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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给他的话添了一些恐怖色彩。

“杀他们的东西,”杰洛特盯着森林的边缘续道,“既不是狼人,也不是林地矮妖。这两者恐怕会把尸体啃个精光。如果附近有沼泽,那么可能是奇奇摩或沼蛇……但附近根本没有沼泽。”猎魔人边说边俯下身,把母马一侧的毯子盖好,同时掀开另一侧的毯子,从鞍袋中抽出另一把长剑——这把长剑的把手闪闪发光,雕刻着华丽的黑色纹饰。

“好吧,洛奇。我们处在十字路口上,最好去弄明白这个军械师和这个女人为什么不走大路非要穿越森林。如果我们不管不顾地离开,恐怕就挣不够你的口粮了,不是么?”

母马顺从地继续向前,小心地绕开地上的坑洼,慢慢穿过这片荒野。

“就算不是狼人,我们也不能疏忽大意,”猎魔人边说边拿出一串干的乌头荠拴到马嚼子上。母马打了个响鼻。杰洛特解开上衣,拽出一块刻着露出獠牙的狼的奖章。牌子用银链拴住,随着母马步伐的颠簸上下晃动,在阳光下反射出水银一样的光芒。

正当他打算抄近路穿进森林时,看到了山顶上的高塔那红色的圆顶。山坡上是一片已落光叶子的榛树林,铺着一层厚厚的金黄色落叶,这样的山坡并不利于骑马行走。于是猎魔人退回来,小心控制着母马走下斜坡,回到大路上面。他骑得非常缓慢,时不时停下马匹,直起身来寻找好走的路。

母马不断晃着脑袋,暴躁地嘶鸣着,不安地用蹄子刨地,弄得地上的落叶四处翻飞。杰洛特用右手安抚性地环住母马的脖子,让她继续前进,左手画出亚克席法印,在母马的头上方低声念诵着咒语。

“真有这么糟么?”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向四周扫视,并始终保持着法印,“没事的,洛奇,没事的。”

具有魅惑效力的法印很快生效了,但是母马的蹄子却被木刺扎伤了。现在她只能踉跄前行,无法保持原有的轻快步伐了。猎魔人敏捷地一跃而下,牵着缰绳缓步而行。他看到了一面墙。

在高墙和森林之间没有鸿沟,也没有任何明显的隔断。新树苗和杜松丛的枝叶紧贴高墙上依附的常春藤和葡萄藤。杰洛特抬头望去。他觉得脖子有一点点刺痛,好像某种无形的柔软生物缠上了他,掀起了他的头发。

他被盯上了。

他冷静地转过身来。洛奇紧张地打了个响鼻,脖子上的肌肉快速跳动着,隔着皮肤也清晰可见。

一个女孩儿站在猎魔人刚刚爬过的缓坡上,用一只手扶着一棵古树。她穿着曳地长裙,在白色的裙子映衬下,她散在肩头的长发显得更加漆黑如墨。她似乎在微笑,但是两人之间距离太远,看不清。

“你好。”他友好地向她打了个招呼,并向前走了一步。女孩儿在他靠近时微微转开了头。她的脸色十分苍白,有一双很大很黑的眼睛,但她脸上的微笑——如果曾是微笑的话——迅速消失了,仿佛被人用布擦掉。杰洛特又向前靠近一步,脚下的树叶沙沙作响。然而女孩儿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般转身就跑。她灵巧地穿过枝丫纠缠的树林,像一阵风一样倏忽而逝,长长的裙裾似乎对她的行动没有丝毫影响。

马儿甩动着头,不安地嘶鸣着。杰洛特本能地再次施展亚克席法印,但是眼睛依然注视着女孩儿离去的方向。最后他牵起马,在牛蒡丛中继续沿高墙行走。

最后他停在一扇坚固的大门前,门上镶嵌着铁钉和已经生锈的铰链,装饰着黄铜门环。杰洛特犹豫了一下,伸手敲了敲已经生锈的门铃。只一下,猎魔人便迅速地向后退去。大门轰然打开,伴随着刺耳的吱呀声,将门前的杂草、石头和树枝扫到旁边。门后只见荒杂的庭院,空无一人,人迹罕至。猎魔人牵着母马走了进去。母马依然被法印控制着,因此没有反抗,只是拖着僵硬的步伐犹犹豫豫地跟在猎魔人身后。

