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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第四周,波西娅来了。才早晨六点钟,他正坐在厨房的火炉边上,热一锅牛奶作早餐。她醉得一塌糊涂。他闻到杜松子酒那强烈的甜味,他鼻孔因厌恶而张开。他不看她,忙着准备他的早餐。他将面包碎放到碗里,再倒上热牛奶。他准备咖啡,摆好桌子。

等他在早餐前坐下来,才严厉地看着波西娅。“你吃过早餐了吗?”

“我不想吃早餐。”她说。

“你要吃。假如你今天要上班。”

“我不上班。”

他感到一阵害怕。他不想再问下去了。他盯着那碗牛奶看,用勺子舀牛奶喝,勺子在他手里发抖。吃完早餐,他的目光落在她头顶上的墙上。“你舌头打结了?”

“我会告诉你的。你会听到的。等我能说了,我会告诉你的。”

波西娅一动不动坐在椅子里,她的目光慢慢从一个墙角移到另一个墙角。她的手臂无力地下垂,双腿松弛地交叠着。他不看她时有片刻感到一种危险的轻松和自由,他知道这种感觉很快要被打碎,因此而更强烈。他弄了一下炉火,暖了暖手。然后卷了一根烟。厨房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墙上的平底锅被炉火照得发亮,它们背后都有一个圆形的阴影。

“是威利。”

“我知道。”他小心翼翼地在手掌里搓着卷烟。他不为所动地环顾四周,留恋着最后的甜蜜美味。

“我和你提到过的巴斯特·约翰逊,和威利一块儿坐牢的。我们以前认识他。他昨天被送回家了。”

“嗯。”

“巴斯特终生残疾了。”

他的脑袋在抖。他用手压着下巴,保持稳定,但是顽固的颤动很难控制。

“昨天晚上,几个朋友来我家,说巴斯特回家了,要和我说威利的事。我就跑了过去,下面是他说的。”

“嗯。”

“他们有三个人。威利和巴斯特,还有另一个男孩。他们是朋友。然后就出麻烦了。”波西娅停顿了一下。她的舌头舔了舔手指,又将手指润了润干燥的嘴唇。“这事和那个白人看守老欺负他们有关。有一天,他们到外面公路上劳动,巴斯特顶撞了看守,另一个男孩企图跑到树林里。他们把三个人都带走了。把他们三个人都带到营地里,将他们关到冰窟里。”

他又“嗯”了一次。但他的头在抖,这个词听着像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声。

“这是大概六周以前的事了,”波西娅说,“你记得那时的寒潮吧。他们把威利和其他男孩关到冰窟一样的屋里。”

波西娅的声音低沉,她的话语之间没有停顿,脸上的悲痛也没有缓和。就像一首哀歌。她说着,他听不懂。传到他耳朵里的声音分明,但它们没有形状和意义。他的脑袋仿佛是船头,声音就像打在船头的浪花,流逝了。他感到要往回看,去找那已经说过的话。

“……他们的脚都肿起来,他们躺在那儿,在地板上滚动,大喊大叫。没有人来。他们喊了三天三夜,没有人来。”

“我聋了,”考普兰医生说,“我听不明白。”

“他们把我们的威利和其他男孩扔到冰窟里。天花板上垂下一条绳子。他们的鞋被脱掉,光着的脚被绑在绳子上。威利和两个男孩身子躺在地上,脚在半空中。他们的脚肿得厉害,在地上滚动,大喊大叫。屋里冰冷,他们的脚都结冰了。他们的脚发肿,他们喊了三天三夜,没有人来。”

考普兰医生用手压着头,但那持续的颤抖没法停止。“我听不见你说的话。”

“他们最终来接他们。他们飞快地将威利和男孩子们带到病房,他们的脚都肿得很,冻成冰。生了坏疽。他们把威利的双脚都锯掉了。巴斯特·约翰逊锯掉了一只,另外那个男孩没事。但是我们的威利——他终身残疾了。他的两只脚都被锯掉了。”

话说完,波西娅俯下身子,头撞向桌面。她没有哭,也没有哀吟,她只是一遍遍地用头撞向难以擦洗的桌面。碗和勺子咣当作响。他将它们拿到水槽里。他脑袋里的词语破碎,但他不想将它们拼凑起来。他烫了一下碗勺,洗了一下擦盘子的毛巾。他从地上捡起什么,放回到别处。

“残废?”他问,“威利?”

