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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封信中,他写道,在过去的几天中,他不得不应付一些事情。充实的生活倒是给他那病躯带来了某种解脱。他感到没有那么痛苦了,直到他意识到这一改善乃是因为“每一刻都在背弃信仰”。痛苦的感觉恢复了,因为罪恶感,痛苦甚至还有所加重。此后他长期感到悔恨,但是这悔恨却并未促使他行动,因为他自觉已无能为力,甚至不能忏悔,于是,他只得“吞噎他的罪孽如饮水,咀嚼他的罪孽如吃面包”。他的意志与才能虽然同等麻痹,但他的感觉尚存。即使他什么也不能做,至少依旧能感知痛苦。“一个人衣服脱得越多,他越能敏锐感觉击打之痛。”他陷于“死之缺失”。但这种缺失并不仅仅指不在场,更指强烈的虚无感,“它是可憎可怕的深渊,陷于其中,任何造物都不能提供帮助或安慰”。当造物主变成了施虐者,那么受害人将只能感到对他的痛恨。新主人要求单独主宰他的命运,这就是为什么他会使他的仆人过上完全不像人的生活,这也就是为什么自然本性被穷追猛打几至无处可逃,于是缓慢被折磨至死。其个性差不多消泯,只留下那最令人厌恶的部分。绪兰不能再思考、学习、祷告、做善事,甚至不能再满怀爱与感激地将他的心倾向于造物主,但是“他本性中感官的、动物的部分”却仍然活跃,带他“一头跃入罪恶与憎厌”,于是他便犯了罪,轻佻的欲望使他分心,傲慢、自恋、野心也是如此。虽则因为精神衰弱症和严苛观念的作用,他已经在内部扼杀了自己的本性;但是他依旧决心要以禁欲的方式从外部加速摧毁这些罪恶的本性。既然仍有一些活动使他能微微得到些快慰,他就将它们放弃,因为他感到“内在的空无要与外在的空无结合”实属必要。因此,外部的帮助既能带来希望,则必须要拒绝;如此才能使得本性清净,完全无芥蒂地面向上帝的恩荣。当时,医生们要他吃定量的肉食,但他只能拒绝。上帝使他生病,目的是为了净化他;假如他尝试恢复健康岂非不合时宜,岂非在阻遏那神圣的意志。
他拒绝康复。他也拒绝做事和消遣。但还有他通过天赋和钻研而得的引人注目的产出呢,比如布道、神学论文、训诫,以及献神的诗歌,虽然他精研这些甚苦可至今却仍拙劣到毫无所获。经历漫长的、痛苦的犹豫不决之后,他强烈地感到应将先前所写的一切毁灭掉。于是,好几本书稿,好些论文,都被他悉数撕碎,付诸一炬。他现在“一切都被剥夺,赤条条一无牵挂地面对他的困难”。他已“落入那工匠<a id="ch5-back" href="#ch5"><sup>(5)</sup></a>之手,此人(我向你保证)加快了进度,促使我走上艰难的道路,虽然我的本性对此却予以反抗”。
几个月后,那道路越发艰难,绪兰的身体、精神都不能支撑他描述这条道路。从1639年到1657年,他的通信中断,没有留下一封信,一段巨大的空白。在此期间,他因病理原因不能书写,不能阅读;甚至有时他说话都很困难。他被囚禁于孤独之中,与外界断绝了一切来往。放逐于人类之外已然够糟糕了,但是与放逐于上帝之外(这是他当时所受的判决)相比,这又不算什么了。从阿纳西返回之后不久,绪兰就确信(这一确信持续了很多年),自己已经受了诅咒。他已全无可为,只能在彻底的绝望中等待死亡之到来,这死亡是注定的,是从大地上的地狱走向那无穷无尽的、更其恐怖的地狱里的地狱。
他的告解神父和上级安慰他,说上帝的恩荣无远弗届,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能确定已被诅咒。一位博学的神父以三段论对此做了论述,另一人则到医务室里取出一堆对开本图书,拿教会诸博士的权威论证给他看。但是没用。绪兰知道,自己已经迷失了,而他刚刚击败的魔鬼们已然欢欢喜喜为他在永恒的烈焰中准备了位置。别人或者可以照他们的喜好说话,但是事实和他本人的行为远胜任何词语。所有已经发生之事,所有他曾察觉之事,所有他受人启发而做之事,都加深了他的确信。假如他坐在了火边,那么尚在燃烧的余烬(永恒诅咒的象征)必定要跃向他。假如他步入教堂,那么他总会听到有人在朗读或歌唱某些话语,这些话语一定是有关上帝之正义、邪恶之受谴的。假如他听布道,他也会听到神父肯定地说,会众之中必有迷路的灵魂——这迷路的灵魂一定指的是他。
