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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你保证,”他冷冷地说,“我会说到做到。”

“感谢您,陛下。”

“我向你保证,”他重复道,“我也会遵守诺言。但我觉得你选错了。你选择的并非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如果你改变想法……”

“我的想法不会改变。”直到确认皇帝没打算把话说完,她才开口道,“我干吗要改变想法?我选择了史黛拉夫人,这是我一生从未体验过的事……住处、温暖、善意……还有爱。选择这些东西不会有错。”

可怜又天真的小家伙,恩希尔·瓦·恩瑞斯——迪斯温·雅丹·伊恩·卡恩·爱普·蒙路德,“在敌人坟墓上起舞的白焰”——心想。这种欲望往往蕴藏着最可怕的错误。

但出于某种理由,或许是他早已忘却的回忆,皇帝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

“有趣,”听完故事后,妮妙说,“这梦真的很有趣。你还做了别的梦吗?”

“做了!”康德薇拉慕斯用刀背迅速而精准地敲开鸡蛋壳,“简直是梦境大游行,让我一直头晕到现在!但这也正常。在新地方睡觉的头一晚,梦境总是很混乱。你要知道,妮妙,据说我们的能力其实只能看到类似梦境的幻景。我们的手段并非催眠或进入恍惚状态,但我们看到的幻影和其他人的梦境毫无分别,无论从清晰度、丰富度和满足度来看都是如此。不同之处在于,我们记得自己的梦。我们很少会忘记自己梦到的事……”

“因为你的内分泌腺功能有些异常。”湖中女士打断她说,“你们的梦——我这么说也许显得有些轻蔑——跟被内啡肽操控的身体做的梦一模一样。就像大多数先天性魔法才能一样,你们这种才能的起源也是平凡的生理现象。可我为什么要说明这些呢?毕竟你早就知道。你还记得别的梦吗?”

“有个少年,”康德薇拉慕斯皱起眉头,“扛着一只袋子,在田野中穿行。时值早春,田野里空空荡荡。柳树……长在路边。弯曲、中空又丑陋的柳树……树上光秃秃的,但还留着几片叶子。男孩向前走,不时四下张望。天色很暗。天空中有星辰。其中一颗在动。那是颗彗星。一颗泛红的彗星,闪烁着、倾斜着,掠过夜空……”

“很好,”妮妙欣喜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梦见了什么,但我能确定那天的日期。在‘辛特拉和约之年’的春天,能看到红色彗星的日子只有六天。更确切地说,就是三月的最初几天。你在其他梦境里见到过类似的时间标签吗?”

“我的梦,”康德薇拉慕斯哼了一声,捏起煮鸡蛋蘸了蘸盐,“又不是日历。没有附注的日期。但实话实说,我梦到了布伦纳之战,或许因为在你的画廊里,我盯着尼古拉斯·塞托西的油画看了一会儿。布伦纳之战的日期众所周知。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跟那彗星出现是在同一年。”

“对,你没弄错。你梦里的战斗有什么特别之处?”

“没有。只有混乱的马匹、士兵和武器。人们在嘶喊和杀戮。有个人——想必是个疯子——在尖叫什么‘老鹰!老鹰!’”

“还有什么?你说过的,昨晚简直是梦境大游行。”

“我不记得……”康德薇拉慕斯突然闭了嘴。

妮妙笑了。

“好吧,”解梦术士缩了缩身子,抢在湖中女士出言讽刺前开口道,“对,有时候我也会忘记。没人是完美的。我重复一遍,我做的梦只是些幻景,不是图书馆里分门别类的书架……”

“我知道,”妮妙说,“我们做这些事,不是为了测试你做梦的能力,而是为了分析传奇故事。分析其中的谜团,以及空白的部分。目前进展顺利,因为你在第一个梦里就查明了画中女孩的身份,她是冒牌的希瑞,威戈佛特兹打算用她欺骗恩希尔皇帝……”

她闭了嘴,因为渔夫王走进了厨房。他鞠了一躬,嘟囔一句,从橱柜里拿出一条面包、一只瓶子,还有用布包的什么东西。然后他转身离开,但没忘记躬身行礼和继续嘟囔。

“他是个瘸子,”妮妙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同情,“在一次狩猎中受了重伤,被一头野猪的獠牙刺穿了腿。所以他才总是待在小船上。只要有桨,能钓鱼,他就会忘记自己的伤痛。他是个非常正派的好人。而我……”

