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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问卜鹰:“你有没有看出刚才差点被滚水烫死的小老头是谁?”
卜鹰点头:“他当然不会被烫死的,销魂小青衣若是被一壶水烫死,那就真的要笑死了。”
销魂小青衣,夺命大红袍。
江湖中能够与大李红袍排名在一起的人实在太少了,何况她的排名还在大李之上,这位销魂小青衣的本事,由此可见一斑。
可是她究竟有什么本事呢?知道的人却没有几个,因为她会的本事实在太多,江湖中各门各派各式各样的武功,她大概都能使得上手,尤其是暗器与小巧功夫,曲金发将她名列天下第二。
她的易容术,当然也是第一流,茶馆里另外那些高手们的容貌,无疑都曾经过她的妙手改造。
所以现在卜鹰要问的问题是——
“她和那些人难道是一伙的?”
“是。”
“这些一向独来独往,眼睛一向长在头顶上的人,怎么会凑成了一伙?”
“因为一个很特别的组织。”
“他们都是这个组织里的人?”
“全都是。”
“这个组织能够网罗到这些高手,连销魂小青衣都在其中,它组织的庞大、力量之雄厚,大概也惊人得很!”卜鹰叹了口气,“看来我最近的杂务实在太多了,居然连这么样一个组织都没有听说过。”
他又问:“这些人既然到这里来了,显然因为这个组织已准备插手这件案子,他们为什么要管这件事呢?”
灰衣人没有开口,这个问题是卜鹰自己回答的,这个问题也只有一个答案。
“他们插手这件事,只因为凶手也是这个组织的人。”
卜鹰皱起眉:“有小青衣这样的高手参与这件事,我们要动那凶手恐怕就难了。”
灰衣人淡淡地笑了笑。
“你想得恐怕太远了些。”他说,“现在我们连凶手都还没有找出来,怎么去动他?”
“你也认为凶手不是程小青?”
灰衣人想说话,又忍住,脸上忽然显得说不出的疲倦,脸色也仿佛更乌黑了,忽然挥挥手:“我累了,你去吧。”
“到哪里去?”
“去找程小青。”
确实是应该先找程小青的,有很多疑问一定要先找到他才能解决。
“可是,现在就去找他,是不是太早了些?”卜鹰问,“是不是应该先等到天黑?”
“到了天黑,那地方的警卫反而森严,现在就去,正是出其不意,”灰衣人说,“何况,被囚禁在他隔壁牢房里的,是个已退隐的大盗,积财甚多,所以把监狱里的人上下都打点得很好,一日三餐,家里都有人送酒饭去,但只要想法子把那个送饭的人替换下来,要见程小青并不难。”
卜鹰叹息:“你的病一定要静养,你操劳的事却太多了,这次你能不出手,还是不要出手的好!”
灰衣人傲然而笑:“要我出手,只怕还不容易,当今天下,找不出几人配我出手!”
出手雷霆
按照那灰衣人的计划,卜鹰虽然很容易就见到了程小青,唯一的遗憾是,程小青不肯见他。
程小青的牢房,和囚禁那大盗的牢房是相通的,那大盗武功虽不高,出手却很准,二十年绿林生涯,积财也在万贯以上,退隐后很懂得收敛之道,江湖中人都以为他已消失了,想不到潘其成一到济南,就抓住了他的狐狸尾巴,还不到半个月,就将他逮捕到案。
他居然认得卜鹰,虽然仔细打量了很久,还是把卜鹰认了出来,一认出来,就吓得连腿都软了,卜鹰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据他所说,程小青自从进入这牢房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而且一直水米不进,所以现在的神情看来很委顿。照这种情况看,的确是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了。
一个人自己想死,还有谁能救得了他呢?
可是卜鹰并没有走,居然还把狱卒坐的板凳搬了张过来,坐在牢房门口,隔壁那洗了手的大盗还要狱卒倒了一壶浓茶。
卜鹰就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喝茶,看起来又像是在等人一样,那大盗拼命想巴结他,程小青却一直缩在角落里,连头都没有回。
过了半晌,卜鹰忽然说:“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来的是潘其成,身上还穿着四品服色,却将一顶乌纱捧在手里。
“这一局又是你赢了,乌纱一顶,特来奉上。”
“你赌得倒干脆。”
“乌纱我虽然已输掉,幸好还有别的我没有输掉。”潘其成说,“我的命还没有输掉。”
“每个人都有一条命,你留下这条命有什么用?”卜鹰故意问,“难道你想拼命?”