有一次,当他来到一位临终弟兄的床边为之祷告,再次明确了先前的断言,像于尔班·格兰第一样,他自己也是一名巫师,有能力命令魔鬼侵入清白之人的身体。当时他真的是这么做的,他为那将死之人念了一段符咒,命令那傲慢的魔鬼利维坦进入此人的身体。他还召唤了色情之魔鬼伊沙卡龙、插科打诨之魔鬼巴兰、渎神之魔鬼贝西摩斯。
一个人,原本站在永生的边缘,准备迈出那最后的决定性的一步。假如他迈出那一步,他的灵魂将满是爱与信仰,一切都将圆满。但假如没有……绪兰几乎能闻到硫磺的味道,能听到咆哮声和磨牙声。他违背自己的意愿(或者他是主动如此?)呼唤魔鬼,他希望它们显身。突然之间,那病人在床上不安地扭动起来,他开始说话,但不是他惯常会说的顺从上帝的意愿,也并非呼唤基督与马利亚,也并非谈论神圣的慈悲和天堂的愉悦,而是语无伦次地发出魔鬼那黑色翅膀拍击的声音,说的是质疑、怀疑,以及难以言表的恐惧。在那压倒性的恐惧之中,绪兰明白,他的感觉千真万确:他就是一名巫师。
他之受诅咒,既有外部推论的证据,也得到了内在的确证——这是他的心灵被某种陌生、明显超自然力量所激发而产生的。他写道,“那谈起上帝的人,亦谈起无数的严酷性和(假如我敢说的话)严重性,无物可比。”在漫长的、无助的时光中,当他因意志麻痹、肌肉衰竭痉挛而困于床上时,他对“上帝巨大的愤怒”深有印象,“世间再没有比这(承受上帝的愤怒)更痛苦的事情了。”年复一年,一种痛苦更替为另一种痛苦。但是在他内心里,他知道上帝对他的恨意从未消歇——在理性上他就是知道这一点;这成了他巨大的负担,压迫着他,那可是神圣审判的重压啊!“我无法承受这重担”——是的,他不能承受,但那重担就在那里。
除此之外,他还不停地出现幻觉。幻觉如此生动,如此真实,以至于他很难做出决断,他到底是用心灵的眼睛看见,还是以肉眼看见的这些幻象。这些幻觉绝大部分是有关基督的,但并非作为救世主的基督,而是作为审判者的基督;并非教训世人、承担世人痛苦的基督,而是审判日到来那天的基督,是冥顽不灵的罪人在他们死时看见的基督,是限于地狱至深处那些受诅咒的灵魂看见的基督。这基督一副抑制不住愤怒、抑制不住憎厌、抑制不住要报仇雪恨的样子。有时绪兰见祂披着猩红的斗篷全副武装;有时看祂飘浮半空置身顶峰,守卫教堂的大门,禁止罪人进入;有时,基督是可见、可触的,似乎自圣餐中散发其存在,绪兰可以感知,但感知到的却是一种憎恶的情绪,这情绪如此强大,以至于有一次当绪兰站在梯子上观望一场宗教仪式时,被这情绪击中,竟跌落下来。(而在其他时候,他确信加尔文是正确的,基督确实并不在圣餐中——若依据归纳法,凡诚实的信仰者在其心灵中难免会生发这种强烈的怀疑。他陷入两难,两种观点如号角长鸣,中间却并无妥协之道。因此,根据直接经验,当他认定基督在圣饼之中,他也就认定上帝已诅咒他。但是当他认同异教徒的观念,以为圣餐时基督并不在场,那么他受到的诅咒肯定一点都没有少。)
绪兰的幻觉还不仅仅关乎基督。有时他看见万福马利亚以一种憎恶、义愤的态度朝他皱眉头,当她抬手,就抛出一束复仇的闪电,明亮骇人,而他从精神到肉体,整个的存在都因此而疼痛不已。有时,还有其他圣人浮现于他面前,每个圣人都怀着那种抑制不住的眼神,且携带着雷电。绪兰在梦中见到他们,当闪电向他击打过来,他便受惊而起身,陷于痛苦之中。甚至连最不可能出现的圣人都现身了,比如在某天晚上,从“圣爱德华,英格兰之王”的手上就抛过来一道闪电,打在他身上。不对,这位圣爱德华,是殉道者爱德华呢?还是那可怜的忏悔者爱德华?不管是哪一个,这位圣爱德华反正表现出了“对我极大的愤怒,我确信,这种情况(圣人们朝我扔雷电)将发生在地狱之中”。