康德薇拉慕斯礼貌地保持沉默。

“我需要男人。”小女术士直白地说。

我也一样,解梦术士心想。见鬼,等回到学院,我就找个人来勾引我。独身很好,但持续超过一个学期就不好了。

妮妙哼了一声。

“如果你吃完也幻想完了,我们就去图书室吧。”

*******

“说回你的梦吧。”

妮妙翻开一本文件夹,拿出几张乌贼墨汁画。康德薇拉慕斯立刻认出了画中的场景。

“洛克·格瑞姆宫的接见仪式?”

“没错。冒牌货被带进皇宫。恩希尔假装上当,摆出一副满意的样子。你看,这边是北方诸国的大使,他演这场戏就是给他们看的。而这边是尼弗迦德的公爵。他们觉得受到了羞辱,因为皇帝拒绝了他们血统高贵的女儿,对他们联姻的提议不屑一顾。他们站在一旁,窃窃私语,谋划复仇、阴谋与暗杀。冒牌货低着头站在王座前。画师这么画是为强调她的神秘,将她的五官都隐藏在面纱之后。这基本上就是我们对假希瑞所知的一切。在任何版本的传说故事中,都未提及她后来的遭遇。”

“不难想象,”康德薇拉慕斯悲伤地说,“命运对这女孩并不友善。恩希尔得到真货之后——我们都知道他最后找到了——就摆脱了这个冒牌货。在梦里,我没感觉到悲剧的气氛。按理说,如果最后是那种结局,我应该会……不过话说回来,我在梦里看到的景象未必就是事实。我的梦跟其他人一样,会反映我的欲望、憧憬……以及恐惧。”

“我知道。”

*******

她们翻看文件夹和印刷图画,一直讨论到午餐时分。渔夫王今天的成果应该不错,因为午餐是烤鲑鱼。晚餐也是。

那天晚上,康德薇拉慕斯没睡好。她吃太多了。

她什么也没梦到。她有些气恼和羞愧,但妮妙似乎并不在意。

“我们还有时间,”妮妙说,“还有很多个夜晚等着我们呢。”

*******

伊尼斯·维特里岛的塔里有好几间浴室,内部陈设堪称奢华:墙壁铺着大理石,黄铜闪闪发亮,通过管道送来的热水在地下室某处升过温。康德薇拉慕斯能在浴室里耗上几个钟头,但今天,她在洗蒸汽浴时遇见了妮妙。蒸汽浴室是栋小木屋,位于湖面上方的平台。在用水冲刷滚烫的石头而形成的蒸汽里,她们并肩坐在长凳上,用桦木刷轻轻拍打身体。咸咸的汗水流进她们的眼睛。

“如果我的理解没错,”康德薇拉慕斯擦了把脸,“我在伊尼斯·维特里岛的这段日子,最终目的是为解答女术士和猎魔人的传说中所有的谜团和空白?”

“没错。”

“在白天,我们会欣赏画作并讨论,好为晚上做准备:这一来,我就能梦见彻底被人遗忘但又真正发生过的事实,是这样吗?”

这一次,妮妙似乎觉得没必要加以确认。她站起身,把桶里的水倒在石头上。热腾腾的蒸汽一时让她们难以呼吸。妮妙把桶里剩下的水倒在自己身上。康德薇拉慕斯欣赏着她的身体。尽管娇小,女术士的身材却异常匀称。她的身体和吹弹可破的肌肤足以让任何年轻女孩燃起嫉妒心。康德薇拉慕斯才二十四岁,但她同样羡慕对方。

“可就算梦到了什么,”她又擦了擦汗水淋漓的脸,续道,“我又如何确认自己梦到的就是真相?我真不知道……”

“讨论先暂停一下。”妮妙打断道,“我们出去吧。我已经厌倦坐在这口锅里慢炖了。我们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然后再谈。”

