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nifish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一)
云涌起。惨白的太阳,出没在云层中,不知不觉间,已经在向西方迅速地移动。
薛老根赤着双脚坐在船头,默默地编着手中的旗帜。裸露着青筋的大手,纵然是布满了摇橹摇出来的厚厚的茧子,此刻缠绕起这破旧的旗帜来,仍然是说不出的灵巧。
他的头垂得很低,看着手中的线绳象蛇一样地扭动,他突然觉得说不出的恶心。
血腥的战斗已经结束,襄阳王府的兵马已经离去,可是为什么上午发生的一切,此刻还是象噩梦一样笼罩着他,象毒蛇一样缠绕着他?
无缘无故的,他怕。他不知道这噩梦,终究有没有醒来的时候。
他原本不想这么快,就回到这渡口来,可是家中的孩子,还等着他靠摆渡和打鱼换来的菜汤和馍。
他也知道,用不了多久,镇子上的其他人,也会象他一样,终究再回来的。
──或许平平淡淡的生活要恢复起来,并不需要多久。就连渡口边上招揽生意的旌旗,也会再一次竖起。但是究竟要有多久,才能让这西桥渡口小镇上的每一个人,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
河水滔滔,一去不返,要过多久,这今日之事,才会变成往事,而往事,又要过多久,才会如烟逝去?
薛老根盯着自己古铜色的大手,一时间真希望自己宁可是个瞎子。
──如果是个瞎子,是不是就看不见这血腥的一切?
突然,这老实巴交的渔夫,发觉有一双眼睛,似乎也在盯着他的这双手。
薛老根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寒意。手中的活计,已经慢了下来。
──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
那双眼睛,原本应该是充满了清澈如水的灵动,此刻,却似是死的。
那双眼睛,是长在一个黄衫少年的脸上。
这少年有一张很美的脸。这张脸上,不仅有这一双很美的大眼睛,还有一对微微闪亮的兔子牙。
──薛老根在西桥渡摆渡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见过比他更亮丽的脸。
这本该是张无忧无虑,骄傲快乐的脸,只是现在却是充满了憔悴和悲伤。
这黄衫少年,就好像是突然出现一样,一直远远地站在渡口边上,站在那刚刚发生过浴血的战斗的地方。
他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船上的人,迟疑了一刻,终於缓缓地向他走过来。
人已经离得很近了,薛老根这才发现,他的衣衫虽然很华丽,却已经很凌乱,还有一只袖子,似是短了一截。唯有他的衣襟上缀着的那粒珍珠,在阳光下微微地发亮。
薛老根的眼光突然凝住。
──他活了几十年,也在水边辛辛苦苦了几十年,见过了多少过客的富贵,财富的夸耀,也没有见过成色这么好的珍珠。
这不是贪婪的目光,薛老根本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这是农夫看到自己稻田里长出饱满的麦穗时欣赏的目光。
这黄衫的少年,已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见到他漫不经心的留意,薛老根心中不知怎的一抖,他已经唯唯索索地站了起来。
生活的重压,已使他的背深深地驼下去,在他的脸上,刻下了岁月的沧桑和痕迹,刻得出他的人,只说客人想听的话,和必须说的话。
“客官可是要摆渡到对岸去?”
黄衫的少年,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的头,似是也变得说不出的沉重。
薛老根顺从地放下手中的旗帜,转身去取了一直架在岸边的船桨。又是一份可以挣来的活计,就意味着这一天晚上,小饭桌上的馍会更厚些,汤会更浓些。
他再回头,发现那黄襦的少年,已经在船中坐了下来。
但是这少年的手,已经微微地举起。手中捏着的,就是自他衣襟上取下的那粒珍珠。
那珍珠华丽无邪的光华,令薛老根胸口一紧,嘴唇蠕动着,不知道这古怪的少年,到底想要干什么。
看着薛老根迷惑的目光,这舟中的黄襦少年慢慢地说出一句话来。他的声音,在薛老根听来,竟是说不出的嘶哑和压抑。
“你若是告诉我,今天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这粒珍珠,就是你的。”
薛老根不禁倒退了一步。他的腿,已经在发软。他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告诉这少年一切,就意味着他自己重新要生活一遍今天的噩梦。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想起这噩梦。只是不告诉他,却又舍不得这令他可以不用担心下半辈子生活的自天而降的财富。
水波荡漾,在已经微微偏西的太阳下,反射出了淡淡的却是刺眼的鳞光。
梦似去非去,但人却已将去。
他的嘴唇已经开始在颤抖。
舟中的黄衫少年,却好像什么也都不在乎,什么也不着急。
他的手很稳,手中的珍珠,似是比他的眼睛更亮。
他似是根本就没有看着薛老根这个人。他的眼睛,仰望着天上随着风涌起的悠悠白云。
白云去了,还会有白云再来。人呢?