在绪兰长期被天堂与俗世所放逐的最初阶段,他仍然可以(至少在境况较佳的时候)尝试与周边环境重新建立联系。“我总是追着我的上级和其他耶稣会修士,为的是向他们说出我灵魂中发生的一切。”但是没用。(极端精神错乱的最主要的恐惧之一,在于如下的事实,即“你和我们之间有一条鸿沟”。例如,紧张性精神病患者的状态与正常男女的状态是无法相提并论的,正如瘫痪者生存的宇宙与四肢健全的人生活的世界迥然不同。爱或许可以搭建出一座桥来,却不能抹掉那鸿沟;而如没有爱的存在,则连桥也不会有。)是的,绪兰追着他的上级或他的同行,但他所说的一切他们都不懂;他们甚至不愿表现出同情。“我理解了亚维拉的德兰所说的那个道理:‘你向其做出告解的人如果太过谨慎,那你将承担世上无可比拟的痛苦。’”他们很不耐烦地径直离开他。他揪住他们的袖子,再一次请求向他们解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可是,实在是太直接了、太明显了、太糟糕了,连语言都无法描述这种糟糕,他们只会拍拍自己的额头,轻蔑地一笑而过!——这家伙,已经疯了,更糟糕的是,这疯狂还是他自找的呢。他们倒是会安慰他,说上帝之所以惩罚他,是因为他的傲慢和怪异,他之所以怪异,是因为他想比其他人更具灵性,是因为他想象自己能够以某种怪异的、非耶稣会的、由他本人自创的方式塑造自己为完美的基督徒。对此,绪兰表示抗议,“我们的信仰建基于自然的常识,它促使我们顽固地抗拒世上的事物,所以,一当某人宣称他受了诅咒,将下地狱,其他人便将这想法视为疯狂”。
但这与忧郁症导致的罪孽并不相同,比如忧郁症患者假想“某人是一个水壶,某人是位红衣主教”,或称某人为天父上帝(假如这人乃是一位红衣主教的话,如阿方斯·德·黎塞留)。与之不同的是,相信某人受了诅咒,绝非疯狂的征兆,对此,绪兰颇为坚持;为论证他的观点,他引用了亨利·苏瑟<a id="ch6-back" href="#ch6"><sup>(6)</sup></a>、圣依纳爵、布卢修斯、亚维拉的德兰、圣十字若望的例子。所有这些人都或早或迟相信自己受了诅咒,但他们所有人其实都是清醒的、非常圣洁的。但那些谨慎的修士们要么拒绝听他说,要么是听他说了(他们那毫不伪装的不耐烦啊!)却并不相信。
他们的态度使绪兰本有的巨大痛苦又加重了,促使他沿着绝望的道路更深地下滑。1645年5月17日,在波尔多附近的圣马凯尔<a id="ch7-back" href="#ch7"><sup>(7)</sup></a>的一处耶稣会的小房子里,绪兰试图自杀。在前一天晚上,他一宿都在与自杀的诱惑作斗争,而当天早晨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用于圣餐之前的祷告。“就在晚饭前不久,他走到自己的房间,进入房间后,他发现窗户开着,便走上前,看了看窗户之下的悬崖(这房子建在河上一块岩石高地),这悬崖激发了他心灵里疯狂的本能,他退回到房子的中央,仍然面朝窗户,然后他失去了意识,突然之间,他就像睡着了一样,并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便跌下了窗户。”他的身体下坠,被一块凸出的岩石反弹了一下,跌在了河岸边。大腿的骨头断裂了,内脏却没有受伤。绪兰对奇迹的热情是根深蒂固的,受此激发,他完美地将自己的这场悲剧描述为近乎喜剧的片段。“就在这场事故发生的时候,就在坠落发生的那个地方,一个胡格诺派教徒走向了河边,在渡船过河之时,他对这次事故大开玩笑。这胡格诺派教徒说,过去有一次,他骑马在草原之上,路很是光滑,他的马将他摔下,跌断了他的胳膊,他本人当时说,这是因为他曾嘲笑某位试图飞翔的神父,因而被上帝惩罚了,于是,上帝让他在一个矮得多的高度,遭遇同样的灾难。而现在,又一位神父摔下来了,这高度足以致命,不到一个月前,一只猫因试图抓住一只麻雀,也曾从同样的地方摔下来,却丢了命,虽然照理说,这些动物既轻盈又敏捷,通常它们摔下来不会伤着自己。”
绪兰的腿打了封闭,几个月之后,他能够走动了,虽然此后走路总是一瘸一拐。可惜,心灵并不如身体一样可以那么容易就治好。他的绝望感持续了好多年,而他的上级们则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甚至不能对一把刀或一根绳子细看,一看就会兴起强烈的渴望,要割断自己的咽喉或将自己挂在绳子上。