波西娅的头撞在桌面上,有着类似缓慢的打鼓声的节奏,他的心跳也被带入这个节奏。话语安静地复活,拼凑出意义,他理解了。

“他们什么时候送他回家?”

波西娅颓丧的脑袋枕在胳膊上。“巴斯特不知道。他们三个很快就被分到不同地方去。他们把巴斯特送到另外一个营地。因为威利只需要再待几个月,他想他应该快回家了。”

他们喝着咖啡,坐了很久。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咖啡杯碰到了他的牙齿。她将咖啡倒在杯托上,溅出来的咖啡洒到她大腿上。

“威利——”考普兰医生说,他说出这个名字时,牙齿深深地咬到了舌头,他痛苦地摆动着下巴。他们又坐了很久。波西娅握着他的手。微弱的晨光将窗户映得灰白。窗外还在下雨。

“我如果要上班,还是现在走比较好。”波西娅说。

他跟着她到大厅,在衣帽架前停住,穿上外套和围巾。随着门开,一股又冷又湿的风钻了进来。海伯尔坐在马路牙子上,头顶盖了张已湿答答的报纸来避雨。人行道上有栏杆,波西娅挨着栏杆走。考普兰医生在后面和她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他的手也撑在围栏板上来保持平衡。海伯尔在他俩后面。

他等待那黑暗骇人的愤怒,就像夜晚释放的野兽。但它没有来。他的肝肠就像灌了铅一般,他走得如此慢,沿路挨着栏杆和楼房那湿冷的墙壁。向深处坠落,直到下面再无深谷。他已触到了绝望的实底,也就坦然了。

这里面,有他熟悉的某种强烈而神圣的快乐。被迫害的笑声,被鞭打的黑奴歌唱他愤怒的灵魂。如今他的心里就有一首歌——它还不是旋律,只有歌的感觉。被浇透的平静,它的沉重压迫着他的四肢,唯有强大的、真正的使命才能让他有力前行。他为什么还要往前走?为什么不在这最深的侮辱下面苟安,获得短暂的慰藉?

但他继续向前走。

“叔叔,”米可说,“喝点热咖啡会让你感觉好点吧?”

考普兰医生看着她的脸,没有回应。他们穿过小镇,最后来到凯利家后面的巷子里。波西娅先进去,他跟在后面。海伯尔待在外面的台阶上。米可和她两个弟弟原来就在厨房里。波西娅说了威利的事。考普兰医生没有听她讲,但她的声音是有节奏的——开始、展开、结束。她讲完以后,又从头讲了一遍。其他人也进来听。

考普兰医生坐在角落的高凳上。他的外套和围巾在炉灶边的椅背上冒着热气。他的帽子搁在膝盖上,修长黝黑的手神经质地转着破旧的帽檐。他发黄的手心都是汗,时不时地擦一下手帕。他的脑袋颤抖,全身肌肉绷紧,竭力保持稳定。

辛格先生进来了。考普兰医生抬起头看他。“你听说了吗?”他问。辛格先生点点头。他的眼里没有恐惧、怜悯或憎恨。知道事情的人里面,只有他的眼神没有表达这种情绪。只有他理解这件事情。

米可悄悄问波西娅:“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他叫本尼迪克特·马迪·考普兰。”

米可俯身凑到考普兰医生跟前,叫得很大声,仿佛他是个聋子。“本尼迪克特,难道你不想喝点热咖啡让感觉好受一点吗?”

考普兰医生被吓到了。

“别大喊大叫,”波西娅说,“他的听力和你一样好。”

“噢。”米可说。她倒空咖啡壶,重新放咖啡到炉上去烧。

哑巴依然徘徊在门口。考普兰医生依然看着他。“你听说了吗?”

