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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在看书——“嗯——?”

“它看起来怪怪的,它看着——”

今天,她本来打算拧一下琴轴来给小提琴调音。可是,当她突然意识到究竟做了个什么玩意儿后,她再也不想看它一眼。她慢慢一根接一根地将琴弦都扯了下来。它们全都发出同样空洞细微的砰砰声。

“我怎样才能弄到一把琴弓呢?你确定它得用马尾巴来做吗?”

“是的。”比尔不耐烦地说。

“细的金属线或者人的头发装在柔软的棍子上不行吗?”

比尔用一只脚蹭蹭另一只,没有回应。

她生气了,额头上冒出汗珠。她的声音沙哑。“它连个破小提琴都不算。是介于曼陀铃和尤克里里之间的混杂玩意儿。我讨厌那俩,我讨厌它们——”

比尔转过身来。

“这东西一塌糊涂,行不通。毫无用处。”

“安静点,”比尔说,“你还要瞎捣鼓那又旧又破的尤克里里吗?我早就应该告诉你,做小提琴这样的念头简直是疯掉了。那不是你坐下来就能做的事情——你得去买一把。我以为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呢。不过,你自己动手搞明白这点也没啥坏处。”

有时,她觉得比尔是世上最可恶的人。他和过去完全不一样。她想将小提琴摔到地上再踩上几脚,不过,最终只是粗暴地把它放回盒子里。眼里的泪水滚烫。她踢了盒子一脚,看都没看比尔一眼就跑出去了。

她躲躲闪闪地穿过门厅去后院时,碰见了妈妈。

“你怎么了?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米可急着抽身,却被妈妈抓住了胳膊。她绷着脸,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妈妈一直在厨房里,身上还系着围裙,脚上穿着拖鞋。就像平时一样,她看起来要操心许多事,没工夫细问。

“杰克逊先生带他两个妹妹来吃午饭,椅子不够了,你今天就和巴伯尔在厨房吃吧。”

“我巴不得呢。”米可说。

妈妈放她走了,转身去解围裙。从餐厅里传来开饭的铃响和一阵欢快的喧哗。她听见爸爸讲臀部给摔骨折了才续买意外险,结果,造成了好大的损失。这是她爸爸耿耿于怀的事——本来能挣到钱,却错过了。盘碟的声音叮当作响,过了一会儿,交谈声停止了。

米可靠着楼梯的栏杆。伴随着打嗝,她突然哭了起来。回想起上个月,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小提琴真能做成。但是,在内心深处,她一直假装相信。即使现在,她也难以做到一点儿不信。她累坏了。比尔如今什么事都不帮忙。过去,她觉得他是世界上最棒的人。她总是跟在他屁股后到处去——去森林里钓鱼,去他和小伙伴一块儿玩的俱乐部,在布瑞农先生的餐厅后面玩老虎机——无论哪里。也许,他并不是有意让她如此沮丧。不管怎么样,他们不可能再是好哥们儿了。

厅里传来一股烟味和礼拜日午餐的味道。米可深深吸了口气,走回厨房里。午饭闻起来很香,她也饿了。她听见波西娅和巴伯尔聊天的声音,仿佛还一边在哼唱什么或给他讲故事。

“这就是我比大多数黑人女孩幸运得多的原因。”波西娅一边开门一边说。

“什么原因?”米可问。

波西娅和巴伯尔正坐在餐椅前吃饭。波西娅的绿裙子在深褐色的皮肤衬托下显得清爽。她戴了绿色的耳环,头发梳得服帖齐整。

“你老是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扑过来要打听一切。”波西娅说。她起身,站到热气腾腾的炉前,给米可的碟子里盛了点吃的。“我只是和巴伯尔讲我外公在老萨迪斯路上的家。我告诉他我外公和我那些舅舅是怎么拥有那块地方的。十五英亩半。有四英亩永远种棉花,有的年头为了土壤肥沃换种豌豆,山头上的一亩地专门种桃子。他们有一头骡子,一只母的种猪,地上总有二十到二十五只母鸡和小鸡。他们有一块菜地和两棵山核桃树,数不清的无花果、洋李和莓果。我可没说假话。没几个白人农场有我外公的农场经营得好。”

