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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驱使下,迈克抬头呆望了几秒钟,他脸上一道道、一圈圈都是泥土和汗水,两只眼睛仿佛凸出的白色圆环。
金星正在升起。
他喘着粗气爬出墓穴,平躺在地上,摸索着去找棺材盖上的两个把手。找到了,用力一拉。棺材盖向上打开,合叶发出的吱嘎摩擦声与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刚开始露出来的只是粉色绸缎,然后是一条裹着黑衣的胳膊(丹尼·格立克穿教会制服下葬),再然后……再然后是脸。
迈克的呼吸堵住了,塞在喉咙口。
那双眼睛睁着。正如他所知道的那样。睁得大大的,视线并不呆滞。在今天最后一抹正在消逝的白昼光线下,眼睛闪着骇人的生命之光。孩子的脸不是死亡的惨白色,玫瑰红的面颊充满了勃勃生机。
他想移开眼神,不去接触孩子那闪闪发亮的凝固视线,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喃喃自语:“耶稣——”
太阳不住变短的弧形边缘落下了地平线。
5
马克·皮特里在房间里一边组装弗兰肯斯坦的怪物模型,一边偷听楼下客厅里父母的谈话。南乔因特纳大街的这幢农舍是他们家买下来的,他的房间在二楼,尽管屋子已经加装了现代化的汽油暖炉,但也没拆掉二楼的送暖格栅。这幢屋子曾经用厨房里的中央大炉采暖,热空气通过管道送上来,免得二楼冷得太厉害;但即便如此,原先住在这里的女士(于一八七三年到一八九六年间与其阴郁的浸信会丈夫住在这里)睡觉时还要用法兰绒包一块烘热的砖头带上床。不过现在嘛,这格栅管道起着别的用处:它们传递声音的效果一流。
尽管父母此刻在楼下客厅谈话,但对于马克而言,这和站在他的房间门口聊天没有两样。
父亲曾在他们家的老房子里捉到过一次他贴在门上偷听,那时候马克只有六岁,父亲告诉他一句英国古谚语:趴门缝只能自寻烦恼。父亲解释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很可能听见别人正在议论你,而你又不喜欢他们说的话。
嗯,世界上还有另外一句谚语:凡事预则立。
马克·皮特里十二岁的时候,比平常孩子个头略小,模样也略病弱。但他的动作很优雅,也很敏捷,他这个年龄的大多数男孩都缺乏这两种特质,身上最显眼的无非是膝盖、胳膊肘和伤疤。他长相俊秀,甚至有些奶油气,日后如鹰隼的五官,此时还稍显女性化。里奇·鲍定在操场上找他麻烦之前,这已经给他惹过不少麻烦,他下定决心要自己解决问题。马克冷静分析问题:绝大多数恃强凌弱的孩子都是大块头,丑陋而笨拙,之所以能吓住大家,是因为有伤害他人的能力。他们的打法很龌龊。因此,如果你不害怕略微受伤,如果你也愿意使用龌龊的打法,那肯定能胜过这些恶棍。里奇·鲍定是这套理论的首次完美阐释。他和基特里小学的校园霸王堪称半斤八两(那次也算得上一场胜利,基特里小学的恶霸流了血,但不肯屈服,向全操场的人宣布他和马克·皮特里从此是好兄弟了。马克虽然觉得那家伙是一坨烂屎,但也没有反对。他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和他们讲道理没有用,伤害是里奇·鲍定这种人懂得的唯一语言,马克觉得这就是这个世界总是纷争不断的原因。那天老师把他从学校遣送回家,父亲非常愤怒,马克都准备好接受杂志卷抽屁股的惩罚了;但听见马克说希特勒内心深处和里奇·鲍定其实是一路货色,他父亲笑得直不起腰来,连旁边的母亲也窃笑不已。马克因此逃过一劫。
此时此刻,琼恩·皮特里在说:“亨利,你认为他会受到影响吗?”
