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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热就对了,”程了用力摇了几下,“凉快凉快,越凉越快,冲啊——”

两人住的地方是早订好的民宿,商业大厦的十二层,房屋管家早已经把密码发到了程了的手机上。

客厅的视角十分开阔,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能看到不远处的海港。

程了欢呼一声,躺倒在沙发上,拖着鼻音撒娇:“我今晚能不能睡在这儿……枕着海。”

简单洗漱了一番,两个人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些食材。路边的面包店几乎一家挨一家,所有的橱窗里都摆着蛋挞,程了连续吃了三家,有点疑惑。

“感觉……也没特别好吃?”

甜是真甜,欧洲的点心总有种不齁死客人不罢休的气势,然后是浓重的蛋香,以程了的舌头来品评,几乎都一样。

每一家的蛋挞她都只咬了一口就放下了,盛景初认真地将剩下的吃完,看到她又要钻进第四家,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程了见他摇着头,跟他保证:“这回不买蛋挞!”

真进去了,她又开始心疼钱,每个面包按照汇率乘了一番,然后扭头给盛景初使眼色。盛景初宠溺地笑笑,把超市找回来的零都塞给了她。

她开始装模作样地挑毛病,这个花里胡哨的,实在华而不实,那个糖霜太多一定甜得人牙疼,还有杏仁蛋糕,看着不太新鲜的样子。

“新做的,今天新做的!”

一直站在角落里当壁花的大胡子店员忽然蹦出了一句汉语。

程了吓了一跳:“你听得懂?”

大胡子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汉语水平考试六级。”

出于说坏话被抓包的羞耻感,两人又挽救性地买了一袋子面包。

晚饭是烤箱加热的半成品比萨、吐司,还有一大盘龙虾芝士意面,盛景初看着一桌子面食,叹了口气:“我现在有点想念水稻。”

程了不许他挑食,给他切了一角比萨:“以前我们家有个邻居,他家儿子据说很优秀,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是学种水稻的。”

“嗯,有道理,”盛景初点点头,“顾名思义,剑桥大学就是搞建设桥梁的。”

她天马行空地说着:“嘿,我小时候根本没听过剑桥大学。我们学校有水产学院,跟我们学院挨着,有个大池塘,里面养了好多鱼。我大二那年下大雨,把池塘淹了,鱼都跑了出来,那天我往教室走,往水里一绊,居然摸起来一条鱼,活蹦乱跳的,足足有四五斤。我把鱼养到了卫生间的洗手池里,晚上跟舍友们一起偷偷吃了个鱼火锅。”

她细细数着鱼火锅的做法:“肉要片得薄薄的,水一汆就好,蘸料里一定要有小米辣,生熟蒜末各半,浇上酱油,再淋点香油……”

她越说越馋,看着盘子里的比萨皱眉:“我不只想吃水稻,我还想吃火锅,想吃麻辣香锅,想吃香酥鸭子,凉拌肚丝。”

盛景初的思绪还留在水产学院的鱼被冲走了,问她:“其他鱼呢?”

“鱼啊,学校组织全校师生捉鱼,捉到的鱼都送去了食堂,一直吃到期末还没吃完,搞得我一看鱼就打饱嗝。”

“那你还想吃鱼火锅?”

“唉,你不懂,”程了摇摇头,一副历尽沧桑的样子,“我这是怀念那段火锅吗,我怀念的是青春。”

青春是什么呢?对盛景初来说,他的青春里没有慕少艾的悸动,没有深夜备考的焦灼,甚至没有和伙伴的围炉夜话,他的青春底色是白的,然后匆匆装订成一本潦草的册子,放在记忆深处吃灰。

大概察觉出了盛景初的失落,程了笑:“当然了,跟我的青春比,你的青春是暗淡了点,别失落少年,诗酒趁年华,以你现在的年纪,还有大把放肆的时间。”

盛景初请教她:“你觉得该怎么放肆呢?”

程了顿时有点卡壳,她搓搓手,思索了一会儿,她笑得像只鼹鼠:“要不咱俩先离个婚?”

“你那不是放肆,”盛景初冷哼,“是放——”他皱了皱眉,实在不习惯说这个词,“你自己补足。”

程了笑倒在椅子里。

晚饭后是程了给盛景初的按摩时间,有一种颈椎病叫程了觉得他颈椎有病。自从程了有一天看到盛景初捏脖子,就觉得他颈椎不好。

程了的爷爷颈椎就不好,上了年纪经常喊疼,每天晚饭之后,她奶奶就要搬个板凳,把她爷爷按在椅子上捏脖子。

程了的奶奶秉承着通则不痛的原则按摩,程了学了个十足十。

“是不是差点儿意思?我比我奶奶可差远了,每次我奶奶都把我爷爷按得嗷嗷叫。有一次我爷爷叫得太惨了,邻居以为我奶奶家暴,还打了妇联电话举报。”

盛景初反手攥住了她的拳头:“你知道葡萄牙哪里有租轮椅的吗?”

“啊?”程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我问这个干什么?”

