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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他早看出来。当我发现画中缺少的物品时,我打了一个冷颤——就像在其他的画里一样,他需要有闪亮的一点来抓住目光。这样就可以完成了,我心想。
我果然猜对了。
我没有像上次凡·路易文太太写信的那幅画一样给他一点儿提示,这次我不打算帮他。我没有溜进画室去移动物品——调整我坐的椅子,或是把百叶窗拉开一点;我没有换不同的方法缠绕蓝色和黄色的头巾,或是藏起我衬衣的领口;我没有故意咬嘴唇好让它们更为红润,或是把脸颊吸进去一点;我也没有摆出我以为他可能会用到的颜色。
我只是坐着给他画,然后研磨和冲洗他所要求的颜料。
反正他自己会发现。
然而比我预期得要久,我又为他摆了两次姿势后,他才发现到底少了什么。那两次我坐在位置上时,他都露出一脸不满意的神情画着,然后早早就叫我离开。
我等待着。
是卡萨琳娜给了他答案。一天下午,我与玛提格在洗衣房里擦鞋子,其他的女孩聚集在大厅里,看她们的母亲梳妆打扮准备前去参加一场庆生宴。我听见爱莉蒂和莉莎白兴奋地尖叫,知道卡萨琳娜拿出了女孩们最喜爱的珍珠。
接着我听见他踱步走进长廊,先是一阵沉默,然后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过了一会他朝外头喊:“葛里叶,给我太太倒杯酒来。”
我把白色的酒壶和两个酒杯放在托盘上,也许他会决定与她一起喝,然后一起端到大厅里。我进房的时候,撞到了一直站在门边的可妮莉亚,我设法抓稳酒壶,两只玻璃杯跌在我胸前,幸好没打破。可妮莉亚得意地笑了笑,然后站开来让我通过。
卡萨琳娜坐在桌子前,桌上摆着她的粉刷与粉盒、她的梳子以及珠宝盒。她戴着珍珠,身穿一件绿色的绸缎礼服,衣服的腰部顺着她隆起的肚子改过了。我把托盘放在她身旁,然后倒了一杯酒。
“先生,您也要一点儿吗?”我抬起头问。他倚在绕着床摆放的橱柜上,身体压着丝质的帷幕,我第一次发现它们和卡萨琳娜的礼服是同样的布料。他看了看卡萨琳娜,然后又看看我,脸上是画家的神情。
“蠢女孩,你把酒溅到我身上了!”卡萨琳娜急忙远离桌边,伸手拍掉肚子上的酒渍,几滴红色的液体洒在上面。
“抱歉,太太,我去拿块湿布把它擦掉。”
“噢,算了,我受不了你在旁边笨手笨脚的。走开吧。”
我趁着收拾托盘的时候偷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盯着他太太的珍珠耳环。当她转过头去往脸上扑更多的粉时,耳环轻轻地前后晃荡,反射着前方窗户照进来的光线。它吸引我们忍不住去看她的脸,它和她的眼睛一样闪闪发亮。
“我得上楼去一下,”他对卡萨琳娜说,“不会很久。”
那么,就是这样了,我想。他找到了答案。
隔天下午他叫我到画室去。以往当我知道要为他摆姿势时,总会感到很兴奋,但这一次我却不觉得,我第一次感到害怕。那天早上我洗的衣服好像浸饱了水,特别沉重,而我的手没有力气拧干它们。我缓慢而呆板地进出洗衣房及后院,坐下来休息了好几次。当玛莉亚·辛走进来找一个铜制的平底锅时,正好抓到我坐着休息。
“怎么了,女孩?你不舒服?”她问。
我跳起来。“没有,夫人。只是有点儿累。”
“累?这可不是女佣可以抱怨的事,尤其是在大清早。”她看起来并不相信我。
我把双手浸入冷水中,拉出一件卡萨琳娜的衬衣。
“夫人,今天下午有什么您需要我帮忙跑腿的吗?”
“跑腿?今天下午?我想没有。你问这个问题实在很奇怪,你不是说觉得很累吗?”她眯起眼睛,“你没惹麻烦吧,女孩?凡·路易文没在暗处逮到你吧,有吗?”