“实在……很难说,”马克从那段暂停中知道父亲正在点烟斗,“这小子扮扑克脸很有一手。”
“可静水流深啊。”她停了下来。母亲常说“静水流深”和“长路漫漫不回头”之类的话,马克虽然很喜欢这些词句,但有时它们就仿佛图书馆大开本区的旧书那样沉重笨拙……也同样积满灰尘。
“他们当时正要来找马克,”母亲继续道,“和他玩火车模型……结果一个病死,一个失踪!亨利,别骗自己了,那孩子肯定有所感觉的。”
“咱们这孩子稳当得就像千年老树,”皮特里先生说,“不管他有什么感觉,相信他都能处理好。”
马克把怪物的左臂用胶水粘进肩关节窝。这个极光公司的模型是特殊型号,在黑暗中能发绿光,就像他在基特里的主日学校背完《诗篇》之一百十九得到的塑料耶稣像。
“有时候,我真觉得咱们该再要一个孩子,”父亲说,“别的暂且不论,对马克肯定有许多好处。”
母亲的声音有些顽皮:“亲爱的,咱们又不是没试过。”
父亲哼了一声。
谈话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马克知道,他父亲肯定在飞速浏览《华尔街日报》,母亲多半把简·奥斯丁或亨利·詹姆斯的某本小说摆在了膝头。母亲喜欢一遍又一遍地读这些书,马克却在一本书里遇到两次同一个场景都要挠头。知道结局的故事还有什么可读的?
“你觉得放他进屋后的树林安全吗?”母亲终于开口,“据说镇子里有流沙地……”
“离这儿好几英里呢。”
马克放松下来,粘上怪物的另一条胳膊。他的桌上站满了极光公司出品的可怕怪物,每次有新成员加入都要重新摆放一遍。这场景颇为赏心悦目。丹尼和拉尔菲那天晚上其实是来看这些的……唉,结果却发生了那件事情。
“我觉得没问题,”父亲说,“不过天黑后当然不行。”
“嗯,希望可怕的葬礼别让他做噩梦。”
马克几乎能看见父亲耸肩膀的动作。“托尼·格立克……太可怜了。不过死亡和哀悼原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时间长了他会最终接受的。”
“也许吧。”又是很长的一段沉默。不知道母亲在酝酿什么样的答案?“见微知著”,还是“三岁定八十”?马克把怪物粘在底座上,底座是隆起的坟头,背景上有一块倾斜的墓碑。“人生正华年,已向死亡去。换了是我,肯定要做噩梦。”
“是吗?”
“福尔曼先生的手艺可真是高明,高明得让人害怕。那孩子就像睡着了,随时都可能睁开眼睛,打个哈欠……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要拿瞻仰遗容折磨自己。这太……野蛮了。”
“嗯,反正也结束了。”
“是啊,应该如此。他是个好孩子,对吧,亨利?”
“马克?最好的。”
马克不由笑了。
“电视上有什么好节目吗?”
“让我看看。”
马克没听接下来的话:严肃的讨论已经结束。他把模型搁在窗台上,等待胶水凝固、硬化。再过十五分钟,母亲就会对着楼上叫唤,招呼他准备睡觉。他从衣橱的顶层抽屉拿出睡衣,开始脱身上的衣物。
实话实说,母亲对他精神状况的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马克绝不是一个娇弱的人,也没有任何特别的理由能说明他应该是。除去家境和优雅的个性不提,马克无论从什么方面说都是个十分普通的男孩。他的家庭处于中上阶层,此刻上升态势依然不减,父母的婚姻关系也很牢靠。尽管表达起来有些笨拙,但他们确实都很爱自己的另一半。马克从小到大没有过任何严重创伤。几次校园争斗连个疤痕都没留下。他和同学相处得不错,想要的东西也和同龄人差不多。