其实他也想不到潘其成会拼命的,拼命是匹夫所为,真正的高手,很少做这一类的事。
潘其成却做了。
他无疑可以算是高手,而且是一流高手,可是他一出手就是拼命的杀招,在这狭窄的牢房里施展,更显得奇凶险绝。
卜鹰袍袖展动如鹰翼,就好像一片海藻在水中滑行一样,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转折,转变成任何一个方向,再从一个绝不可能的角度飞击出手。
这种奇诡的身法,在这种狭窄的地方施展,反而更见威力。
程小青仍未回头,隔壁那大盗却已看呆了。
三五招之间,卜鹰已将潘其成逼得无法还击,有败无胜,奇怪的是,卜鹰一直都没有施出杀手,而且在有意无意间,将潘其成逼进退路,好像有意要放潘其成一条生路。
就在这时,程小青隔壁的牢房忽然门户大开,刚才那个发呆的退隐大盗,忽然像豹子般飞扑而出,竟以比鹰爪功更厉害的豹爪功,撕卜鹰左颈的血管凸起处。
刚才替卜鹰倒茶的狱卒也出手了。
他用的是极阴柔的功夫,在金丝绵掌和断肠手中,还带着魔教寒阴神掌一类至柔至寒的阴劲,很可能是昔年东方魔教剩存的余党。
第三个人是从门外冲进来的,一手大力金刚掌,大开大阖,至刚至猛,正好弥补了寒阴掌力之不足,刚厉的掌风,也正好将退路封死。
这三个人不但武功很高,出手更出人意外,卜鹰一眼就看出来,都是曾经在茶馆中出现过的人,而且至少看出了两个人的武功来历。
他们既然来了,销魂小青衣人是不是也会出现?
这一点才是卜鹰最担心的,不幸的是,他所担心的事很快就发生了。
刚才他坐的那张椅子上,忽然间就已多了一个人。
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小老头。
小老头出现,卜鹰一惊,潘其成已趁这个机会夺门而出,知道这个小老头真实身份的人,只要看见他出现,都难免会一惊。
卜鹰无法阻拦他,也无法追,因为所有的出路又全都被封死。
小老头已拿出水烟袋,在吹纸烟子,用一种尖锐而怪异的声音问卜鹰:“卜大老板,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大家都说,只要有我出现的地方,无论任何一样东西里,都可能有毒。”小老头问,“不知道你信不信?”
“我相信。”
“那么你刚才喝的那碗茶呢?是不是也可能有毒?”
“很可能。”
“你好像已经把那碗茶喝了下去,难道你一点都不怕?”
“我怕。”
可是卜鹰的态度还是很悠闲,连一点担心害怕的样子都没有。
“就因为我怕,所以我特别小心。”卜鹰悠然道,“就因为我特别的小心,所以我刚才根本没有把那碗茶喝下去。”
小老头盯着他看了半天,咯咯地笑了,把一袋水烟用刚吹燃的纸烟子点起,“悉啰悉啰”地抽了起来,一阵阵淡淡的乳白色烟雾,很快地就把这个小老头笼罩。
在迷漫的烟雾里,只听他用一种琉璃与金属摩擦般的声音说:“你知不知道我有一种很毒的迷香,叫作十里销魂青衣散?”
“我听说过。”
“你怕不怕这袋水烟里就有这种青衣散?”
“我怕。”
“只可惜你虽然怕,却冲不出去,就算憋住气,也憋不了太久。”
“我正在担心这一点。”
“你打算怎么办呢?”
“到现在我还没有想出办法来。”卜鹰叹着气,“等到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只好被你毒死就算了。”
小老头咯咯地笑着点头:“能被我毒死,倒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如果你憋住气,也许还可以多撑一些时候,现在你一直不停地开口说话,恐怕……”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卜鹰已经摇摇欲倒,红润的脸色,也变为苍白。
小老头还在说话。“只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不会毒死你的,最多只让你昏迷一阵子而已。”小老头说,“炼制这种青衣散的药材都很贵重,要我用得太多,我还舍不得。”
卜鹰连话都说不出了,小老头说的话,他大概已经听不见。
也不知是谁在大笑着道:“原来名震江湖的卜鹰也不过如此。”他笑得很得意,可是很快就已笑不出来,昏迷欲倒的卜鹰已经在笑声中腾身而起,用一种兀鹰在高空滑翔,游鱼在水中游弋般的身法,在一个令人很难相信的角度里,从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方向滑飞了出去,滑出了人丛。
笑的人不笑了,小老头却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名震天下的卜鹰还是有两下子的。”
格 杀
对卜鹰来说,无论要从什么地方逃脱,都不是件困难的事。
有很多人甚至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囚禁住他,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他,他用的通常都是最简单的方法,可是通常都最有效。
这一次也不例外。
能够从销魂小青衣手下脱逃的人,往往已经从一个活人变成了死人,可是卜鹰逃走后,全身上下几乎完全没有损伤。
他在一弹指间就已从牢房里蹿入了外面的院子,然后立刻就看见了一个他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在此时此刻看见的人。
他看见了潘其成。
院子里是囤放柴木煤炭的,却有一棵梧桐树,潘其成就站在这棵孤零零的梧桐下,这个刚才还在用尽全力拼命脱逃的人,现在的神态居然很悠闲,连一点脱逃的意思都没有,却有点像是在等人。
——这种时候,这个地方,他在等谁?