(二)
风开始又吹起来的时候,天已经阴暗了下来。不知道是雨欲来,还是天色将晚。
邵继祖的黑色披风,被风无情地卷起。他那英俊的脸,却若这阴沉的风雨,铁青着没有任何表情。
两侧的峭壁,斜斜地仿佛要压下来。
蒙蒙的细雨,终於开始自那峭壁顶上压得低低的云层中,飘了下来。
可是邵继祖就好像没有觉察到这一切。
此时,他正在端详地上的发现。
站在他身边的邓车,默默地替他撑开了竹伞,他身后的禁军,都是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任何的响动。只有邓车不同。他是现在唯一在邵继祖身边说得上话的人。
邓车将竹伞举得低了些,粗粗的喉咙里,声音即使压得很低,听上去也还是很响亮。
“莫真人他们去追展昭的同伴,若是得手,早该飞鸽传书过来。从午后到了现在这个时辰,怎的一点音信都没有?”
邵继祖直起了身子,没有说话,眼神里面,却是深深的沉思。
邓车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的脸色,又道:“这件事已经拖了这么久,终究不是办法。既然钟寨主他们已经抓到了展昭,那王爷的盟单究竟到了何处,总能从他口中问出些东西来。”
邵继祖终於摇摇头,道:“若是要展昭开口,未免也太痴心妄想了。莫说现在他的这条命,都在阎王爷手里吊着,就是他毛发无伤地落在他们手里,钟寨主和莫真人他们也未必能令他招出他那同伴的下落。”
邓车恨恨地道:“若不是钟雄在一旁从中作梗,袖手旁观,那西桥渡口一战,又怎能花费莫真人那么多时辰,死伤了咱们那么多的人手,就连莫真人自己,也差点送了性命。这件事情若是闹到王爷那里去,他多半还会有借口在王爷面前推脱个一干二净。”
邵继祖冷笑一声,说道:“钟雄此人向来自视甚高,除了王爷,从不轻易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君山的铁血卫,又一直和咱们锦师堂暗中较量。此番他败在展昭的手下,更为他所制,若是倾力相助莫真人,那岂不是让锦师堂出尽了风头,从此压得君山抬不起头来?若是真的如此,那君山的人以后见了咱们,岂不要低人一等?”
邓车见到他的神色已经变得冰冷,不敢再接下去,迟疑着,又道:“属下其实早就一直在想,钟雄这人的心思,向来难以琢磨,如今莫真人他们追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他所说那展昭的同夥的下落,难不成是钟雄故弄玄虚,其实那姓展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同夥?”
邵继祖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钟寨主其实猜得并不错,君山的响箭,的确已经昭示一共是有二人,那就是说,在这些铁血卫死去的时候,展昭的身边,还有一个人。既然这些人是今天早晨死去的,那么这个人,就至少在今天早晨时候,还在展昭的身边。”
邓车脱口而出道:“说不定这个人,不是他的同夥,而是他的敌人。”
邵继祖笑道:“说你想事情不用脑子,果真就不用脑子,枉自叫了‘圣手神偷’。你仔细看这些人身上的剑伤,都是同一柄剑留下的痕迹。这柄剑,却不是展昭的‘湛卢’剑。那就是说,杀这些人的,另有其人。这些铁血卫是为了捉拿展昭而来,响箭示警,分明是发现了他的行踪。他们既然死在这里,杀他们的人,不是为了展昭杀人又是为了什么?既然为了他而杀人,多半就是他的同夥。”
他的神情已经变得迷茫,又续道:“钟寨主他也猜得不错,既然展昭的身上并没有这盟单,那么这盟单,就一定是在这个人的身上。只可惜他们却猜错了一个人。”
邓车道:“猜错了谁?”
邵继祖一字一字地道:“他们猜错了展昭。”
邓车摸了摸脑袋,已经有些糊涂,半晌才道:“猜错了他?不知邵都统此话怎讲?”
邵继祖道:“他们擒获展昭时,搜索他的身上,却没有发现那盟单。显而易见,那盟单不是被展昭藏在什么秘密的地方,就是交给他的同行之人。只是以此事的严重,展昭绝对不会将盟单藏在它处,一定是要赶到京城,将此物交至皇上手中。所以那盟单落在他同行夥伴的可能较大。”
说到这里,他淡淡地出了一口气,语气已经变得更加复杂。
“他们见到展昭时,他已经身负重伤,於是自然而然地想到,若是展昭吸引他们到了西桥渡,那么他的同伴必定是已走另外的道路去开封。”
邓车细细地想来,不禁一拍大腿,说道:“不错,昨天夜里,莫真人与燕子轻他们明明已经发现了展昭和寒水宫的踪迹,已经快要追到五石岭的供庙,偏是邵都统料敌机先,硬生生地将他们撤调至西桥渡口,守株待兔。”
他看着邵继祖,眼睛中已满是钦佩,又道:“既然他们从昨夜就守候在西桥渡口,而这个人直到今天早晨,都还同展昭在一起,那么这人纵是要过西桥渡口,莫真人他们就一定会知道!既然知道,就必定会加以拦截。由此可见,那展昭的同夥,必定是已经另寻它路,赶往开封。”
邵继祖却又是轻轻地摇摇头,道:“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可能罢了。”
邓车满脸迷茫,奇道:“都统,这难道还有别的可能?”