这种自毁的冲动不仅是有其外在表现,内在也一样。有些时候,绪兰发现自己内心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渴望,要将自己所住的房子付诸一炬。甚至所有房子和其中的住户,图书馆和收藏于其中的人类智慧与虔诚的财富,礼拜堂与教士法衣,十字架与圣餐,诸如此类,一并要焚为灰烬。只有魔鬼才会如此邪恶。然而,这不正是他的写照:一个受诅咒的灵魂,魔成肉身,为上帝憎恶,反过来则憎恶上帝?对于绪兰来说,这种邪恶终归是要彻底占据他;然而,即使知道自己已迷失其中,他体内却仍有一种力量,抵抗着为恶的冲动——作为一个受诅咒的人,为恶本应是他的所想所感,也应是他要去践行的。自杀、纵火的诱惑虽然强烈,但他却努力抵抗着。与此同时,那些生活在他周围的人,因为太过谨慎,所以力求万全。自从他第一次尝试自杀之后,他或是由某个庶务修士看管,或是被故意绑在床上。在接下来的三年中,绪兰受到系统性的非人对待,这是神父们专为发狂者准备的。
对于那些因这类事感到开心的人(这样的人多到不可计数),非人行为本身就是值得享受的一件事,虽然他们常常问心有愧。为了减轻罪感,流氓们和那些虐待狂们便为自己最爱的虐人行为寻找合理的借口。因此,虐待孩童的暴行被以“纪律”之名,说是要向上帝(只不过是一个词语)表示服从——“不忍用杖打儿子的,是恨恶他”<a id="ch8-back" href="#ch8"><sup>(8)</sup></a>;针对犯人的暴行则是由康德的绝对命令的推论结果;针对宗教、政治的异端实行暴力,说是为了保卫真理;针对异族之人的暴行,则冠以科学的名义<a id="ch9-back" href="#ch9"><sup>(9)</sup></a>。而过去一直普遍存在的针对疯子的暴行,至今也没有绝灭,人们的理由是,疯子们实在是要气死人。过去,这种对疯子的暴行还能找到神学上的依据,但在今日,它却不再有理可依了。折磨绪兰或其他歇斯底里症患者或精神病患者的人,之所以要这么做,一是因为他们喜欢残忍,二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这般残忍是对的;而之所以相信自己所为正确,是因为世人假定,疯子们总是自己给自己制造麻烦。出于某些或显或隐的原因,疯子们是受了上帝的惩罚,上帝允许魔鬼缠住他们,使他们发狂。既然疯子们是上帝的敌人,而且是根本邪恶之魔鬼的临时肉身,那么他们活该受到虐待。于是,疯子们受到了虐待;但虐待者本人却良心安稳,自觉感动,因为神恩已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疯子们受敲打、挨饿、锁于肮脏的地牢。如果有神父来拜访,那么疯子们便会听到神父说,这一切都是他们本人的错误,上帝正对他们发火呢。对于一般大众而言,疯子介于狒狒和骗子之间,他们与被关起来的已决犯相比,有些相同的特征。在假日里,人们会带孩子们去围观疯子,就如今日的人们带孩子们去动物园或马戏场——而无论如何戏耍动物都不会受到指责,相反,动物之为动物,乃是上帝的敌人<a id="ch10-back" href="#ch10"><sup>(10)</sup></a>,折磨它们不仅是受到许可的,而且还是人类的责任。至于十六、十七世纪的剧作家和小说家,最喜欢的一个主题便是让心智健全的人受到疯子般的对待,遍受各种凌辱和恶作剧。想想马伏里奥<a id="ch11-back" href="#ch11"><sup>(11)</sup></a>吧,想想拉斯卡笔下的马南特博吧,再想想格里梅尔斯豪森的《痴儿西木传》里那可怜的受害人吧。然而,现实可比小说中描写的要糟糕。