庭院的三面墙边均长满了树木,还停着一些木质脚手架。第四面墙前坐落着房屋,上面的石灰涂料已经脱落不少,很多地方布满了苔藓和茂盛的常春藤。百叶窗的油漆脱落殆尽,和门一样紧紧关闭。

杰洛特把缰绳绑在大门的柱子上,踩着碎石铺就的小径缓缓地向房屋走去。小径经过一个装饰用的喷泉,杰洛特看了看,里面只有落叶和垃圾。喷泉中心有一尊海豚雕像,坐落在精雕细琢的白色石基上,有缺口的尾巴向上高高翘起。喷泉后是一片蔷薇花丛,很久以前,这里应该是一片花床。

花丛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颜色——花朵都是靛蓝色,有些花瓣的边缘还带着淡淡的紫。猎魔人摘了一朵放在鼻前,深嗅了一口。花朵中有玫瑰特有的芬芳,但比普通玫瑰更浓烈一些。

前方传来一声巨响,房屋的窗子和门同时打开。杰洛特猛然抬起头,发现小路尽头出现了一只怪物。它把小径的石子踩得吱嘎作响,径直向猎魔人冲来。

猎魔人举起右手,电光石火之间从左肩后抽出长剑。剑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闪闪的半圆,指向了那只咆哮着冲来的怪物。

看到对方长剑出鞘,怪物猛然停下,激起的石子四散飞去。猎魔人毫不退缩,他开始仔细打量眼前这个怪物。这生物酷似人形,还穿着衣服——尽管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但能看出做工上乘,甚至款式新颖,装饰精妙。说他像人,是因为在束腰外衣下能看出脏兮兮的脖子,但脖子上面长了一颗熊一样的硕大脑袋,毛发纠结,两侧长着巨大的耳朵,一对眼睛闪着凶狠暴虐的光,一张血盆大口长满弯曲的獠牙,鲜红的舌头长长地挂在外面,犹如一面旗帜。

“滚开,人类!”怪物咆哮着,边用爪子拍打地面,但不再前进一步,“否则我吃了你!把你撕成碎片!”猎魔人不为所动,长剑未曾移动分毫。“你聋了么?赶快滚!”怪物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啸,类似猪和牡鹿的号叫声的混合,震得百叶窗哗啦啦直响,碎石和泥土从墙上簌簌下落。

猎魔人和怪物都没有动。

“赶紧滚,趁你还没受伤!”怪物再次喊道,似乎没有刚才那么自信了。“如果你不滚,那么一会儿——”

“一会儿会怎样?”杰洛特问。

怪物突然急促地喘息起来,低下了巨大的头颅。“看看你,多勇敢啊!”他露出长长的毒牙,用充血的眼睛紧盯着杰洛特。“你不介意放下剑吧。大概你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在鄙人的庭院中?还是说这是你的习惯,不论在哪里都用剑指着主人?”

“的确是习惯,”杰洛特点点头,“每当见到用尖啸和大吼对待客人的主人时——尤其是主人还声称要把我撕成碎片。”

“该死!”怪物自己激动了起来,“这是侮辱,你这流浪汉。客人?自顾自地走进花园,攀折主人的花,还认为会得到款待?我呸!”

怪物啐了一口,喘了几口粗气,最后闭上了嘴巴。他下面的獠牙顶出来,让他看起来像一只野猪。

“那么。”一段沉默之后,猎魔人放下长剑,“我们就一直这么站着么?”

“不然你想怎样?躺着么?”怪物回敬了一句,“把剑放下,我说过了。”

猎魔人敏捷地归剑入鞘,但是没有放下手臂,他的手仍然握着剑柄。

“我希望,”猎魔人道,“你别搞什么突然袭击。我随时都能拔出剑来,动作快到你无法想象。”

“我注意到了,”怪物恼怒地说,“要不是因为这个,你早被我一脚踢出大门了。你来这儿想干吗?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迷路了。”猎魔人撒了个谎。

“你迷路了。”怪物重复了一遍,嘴上咧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好吧,我来帮你。出大门之后,始终把你的左耳朵对准太阳,一直走,很快就会找到大路了。明白了么?你还愣在这儿干吗?”

“这儿有水?”杰洛特冷静地问,“我的马很渴了,我也是,如果你方便的话,我们想讨点水喝。”

怪物换了只脚站立,同时抓了抓耳朵。“听着。”他说,“你真的不害怕我?”

“我应该怕么?”