盛景初把她捞进怀里:“你再按下去,我就要瘫痪了。”

闲来无事,两人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程了随手按着遥控器,不怀好意地挤眼睛:“听说国外有些……嘿嘿。”

翻了个遍也没翻到付费的成人频道。

她有些不甘心,往盛景初颈窝蹭了蹭:“你老实交代,像你们这种经常出国比赛的,有没有在宾馆看过?”

盛景初认真地想了想:“比赛前没有看电视的时间。”

“比赛后呢?”

“比赛后就上飞机回国了。”

程了不甘心,一路循循善诱,从成人频道问到了少年时代的春梦,最后什么都没问出来,她自己倒窝在盛景初的怀里睡了过去。

盛景初用手垫着她的头,给她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他缺少程了那种对万事万物的好奇心,程了是那种看到一只蚂蚁都能津津有味观察半天的人。他的人生以遇到程了作为分割点,在此之前是枯寂的、稳定的、自律的,像围棋的棋子那样黑白分明,在此之后掺杂了很多东西,像凌乱散布的起火点,在他不经意的时候连成一片火海,吞噬了他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身体到灵魂。

他垂下头亲了亲程了的额头,她吧唧了一下嘴巴,不知道梦到了什么。

程了醒来的时候直跳脚:“啊啊啊,我们的豪华卧室啊,白白浪费了!”

她又满怀贪恋地跑到卧室门口看了一眼,嘴里念念有词:“松软的枕头,胖乎乎的靠枕,这台灯多漂亮啊,看起来像是个古董。”

“嘘——”盛景初把她拉回到客厅,“你看。”

太阳正一点点从海平面蹿起来,像是春雷过后萌发的第一颗种子,海仍旧是和天幕混为一体的蓝黑色,海面上几点航船静静地停泊着,如同打在幕布上的手影。

然后太阳一点点挣脱了束缚,渐渐舒展开,海面逐渐被点亮,这一刻被拖得极慢,偶尔会卡成一帧。

“快快,”程了从茶几上抓起一本旅游册子翻开,把手机塞给他,“就着这个背景给我拍一张。”

盛景初给她拍了几张,她接过来品评了一番,打开美图认真地剪裁补光。

然后盛景初就在朋友圈看到了一张她在天地初醒的窗前读书的照片,光线极暗,她的五官只剩下一个浅淡的轮廓,一缕长发滑下来,遮住了她丰润的面颊,显出了几分稚气。

配的文字是:枕着海浪醒来,一天最美的时刻就是在晨光中读书。

坐上去波尔图的火车时,程了美滋滋地翻看评论。

程爸爸:我女儿最美。

程意:嘚瑟,继续嘚瑟。

曹熹和:蜜月还起这么早?[坏笑]

在收获了一波点赞和祝福之后,程了发现盛景初的朋友圈更新了一张照片,正是她发的那张。

配的文字是:围观太太看盲文。

程了气得捏住他的腰,狠狠拧了一把:“不带你这么拆台的!”

按照行程,他们要在波尔图住两天。

程了和盛景初站在路易一世大桥上。桥高两层,往下看能看到一片破败的房屋,大概是拆迁未完成,房顶上遮着塑料布,大概被用来做了暂居地,偶尔可以看到光着身子的孩子在废墟中奔跑。一只白底黄花的小猫轻巧地蹿到房顶上,抻着脖子冲程了喵了几声,看叫不来小鱼干,又飞快地掠到了别处。

俯视太久有点儿晕,程了转了个身抵在围栏上,盛景初看出她的怯意,摊开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对面是个修道院,暗红色的砖墙有些斑驳,透过大门的空隙,偶尔能看到黑色法袍的一角。

墙角有一棵孤零零的柠檬树,坐火车过来的时候,程了就发现很多庭院里都种着柠檬树。

盛景初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你看过一部电影吗?《柠檬树》。”

“没有,好看吗?”

盛景初思考了片刻:“有一年和老师一起出国比赛,飞机上看的就是《柠檬树》,我看的是法语版。国防部长要砍柠檬树,庄园的女主人要保护柠檬树,最后也没有看完,不知道树究竟砍还是没砍……”

那一场比赛对他来说格外重要,有兴奋,有忐忑,所以电影究竟讲了什么,并没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倒是他的老师,看他似乎对这部电影很感兴趣的样子,给国内的曹熹和打电话让对方找找,当时电话的信号也不好,曹熹和又是坐不住的性子,只听了个一鳞半爪,等盛景初回国的时候,曹熹和足足准备了五斤柠檬。

年龄渐长,让盛景初越发品咂出滋味的诗句,就这么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些寻常,终究只成了触不可及的回忆。

程了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知道他大概又想起了老师。她低下头亲了亲他手上的婚戒。

她的唇湿漉漉的,触在手指上暖中带痒。

盛景初低头看她,她笑眯眯地回视过去:“我给你变个狐狸啊!”她捏着鼓起腮帮子做了个怪样,用手肘捅捅他,“像不像,像不像?”