米可胳膊放下来,埋头吃饭。波西娅谈论得最起劲的,除了丈夫和兄弟外,就是农场。听她说这个,你会觉得那块黑人农场简直就是白宫。

“家里最初只有一间小小的房子。几年以后,全部都建起来了,我的外公、他四个儿子、儿媳妇和儿孙,还有我哥哥汉密尔顿都有地方住了。客厅里有一架真的风琴和留声机。墙上挂着我外公穿着社团服装的大照片。他们把水果和蔬菜都做成罐头装起来,因此,不管冬天有多冷,下多少雨,他们总有充足的食物。”

“那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生活呢?”米可问。

波西娅停下削土豆的活,她修长褐色的手指随着她说出的每个词而敲打着桌面。“都是这样的,懂吗?——每个人都为自己的家建房子。这些年他们都很辛苦。当然,现在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但是你明白——我小时候和外公住一起的,尽管我后来什么活也没干。不过,任何时候,只要我、威利和海伯尔有麻烦,我们随时能回去。”

“你父亲没造一栋屋子吗?”

波西娅停止咀嚼。“谁的父亲?你说我的父亲?”

“当然。”米可说。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父亲是这个镇的黑人医生。”

米可曾听波西娅说过,但以为她在编故事。一个黑人怎么可能当医生呢?

“是这样的,我妈妈嫁给我父亲之前,什么都不懂,但她很善良。我外公就是好好先生。而我父亲和他的区别就像白天和黑夜。”

“很坏?”米可问。

“不,他不坏,”波西娅斟酌地说,“只是有个问题。我父亲不像别的黑人。这很难解释。我父亲永远在学习。长久以来,他对一个家应该怎么样有许多想法。事无巨细,家里的一切事情他都要管,晚上还要教我们这些孩子念书。”

“听起来不错。”米可说。

“听着吧,你们知道大多数时候他是很安静的。但有的夜晚他会突然像痉挛发作,变得无比暴躁。所有了解我父亲的人都说他是个十足的疯子。他干过狂野疯癫的事,我妈妈因此和他分手了。我十岁的时候。我妈妈带着我们到外公的农场,我们在那里长大。我父亲一直想让我们回去。但是,我们甚至在妈妈死了以后都没有回去过。现在,我父亲完全独自生活。”

米可走到炉子边,再次往碟子里装食物。波西娅的声音如歌般高低起伏,她现在是怎么也停不下来了。

“我和父亲见得不多——也许每周一次——但我常想着他。格外地为他难过。我想他读过的书,应该比镇上的白人都要多。满屋子的书,满腹的牢骚。他的心里没有上帝,也不要宗教。他的麻烦都根源于此。”

波西娅变得激动。每当她谈到上帝——或者她的兄弟威利,或者她的丈夫海伯尔——她就会激动起来。

“欸,我可不是在卖力吆喝。我是长老会的教徒,我们不搞地上滚来滚去、巧舌如簧的那套。我们不会每周举行仪式,一道儿自艾自怜。在我们的教堂,就是唱圣歌,牧师讲道。说真的,米可,我可不认为,听点圣歌和讲道有什么害处。你该带上你的小弟弟去主日学校,你呢,也不小了,可以坐在教堂里了。看你最近狂妄自大的样子,我觉得你的一只脚已经踏入地狱里了。”

“神经病。”米可说。

“海伯尔和我结婚前,可是个神神叨叨的家伙。他每个周日都要去拜神灵,大喊大叫,洗涤自己的罪孽之类的。我们结婚后,我让他加入我的教会,虽然他有时很难保持安静,但我想他表现得够好了。”

“我不信上帝,就像我不信圣诞老人。”米可说。

“等等!所以我有时觉得你比谁都像我父亲。”

“我?你说我长得像他?”