“没有,夫人。”事实上有,那是两天以前发生的事,然后我设法从他身边逃开了。
“还是有人发现你在楼上?”玛莉亚·辛低声问,她扬扬下巴指向画室。
“没有,夫人。”一时间我有股冲动想告诉她耳环的事,不过最后我说,“我只是吃了不好消化的东西,没什么。”
玛莉亚·辛耸耸肩,转身离开。她仍然不相信我,但认为那应该无关紧要。
那天下午,我踩着沉重的步伐走上楼梯,然后在画室门口停了一会儿。这次将和以前的情况不一样,他将会要求我为他做一件事,而我欠他一份情。
我推开门,他坐在画架前,专心检视着一支画笔的笔尖。当他抬头看我时,我在他脸上看到我从没见过的神情。他很紧张。
这给我勇气说出我想讲的话。我走上前去,站在我的椅子边,伸出手抓住椅背上其中一只狮子的头。“先生,”我开口,紧握着又硬又冷的木头雕刻,“我办不到。”
“办不到什么,葛里叶?”他很惊讶。
“我办不到您要我做的事。我不能戴,女佣不配戴珍珠。”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你实在令人意外,你总是让我惊讶。”
我的手指轻抚着狮子的鼻子和嘴巴,然后滑过它的下颚到光滑而多节的鬃毛。他的眼睛跟随着我的手指移动。
“你应该知道,”他喃喃地说,“这幅画需要那一点,需要珍珠耳环反射的亮光,不然它无法完成。”
我知道。我没有注视那幅画很久——看见自己的感觉实在太奇怪了——但我立刻就明白:画里需要珍珠耳环。没有它,就只是我的眼睛、我的嘴巴、我衬衣的领口、我耳后的黑暗空间,所有的东西分散在那里。耳环将使它们结合在一起,它将能完成这幅画。
它同时也会让我流落街头。我知道他不会去向凡·路易文或凡·李维欧或是其他人借一副耳环,他看到了卡萨琳娜的珍珠耳环,而那就是他要我戴的。他想要他的画里面有什么,他就用什么,不会去考虑后果,凡·李维欧曾经警告过我。
当卡萨琳娜在画中看到自己的耳环时,她会气疯。
我应该恳求他别毀了我。
“您是为凡·路易文画的,”相反,我跟他争辩,“不是为您自己。真的这么有关系吗?您自己也说过,这样子他就会满意了。”
他的脸沉了下去,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如果我知道一幅画还没有完成,我会一直画下去,不论它最后是要给谁,”他低声说,“那不是我作画的方式。”
“是的,先生。”我吞了一口口水,凝视着瓷砖地板。傻女孩,我心想。我的下巴紧绷起来。
“快去准备。”
我垂着头,匆忙走进我放置蓝布和黄布的储藏室。我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反对,我想我会受不了。我摘下头巾,束着头发的丝带松开了,我索性把它拉下来。正当我伸手到背后拢起散落的头发时,我听见画室地板上一块松脱的瓷砖喀地响了一下。我僵住了。他从没在我换头巾的时候走进储藏室,他从没向我要求过这一点。
我转过身,双手仍埋在头发里。他站在门口,凝视着我。
我垂下手臂,我的头发像波浪一样披落在肩膀上,一整片深棕色,就像是秋天的原野。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看到过。
“你的头发。”他说。他不再对我生气。
最后,他的眼睛终于放开了我。
如今他看过了我的头发,如今他看过了赤裸的我,我不再觉得自己有什么珍贵的需要隐藏起来的东西了。我可以更加自由,若不是对他,那么就是对别人。我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已经不再重要。
那天傍晚,我从屋里溜出去,在肉市附近肉贩们常去的一间酒馆里找到了小彼特,在众人的口哨和搭讪声中,我旁若无人地走向他,然后叫他跟我出来。他放下麦酒,睁大眼睛,跟着我走出酒馆,接着我拉起他的手,领他走进附近的一条小巷里。在暗巷里我撩起裙子,让他做任何想做的事。我伸出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撑住自己,直到他找到路径进入我的身体,并开始有节奏地推动。他让我感到疼痛,不过当我回想起在画室里,我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的景象,仿佛也觉得有某种快感。
之后,回到天主教区,我用醋清洗自己的身体。
后来我再去看那幅画,在我左眼之上,他加了一缕从蓝布底下偷溜出来的头发。
接下来一次我为他摆姿势作画时,他并没有提到耳环的事。他没有如我所恐惧的,把耳环交给我,也没有改变我坐的姿势,或是停止作画。
他也没有再走进储藏室看我的头发。
他坐了很久,用画刀在调色板上混合着颜色,板子上有红色及赭红,但他手里混合的颜料主要是白色,里面加了几抹黑色,他缓慢而小心地把它们搅拌在一起,菱形的银色刀锋在灰色的颜料里时而闪现。
“先生。”我开口。
他抬头看我,手里的刀子停住了。
“我曾经看过您有时候就算模特儿没有来,也能作画,您能画我戴着耳环,然而又不用我真的戴吗?”