假如说他身上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那就是淡然处世和冷静自控的态度了。没人这么教导过他,这无疑是天生就有的东西。小时候,马克的宠物狗乔巴遭遇了车祸,他坚持和母亲一起送狗去看兽医。兽医说,孩子,我得让这条狗长眠了,你明白吗?马克答道,你不是要让他睡觉,而是要用毒气杀死他,对吗?兽医说是的。马克说请便吧,但他要先和乔巴亲吻告别。他觉得很难过,但也没有哭泣,甚至没有想流泪的意思。他母亲倒是哭了,但三天后乔巴对她已经成了模糊的回忆,而对于马克来说,乔巴永远不会变成模糊的回忆。这就是不哭的价值所在。哭泣就像把内心的感情如撒尿般扔在地上。
拉尔菲·格立克的失踪和丹尼的去世都让他大受震动,但没有让他害怕。他在店里听一个家伙说拉尔菲也许被变态色魔抓走了。马克知道变态是什么意思。他们对你做可怕的事情,释放内心的欲望,做完后就勒死你(漫画书里,被勒死的人总要发出“啊啊啊呃呃呵”的叫声),然后把尸体埋在采石坑或者地板底下或者偏僻小屋里。假如变态色魔请你吃糖,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一脚踢中他的卵蛋,然后以木纹劈裂的速度飞奔而去。
“马克?”母亲的声音沿着楼梯飘上来。“这就来。”他说着又笑了。
“别忘了洗耳朵。”
“不会的。”
他下楼去亲吻父母道晚安,动作既敏捷又优雅,临出门前瞥了一眼背后桌上摆出惊心动魄场面的怪物:德古拉伯爵张着血盆大口,犬牙露在外面,作势扑向躺在地上的女孩,疯狂医生在折磨刑床上的女士,海德先生悄悄摸向步行归家的老人。
你理解死亡吗?是的。那就是怪物抓住你的时候。
6
八点半,罗伊·麦克杜格尔拐进拖车住宅门前的车道,他两次把旧福特车的油门踩到底,然后关掉引擎。集流管险些爆炸,转弯灯不亮,车牌贴下个月到期。破车,破人生。孩子又在屋里嚎丧似的哭,珊迪在对孩子吼叫。美哉,伟大的婚姻!
他刚下车就被石板绊了一跤,石板是他去年夏天弄来的,本来想铺在从车道到台阶的这段路上。
“他妈的。”他恶狠狠地嘟囔道,一边揉搓胫骨,一边对那片石板投去杀人的眼神。
他醉得厉害。三点就下了班,然后一直跟汉克·彼得斯和巴蒂·梅贝里在戴尔酒吧喝酒。汉克很晚才出现,似乎想把天晓得从哪儿来的意外小财喝个干净。他知道珊迪怎么看他这伙朋友。哈,随她苦闷去吧。怎么?老子在天杀的收割机上累了一个星期,腰都快断了,周末还得加班,周六周日就不能喝两杯啤酒了?她算什么东西,假正经个什么劲?成天坐在屋子里无所事事,顶多打扫打扫卫生、跟邮递员吹吹牛皮、不让孩子爬进烤炉。再说,最近她连看孩子都不怎么上心。天杀的孩子前两天甚至从换尿布的台子上掉下来了。
当时你在哪儿呢?
我抱着他啊,罗伊,他扭得实在太厉害了。
扭得厉害,他妈的。
他走向房门,还没消气。腿磕碰的地方疼得厉害,估计也没法从她身上得到任何安慰。他挥汗如雨,被混账工头整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这娘们儿在干什么?读自白式杂志,吃巧克力包草莓,或者看肥皂剧,吃巧克力包草莓,或者和朋友煲电话粥,吃巧克力包草莓。她的屁股和脸都在起疙瘩,很快就要分不清哪个是屁股哪个是脸了。
他推开门,走进室内。
眼前的场景给他狠狠一击,强烈而直接,像湿毛巾抽甩似的刺破啤酒带来的朦胧醉意:孩子赤身露体,满脸鼻血,大声哭喊;珊迪抱着孩子,无袖衬衫沾满血迹,扭头望着罗伊,惊讶和恐惧扭曲了她的面容;尿布扔在地上。
兰迪眼睛周围的淤青还没褪色,两只小手举在半空中,像是在哀求。
“究竟发生了什么?”罗伊一字一顿地问道。
“没什么,罗伊。他只是——”
“你打他,”罗伊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他乱动,你没法换尿布,于是就扇他。”
“我没有,”珊迪连忙答道,“他翻身,撞到了鼻子,没别的,真没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