“我的意思不是脸或者外表长得像。我在说你的灵魂。它的形状和颜色。”

巴伯尔坐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餐巾系在脖子上,他的手里还握着一只空勺子。“上帝都吃什么?”他问。

米可从桌边站起来,站在门口,准备撤了。有时,捉弄波西娅真好玩。她总是旧调重弹,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地说——似乎就知道这些。

“像你和我父亲那样从不上教堂的人,永远都得不到安宁。而我呢——我有信仰,我的内心宁静。巴伯尔,他也有他的宁静。我的海伯尔和威利也一样。还有辛格先生,只要看见他,就知道他也宁静。我第一次看见他就感受到了。”

“随便你吧,”米可说,“你比你的什么父亲都要疯狂。”

“你却从未爱过上帝,更别提爱过人了。你就像牛皮一样又硬又糙。反正我了解你。这个下午,你到处晃,没一刻称心满意。你四处转悠,好像必须找到什么丢失的东西,兴奋地将自己弄得大汗淋漓。你的心跳非得强劲得足以弄死自己,因为你不爱,你没有宁静。然后有一天,你会破戒,崩溃。到那时,没什么能救你。”

“什么呢,波西娅?”巴伯尔问,“上帝究竟吃什么?”

米可一笑置之,跺着脚走出厨房。

那天下午,她的确不安分地在房子周围瞎晃。都这样好几天了。首先,只要想到小提琴,她心里就搅动不宁。她永远都做不出一把真正的小提琴——毕竟为此计划了几周,想到这个她就觉得糟透了。之前,她怎么会如此确信能做好呢?太蠢了。也许,对一样东西的执念会让人们轻信任何的机会。

米可不想回到满屋子是人的房间里。她也不想和任何房客说话。除了街上,没地方可去了——外面的阳光炽热如火。她在门厅里无聊地来回踱步,手心老往后捋她蓬松的头发。“见鬼,”她大声地埋怨,“钢琴以外,我最想要个地方可以自己一个人待着。”

波西娅有点黑人的疯狂,但不过分。她不像别的黑人女子,从没有偷偷摸摸地对巴伯尔和拉尔夫使坏。但波西娅说她谁也不爱。米可停止走动,僵立着,拳头在头顶上摩擦。波西娅要真知道了会怎么想?她会想什么呢?

她向来保守自己的秘密。这是肯定的事。

米可慢慢上楼去。她经过一楼,然后上二楼。为了通风,有些房门打开了,屋里闹哄哄的。米可爬到最后一段楼梯停住了,坐下来。布朗小姐若这时打开收音机,她就能听到音乐了。或许会有好节目。

她的头伏在双膝间,给她的网球鞋系鞋带。假如波西娅知道这里从来是一个接一个的人,她会说什么?每次,她都觉得身体某处要爆裂成一百块碎片。

但她从来不与人说,也就没人知道。

米可在楼梯上坐了很久。布朗小姐没有打开收音机,能听到的只有人们的喧哗。她思索了很久,拳头一直在捶打大腿。她的脸仿佛裂成碎片,无法组合。这种感觉比饥饿糟糕多了,却很相似。我要——我要——我要——她满脑子就是这个——但究竟要什么,她却不知道。

大约一个小时后,她听见楼上传来拧门把手的声音。米可迅速地抬头,是辛格先生。他在走道里站了几分钟,面容忧伤而平静。随后,他走进了浴室。他的同伴没有出来。从她坐的地方,能看见房间的一角,同伴正在床上睡着,身上盖着被子。她等待辛格先生从浴室出来。她的双颊烫热,她用手摸了一下。也许,她有时到楼顶来就是为了能看看辛格先生,听听楼下布朗小姐的收音机。她好奇辛格先生的脑子里听的是什么音乐,既然他的耳朵听不到?无人知道。如果他能说话,他又会讲些什么?一样无人知道。