“他们会怎么处理那些监狱看守?”米可问。

“宝贝,我不知道,”波西娅说,“我真不知道。”

“我要做点什么。我得为此做点什么。”

“我们做什么都没用。最好保持沉默。”

“他们应该受到威利和那两个男孩一样的待遇。要更严厉。我真想召集一路人马,亲自把他们杀掉。”

“这不是基督徒该说的话,”波西娅说,“我们只能退一步,等着看他们被撒旦用草耙砍碎,永远在油锅里煎熬。”

“至少威利还能吹口琴。”

“双脚被锯掉了,这是他唯一能干的。”

房间里充满噪音和骚动。厨房顶上的房间里,有人在挪移家具。饭厅里挤满了房客。凯利太太在早餐桌和厨房之间忙个不停。凯利先生穿着松垮垮的裤子和浴袍走来走去。凯利家的孩子在厨房里贪婪地吃着。门砰砰地响,屋里到处都是人声。

米可递给考普兰医生一杯加了淡牛奶的咖啡。牛奶使得那液体泛着灰蓝色的光泽。有的咖啡溅到了托盘上,他先用手帕擦了托盘和杯子边沿。他一点儿都不想喝咖啡。

“我真希望能杀掉他们。”米可说。

屋里安静了。饭厅里的人都出去上班了。米可和乔治去上学了,小婴儿被关在前面的房间里。凯利太太头上绑一条毛巾,拿着扫帚上楼了。

哑巴依旧站在门口。考普兰医生凝视着他。“你知道这事?”他又问了一遍。他的问题没有声音——话堵在他喉咙里——尽管如此,他的眼睛说出来了。然后哑巴离开了。剩下考普兰医生和波西娅。他在角落的高凳上坐了一会儿。终于,他起来要走了。

“你坐回去,爸爸。今天上午我们要待在一起。我要去煎鱼,准备鸡蛋、面包和土豆做午餐。你留下来吧,我想好好招待你一顿热腾腾的午餐。”

“你知道我要出诊。”

“就这一天,好吗,爸爸。我感觉自己真要崩溃了。而且,我不想你一个人在街上瞎晃。”

他犹豫着,摸了摸衣领。它很湿。“女儿,对不起。你知道我有病人要看。”

波西娅把他的围巾放在炉上烘干,直到羊毛变得烫手。她帮他系外套的纽扣,将衣领翻好。他清了清喉咙,将痰吐到一张他口袋里随身带着的纸片上。随后,把纸片扔到炉子里烧掉了。出了门他停了一下,和台阶上的海伯尔说话。建议他如果可以请假不上班,就陪一下波西娅。

风刺骨地冷。低沉的天空下着毛毛细雨。雨水渗入垃圾桶,巷子里湿漉漉的垃圾散发着恶臭。为了走稳,他走的同时扶着篱笆,黑眼珠一直看向地面。

他只看了病情很严重的病人。随后回到诊所,从中午一直忙到两点。结束后他坐在书桌前,拳头握得紧紧。但是,这事想多了也没用。

他再也不愿看见人类的脸。但他也无法独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干坐着。他穿上外套,又走到湿冷的街上。他口袋里有几张要送到药房的处方。但他不想和马歇尔·尼科尔斯说话。他走进店里,将处方放在柜台上。药剂师放下手中要称的药粉,转过身来,伸出两只手。他厚厚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几下,才沉着地说出来。

“医生,”他郑重地说,“你该知道,我和我们所有的同事,还有我协会和教会的成员——我们深深地感受到你的悲伤,并致以我们最深切的同情。”

考普兰医生遽然转身,只字不言。这太细碎了。需要更有分量的。强烈的、真正的使命,正义的意志。他硬邦邦地迈着步,胳膊贴着身体,往大街走去。他徒劳地想了很多。他想不出镇上哪个有影响力的白人既勇敢又公正。他把每个他了解的律师、法官和政府官员都想到了——但每想到一个,他的心里都是苦涩。最后,他决定去找高等法院的法官。走到法院前,他毫不犹豫,快速地进去了,决心这个下午见见法官。

宽敞的前厅很空,只有几个闲人在通向两侧办公室的过道上晃悠。他不知道法官的办公室在哪里,犹豫地在楼道徘徊,查看门上的牌子。最后他走到一处狭窄的通道。走廊的中间站了三个白人,在聊天,堵住了通道。他挨着墙根想过去,但其中一人转身拦住他。

“你要干吗?”