卜鹰想过去问清楚,想不到有人比他快了一步,一个长身玉立、服饰雅致、长得非常英俊的年轻人,已经抢先一步,到了潘其成面前。
他的身法非常快,举止却很从容,卜鹰本来还没有看见附近有这么样一个人,霎时间这个人已经出现在潘其成面前,微笑着向潘其成招呼。
潘其成也同样在跟他打招呼,而且还在说话,两个人以前显然是认得的,只可惜他们距离卜鹰很远,说话的声音又很低沉,卜鹰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他们的样子好像都很愉快。
过了半晌,两个人大概说了十来句话,谈话就准备结束了。
卜鹰很想过去问问这个年轻人是谁。他没有过去问,只因为他已隐隐猜出了他的身份来历。
眼见着他已经要走了,忽然又回过头,跟潘其成说了一句话,潘其成迟疑着,好像正在考虑应该如何答复,就在这时候,年轻人忽然抽出了一柄短刀,雪亮的刀锋,一下子就刺入了潘其成的心脏。
潘其成的脸立刻因惊讶而扭曲,很快地又由惊讶变为恐惧。
年轻人仍然安静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居然没有逃走的意思。
他难道不怕卜鹰来追查询问?
这时候潘其成全身都已痉挛扭曲,想呐喊呼救,连咽喉的肌肉都已在抽搐,完全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扭过头,用乞怜求助的眼光看着卜鹰。
在这种情况下,卜鹰如果还不闻不问,卜鹰就是个死人了。
奇怪的是,那年轻人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很客气地招呼:“卜鹰卜先生?”
“是的,我就是卜鹰。”
“卜先生看我刚才刀伤人命,居然还好像没事人一样,一定觉得很奇怪。”
“是有点奇怪。”
“卜先生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在杀人之后还能如此逍遥自在?”
“不知道。”卜鹰说,“非但不知道,也猜不出。”
“我能够从容杀人,只因为我的身份。”
“哦?”
“我姓凌,名玉峰,是刑部的捕头。”凌玉峰说,“我杀人是合法的。”
这个年轻人就是江湖公认的六扇门第一高手——刑部总捕凌玉峰,卜鹰丝毫不觉得奇怪,因为这本来就是他意料中的事。
“可是刑部的捕头,好像也不能随便杀人的。”卜鹰说,“公门中人杀人犯法,一样要抵罪。”
“那也得看杀的是什么人。”凌玉峰说,“杀的若是通缉要犯,非但无罪,反而还有功劳。”
“潘其成是两榜出身的四品官,他犯了什么罪?”卜鹰说,“就算犯了罪,也该在审讯之后,再明正典刑。”
凌玉峰也不回答,只拿出了一张看来非常正式的海捕公文。
“追缉要犯潘一飞乙名,本名潘其成,毋庸审讯,即时就地格杀勿论。”
公文上盖的不但有各州道府县的照会,还有刑部的大印。
“这样子够不够?”
“足够了。”
“潘其成虽然是两榜出身的进士,文采甚佳,另一面,他又是纵横在黄河一带的独行盗,武功和水性,都是第一流的。”凌玉峰叹息着道,“这个人文武俱佳,实在可以算是武林中少见的奇才。”
卜鹰也在叹息:“只可惜他若是和另外一个相比,还是差得很远。”
“另外一人是谁?”
“是你。”卜鹰淡淡地说,“他如果比你强,怎么会死在你的手里?”
说到这里,话已说不下去了,再说也只有两个字可说:“再见。”
可是凌玉峰却偏偏还要再问一句:“这里的事,好像已经办完了,卜先生还要到哪里去?”