米可等着,过了一会儿,他又出现在走道里。她希望他望过来,向她微笑。当他走到门口时,的确朝下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米可咧嘴笑了,轻晃着。他走进房间关上了门。也许他想邀请她进去。米可突然想进去他的房间。哪天他屋里没同伴了,她会进去看看辛格先生的。她真会这么做。

炎热的下午过得很慢,米可仍然一个人在楼梯上坐着。她的脑子里又出现了那首莫扎特的曲子。真好玩,是辛格先生让她想起他的音乐。她盼望有个地方能够让自己大声地哼唱。有的曲子太私人了,没法在挤满人的屋子里唱。热闹的屋子,一个人却如此寂寞,这也有意思。米可试图想出一个隐秘的好地方,能去那儿独自待着好研究这曲子。尽管想了很久,她却一开始就知道并不存在什么好地方。

4

接近傍晚时,杰克·布朗特醒过来了,感觉睡足了。他身处的房间小而整洁,有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一张床和几把椅子。衣柜上的电风扇慢悠悠地摇着头,风吹过杰克的脸时,他想到冷水。靠窗处,有个男人坐在桌子前,盯着面前摆开的一局棋。阳光下,杰克觉得房间很陌生,却一下就认出那男人的脸,仿佛已认识他很久了。

杰克脑中的记忆多而凌乱。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睁得大大,手心朝上。白色被单衬得他的双手巨大、肤色黝黑。他把手举到眼前,发现手破了,满是瘀痕——血管肿起来,仿佛他曾长久地紧握一样东西。他的脸疲惫又邋遢。他褐色的头发垂在额头,胡须也乱了。连那形如翅膀的眉毛也变得凌乱粗野。他躺在那儿,嘴唇动了一两下,胡子也神经质地抽搐起来。

过了片刻,他坐了起来,用他的大拳头往脑袋上捶了一下,好让自己清醒过来。他一动,那个下棋的男人迅速地抬起头来,冲他微笑。

“上帝,我好渴,”杰克说,“好像整个俄国军队正用裹袜子的脚从我嘴里走过。”

那个男人看着他,保持微笑,却突然弯下腰来,从桌子的另一头取出一只结霜的冰水罐和一个杯子。杰克喘着粗气,大口大口地喝水——半裸着身子站在房间的中央,他的头向后仰,一只拳头握得紧紧的。他一下喝了四杯水,才深吸了口气,放松下来。

某些回忆马上涌现出来。他不记得和这个男人回家,但随后的事情却很清晰。他醒过来时,泡在冷水浴缸里,之后他们喝咖啡,聊天。他倾诉了许多心事,这个男人则在聆听。他讲到嗓子都沙哑了,但讲过的话,还没这个男人脸上的表情让他记得牢。清晨时,他们才去睡觉,窗帘拉了下来好挡住光线。开始时,他不断被噩梦惊醒,不得不开灯让脑子清醒。灯光让这家伙也醒了,他却毫无怨言。

“你昨晚怎么没将我踢出去?”

男人只是笑笑。杰克奇怪他怎么如此安静。他四周找他的衣服,然后看见他的手提箱在床边的地板上。他记不起如何从赊酒账的餐馆那儿拿回它的。他的书、白西服和几件衬衫都在里面,原封不动。他动作迅速地开始穿衣服。

他穿好衣服时,桌上的电咖啡壶正在煮咖啡。这个男人把手伸到椅背上搭着的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杰克疑惑地接过来。男人的名字——约翰·辛格——印在卡片中间,名字下面,用墨水写了一段话,写得和印刷体一样精致。

我是聋哑人,但我能读唇语,请不要大声说话。

突如其来的震惊让杰克感到轻飘飘的失落。他和约翰·辛格就这样对望着。

“真不知道得多久我才能发现。”他说。

他说话时,辛格会专注于看他的嘴唇——他以前就注意到了,真笨!

