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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看到,在十六、十七世纪,教廷声称邪恶的巫术无所不在,根据此教诲,法律便配以相应的无情手段。那么,在巫术这个问题上,公众意见与官方意见在多大程度上一致呢?还有,口齿不清、大字不识的大多数人,他们对此感想如何呢?所有这些,只能从他们留在历史记录中的具体行动,以及从当时的知识分子的评论中做出推论。
在论及与动物有关的巫术时,《女巫之锤》对中世纪乡村生活投以一束好奇的侧目之光;而感伤主义者们,因厌恶现在的生活,又对旧日极端残暴的历史(并不比今日更仁慈)一无所知,至今仍然对中世纪的乡村生活充满盲目的怀旧之情。书中写道:“甚至在最小的村庄,所有的妇人都相互伤害对方的奶牛,用的方法是以咒语使奶牛的乳房干瘪,有时还常常杀死奶牛。”又经历了整整四代人,英国的两位占卜家,乔治·吉福德<a id="ch15-back" href="#ch15"><sup>(15)</sup></a>和塞缪尔·哈森涅<a id="ch16-back" href="#ch16"><sup>(16)</sup></a>,才为我们描述了一个魔鬼出没的社会中,类似乡村生活的场景。
吉福德写道:“有一位妇女W,与邻居发生激烈的争吵,此邻居后来便突然遭遇相当大的伤害……对此,人们已经满腹狐疑。没过几年,她又与人产生矛盾,后来这人也患了疫病。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于是这件事被到处传播,说W婆娘是一个女巫……当然,后来W婆娘确实开始变得非常令人讨厌,她对其他人的态度也不好,邻居都不敢跟她说话。人们心里希望她被绞死。很快,又一个日益憔悴的人病倒了,邻居们去看望他。‘你好,邻居,’其中一人说,‘你难道不怀疑有什么下流的勾当在陷害你吗?你是不是惹怒她了?’他回答说:‘是的,邻居,确实如此。我讨厌她已经很长时间了,但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惹怒她的。那天,我和我的妻子只是一起恳求她,请她将她的鸡赶出我的花园……我想,她真的对我施了巫术。’于是,此后大家都说W婆娘果然是一个魔鬼……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就在他病倒之前不久,曾有一只鼬鼠从W婆娘家蹿到他的院子里来。那病人随后死掉了,并且被认定是为巫术所害。然后,W婆娘便被抓捕,关进了监狱;接着,她受到了指控,被定罪,送上了绞架。但直到临终前,她依然坚称自己并无罪过……”<a id="ch17-back" href="#ch17"><sup>(17)</sup></a>
哈森涅在他那本《严重欺诈行为之宣言》中写道:“哎呀,然后呢,小心些,四处看看,我的邻居们!如果你们有一头羊犯了晕眩病,或一头猪得了腮腺炎,或一匹马患了摇摆症,或者你家的男学童调皮捣蛋,或者女孩子在纺轮旁懒懒散散,或者你看中的小婊子满脸阴云,只因她的粥中没有肉油,而其父母的面包上也没有足够的奶油……然后,诺布斯大娘偶然对这小婊子喊了一声:‘无所事事的小娼妇’,或表示要喊魔鬼来抓她,那么毫无疑问,诺布斯大娘就是一个女巫。”<a id="ch18-back" href="#ch18"><sup>(18)</sup></a>
这些乡村社群的风俗画,牢固地根植于人们的迷信、恐惧和互相之间的恶意中,使人既好奇又沮丧。更重要的是,这些情景仍然发生在当下的现代社会,依然十分流行,而且与时俱进。这使我们强烈地回忆起《第二十五个小时》和《一九八四》里的一些内容。在前书中,乔治乌描述了目下以及刚刚过去的历史中那些梦魇般的事件;而在后书中,奥威尔预言了更加残忍邪恶的未来。
前述文字,是知识分子对那些口齿不清的民众所谓“民意”的记录,这些记录是非常有启发意义的。但是,行动的声势远过于话语。一个社会如果周期性地对所谓的女巫施以私刑,那么,不过是对其信仰巫术、恐惧魔鬼的有力证明。在这里,举一个源自法国历史的例子,几乎与本书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同一时期。那是在1644年的夏天,在经历一场猛烈的、毁灭性的冰雹后,靠近波恩<a id="ch19-back" href="#ch19"><sup>(19)</sup></a>的许多村庄的村民们团结起来,准备向那些魔鬼的化身复仇,正是他们在嬉戏中毁了村民们的收成。一名十七岁男孩宣称自己的鼻子绝对可靠,能嗅到女巫的气息。于是,在他的带领下,一群妇女被按到水中活活打死,剩下的人则被用烧红的铲子推进砖窑烧死,还有的被从高处一把扔进砖窑。为了结束这场恶性事件带来的恐慌,第戎<a id="ch20-back" href="#ch20"><sup>(20)</sup></a>的最高法院不得不下令安排一队警察,携带重武器,护送两名特派员去处理该事件。
