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地方政府的权力与事务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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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三个原则虽不足以涵盖现实中所有的复杂情况,但可以为理解事权划分勾勒一个大致框架,帮助我们理解目前事权改革的方向。2013年,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其中对事权改革方向的阐述就非常符合这些原则:“适度加强中央事权和支出责任,国防、外交、国家安全、<b>关系全国统一市场规则和管理</b>等作为中央事权;部分社会保障、<b>跨区域重大项目建设维护</b>等作为中央和地方共同事权,逐步理顺事权关系;区域性公共服务作为地方事权。”<a id="jzyy_1_44" href="#jz_1_44">(34)</a>
2016年,《国务院关于推进中央与地方财政事权和支出责任划分改革的指导意见》发布,将十八届三中全会的决定进一步细化,从中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本章讨论的三大原则:“要逐步将国防、外交、国家安全、出入境管理、国防公路、国界河湖治理、全国性重大传染病防治、全国性大通道、全国性战略性自然资源使用和保护等基本公共服务确定或上划为中央的财政事权……要逐步将社会治安、市政交通、农村公路、城乡社区事务等<b>受益范围地域性强、信息较为复杂且主要与当地居民密切相关</b>的基本公共服务确定为地方的财政事权……要逐步将义务教育、高等教育、科技研发、公共文化、基本养老保险、基本医疗和公共卫生、城乡居民基本医疗保险、就业、粮食安全、跨省(区、市)重大基础设施项目建设和环境保护与治理等<b>体现中央战略意图、跨省(区、市)且具有地域管理信息优势</b>的基本公共服务确定为中央与地方共同财政事权,并明确各承担主体的职责。”
既然是改革的方向,也就意味着目前尚有诸多不完善之处。比如涉及国防和国家安全的事务,原则上都应该主要或完全由中央负责,但国际界河(主要在东北和西南)和海域的管理与治理目前仍主要由地方负责。再比如养老和医疗保险,对形成全国统一的劳动力市场非常重要,应由中央为主管辖,但目前的管理相当碎片化。而对于本该属于地方的事权,中央虽应保留介入的权力,但过分介入往往会造成地方退出甚至完全放手,效果不一定好。如何从制度上限制过度介入,真正理顺事权关系,也需要进一步改革。
第五节 招商引资
地方政府的权力非常广泛。就发展经济而言,其所能调动的资源和采取的行动远远超过主流经济学强调的“公共服务”或“公共物品”范围。地方政府不仅可以为经济发展创造环境,它本身就是经济发展的深度参与者,这一点在招商引资过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招商引资不仅是招商局的部门职能,也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地方政府的核心任务,是需要调动所有资源和手段去实现的目标。很多地方政府都采用“全民招商”策略,即几乎所有部门(包括教育和卫生部门)都要熟悉本地招商政策,要在工作和社交中注意招商机会。
要招商,就要有工业园区或产业园区,这涉及土地开发、产业规划、项目运作等一系列工作,第二章至第四章会详细解释。这里只要了解:地方政府是城市土地的所有者,为了招商引资发展经济,会把工业用地以非常优惠的价格转让给企业使用,并负责对土地进行一系列初期开发,比如“七通一平”(通电、通路、通暖、通气、给水、排水、通信,以及平整场地)。
对于规模较大的企业,地方通常会给予很多金融支持。比如以政府控制的投资平台入股,调动本地国企参与投资,通过各种方式协助企业获得银行贷款,等等。对一些业务比较复杂、所在行业管制较严的企业,地方也会提供法律和政策协助。比如一些新能源汽车企业,并没有生产汽车的牌照,而要获取牌照(无论是新发,还是收购已有牌照)很不容易,需要和工信部、发改委等中央部门打交道,这其中企业的很多工作都有地方政府的协助。与企业相比,地方政府更加熟悉部委人脉和流程。再比如近年兴起的网络安全和通信服务行业,都受国家管制,需要地方协助企业去获得各类许可。还有些行业对外商投资有准入限制,也需要地方政府去做很多协助落地的工作。
地方政府还可以为企业提供补贴和税收优惠。补贴方式五花八门,比如研发补贴和出口补贴等。常见的税收优惠如企业所得税的“三免三减半”,即对新开业企业头三年免征所得税,之后三年减半征收。<a id="jzyy_1_46" href="#jz_1_46">(35)</a>还有一些针对个人的税收优惠政策。比如对于规模很大的企业,地方政府常常对部分高管的个人收入所得税进行返还。我国高收入人群的所得税边际税率很高,年收入超过96万元的部分税率是45%,所以税收返还对高管个人来说有一定吸引力。对企业高管或特殊人才,若有需要,地方政府也会帮助安排子女入学、家人就医等。
创造就业是地方经济工作的重点,也是维护社会稳定不可或缺的条件。对新设的大中型企业,地方政府会提供很多招工服务,比如协助建设职工宿舍、提供公共交通服务等。大多数城市还对高学历人才实行生活或住房补贴。
总的来说,对企业至关重要的生产要素,地方政府几乎都有很强的干预能力。其中土地直接归政府所有,资金则大多来自国有银行主导的金融体系和政府控制的其他渠道,比如国有投融资平台。对于劳动力,政府控制着户口,也掌握着教育和医疗等基本服务的供给,还掌握着土地供应,直接影响住房分配。而生产中的科技投入,也有相当大一部分来自公立大学和科研院所。除此之外,地方政府还有财税政策、产业政策、进出口政策等工具,都可能对企业产生重大影响。
