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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之后,他又恢复了行走的能力。那时他住在乡间一位朋友的家中。当他刚在这朋友家中住下时,每次都要请两个男仆把他从卧室抬到餐厅,“因为我迈一步都感到剧痛,这种疼痛不像是中风患者的疼痛,这种疼痛会导致胃部的收缩,同时绞痛”。1660年10月27日,一个亲戚来拜访他,当亲戚要离去时,绪兰痛苦地拖着腿走到门口,与亲戚告别。当访客离开后,他站在那里,望着花园,“很明显,我开始探究花园中的动植物,因为神经的极度虚弱,这样的动作我已经有十五年都不能做了”。他并没有感到那种熟悉的痛苦,反而感到“一种愉快”,于是,他向花园又走了五六步,他停住,就那么环顾四周。他看着黑莓,看着树篱射着荧光绿,看着草坪和紫菀,看着角树两边排列的小径;他又望向远处低矮的山丘,在灰白的天空下,在几乎是银色的阳光的照耀下,山上那秋日的树木泛着黄光,好像狐狸的皮毛。那时风都没有,一切安静,宛如一颗巨大的水晶,每一处皆是种种色彩交融,如此神秘,如此富有生命力;万物皆显明独立;无限与单一、过去与永恒的现在,皆融融泄泄。
第二天,绪兰斗胆探究起他几乎都要忘却的那个宇宙。第三天,他重新发现的世界之旅又引他一直走到井旁,不过,井没有勾起他自杀的想法;他甚至离开花园,穿过墙外的小树林,脚陷在深深的落叶中。他痊愈了。
绪兰解释了自己何以没有察觉到外部世界,给出的理由是“神经的极度虚弱”,但这种虚弱从未阻止他关注神学理念和由这些理念引发的幻想。实际上,正是因为着迷于这些想象和抽象之物,他很凄惨地将自己隔离于自然世界之外。在他开始生病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已经迫使自己生活于一个语言和语言带来的反应比万物和生活本身更其重要的世界——他远离了实际。拉勒芒因为自己的信仰,得出一个逻辑性的结论,这结论显出崇高的疯狂,他以此教训别人,“我们不应对这个地球上的任何事物感到惊奇,除圣餐之外。倘若上帝会产生惊奇,他只会对圣餐之谜和道成肉身感到惊奇……在上帝道成肉身来到人世之后,我们不应该还对其他事物产生惊奇。”因为对这个世界里的万物既不观看,也不发生惊奇,绪兰仅仅依其导师的指令行事,因为渴慕圣恩,他忽略了已知。但上帝最高的恩赐,不就是当下的已知世界吗?上帝的国将降临在大地上,但却是通过大地本身的觉醒来实现;那以自我为中心、满怀着欲望和反感而扭曲的意志,那因为现成的信仰而扭曲的智识,依靠这些是不能实现上帝的国的。
作为一位严苛的理论家,又坚信这个堕落世界里人性乃恶,绪兰同意拉勒芒的观点,在自然之中,无物值得一看,无物值得人惊奇。但是他的理论却与他的直接经验抵触。“有时,”他在《心灵教义问答书》中写道,“圣灵持续地、逐步地照亮灵魂,然后圣灵越过万物,使自身浮现于万物——包括动物、树木、花朵或其他被造物——的意识之中,以教导灵魂何为至真之理,且秘密地告知灵魂,务必做哪些事,才能真正献身于上帝。”书中还有另外一段文字的意思相近,“甚至于一朵花、一只微小的昆虫中,上帝都向所有灵魂展示他所有的智慧珍宝,还有他的仁慈;如此,再也无需刻意激发新的爱主之情。”然后写到自己时,绪兰是这么说的,“在许多场合,我的灵魂都被这样的荣光浸染,那时,阳光似乎比平常的要强烈许多,然而却又是那般柔和,使人轻易可以承受,似乎那是自然阳光之外的另一种阳光。有一次,我身处这样的境界中,走进波尔多学院的花园,啊,那时的光芒何其耀目,我似乎以为自己正在天堂中漫步呢”。那时,每一种色彩都更加“强烈和自然”,每一个形体都比平常时候更加精致显目。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却也是好比受了恩赐的机遇,他忽然进入了那个无限的、永恒的世界,都要永远在其中居住了——假如真如布莱克所言的那样:“知觉之门打扫清洁。”<a id="ch20-back" href="#ch20"><sup>(20)</sup></a>但是这荣耀随即离去,在此后多年的疾病中从未折返。“对我来说,一切都不存在了,只留下对那极其伟大的经历的回忆,其超凡卓绝的美丽与辉煌,远胜过我在世间体验过的一切。”