露易丝·杜·特隆诗艾在1674年因在大街上突然尖叫,且独自发笑,身后还跟着一大群流浪猫,从而被关进了巴黎最大的疯人院——萨伯特医院<a id="ch12-back" href="#ch12"><sup>(12)</sup></a>,在此医院的经历后来被她记录下来。因为身后的那一群猫,她不仅被人认为发狂,而且还被怀疑是一名女巫。在医院,她被锁在一个笼子里,供公众取乐。人们用手杖伸过栅栏戳她,向她开关于猫的玩笑,并以女巫当受的惩罚来作弄她。她睡在污秽的稻草上,要是她被送上火刑柱,这些稻草将发出何等耀眼的火光啊!于是,每隔几周,新的稻草就送进笼子,而旧的稻草就在院子里烧掉,这时,人们就带她看那火光,众人欢呼雀跃地喊道:“烧死女巫!”到了礼拜日,人们命她听布道,而她本人就是布道里的主人公;布道者将她展示给众人看,把她当作一个可怕的实例,证明上帝会如何惩罚那些犯罪之人:在此俗世,她被送入萨伯特医院的笼子;而在彼世,等待她的将是地狱。当这可怜人啜泣、战栗时,布道者便津津有味地描述地狱里的火、恶臭、翻腾沸滚的油、火热铁线的鞭打……诸如此类,永远不歇。阿们。
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露易丝的身体自然越来越糟糕。她最终之所以康复,是因为一位正派的来医院参观的神父,他待她很好,因为慈悲,便教她祷告。
绪兰的经历与其大抵近似。不错,他虽然免于在公立疯人院里遭受精神和身体的种种折磨,但是,甚至在耶稣会学院的医务室里,甚至置身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学者和他那些虔诚的基督徒同行们之间,种种恐怖也是少不了的。庶务修士原是他的侍者,却残忍地打他。学生们只要看见这发疯的神父,便破口大骂或肆意嘲笑。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行为只能是在意料之中。但是,严肃而博学的神父,即他的兄弟们,即他的传道者同工,他们的行为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们表现出来的,是何等粗鲁、麻木不仁、毫无同情心啊!还有那些咋呼的、健壮的神父(他称他们为筋肉基督徒),一面向他保证他一点错误没有,一面却命他做一些他根本做不了的事,当他因痛苦而喊出声来,他们就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他的幻觉。还有那些恶毒的道德学家,他们过来,坐在他床边,长篇累牍、满怀得意地告诉他说,他到这地步实在是活该。还有一些神父,出于好奇来看他,指望能得些乐趣,他们对他胡言乱语,似乎他是一个小孩或白痴,他们卖弄自己的智慧和他们那无价的幽默感,他们开他的玩笑,假设他既然不能反驳也就不能理解。有一次,“某位地位显要的神父来到医务室,那时我一人待着,只见他坐在我床边,好长一段时间凝视着我,突然,他狠狠扇了我一耳光——我与他可是今生无仇的呀,而且我甚至连要伤害他的想法都从未有过。然后,他出门而去”。
绪兰竭尽全力将这些暴行看作有益于自己的灵魂。他以为,这是上帝之意,要他受此羞辱,被人视为疯狂,被人当成犯人,既不受人尊重,甚至也不受人同情。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他顺从了,他甚至走得更远,竟主动要求使自己受辱。但是,清醒地顺从自己的命运还不足以治愈他。正如在露易丝·杜·特隆诗艾的例子中一样,是另一个人的善良治愈了他。
1648年,他所有同行中唯一坚信他的疯狂并非不可挽救的巴斯蒂德神父,被任命为桑特<a id="ch13-back" href="#ch13"><sup>(13)</sup></a>耶稣会学院的教区长。他请求带这病人同去,并获得了上级同意。在桑特,十年以来,绪兰第一次发现自己得到了同情与关心,他被当作一个灵魂受折磨的病人,而不是受到上帝之手惩罚因而遭致人类之手更多惩罚的罪犯。他只差那么一点点,因而尚不能离开他的监牢与世界交流,但是,世界已然进入他的心灵,主动与他交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