“我还要去看一个人。”卜鹰说,“一个无名的人。”
凌玉峰笑了笑:“无名的人,好像通常都要比有名的人更可怕。”
“那就得看了。”
“看?”
“看那个无名的人是谁,”卜鹰说,“有些无名之辈,往往会在迷糊之间死于沟渠。”
“那也得看了。”凌玉峰说,“看那个无名之辈是谁。”
他说:“我就知道有一位无名之辈,曾经在顷刻间将十三名名震江湖的高手斩于刀下。”
卜鹰盯着他,很缓慢地问:“你说的这位无名之辈是不是你呢?”
凌玉峰笑了:“我只知道当今天下最可怕的无名之辈,只有两个人。”
“哦?”
“据说赌局的三位大老板中,就有两名是无名之辈,都可以在挥手间杀人于俄顷!”
“哦!”
凌玉峰又笑了笑:“幸好这两个人都不是你,你是个有名的人,非常有名。”
卜鹰大笑:“你说的都对,看来刑部的档案的确非常完整,只可惜有一件事你还不太明白。”
“什么事?”
卜鹰的笑声停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有名的人,也一样可以杀人的。”
凌玉峰不说话了,卜鹰也闭上了嘴,两个人互相凝视着,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可怕的肃杀之意,可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却仿佛阴沉了下来,那一棵孤零零的梧桐,被风吹得簌簌地响。
也许这就是杀气,削铁如泥杀人如草的利器,才一出鞘,就会有一种慑人的寒气逼人而来,虽然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却可以令人心胆俱寒,全身悚栗,四肢不能移半寸。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凌玉峰才长长地吐出口气。
“不是现在,现在不行。”他说,“高手交锋,也要选时候的。”
他说:“不占天时,不得地利,都不能出手,没有杀机也不能出手。”
卜鹰同意。
“不能出手而出手,必败无疑。”
“幸好迟早总有一天的。”
“哦。”
“江湖中人都知道,卜先生一向极少出手,二十年来,出手不过三次。”凌玉峰道,“可是我总有让你出手的法子。”
推 理
现在已经是正午,经过这一个多时辰的休息,这个无名的灰衣人脸色已经好得多了,黯暗的额角,已经有了光亮。
他正在吃饭,他的食物都是经过谨慎选择的,不能太油腻,也不能太没有油水,不能太滋养,养分也不能太不足,肉类和豆类不能吃得太多,可是也万万不能缺少,酒类更是连碰都不能碰。
肝病实在是种很麻烦的病,他一向很少出入江湖,就因为终日都在和病魔挣扎。
对于他的饮食,卜鹰完全不感兴趣,他常常奇怪一个人怎么能靠这些东西维持生命。
无名的灰衣人却吃得津津有味:“如果你认为一样东西好吃,这样东西就是好吃的。”
这就是他的原则。
卜鹰来了,他才从一碟冬菇炒粉丝和一样四季豆之间抬起头来。
“你是不是见到了程小青?”
“见到了。”卜鹰说,“只可惜他好像没有见到我。”
“圆圆呢?有没有她的消息?”
“完全没有。”卜鹰说,“可是我见到潘其成和凌玉峰,还有销魂小青衣居然也出现了,她的易容术,果然不愧为海内第一,我怎么看也看不出她本来的真面目。”
这些事都没有让灰衣人觉得意外,但是他却忽然问了个让人觉得很意外的问题。
“潘其成呢?”他问卜鹰,“潘其成是不是已经死在凌玉峰或者是小青衣的手里?”
卜鹰是个很难吃惊的人,这次却吃惊了:“你怎么知道潘其成已经死在别人的手里?”
灰衣人笑了笑:“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该死的人,就非死不可,知道得太多的人,就是该死的人。”
他又说:“潘其成和圆圆都是知道太多的人。”
卜鹰当然要问:“他们知道些什么?”
灰衣人不回答,却反问:“你知道些什么?”
卜鹰开始沉吟,过了很久才回答:“我知道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不但看错了人,也走错了路。”
“说下去。”
“我们一直认为程小青和红红两情相悦,只因为三姑奶奶的阻挠,所以红红才嫁给别人,嫁后又遭到不幸,万念俱灰,伤心绝望至于极点,所以就入了青楼。”
“她为什么没有去做别的事,要做妓女?”
“那意思就好像出家为尼一样,都是自暴自弃,想远离红尘。”
“这么样说,倒也可以说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