画刀仍然不动。
“你要我想象你戴着珍珠耳环,然后依照我的想象来画?”
“是的,先生。”
他低头去看颜料,画刀又动了。我想他嘴边泛着一丝微笑。
“我想看你戴着耳环。”
“先生,可是您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知道,这样一来,画就完成了。”
您会毀了我,我心想,但我还是不敢说出口。
“当您太太看到完成的画时,她会怎么说?”我只能鼓起勇气大胆地问道。
“她不会看到,我会直接把它交给凡·路易文。”这是他第一次承认因为卡萨琳娜反对,所以他在秘密地画我。
“你只要戴它一次,”他补充说,仿佛在安抚我,“下一次我画你的时候我会把它带来,下个星期,借用它一个下午,卡萨琳娜不会发现的。”
“先生,可是,”我说,“我并没有穿耳洞。”
他微微皱了眉。“那么,你得想办法。”很明显,这是女人的琐事,不是什么他觉得需要去关心的。他敲敲刀子,拿一条布把它擦干净。
“现在,我们开始。下巴低一点。”他望着我,“舔一下嘴唇,葛里叶。”
我舔一下嘴唇。
“嘴巴张着不要闭上。”
这个要求让我震惊极了,我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我眨眨眼忍住眼泪,贞节的女人不会在画里张开她们的嘴巴。
这就好像当我和彼特在巷子里时,他也在旁边。
你已经毀了我,我心想。我又舔了一次嘴唇。
“很好。”他说。
我不想自己做这件事,我不是怕痛,而是不想拿一根针刺穿自己的耳朵。
如果我能够选择找别人帮我弄,那将会是我的母亲。但她一定无法了解,也一定不会同意无缘无故为我穿耳洞。而如果她知道了理由,她一定会吓坏的。
我不能去找坦妮基,或是玛提格。
我想到去找玛莉亚·辛帮忙,她或许还不知道耳环的事,但她很快就会发现。虽然如此,我还是没有办法走上前去拜托她,去让她加深我的耻辱。
唯一可能了解并愿意帮我的人是法兰。隔天下午我带着玛莉亚·辛以前给我的针线盒偷溜出门,作坊大门口那个脸很臭的女人听到我要找法兰,冷笑了一声。
“他早就走了,走了最好。”她慢条斯理地回答,好像在品尝这些字。
“走了?去哪里?”
女人耸耸肩。“去鹿特丹,他们说的。不过,鬼才晓得,说不定他会在海上发大财,只要他别累死在某个鹿特丹妓女的大腿间。”最后那一句刻薄的话让我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她怀着身孕。
可妮莉亚一定不知道,当她打破画着法兰与我的瓷砖时,她的预言果然成真——他将与我和家人分离。我还会再见到他吗?我心里想着,我们的父母会怎么说?我从来不曾感到如此孤单。
第二天从鱼市回家的路上,我在药房停了一下。药剂师现在已经认识我了,他甚至还直呼我的名字欢迎我。
“今天他又要些什么呀?”他问,“画布?朱砂?赭土?亚麻籽油?”
“他没有需要什么,”我紧张地回答,“太太也没有要,我来是……”有一瞬间,我考虑请他帮我穿耳洞,他看起来像一个明理的人,或许会愿意帮忙,且不告诉任何人,或是要求知道原因。
我没有办法向一个陌生人要求这样一件事。
“我需要一些能让皮肤麻木的东西。”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