由此我们看到,那些口齿不清的民众的所谓“民意”,与神学家和律师是完全一致的。然而,知识阶层的意见并非与他们完全一致。克莱默和斯宾格勒曾满怀义愤地谴责过那些怀疑巫术真实性的知识分子——到了十五世纪末期,这样的人已经有很多。二人在书中指出,所有的神学家、圣典学者对如下谬误加以一致的谴责:“那些人声称:世上并无巫术,巫术是某些人想象出来的,这些想象力丰富的人,因看不到发生在暗处的事实(其实至今还无人可以参透这些潜藏的因素),便将某些自然事件归因于巫术的作用,似乎他们并非被那些隐藏的原因所影响,而是被魔鬼或魔鬼的代理人——女巫所影响。”二人又在书中提到,“所有的博士们谴责这一谬误,并视之为彻底的错误;多马尤其猛烈地抨击这一谬误,并视之为如假包换的异端,因这谬误源自不信神……”
这一神学推论引发了一个实际的问题,即那些坚称女巫不存在的人,是直接被认定为异端从此声名狼藉,还是只认定他们有异端思想的嫌疑呢?似乎前一种意见是正确的。不过虽然“被控怀有此等邪说”的所有人都被逐出了教会,随后又遭到所有惩罚,“但我们应考虑到,仍有数量庞大的人群,因自己的无知也必定犯有同样的谬误。既然此谬误如此常见,那么出于仁慈,审判的尺度或许可放宽些”。另一方面,“不能让任何人自认为以无知作辩护就能逃脱惩罚,因为这类无知之举或使人偏离正道,或使人犯下重罪”。
一言以蔽之,教廷的官方意见是这样的:虽然不信巫术的存在毫无疑问是一种异端邪说,但不信巫术的人却没有立刻被惩罚的危险。当然,他们仍有严重的异端嫌疑,倘若在教会已告知他们何为真理之后,他们仍坚持错误的观点,那么他们将面临严重的问题。蒙田在《随笔录》第三卷第十一章曾发表这样的告诫:“当任何人因产生幻觉,随便找些没经验的人来作证,指控我的邻居中有女巫,那么她们的生命便将受到威胁。其实,既然我们不清楚巫术的成因,也不明白巫术进行的方式,那么引用《圣经》中的相关案例(这些案例是最无疑问、最不可反驳的)与当今时代里的女巫案例做个区分,分析二者之间的异同,以我们的智慧是办不到的。”或许只有上帝能明白何为巫术,何为神迹。我们必当信仰上帝;但我们是否有必要相信一个人呢?“他不过是我们中的一员,他对自己说的话(有关巫术的证言)都会感到惊奇,因为假如他没失去理智的话,他必然会感到惊奇。”蒙田以如下一句金玉良言做了总结,这句话,完全可以刻在每个教堂的圣坛上、每个法官的长凳上、每个讲堂的墙壁上,刻在每个国家的参议院和议会,也刻在每个政府的办公室和会议室。这句话是用霓虹灯的光芒写出的,每一个字母都高大如人身。他说:“毕竟,单凭猜测就将一个人活活烧死,那人类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太大。”<a id="ch21-back" href="#ch21"><sup>(21)</sup></a>
半个世纪之后,塞尔登<a id="ch22-back" href="#ch22"><sup>(22)</sup></a>的用语就没有那么谨小慎微了,但也不再那么讲究人道主义。他说:“存在反对女巫的法律,并不证明女巫就是存在的,但法律需要惩罚那些假借巫术害人性命的恶人。倘若一人可以公开宣称,只要将自己的帽子转动三次,并发出嗡嗡的叫声,他就能夺去另一个人的性命(即便事实上他根本不能完成这样的事);那么,国家法律就应该有其公正性——任何人若当真转动自己帽子三次且发出嗡嗡的声音,而其目的又真的是要害人性命,则此人当被处死。”
塞尔登是一个十足的怀疑派,他反对根据各级教义对(有关女巫的)猜测予以拔高;但是同时,他是一个地道的律师,对被认定为女巫的人施以火刑,他认为有可能是正确的。蒙田也曾接受过法学教育,但他却固执地拒绝接受法律的瑕疵。当蒙田想到女巫,他并不去思索她们那需被惩罚的邪恶用心,而是考虑她们或者可能有药可治的疾病。他写道:“本诸良心,我更应为她们开出藜芦的药方——此药被认为可消除忧郁因而能疗治疯狂——而不是开出毒芹的药方来。”