他们坐在桌边,用蓝色的杯子喝着热咖啡。房间很凉爽,半垂的窗帘将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强光变得柔和。辛格从壁橱里拿出一个锡盒,里面有面包、橙子和芝士。他吃得不多,只是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杰克狼吞虎咽。他要马上离开这里,把事情好好想一下。如今的困境下,他得赶紧四处看看,找个工作。房间里过于宁静和舒服,无法思考——他得出门一个人走走。

“这里还有别的聋哑人吗?”他问,“你有很多朋友吗?”

辛格只是微笑。一开始他没听懂,杰克不得不重问了一遍。辛格漆黑分明的眉毛扬了起来,摇了摇头。

“感到孤单吗?”

这个男人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杰克起身要走了。他感谢了辛格好几次,感谢他收留自己过夜,他格外注意嘴唇的运动以确保辛格看得明白。杰克又问他的手提箱能否在床底下放几天,哑巴点头答应了。

辛格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用银铅笔在便笺本上认真地写着什么,然后把它塞给杰克。

我可以在地板上放一个睡垫,在你找到住处前,可以住我这里。白天我基本不在,不会有什么麻烦。

杰克的嘴唇因突如其来的感动而颤抖。但他不能接受。“谢谢,”他说,“我有地方住。”

他离开时,哑巴递给他一条蓝色工装裤,紧紧地卷成一团,还有七十五美分。工装裤脏兮兮的,杰克一眼认出,裤子突然勾起过去一周的记忆。那钱,辛格向他解释,是他口袋里的。

“再见,”杰克说,“我很快会回来的。”

他走时,哑巴站在门口,手又插回口袋里,脸上似笑非笑。他沿台阶往下走,回头挥了挥手。哑巴也挥手,然后关上门。

外面的光线一下子变得刺眼。他站在屋前的人行道上,被阳光照得眼花,一开始几乎看不清。有个小家伙坐在栏杆上。他在哪里见过她。他认得她穿的男装短裤和她眯眼的方式。

他拿起那团脏裤子。“我想把它扔掉,知道哪里有垃圾桶吗?”

小家伙从栏杆上跳下来。“在后院,我带你去。”

他跟着她穿过屋旁狭窄潮湿的小巷。到了后院,杰克看见两个黑人坐在屋后的台阶上。他们都穿着白西服和白鞋。其中一个长得很高,领带和袜子绿得发亮。另外一个是黑白混血儿,身材中等。他在膝盖上擦着一把锡制口琴。和他的高个子同伴相映成趣的是,他的袜子和领带是火红色的。

那孩子指了指篱笆旁的垃圾桶,然后走向厨房的窗户。“波西娅!”她叫道,“海伯尔和威利在这里等你。”

厨房里有人用柔软的声音回应。“你不用那么大声,我知道。我正在戴帽子。”

杰克在扔裤子前,先将它打开。裤子又硬又沾了泥巴。一条裤腿破了,前面有几滴血痕。他把它扔进垃圾桶里。一个黑人女孩从屋里走出来,走向台阶上的白西服组合。杰克看见穿短裤的小家伙正盯着自己。她把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显得有点兴奋。

“你是辛格先生的亲戚吗?”她问。

“毫无关系。”

“好朋友?”

“好到能和他过夜。”

“我只是好奇——”

“主街在哪儿?”