这种“混合经济”体系,不是主流经济学教科书中所说的政府和市场的简单分工模式,即政府负责提供公共物品、市场主导其他资源配置;也不是简单的“政府搭台企业唱戏”模式。而是政府及其各类附属机构(国企、事业单位、大银行等)深度参与大多数生产和分配环节的模式。在我国,想脱离政府来了解经济,是不可能的。
结语
本章讨论了事权划分的三种理论:公共服务的规模经济与边界、信息复杂性、激励相容。这些理论为理解政府职能分工勾勒了一个大致框架,虽各有侧重,但彼此相通。社会科学的理论,刻意追求标新立异没有意义。社会现象非常复杂,单一理论只能启示某个侧面,要从不同理论中看到共同之处,方能融会贯通。
地方政府不止提供公共服务,也深度参与生产和分配。其间得失,之后的章节会结合具体情况展开讨论。若无视这种现实、直接套用主流经济学中“有限政府”的逻辑,容易在分析中国问题时产生扭曲和误解。不能脱离政府来谈经济,是理解中国经济的基本出发点。实事求是了解现状,才能依托现实提炼理论,避免用理论曲解现实,也才能真正深入思考政府在几十年来经济发展过程中扮演的角色。
本章讨论的事权划分,是理解政府间资源分配的基础。决定了干哪些事,才能决定用哪些资源。所以下一章所讨论的政府财权和财力的划分,以本章的事权划分为基础。财权领域虽改革频频,但事权划分却相对稳定,因为其决定因素也相对稳定:地理和语言文化边界长期稳定,信息和激励问题也一直存在。
扩展阅读
关于中国政府和政治,美国布鲁金斯学会资深专家李侃如的著作《治理中国:从革命到改革》(2010)是很好的入门读物。这本书介绍了中国政治的基本历史遗产及现状,阐释了其演变逻辑,可读性很强。但该书成书于1995年(英文原名为<i>Governing China: From Revolution Through Reform</i>),修订于2003年(2010年是中译本的出版年份),没有涉及最近十多年的重大改革。作为补充,清华大学景跃进、复旦大学陈明明、中山大学肖滨合编的《当代中国政府与政治》(2016)是同类教材中可读性较强的一部,内容比较全面,对党政关系、政法系统、宣传系统、军事系统都有介绍。
我国政府的运作模式有深厚的历史渊源。复旦大学历史地理学家葛剑雄教授的著作《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2013)深入浅出地描述和分析了中国历史上统一和分裂的现象,是很好的普及读物。本章阐释的所有理论在该书中都能找到有趣的佐证。已故哈佛大学历史学家孔飞力的杰作《叫魂》(2014)也与本章内容相关。该书讲述了乾隆盛世年间的一场荒诞事故:本是某些地方流民和乞丐的零星骗局,却被乾隆解读成了要颠覆朝廷的大阴谋,于是发动了全国大清查,造成了朝野和民间的大恐慌,最终却在无数冤案之后不了了之。该书很多史料来自御笔亲批的奏折,从中尤其可以看到信息之关键:诸多信息都在奏折的来往中被扭曲和误解,最终酿成大乱。
<a id="jz_1_14" href="#jzyy_1_14">(1)</a> 此处略去人口极少的首都华盛顿特区。
<a id="jz_2_14" href="#jzyy_2_14">(2)</a> 这三项原则的简单论述,见财政部前部长楼继伟的著作(2013)。
<a id="jz_1_15" href="#jzyy_1_15">(3)</a> 1959年,人大常委会通过《关于直辖市和较大的市可以领导县、自治县的决定》,开始市领导县的改革。1982年,中央发布《改革地区体制,实行市领导县体制的通知》,1983年开始在全国试行。详情见清华大学景跃进、复旦大学陈明明、中山大学肖滨合编的教科书(2016)。
<a id="jz_1_17" href="#jzyy_1_17">(4)</a> 数据来自复旦大学历史地理学家葛剑雄的著作(2013)。
<a id="jz_2_17" href="#jzyy_2_17">(5)</a> 有一种情况例外,即一些重要地区的书记也是上级党委常委,如省会城市的书记也是省委常委。
<a id="jz_1_18" href="#jzyy_1_18">(6)</a> 省委或市委的直属机构一般包括办公厅、纪委、政法委、组织部、宣传部、统战部、机关和政策研究部门。在组织人事、政法、教育宣传等领域内,党委有独立于政府的职能部门,但在财经领域,党政之分通常并不重要。当然,在中央层面有一些直属小组,负责领导主要经济政策的制定,比如中央财经领导小组。
<a id="jz_1_19" href="#jzyy_1_19">(7)</a> 这项原则来自美国布鲁金斯学会李侃如的观察,他的著作(2010)对中国政治和政府的观察与分析很有见地。
<a id="jz_2_19" href="#jzyy_2_19">(8)</a> 斯坦福大学政治学教授福山在其著作(2014)中阐述了现代政治秩序的三大基石:政府、法治、民主。其中的“政府”,也就是脱离血缘关系、由专门人才主导的管理机构,起源于中国。香港中文大学金观涛和刘青峰的著作(2010)曾用“超稳定结构”来描述历经王朝更迭的中国古代社会,这一结构由经济、政治、意识形态三大子系统组成。具有统一意识形态的官僚和儒生,是该结构日常运作的关键,也是在结构破裂和王朝崩溃之后修复机制的关键。世界历史上,王朝崩溃并不罕见,但只有中国能在崩溃后不断修复和延续,历经千年。
<a id="jz_1_21" href="#jzyy_1_21">(9)</a> 本节依据的理论由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阿尔伯托·阿莱西纳(Alberto Alesina)及其合作者在一系列开创性论文中提出并完善。相关的数学模型、经验证据、历史和现实案例,都收入在他们的书中(Alesina and Spolaore, 2003)。在本节的写作过程中,阿莱西纳教授于2020年5月23日突发疾病离世,享年63岁。这是现代政治经济学研究的重大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