就像仪式的一部分,她们跑出蒸汽浴室,光脚啪嗒啪嗒地踩在平台木板上,大喊着跳进冰凉的湖水。泡过身体之后,她们游到平台边,拧干头发。

听到水花声和叫喊声,小船上的渔夫王转过头,手搭凉棚,但马上又将目光转回到他的渔具。

康德薇拉慕斯觉得他的举动非常无礼,理应受到谴责。但她对渔夫王的评价比先前高了许多,因为她注意到,他在钓鱼之外的时间总会读书。他走路时拿着书,连去方便都带着书,而且那书还是《金镜》,一本既有深度又考验读者智力的著作。如果说刚到伊尼斯·维特里岛的几天里,康德薇拉慕斯曾觉得妮妙的喜好令人费解,现在她也都释然了。渔夫王只是看起来粗鲁而已。他的举止只是用来掩饰自己的假面具。

但不管怎么说,康德薇拉慕斯心想,面对两位身姿堪比宁芙、足以让人目不转睛的女性裸体,他却选择转头去看鱼竿和诱饵,这显然是不可原谅的侮辱和冒犯。

“就算我梦到什么,”她用毛巾擦拭双乳,继续刚才的话题,“谁能保证那就是事实?我知道相关传说的所有书面版本,从丹德里恩的《诗歌的半世纪》,到安德烈·拉维克斯的《湖中女士》。我知道雅尔修士关于那些流行版本的所有论文——有些我甚至提都不想提。这些阅读都留下了痕迹,产生了影响,而我的梦不免会受其左右。我真有可能打破虚构,梦见真实吗?”

“有。”

“可能性有多高?”

“跟渔夫王钓到鱼一样高。”妮妙朝湖上的小船点点头,“你也看到了,他总是不知疲倦地检查鱼钩。那只鱼钩会钩到水草、草根、淹没在水下的树桩、树干、旧靴子,还有天知道什么鬼东西。但他时不时也会钓上鱼。”

“那就祝他钓得愉快。”康德薇拉慕斯叹了口气,开始穿衣服,“我们也串好鱼饵,开始钓鱼吧。就像在旧衣箱的内衬里翻找,希望发现隐藏的夹层一样。可如果根本没有夹层呢?恕我直言,妮妙,最先尝试钓鱼的人恐怕不是我们。历史学家和研究者们在我们之前就钓过鱼,他们遗漏细节的可能性又有多大?现在没准连一条小鱼都没了。”

“有的。”妮妙梳着头,语气坚定,“那些空白部分充斥着无意义的辞藻和虚构。要不就是通篇沉默。”

“比如呢?”

“比如猎魔人在陶森特度过的冬天。每个版本的传说故事都一笔带过:‘英雄们在陶森特过了冬。’就算在公国写完两章冒险故事的丹德里恩,他在提到猎魔人时也格外神秘。这还不足以让你好奇那个冬天发生了什么?他逃离了贝哈文,又在提尔·纳·贝亚·艾林尼的地底洞穴群与精灵阿瓦拉克碰了面。他在凯德·米克维德森林经历了战斗,又与德鲁伊展开一场冒险。可然后呢?在十月到次年一月的这段时间里,猎魔人在陶森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不就是过冬嘛!”解梦术士不屑地说,“在春来雪融之前,他没法穿过山口,所以只能无聊地打发日子。难怪后世的作者会用‘冬天过去了’概括那段无聊的时光。但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就试着梦点儿什么吧。你有相关的绘画吗?”

妮妙笑了。

“多得不能再多。”

*******

这幅岩壁画描绘的是狩猎的场景。简洁随意的笔触画出了用弓和矛狩猎大水牛的矮小人类。那头水牛是紫色的,身上有老虎一样的斑纹,在它弯曲双角上方的空中,悬停着一只像是蜻蜓的东西。

“这幅画,”雷吉斯点点头,“是精灵阿瓦拉克的作品。那个知道很多事的精灵。”

“没错,”杰洛特用冷淡的语气确认道,“是他的画。”

“问题在于,我们已经彻底探索了这些洞穴,那个精灵和你提到的生物却踪影全无。”

“他们曾经在这儿。现在他们躲起来了。要不就是离开了。”

“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别忘记,你是在女贤者的斡旋下才得以和他见面的。显然他觉得,见你一次就足够了。既然女贤者明确拒绝合作,我真不知道你还能做什么。我们已经在洞穴里转悠一整天了。我担心我们在白费力气。”

“我也一样。”猎魔人苦涩地说,“我也有这种感觉。我一直搞不懂这些精灵。但至少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大多数人类都不同情精灵了。因为你很难摆脱被他们嘲笑的印象。他们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脑子里的每一个想法,都像在讽刺和讥笑我们。”

“你的拟人化修辞真是用得活灵活现。”

“也许吧。但那印象确实挥之不去。”

“现在我们怎么办?”