她指向右边。“沿着这条街,过两个街口。”

杰克的手指理了理胡须,动身走了。七十五美分在他手里叮当作响,他咬着下唇,直到咬出斑驳充血的印。三个黑人在他前面慢悠悠地走着,聊着天。他在这陌生的小镇上如此孤单,不由得贴近他们,听他们说话。女孩的胳膊挽着他们两人。她穿了一条绿裙子,配红帽子和红鞋。男孩们和她走得很近。

“我们今晚有什么计划?”她问。

“完全听你的,宝贝,”高个男孩说,“威利和我都没什么安排。”

她看了看他们。“你们决定吧。”

“好吧——”红袜子的矮个男孩说,“海伯尔和我觉得,也许我们仨可以去教堂。”

女孩的回答几乎是唱出来的,变了三次调。“好——吧——去完教堂我觉得要去父亲那里坐坐——就一会儿。”他们在第一个街角拐弯了,杰克站住,看了他们好一会儿,才接着走。

主街很安静,很热,几乎荒无人烟。他才意识到今天是礼拜日,这让他很沮丧。关闭的店铺都支起了遮阳篷,耀眼的光线下,建筑物看上去光秃秃的。他经过了纽约咖啡馆。门开着,但里面很空,很暗。早晨他没找到袜子穿,现在发烫的人行道透过薄薄的鞋底烤着他的脚。太阳像一块滚烫的熨斗熨过头顶。小镇比他知道的任何地方都要孤独。街道的沉寂让他觉得陌生。他喝得醉醺醺时,这个地方是狂野喧嚣的。而现在呢,一切都仿佛戛然而止。

他走进一家果品店买报纸。招工栏上的内容很短。只有几则招聘,需要年龄二十五到四十岁之间、有车的年轻推销员,拿佣金。他快速地跳过不看。他费了几分钟看了一则卡车司机的广告,不过,他最感兴趣是最底下那一条。上面写着:

招:有经验的技工。“阳光南部”游乐场。位于韦弗斯巷与第十五街交界。

不知不觉地,他又走到那家餐馆门口,他已在此耗了两周。它是这条街上果品店之外唯一开着门的。杰克临时起意要进去看看比夫·布瑞农。

街上的明亮衬得咖啡馆很暗。一切都比记忆中更龌龊和不起眼。布瑞农和往常一样站在收银台的后面,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他丰满好看的妻子坐在另一头修指甲。杰克注意到,自己进去时,他们俩交换了眼神。

“下午好。”布瑞农说。

杰克觉得气氛有点异样。这家伙也许在笑,他想起自己喝醉时做的事。杰克像根木头似的站着,内心怨恨。“来一包塔吉特香烟。”布瑞农伸手到柜台下去拿烟时,杰克确定他没笑。白天时,这家伙的脸没有晚上那么生硬。他脸色发白,仿佛一晚没睡,眼睛就像只疲惫的秃鹫的眼睛。

“说吧,”杰克说,“我欠你多少钱?”

布瑞农打开抽屉,将一本公立学校便笺本放在柜台上。他慢慢地翻看着,杰克看着他。便笺本更像一个日记本,而不是日常的记账本。本子里写有长长的一串数字,再加减乘除,还有小图像。他停在了一页,杰克看见自己的名字写在角上。这页没有数字——只有打勾和打叉。纸上还随意地画了几只蹲着的、圆滚滚的小猫,尾巴是长长的曲线。杰克在细看。小猫长着一张女人的脸。小猫的脸是布瑞农太太。

“打勾的代表啤酒,”布瑞农说,“打叉是正餐,直线是威士忌。让我看看——”布瑞农擦了擦鼻子,他的眼皮垂下。然后,他合上便笺本,“大约二十块。”

“得好久才能凑到,”杰克说,“也许你能拿到钱。”

“不着急。”

杰克靠在柜台上。“说一下,这个镇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很普通,”布瑞农说,“和其他同样大小的地方差不多。”

“人口呢?”

“三万左右吧。”

杰克撕开那包烟丝,给自己卷了一支。他的手在发抖。“主要是工厂?”

“对的。四家大型棉纱厂——主要是它们。一家针织品厂、几家轧棉厂和锯木厂。”

“工资多少?”

“平均每周十到十一块——不过,时不时要被解雇。你为什么问这些?你想去工厂上班?”

杰克睡意未消,用拳头揉了揉眼睛。“不知道,也许吧。”他将报纸放在柜台上,指着读过的那则广告。“我想到这里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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