像绪兰这样的人,上帝的国曾经真实地向他显现,他却甘心以严苛的态度全盘否定一切被造物,这是在向那空洞语言和理念的令人着迷的魔力屈服,他献上的是多么令人悲伤的一个贡品啊!他确实曾在自然中体悟到上帝,但是他却没有如特拉赫恩在《冥想的世纪》中所做的一般,系统地、虔诚地利用这些经验。绪兰在每一次神的显现之后,选择了返回陈旧的、疯狂的思路——拒绝观看任何被造物或对之表示惊奇,相反,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于他信条中那些较为沉闷的命题,并关注这些观念所引发的情感、想象等行为。要阻绝无限的善,除了绪兰的办法之外,恐怕世人再也没有发明过别的办法。
每当巨人安泰<a id="ch21-back" href="#ch21"><sup>(21)</sup></a>接触大地,他就得到新的能量,因此,赫拉克勒斯只好举他在空中,将他扼杀。绪兰同时是巨人和大英雄,从与自然的接触中,他的身心得以康复;然而纯粹因意志力的作用,他却自己将自己抬离地面,在半空中扭断自己的脖子。他渴求着自由,然而他以为与圣子融合为一需要系统性地否定自然根本的神性,结果,他远离了表象的世界,也就只能部分地领悟如何与圣父融合为一,同时也只能通过所有精神的体验实现与圣灵的融合。在康复的初始阶段,绪兰并非从一片漆黑的状态直接进入那“澄明清醒的至福”境界,只有当个体心灵以其有限的知觉许可宇宙精神接受个体心灵本来面目时才有可能达到这一境界。相反,绪兰的初步康复是由一种极其反常的状态转变为其对立的异号<a id="ch22-back" href="#ch22"><sup>(22)</sup></a>状态,在这种异号状态中,“非凡圣恩”变得很平常,就如同以前非凡的孤独感常常出现一样。需要注意的是,甚至在他最为疯狂的时候,绪兰也曾体验到片刻欢乐的闪光,他也曾短暂地相信,即使他受到诅咒,上帝却永恒地陪伴着他。而现在,这些快乐的时刻成倍增长,而这种自信,由短暂变为恒长。精神的体验一个接着一个,每一个幻想现在都光明闪亮,鼓舞着他;而每一种情感都属于至福的感受。
然而“要想荣耀我们的主——因为主自当受荣耀,你需要将自己从精神的快乐和可感知的恩赐中剥离开来,你是绝不能依赖这样的快乐和恩赐的,因为只有信仰,才是你唯一的支撑;因为只有信仰,才能让我们以纯洁之姿升入天堂,面对上帝;因为只有信仰,才能让灵魂一空如洗,好让上帝填满我们的心灵”。这是绪兰二十多年前写给一位向他请教的修女的信中的话。而现在,巴斯蒂德——绪兰初步康复实拜这人的仁慈所赐——也秉持相同的观点,他也是这么对绪兰说的。不管精神的体验何等崇高,何等慰藉人心,它们绝非领悟,甚至都不是能助人领悟的一种途径。巴斯蒂德这般说,不是妄意雌黄,教会里所有那些可信的神秘主义者都为他作证,他可以引用圣十字若望的意见。有一段时间,绪兰竭力遵从巴斯蒂德的建议,可是那“非凡的圣恩”如水涌来,既不停歇,也不放弃。当绪兰要拒绝那“非凡的圣恩”,它们就会再一次反转,变成以前那种乏味、孤寂,如此一来,上帝似乎再一次退场,使他限于旧日那种绝望的边缘。
绪兰不再顾及巴斯蒂德和圣十字若望了,他重新认可他所见的幻想、所听的圣言,接纳他所感到的狂喜和启示般的灵感。随后,两位神父和他们的上级安吉诺神父陷于争论之中,三人遂向让娜·德·艾格丽斯求助——能否请她问一下她的善天使,对“非凡的圣恩”有何看法?善天使刚开始支持巴斯蒂德的意见,绪兰表示抗议;经过四人之间的数次通信,这位善天使改变了观点,宣称争论的双方都是对的,只要他们都能尽其全力效忠上帝。绪兰和安吉诺对此甚为满意,然而巴斯蒂德却顽固地坚持己见,甚至过分到向让娜修女提出建议,是时候与那位天堂的代理人德·博福特公爵阁下断绝关系了。对让娜修女的善天使提出反对意见的不止巴斯蒂德一个人,绪兰于1659年写信给女院长,提到有一位杰出的神职人员发了牢骚,“他说,你已然开了一个门店,人们迫使你去询问那位善天使,而善天使就能变出人们需要的一切事物;他还说,你还开了一个情报局,婚姻、诉讼和其他所有类似的事情,你都能提供建议”。类似这样的事情必须立刻停止,但不是如巴斯蒂德神父曾经建议的那样断绝与善天使的关系,而是只向天使请教关于灵修方面的问题。
