第二章 尚书台贤相理乱政,嘉德殿君臣议时局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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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迟迟地叹了口气:“臣知道,陛下东征并非单为雪耻,而是为荆州。失去荆州,于陛下为锥心之痛,于臣更有泣血之伤。十四年前,臣在隆中与陛下纵谈天下三分,跨有荆益,两路出兵,定鼎中原。可惜,世事无常,荆州易手。倘若不重夺荆州,则我季汉拘于险塞山川间,被迫出险道与曹魏争秦陇,其艰苦胜过以往数倍,故而荆州争地,为国朝势在必得。”
没有人比诸葛亮更看重荆州,那是他梦想起飞之地,承载着他太多美好的感情,温柔的亲情,纯热的友情,甜美的爱情,千古君臣的知遇情,万世不迁的知己情,他一直怀揣着这些感情,在艰苦却充实的开拓路上寻梦。
可是梦碎了,关羽丢失荆州的噩耗飞入锦官城的酣梦中,饱满的心流出了血。
他在无数的夜晚梦见荆州的翠林空山,梦见叔父的坟头青草茵茵,红嘴鸟儿啁啼出婉转的挽歌,隆中的稻田长得齐腰高,像吟诗的文士陶醉地摇晃着脑袋,水牛在泥塘里打滚,见着熟人只掸掸尾巴,“哞哞”地哼哼。夕阳落山了,结伴的农人扛起镐头锄头,赤足踩着松软的田土,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灿灿的晚照落在上面,弯出成百个光彩夺目的笑脸。
荆州,竟就失落在一场荒唐的阴谋里。他痛恨夺走她的敌人,他真的愿意亲操戈矛,和敌人决一死战。
可是他能么?他不是任性妄为的少年,不能被冲动的意气蒙蔽了冷酷的理智,他是蜀汉丞相,他的身后是一个国家,是近百万臣民嗷嗷待哺的目光,他的一个轻忽的抉择,就会使上万无辜殒命。
他吞咽着苦涩的不甘:“可是,新朝草创,百事维新。东征之议刚下,南中便起反侧,战事骤起,后方不安。这一仗倘若速战速决,诸乱自解;若迁延胶着,祸乱久酿,恐成大难。臣不得不权衡利弊,因而踌躇多日,一是不想贸然进言,以误国家大事;二是臣在犹豫,恕臣直言,臣拿不准主意。”
诸葛亮也有拿不准的时候,可见这件事对他的折磨有多深重。刘备凝视着诸葛亮,梳理平整的头发掖在进贤冠下,鬓角有细细的银光若隐若现,刘备仔细盯了一眼,是白头发。
一场还没有开始的战争折磨着君主,也折磨着臣僚,刘备忽然觉得心痛,他又站起来,谆诚地说:“孔明之难,亦为我之难。不瞒孔明,数日以来,我也曾彻夜不眠,但痛定思痛,东征不可放弃,荆州必须重夺,望孔明体谅!”
诸葛亮一时无言,他往前跨了一步,又抽出另一份文书:“臣愚拙,百般思量,也不知如何决断。荆州不可失,后方不可乱,至此两难之境,臣子当舍身为君尝难。”他高举奏章,直直地跪了下去,“臣请代陛下东征!”
刘备呆了,他像是失了魂魄,半晌才记得要去拿过来,待得那封泥拆开,表上的字像被清水洗涤干净的鹅卵石,一个个清晰地跃入眼中。字体严整润丽,每一笔都不妥协,看得出写字的人很用心,每个字都蕴含着诸葛亮最真挚的报效之情,不掺杂一点儿的虚假。
刘备握着表疏,不知不觉泪水溢出眼睑,他动情地长叹一声:“孔明之心,吾已知矣。”
“请陛下恩准!”诸葛亮双手合十,重重地拜下去。
刘备款款走下来,他再次搀起诸葛亮:“孔明深情,我心感动,但卿有代君之愿,我却不能允卿尝难。”
“陛下……”诸葛亮听出刘备在拒绝他。
刘备摁住他的手:“东征的事让我做吧,我把成都交给你,太子交给你,这比行军打仗难多了,望孔明勿辞!”
诸葛亮想抗旨强谏,可在刘备那柔软的话语里,他感受到强大如岷山的君王力量。他纵然有代君尝难的壮志,也不能违拗皇帝的决断,君臣互相望着,忽然彼此眸中泪光闪逝。
他们曾经历过无数次的分别,争夺益州的三年,争夺汉中的两年,他们都远隔千里,却从没有那个时刻能像现在一般,酸楚的伤感像在心上开了一道不能填平的水渠。
刘备哑然失笑:“这是做什么,真老了?动辄伤情,不像话!”他慌忙岔开话题,“忘记说了,我已任李恢为庲降都督。”
“李恢很合适,陛下圣明!”
刘备道:“益州郡太守也该另择人选,先稳住雍闿再说。”
诸葛亮寻思片刻:“张裔和杨洪,陛下选一个吧。”
刘备平衡了一下:“张裔吧,杨洪留都,可以襄助你。”他补充道,“得告诫张裔一声,不要急躁,别惹急了雍闿,也别让雍闿逮着把柄。”
“再有,李严和雍闿相识,若到万不得已之时,可请他给雍闿去信,缓得一时算一时。”刘备最后近乎无奈地说。
提起李严,诸葛亮的心中冒出一根刺,湿漉漉的眼睛里弹出一丝波光,他不动声色地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