邵继祖道:“不错。自擒住展昭之后,莫真人和钟寨主已经把所有可能前往开封的路口,全部封了起来,细细地搜寻后,却是一无所获。其实他们遗漏了一个地方。”
邓车道:“什么地方?”
邵继祖缓缓地道:“西桥渡口。”
邓车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吃惊地睁大了眼,不由自主地重复道:“西桥渡口?”
邵继祖道:“不错,这另一个可能,就是这个同夥,不是先展昭而来到西桥渡口,而是在他之后来的。”
邓车喃喃道:“在他之后?那又怎么可能?这本就不合常理。”
邵继祖轻叹一声,道:“这正是展昭的过人之处。不论他自己过不过得去这西桥渡口,都会给钟雄等人产生错觉,他就是要他们,认为他既然已经走西桥渡,那么他那身负重任的同伴,就一定不会走西桥渡,而是抢在别的地方先行,再与他相会。”
他又道:“钟雄这么想,原本也是顺理成章,他却不知展昭的同伴,早已负伤在身,既然是今天早上,还在与他同行,就绝对不会离开他很远。展昭就是算定了钟雄等人的心思,才明知西桥渡的艰险,还是要走那里。此人的精明和才智,真不在我之下。难怪就连钟寨主这等豪杰,也会折在他的手上!”
邓车道:“可是就算我们知道这个人曾经负伤,却连他长的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茫茫人海中,要找这样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他若是已经过了西桥渡口,那对岸,已经不是王爷的直辖属地。咱们行动起来,就终究不便。”
邵继祖淡淡地道:“大海捞针,倒也未必。钟雄的文治武略,都是第一流的人才,他的飞天叉更是出神入化,若是一入江湖,必定是一等一的好手。只是他毕竟对江湖上的路数并不熟悉,很多细微的线索,分明已经昭示了展昭那同夥的蛛丝马迹,他却没有留意。”
邓车道:“莫非都统已经智珠在握?”
邵继祖道:“我之所以断定那展昭的同夥,必是在展昭与莫真人的西桥渡口一战之后,才会通过西桥渡口,是因为他已受了伤,而且还是左腿受了伤。”
他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已经渐渐变得苦涩:“只不过这个人虽然受了伤,却是个身怀绝顶轻功的人。”
邓车的眼睛已越睁越大:“邵都统又怎知那人左腿上受了伤,而且还身怀绝顶的轻功?”
邵继祖道:“我们这一路而来,见到那倒毙的马匹旁,除了展昭的足迹,还有一双浅浅的足迹,但是随后就淡得几乎看不到。展昭的那同伴若是没有踏雪无痕的轻功,身负了他,又怎能还留下这么轻的脚印。只是这脚印的一只,比另一只要浅。他那同伴的左腿,只怕是受了伤。”
他顿了一顿,又道:“除此之外,这个人的手中,还有一柄神奇的兵器。”
邓车已完全摸不到头脑,不明白邵继祖究竟是从哪里看出这一切的:“这个人的手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兵器?”
邵继祖摇了摇头,道:“我也认不出来,那究竟是一柄什么样的剑。我只是知道,那峡谷中的君山铁血卫,身上所中的剑伤,虽然是在要害,却看不出曾经流出过任何血迹,仿佛剑锋所及之处的血液,已经被吸干了。杀死他们的人,手中的兵器,一定附有一种邪恶的魔力。展昭手中的湛卢,绝对留不下这种伤口。”
邓车已经想破了头,自言自语般地道:“绝顶的轻功,神奇的兵器,这人究竟是谁?”
邵继祖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他的头已经抬起,他的人已经走到雨中,让细细的如密密碎碎珍珠般雨丝,浸透自己的身上。
──莫非他已经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武器?
他的目光已经望着远处。透过蒙蒙的雨雾,似是已经看到了一个人。
──莫非他已经知道,这另一个人,到底是谁了?
邓车望着他孤独寂寞,却又刚健的背影,身子微微一颤。一股不祥的预感,已经在一瞬间遍布全身,竟然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再也说不出话来。
良久的沉默。
沉默中,是他们身后禁军们那虽压得很低,却仍然粗重的呼吸。
这次打破沉默的,却是邵继祖。
他没有回头,却突然缓缓地问道:“莫真人的飞鸽传书中,可曾提到,那展昭的人如今现在何处?”
邓车轻声回禀道:“莫真人的书里说,锦师堂和君山的一部分铁血卫,正奉了王爷急令,自西桥渡起,就换马不换人,此刻多半已是在将他解往襄阳的路上。”
邵继祖的声音里已经是一丝怅然。蒙蒙的雨雾,似是已不足以洗刷一股积郁在胸中很久的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