时间流逝。绪兰身体康复得差不多了,可以拜访病人,听取告解,可以布道、写作,也可以通过谈话、写信的方式指导他人的灵魂。但他的行为仍然有些怪异,他的上级认为很有必要审查他的来往信件,他们害怕信件中存在异端思想或至少有一些令人尴尬的放肆言论。他们的疑心真是莫须有啊。显而易见,绪兰在疯狂之中已然口述出《心灵教义问答书》,那么,当他康复之时,他的审慎自然也是可以信赖的。
1663年,绪兰又写了一本书,叫《实验科学》,描述了卢丹附魔事件的历史,也写出了他自己随后遭遇的种种考验。当时,路易十四已经开始在欧洲大陆纵横捭阖,然而绪兰毫不关心,因他对“公共事务和大人物们的计划”不感兴趣。他行圣礼,他阅读、思考福音书,他体悟上帝,这些对他来说足矣。实际上,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所做的这些事甚至超过他之所能,因为他正在老去,正在失去他的体力,“人一衰落,爱即褪减,因为爱的施予,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体格去支撑的”。
数年前他曾感到的那种近乎狂热的至福现在离他而去,而那时常见的、轻易显现的种种“非凡的圣恩”也已属于过去时,不过,他现在有了别的一些东西,更好的东西。他给让娜修女写信称:“近来上帝予我些微小的知识,乃是关于上帝之爱的。可是,在灵魂的深奥与能力之间,竟存在何等巨大的鸿沟啊!实际上,灵魂总是深不可测的,而且充斥着超自然的圣恩之珍宝,而灵魂的能力却又纯然空乏。我可以这么说,在其深奥中,灵魂具有一种非常崇高、非常精细、非常丰富的对上帝的感觉,与此感觉相伴,灵魂中还有一种至为慰藉人心的爱意和一种非常奇妙的心灵的扩充;然而,灵魂却不能将这些感受传达给别人。从外表来看,感知到灵魂深奥的人,给人的感觉毫无趣味(甚至是对宗教事务)、缺乏天分、限于赤贫……假如允许的话,我倒想把这种感觉表达出来,可非常不幸的是,灵魂不能吐露这样的感觉;因此之故,灵魂的丰富感受横溢其中,给人造成相当大的压力,这种压力带来的痛苦,超乎所有想象。关于灵魂深奥处发生的一切,如果打个比方,就像是洪水滔天,逼近堤坝,却没有孔道使其流淌,以致压迫堤坝,其压力非同小可,使得堤坝耗尽其能量,濒于死境。”这似乎是一种矛盾的现象,一个有限的存在却包容了无限,这样的体验几乎要令这有限的存在覆灭。但是绪兰不会抱怨,因为这虽然痛苦,却也是神所赐福的,死固然可怕,但他却虔诚吁求这死的到来。
在狂喜、幻想之时,绪兰其实是走在一条道路上的,毫无疑问,这路所属的国度风景如画,而这路亦终于带他到达了那辉煌明亮的死亡。既然“非凡的圣恩”已然消逝,既然他已经自由感知到绝对的悟道临近了,最终也就有可能醍醐灌顶。现在,他终于活在“信仰”中,正如巴斯蒂德催促他要做的那样。现在,他终于褪去所有智力和想象,赤条条无牵挂,置身于世界万象和他本人的生命之中;他已空无,以利填满,他已赤贫,或可致富。在死亡到来的前两年,他写道:“我听说采珠人有一根管子,从海床伸到海面,这管子系着软木,使其可以漂浮海上,而采珠人借这管子呼吸——即使在大海之底也不怕窒息。我不知这是真是假,但这事无论如何却完美表达了我要说的意思,就是说,灵魂也有一根管子,这管子直通天堂,如热那亚的圣凯沙伦所言,它就是一个通道,可以直抵上帝之心。通过这管子,灵魂呼吸着智慧和爱意,如此便不会死去。当灵魂在大地深处采珠时,将与其他灵魂说话,它可祷告,并执行上帝的任务;在这期间,那根通向天堂的管子永远都在,从天堂带着永恒的生命和慰藉下到人世……灵魂若处于此等境界,就会同时感到幸福与痛苦——但我以为,灵魂其实只有幸福……因为,如果没有幻想、狂喜或感官的悬浮,那么,在尘世日常痛苦的生活中,在人生的虚弱和多方面的无能中,我们的主将有另外的恩赐,但这恩赐超过我们的理解,我们永远无法度量它……这恩赐乃是某种爱,但人却看不到它,它却能洞彻灵魂,使灵魂永远向往上帝。”
于是,就是这样,采着大地深处的珍珠,口中叼着管子,肺中充满另一个世界的空气,这老者走向了他的圆满。在死前的几个月,绪兰完成了《关于上帝之爱的诸问题》这一虔诚之作,只需读上几段我们就可预言,最后的障碍已然扫清,上帝的国又一次为了一个灵魂,显现于大地之上。在那通往上帝之心的通道上,流淌着一种“和平,这和平非仅指平静,如海浪的暂歇,或如大河的缓流;而乃是神圣的洪流,涌进我们,却骤然安歇;灵魂在历经诸多风浪之后,可以说感到了和平的泛滥;而这神圣的安歇如此迷人,它不仅进入且俘获了灵魂,而且还骤然冲来,如滔天之水奔流。