最早于1563年对猎捕女巫的行为和魔鬼介入人世的理论予以攻击者,乃是一位德国的医生,名为约翰·威尔<a id="ch23-back" href="#ch23"><sup>(23)</sup></a>;然后,来自肯特郡<a id="ch24-back" href="#ch24"><sup>(24)</sup></a>的绅士雷吉诺德·斯科特<a id="ch25-back" href="#ch25"><sup>(25)</sup></a>于1584年发表了《巫术之探秘》。
新教徒吉福德和圣公会教徒哈森涅,在有关当代巫术案例的问题上,与斯科特持相同的怀疑态度,但却不能如斯科特一样更进一步,质疑《圣经》中有关附魔、巫术、与魔鬼立约等说法。
与这些怀疑派形成鲜明对比的,还有一堆相信巫术存在的显赫之辈。首先是卓越不凡的让·博丹<a id="ch26-back" href="#ch26"><sup>(26)</sup></a>,他说,他之所以写作《陷入魔鬼狂热的巫师》一书,首先是因为“他要给那些试图尽可能为巫师们开脱的作家们迎头一击,因为看起来,这些作家似乎是被魔鬼引诱,才写出那些蒙人的东西”。照博丹的看法,这些怀疑派活该与那些女巫一起被送上火刑柱,谁叫他们不仅致力于保护她们还积极为她们辩护呢。
詹姆斯一世在他的《魔鬼学》一书中也采取了相同的态度。他说,威尔为巫师辩护,而他那本辩护的书“恰恰暴露出此人实乃巫师中的一员”。
与国王同一时代的伟人中,还有瓦尔特·罗里<a id="ch27-back" href="#ch27"><sup>(27)</sup></a>爵士和弗朗西斯·培根<a id="ch28-back" href="#ch28"><sup>(28)</sup></a>爵士,他们似乎也是相信巫术存在的人。在十七世纪其后的时间里,我们发现,英格兰仍然有人就巫术问题进行辩论,如哲学家亨利·莫尔<a id="ch29-back" href="#ch29"><sup>(29)</sup></a>、卡德沃斯<a id="ch30-back" href="#ch30"><sup>(30)</sup></a>,如博学的医师和学者托马斯·布朗爵士<a id="ch31-back" href="#ch31"><sup>(31)</sup></a>、格兰维尔<a id="ch32-back" href="#ch32"><sup>(32)</sup></a>,以及才华横溢的律师马修·黑尔爵士、乔治·麦肯齐爵士<a id="ch33-back" href="#ch33"><sup>(33)</sup></a>。
在十七世纪的法国,所有神学家都承认巫术是现实存在的,但并不是所有的神父都热衷于追捕女巫。对许多神父来说,猎捕女巫这档子事似乎是极其不得体的,而且对良好的秩序和社会稳定是一个威胁。他们对那些陷于猎巫的狂热激情中的同工们深表哀叹,并尽其可能地予以阻止。在律师中,也有类似的情形。其中一些律师,实在太兴奋能将一个女人烧死了,“看啊,蚂蚁纷纷钻进洞里,因那乌云正在汇聚,带来一场冰雹,终将摧毁那女巫所在的村庄”。(这次的焚烧女巫事件,发生在1610年的多勒。)而另一些律师则是温和派,他们自然也相信有所谓的巫术,但却不太情愿真的去起诉巫师。
但是,身处专制君主统治之下,国王的意见才是决定性的。路易十三对魔鬼甚是焦心,但是他的儿子却不是如此。1672年,路易十四下令,所有最近在鲁昂议会上被判定为行巫术的人,应被判为流放。议会提出抗议,但是他们的抗议无论从神学的角度,还是法律的角度,都不能令国王改变主意。国王乐于看到女巫们不被烧死,流放足矣,就这么定了。
回过头来考虑在卢丹发生的一切时,我们务必明确,修女们所谓的附魔,和其宣称附魔的原因——格兰第施展了巫术,这是两回事。下文我将主要探讨格兰第的罪孽,关于附魔的问题,留待后面的章节讨论。
特朗基耶神父是最早一批到达卢丹的驱魔人中的一员,他在1634年出版了《有关卢丹市乌尔苏拉修会附魔事件及于尔班·格兰第之审判的公正的诉讼程序实录》。此书名很有欺骗性,因这本小册子其实没有任何“实录”可言,它不过是辩解,是为驱魔人和法官们的行为进行修辞学上的防御,以应对公众明显的怀疑和普遍的非难。很明显,在1634年,绝大多数受过教育的人对修女们所谓的附魔一事的真实性深表怀疑,同时也相信格兰第的清白,并对格兰第受到不公平的审判感到震惊和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