“请问,能告诉我法官的办公室在哪里吗?”

白人竖起拇指,指向通道的尽头。考普兰医生认出他是副警长。他们见过许多次,但副警长记不住他。对黑人来说,白人都长得差不多,但他们会费心去分别。另一方面,对白人而言,黑人都长得一样,可他们通常懒得去记住一个黑人的脸。因此那白人说:“你有事吗,尊敬的牧师?”

这熟悉的、嘲弄意味的称呼激怒了他。“我不是牧师,”他说,“我是一名医生,医学博士。我的名字叫本尼迪克特·马迪·考普兰,我有急事,要立刻见法官。”

副警长那一字一顿的说话方式,像其他白人一样让他发狂。“是吗?”他嘲弄道,对他的朋友眨了眨眼,“那么,我就是副警长,我的名字叫威尔森先生,我告诉你法官很忙。改天再来吧。”

“我必须见到法官,”考普兰医生说,“我等着他。”

通道的入口有一张长凳,他坐下了。三个白人继续聊天,但他知道副警长在观察他。他决心不走。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几个白人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经过。他知道副警长在看他,坐得很僵硬,双手插在膝盖间。他的谨慎告诉他该离开,迟点等副警长不在时再回来。有生以来,他和这些人打交道时一贯谨慎小心。但现在,心里有什么东西不让他退缩。

“过来,你!”副警长终于说话了。

他的脑袋颤抖,站起来时脚跟都没站稳。“嗯?”

“你说你找法官有什么事来着?”

“我没说,”考普兰医生说,“我只说我找他有急事。”

“你站都站不直。你喝酒了吧,是不是?我闻到你的酒气了。”

“说谎,”考普兰医生慢慢地说,“我没有——”

副警长朝他的脸打了一拳。他摔倒在墙上。那两个白人抓住他的胳膊,拖他下楼梯到一楼。他没有反抗。

“这个国家的麻烦就是这个,”副警长说,“像他这样该死自大的黑鬼。”

他一言不发,让他们随意处置。他在等待那可怕的愤怒,感觉到它的升起。愤怒使他无力,因此而绊倒。他们把他推进警车,里面有两个看守。他们将他带到警署,接着送去拘留所。等他们走进了拘留所,那愤怒的力量才迸发出来。他突然挣脱了他们。被围在墙角。他们用棍棒打他的脑袋和肩膀。他怀着悲壮的力量,挣扎时听见自己大笑的声音。他一边流泪,一边笑。用脚疯狂地踢着。他用拳头,甚至用头去撞他们。他很快就被扣住了,动弹不得。他们拖着他一步步地穿过拘留所的大厅。牢房的门开了。有人从后面踢他腹股沟,他跪倒在地上。

狭窄的牢房里有另外五个囚犯——三个黑人,两个白人。其中一个白人很老了,醉醺醺的。他坐在地上,挠着身子。另一个白人囚犯是个男孩,不超过十五岁。三个黑人都很年轻。考普兰医生在床铺上躺下,仰头看着他们,认出了其中一个。

“你怎么在这儿?”这年轻人问,“你不是考普兰医生吗?”

他说是。

“我叫达里·怀特。你去年帮我姐姐割了扁桃体。”

冰窟般的牢房里弥漫着腐烂的气味。角落有一个桶装满了尿。蟑螂在墙上爬。他闭上眼睛,几乎马上就睡着了。等他再抬头看时,那安了铁条的小窗黑了,厅里燃起明亮的火光。四个空锡盘放在地上。卷心菜和玉米面包,他的晚餐就在身旁。

他在床铺上坐了起来,猛地打了几个喷嚏。呼吸的时候,胸口的痰咕噜咕噜响。过了一会儿,那个白人男孩也打起了喷嚏。考普兰医生的纸片用完了,只好撕口袋里的笔记本。白人男孩站在角落的尿桶前,或干脆让鼻涕流到胸前的衬衫上。他的眼睛睁大,轮廓分明的脸颊红了。他缩在床铺边,呻吟着。