怪物向四周看了看,清了清嗓子,最后使劲提了提他松垮垮的裤子。

“该死的,请客人进屋坐坐有什么!不是每天都会遇到你这种家伙,大部分人一看见我,不是立刻晕倒就是立马跑掉。好吧,如果你是一位疲倦的正派人,我很欢迎你。但如果你是一个土匪或者窃贼,那么我警告你:这座房子里不会有你好看的!这是我的地盘!”

他抬起毛茸茸的爪子。所有百叶窗再次哗啦啦地合上了,而海豚雕像下方传来了隆隆的响声。

“我欢迎你。”怪物说。

杰洛特没动,他仔细打量着怪物。“你一个人住?”

“跟你有啥关系?”怪物有些生气地说,一边张开了血盆大口,它提高的声音有些嘶哑,“哦,我知道了,你想知道我是不是还有一帮跟我一样漂亮的仆人。我没有!该死的,你现在打算接受我慷慨的邀请么?如果不想,大门就在那边。”

杰洛特僵硬地鞠了一躬。“我接受你的邀请,”他一本正经地说,“主人盛情,却之不恭。”

“那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怪物也一本正经地回敬道,尽管语气丝毫不客气,“尊贵的客人,请走这边。把马留在这儿吧,拴井旁边就好。”

屋内相当整洁干净,但明显需要大规模修缮。家具都是能工巧匠的作品,价值连城——放在十几年以前的话。杰洛特一进去,就闻到黑暗的屋内弥漫着灰尘的刺鼻味道。

“点灯!”怪物高喊。屋内铁架上的火把随之迸发出火焰和黑烟。

“不错。”猎魔人评价。

怪物哈哈一笑。“这就不错?我还以为这些老花招都打动不了你呢。我告诉你,这栋房子可以听从我的号令。请走这边。小心些,这儿的台阶很陡。点灯!”

在台阶上,怪物回身问道:“尊敬的客人,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自己看。”

怪物用毛茸茸的爪子拿起奖章,举到眼前仔细观看。银链微微勒紧了杰洛特的脖子。

“面相不善的动物。这是什么?”

“我的徽章。”

“噢,你们是做牲口口套的。走这边。点灯!”

大屋没有任何窗户,中间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橡木桌子,上面摆了一只已经开始变绿的黄铜烛台,烛台上布满结块的硬蜡。蜡烛在怪物的命令下燃起摇曳的烛火,给黑暗的屋内稍微添上了一点光亮。

一面墙上挂满武器,有圆盾,交叉的长剑,标枪和长钩刀,重剑和长柄斧。另一面墙被一个巨大的壁炉占据了,壁炉上方悬挂着一排斑驳陆离的肖像。正对着门的墙则摆满了猎物纪念品——麋鹿和牡鹿的头,它们的双角在野猪、熊和山猫龇牙咧嘴的脸上映出张狂的影子,下方还有羽毛凌乱残缺的鹰隼。最显眼的地方摆了一条岩龙的头,它被染成了褐色,并填充了干草。杰洛特仔细地看了看这东西。

“我祖父干掉的。”怪物一边对杰洛特说,一边往壁炉中塞了一块巨大的原木,“它恐怕是附近地区最后一条岩龙了。坐吧,客人。你饿了么?”

“确实有点儿,尊敬的主人。”

怪物坐在桌边,低下头,用毛茸茸的爪子抓紧胃部,一边低声念诵什么,一边转动着巨大的拇指。少顷,他突然大喊一声,“砰”地一声敲在桌子上,锡和银制的餐具与盘子浮出桌面,水晶般剔透的酒杯叮叮当当地在桌上跳舞。空气中开始弥漫食物的香味,大蒜、墨角兰还有肉豆蔻的味道交织而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但是杰洛特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惊讶。

“没错,”怪物抹了抹手,“这比仆人要好用多了,不是么?别客气,客人,这些是家禽,这是野猪腿,这个砂锅里是……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吃的。这是榛子炖松鸡。该死,不对,是鹧鸪。我总是弄错咒语。吃吧,吃啊。是真的食物,别担心。”

“我不担心。”杰洛特把鹧鸪撕成了两半。

“我都忘了,”怪物微微一笑,“你胆子很大呢。我该怎么称呼你?”

“杰洛特。你呢?”

“纳威伦。但是这附近的人叫我德根或者凡格尔。他们还拿我来吓唬小孩子。”

怪物灌了一大杯酒,然后从砂锅中撕了一块肉放进碗里。

“吓唬小孩子,”杰洛特嘴里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说,“不需要什么理由,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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