“我们发现,在《圣经·启示录》中,上帝的灵曾提到某种竖琴与琉特琴合奏的音乐,好比雷霆。这就是上帝那妙绝人天的手段,他使雷霆如动听的琉特琴,使琉特琴的交响乐宛如雷霆。与此相似,会有人相信且想象有和平之洪流扫荡堤岸、冲决洪坝、粉碎海堤吗?然而,这却是真实发生的,这是上帝的手段,他以那和平冲垮人,却蕴含无声的爱意……上帝的和平就像一条河,原本流经一个国度,然而决堤之后,却转而流入另一个国度。和平具有如此大的冲击力,似乎并非它的本性;然而它就是这么猛地一下过来,那么激烈,但这是仅仅属于上帝的和平。只有上帝的和平,才能如此威猛行进,当这和平临近,发出潮涌的轰鸣,并非是为了夷平大地,而是为了填满那园地——这园地是上帝特意为这和平准备的。它的到来似乎汹涌,来时甚是咆哮,虽然大海可能是一平如镜。这咆哮,只是因为水的富饶才产生,而不是因为水的暴怒;因为这水的行进,不是由暴风雨驱动,而是由水本身驱动,这水好比一丝风也无的时候那般天赋平静。这圆满的大海前来拜会大地,它亲吻着海岸,因这海岸是它命定的局限;这大海的到来,威风凛凛、辉煌壮丽。灵魂也是如此,当它历经长期的折磨后,无垠的和平前来拜会于它,那时一丝风也无,灵魂的表面掀不起一点涟漪。这和平是神圣的,它带来上帝的珍宝和上帝的国里所有的财富。这和平的到来是有其征兆的,翡翠鸟和传令鸟将宣告它的到来,天使也将先于它而来访。它的到来,就像彼世的降临,发出天堂的和音,速度之快彻底颠覆了灵魂,倒不是说灵魂对如此的至福产生抵抗,而是因为这至福太过充沛。这充沛的至福除了冲破那抵挡恩赐到来的障碍,并不会造成其他破坏。当这和平降临之前,所有心不和平的动物悉数逃离。所有许诺给耶路撒冷的珍宝,如肉桂、琥珀及其他稀罕之物,也将随着和平的到来显现在灵魂的河边。就是如此——神圣的和平来到,充沛与丰盛来到,无限祝福来到,所有圣恩之珍宝也一并来到。”
三十多年前,在马雷内,绪兰常常望着那平静的、不可抵挡的大西洋洪波涌起,而现在,对那日常奇迹的回忆使这圆满的灵魂终于可以“吐露它自身”,它所经验的那真相,终于充分表达出来了。如此,他终于换取他的来世。他到达了目的地,其实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一直都在那里;而当1665年的春天,死亡赶上他,我们也就可以引用雅各·伯梅<a id="ch23-back" href="#ch23"><sup>(23)</sup></a>的话,他“无需再到别处”,因为他已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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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id="ch1" href="#ch1-back">(1)</a> 亨利-弗雷德里克·埃米尔(Henri-Frédéric Amiel,1821年—1881年),瑞士哲学家、诗人、批评家,著有《私人日志》,叙述其悲惨一生,颇受人的同情。
<a id="ch2" href="#ch2-back">(2)</a> 玛丽·巴什基尔采夫(Marie Bashkirtseff,1858年—1884年),俄国血统,漫游于欧洲,是一位颇有天赋的日记作者、画家、雕塑家,但一生不幸,死于肺结核时,年仅24岁。
<a id="ch3" href="#ch3-back">(3)</a> 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
<a id="ch4" href="#ch4-back">(4)</a> “以指为月”,佛教里一个著名典故。见《大佛顶首楞严经》卷二:“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何以故?以所标指,为明月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