从桥上下来,两人沿着河岸慢悠悠地往前走。气温并不高,但阳光有些晒,晃得水面白茫茫的一片,程了不时追着海鸥跑几步,海鸥呼啦啦地飞起来,裹着她的笑声。

岸边的冰激凌店里像童话里的仙女屋,柜台里挤满了各种口味的冰激凌桶,程了顿时挑花了眼,最后咬着牙选了三个口味的冰激凌球。

她吃完自己的还觊觎盛景初的,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你这个好像是朗姆酒口味的,尝一口,就给我尝一口。”

盛景初毫不动摇,用一根手指推开她的脑袋:“你已经吃了很多了。”

她一个人能吃完500克的一大桶,盛景初起初还纵容她,见她每次吃完都要叫胃疼,就再不肯让她多吃。

程了哼唧了一路,见盛景初毫不妥协,委委屈屈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我们去买葡萄酒啊。”

波尔图的葡萄酒全球出名,卖酒的小店也格外多,只是正值假期,很多店都锁上了门,两人在巷子里摸索了许久,终于找到一家开门的,挑了一瓶白葡萄酒。

晚上程了煎了牛排,火急火燎地要尝尝葡萄酒的味道,喝了一口有点茫然。

“有点儿……苦?”

程了心心念念的葡萄酒终究没有喝完,她从阳台上望过去,外面灯火点点,透着浓浓的节日气氛,她忽然想起来,今晚是平安夜。

或许有什么庆祝活动呢?抱着这个想法,程了把盛景初拖出了门。

夜晚有些冷,两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盛景初还特意给程了围上了围巾,把她包得只剩下一双眼睛。

波尔图的坡道非常多,忽而一上忽而一下,走了没多久,程了就觉得腿有点儿酸。

路边有个落拓的外国小哥哥在拉琴卖艺,听不出是什么曲子,脚旁的盒子里放了几张小面额的纸币。程了驻足听了一会儿,摸出一张一欧元的纸币飞快地放到了盒子里,没想到小哥哥停下来,用英语跟她说:“Merry Christmas!”

程了羞涩地躲到了盛景初身后,走了好远回头再看,小哥哥还在跟她摆手。

盛景初的声音凉凉的:“心里的小鹿是不是迷路了?”

程了没反应过来:“啊?啊?”

“不然怎么会到处乱撞。”

“哪有。”程了辩解起来毫不心虚,“我心里的小鹿和你心里的那只才是一对,撞也是为了你撞。”

“巧言令色。”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程了的话无疑取悦了他,转头看程了冻得直缩脑袋,伸手将她外衣的拉链又往上拉了拉。

两人顺着人流一路往前走,遇到人多的地方就凑过去看看,收获了传福音的册子两本、圣诞糖果若干,最后停在了一座教堂门口。

这个教堂白天的时候他俩来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建的,广场上铸着骑士的铜像已经布满了绿锈。

教堂没有开,庆祝的人正在广场上开一场小型的音乐会。

因为都是宗教音乐,曲调轻柔婉转。

孩子们穿着精致的礼服站成一排和着音乐唱赞歌。

听众自觉地围在外面,不时有交谈的声音,却不显得嘈杂。

听完这一场,程了已经冻得直打喷嚏:“怎么比里斯本的夜晚冷这么多。”

“那是因为你没在里斯本的晚上看一场演唱会。”盛景初将她的手揣进衣兜里,“回去吧,再不走你就要感冒了。”

长路难行,程了提议一人讲一个让人感动的故事,谁输了就把剩下的葡萄酒喝完。

“这是个真事。”程了抽了抽鼻子,“我大学室友从入学就喜欢一个学长,少女情怀总是诗嘛,她默默为学长做了很多事。大二那年的情人节她终于鼓足勇气向学长告白,送了他一盒巧克力,没想到学长笑了……”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我这个室友很伤心,觉得自己的一片痴心错付了,差一点就要痛苦奔走的时候,学长拿出了一盒写着她名字的巧克力。”

“所以……你室友叫德芙?”

程了彻底无语了,用鼻子哼了哼:“轮到你了。”

“和你有关的每一件事。”

程了觉得他取巧,停下来认真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发觉他竟然说的是真的。

她想笑,又有些感动,哽在喉咙里,最后化成了清浅的一句——

“你这就是个逻辑悖论。我说我赢了,否定了我做的对你感动的事,我说你赢了吧,我又不服气。”

最后那瓶酒,两人坐在壁炉旁看着电视,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光了。

看的是葡萄牙语字幕的《生活大爆炸》。

脱离了中文翻译,程了其实有些地方听不太懂,但是有什么呢,笑就行了。

离开葡萄牙,蜜月的第二个国家是挪威。

不知道是谁说的,人这一生一定要看一次极光,程了曾经对此嗤之以鼻,人这一生要做太多的事情,不是还有一本书叫《人生必做的100件事》,直到她在旅游论坛上看到一张极光的照片,像忽然被流星击中了心脏,她一拍桌子,去,此生一定要去。

转了两次机,终于到达了挪威的特罗姆瑟。

一到出口,程了就看到了一个举着牌子的大胡子挪威大叔,牌子上像模像样地写着程了和盛景初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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