“回凯德·米克维德森林去找卡西尔,德鲁伊肯定已经治好了他头上的伤。然后我们骑上马,接受安娜·亨利叶塔公爵夫人的好意邀请。别这么看着我,吸血鬼,米尔瓦肋骨断了,卡西尔的脑袋负了伤,在陶森特休息一下对他们都有好处。我们还得帮丹德里恩解决他的烂摊子,因为我担心,他这次惹的麻烦有点儿大。”

“好吧,”雷吉斯叹了口气,“就按你说的做吧。但我必须躲开镜子和狗,还得留神巫师和传心咒……如果最后我还是暴露了,那就只能指望你了。”

“你可以指望我,”杰洛特严肃地说,“我从不抛下落难的朋友。”

吸血鬼笑了笑,考虑到周围没有别人,他没有隐藏自己的獠牙。

“朋友?”

“拟人化修辞嘛。来吧,离开这洞穴吧,我的朋友。再待下去,唯一的收获也只有风湿病。”

“也许吧。除非……杰洛特,你亲眼见到这堵墙后是精灵墓地提尔·纳·贝亚·艾林尼?如果想去,我们可以……你明白的,我们可以打穿这堵墙。你考虑过这个办法没有?”

“没有。我连想都没想过。”

*******

渔夫王又有了收获,因为那天的晚餐还是鲑鱼。鱼肉格外鲜美,让康德薇拉慕斯把之前的教训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又吃撑了。

*******

康德薇拉慕斯打了个嗝儿。该睡觉了,她心想。她已经第二次发现自己在机械地翻动书页,却完全没看进去内容了。该去做梦了。

她打个呵欠,放下书,把枕头由方便读书的靠背改换成适合睡觉的摆法。她用咒语熄灭提灯,房间立刻陷入蜜糖般浓稠的黑暗。厚实的天鹅绒窗帘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因为康德薇拉慕斯发现,在彻底的黑暗中最适合做梦。该怎么选择呢?她心想,在被单和床单之间伸了个懒腰。是顺其自然地做梦,还是设法找个锚定物呢?

尽管夸下海口,但解梦术士能记住的预言梦境连半数都不到。留在他们记忆中的,有相当一部分只是无意义的画面,色彩和形状就像万花筒——用镜子和玻璃做成的儿童玩具——一样变幻不定。只要梦境般的幻景失去了表面上的秩序与意义,他们就有理由置之不顾。按他们的说法,“既然我不记得了,就代表它不值得记住。”在解梦术士看来,那种都是“垃圾梦”。

更麻烦也更令人难堪的则是“幽灵梦”。解梦术士只能记住梦中事件的零散片段,次日早晨却只有种“接受到了什么信息”的模糊印象。如果幽灵梦重复多次,那就说明它确实很重要。然后解梦术士会通过集中精神和自我暗示,迫使自己再做同样的梦,而且要更加清晰。最好的办法是强迫自己醒来后立刻再次入梦——这种手法被称为“挂钩”。如果那个梦没能带来“钩子”,他们会通过睡前的专注和冥想,试图在随后的梦中见到幻景。这种强迫式的做法称为“锚定”。

在岛上度过十二个夜晚后,康德薇拉慕斯列出了三张梦境列表。其中一张让她引以为傲,因为那是她经过“挂钩”或“锚定”才得到的“幽灵梦”的列表。有关于仙尼德岛叛乱的梦,也有关于猎魔人及其同伴在暴风雪中穿过马卢尔山口的梦,还有关于春天的倾盆大雨让苏门兹峡谷的道路变得柔软泥泞的梦。另一张表上列出了妮妙认为失败的梦,它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加以解读。最后那张表则是“待办事项”,列出了等待她们去研究的梦境。

其中有个古怪却非常美妙的梦,每次回顾都零碎不堪,还伴之以柔和的触感和难以捉摸的声响。

但那确实是个令人愉快的美梦。

好吧,康德薇拉慕斯闭上双眼。顺其自然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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