很快他们被带到外面的洗手间,回来后准备睡觉。六个犯人睡四个床位。老人睡在地上打呼噜。达里和另一个男孩挤在一个床位上。

度日如年。大厅里的火光灼痛了他的眼睛,牢房里的气味使呼吸变得难受。他感到冷。他的牙齿在打战,寒冷让他发抖。他坐起来,邋遢的毯子裹紧身体,前后摇晃。他有两次去给白人男孩盖毯子,对方在说梦话,梦里把胳膊伸出了外面。他摇晃身体,手捧着脑袋,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吟。他无法去想威利,思维甚至无法集中在强烈的、真正的使命上,并从中获得力量。他只能感觉到自身的痛苦。

然后热潮回来了。暖意在体内蔓延。他躺下来,仿佛沉到了一个温暖的、红色的极乐世界里。

第二天早晨,太阳出来了。南部那怪异的冬天到了尽头。考普兰医生被释放了。一小群人等在拘留所外。辛格先生在。波西娅、海伯尔、马歇尔·尼科尔斯也来了。他们的脸模糊不清,他看不清楚。阳光非常刺眼。

“父亲,你难道不知道这对我们威利毫无帮助吗?在白人法院那里瞎碰运气?我们最好是保持沉默和等待。”

她的大嗓门在他耳边让人疲倦地嗡嗡响。他们爬进了一辆“十分钱出租车”,然后他回家了,脸颊贴在洁白的枕头上。

11

米可彻夜都睡不着。埃塔病了,她不得不睡在起居室里。沙发太窄太短。她做了噩梦,梦见了威利。波西娅和她说他们怎么对待威利的事都过去快一个月了——但她还忘不掉。她做过两次类似的噩梦,醒来时在地板上。额头上撞出了一个包。早晨六点,她听见比尔到厨房给自己弄早餐。天亮了,但窗帘遮着,房间里还很暗。在起居室醒来让她感觉怪怪的。她不喜欢。被单在身上卷作一团,一半在沙发上,一半落在地板上。枕头在房间的中央。她起来,把对着大厅的门打开。楼梯上没有人。穿睡衣的她跑到后面的房间。

“挪过去一点,乔治。”

这孩子躺在床的正中。夜晚温暖,他像只松鸦一样赤裸裸。他的拳头紧握,虽然在睡觉,眼睛也斜眯着仿佛在思索世界难题。他的嘴巴张开,枕头上湿了一块。她推他。

“等一下——”他在梦里说。

“往你那边挪一点。”

“等等——让我先做完这个梦——这个——”

她将他拖到该他睡的那头,贴着他躺了下来。等她再睁开眼,已经很晚了,阳光已经射进后窗。乔治不在。后院里传来小孩的说话声和流水声。埃塔和黑兹尔在中间的屋子聊天。她穿着衣服,突然有个想法。她在门边偷听,但听不见她们说什么。她猛地打开门,想吓她们一跳。

她们在看一本电影杂志。埃塔还在床上。她的手半捂着一个男演员的照片。“从这上面看,你不觉得他像那个男孩?那个曾经约会过——”

“你今天感觉如何,埃塔?”米可问。她朝床底下看,她的秘密盒子原封不动地待在原来的位置上。

“你操心的事可真多。”埃塔说。

“你没必要找茬吧。”

埃塔的脸尖了。她的胃痛得厉害,她的卵巢病变了。这和她身体虚弱有关。医生说她的卵巢必须得马上切除。但他们的父亲说再等一下。没钱了。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米可说,“我问你一个礼貌的问题,你就开始挑剔我。我觉得我应该为你生病而难过,但你拒绝我的善意。我当然会生气啊。”她把一缕头发往后推,仔细地照着镜子。“好家伙!看我的包!我的头肯定破了。我昨晚摔了两次,估计是撞到沙发边上的桌子了。我没法在起居室睡。那沙发那么挤,我根本睡不下。”

“别那么大声,好吗。”黑兹尔说。

米可跪下来,将那个大盒子拉了出来。她细心地检查捆绑的绳子。“说,你们俩有没有动过它?”

“嗤!”埃塔说,“我们动你的垃圾做什么?”

“你最好别动。谁要乱动我的私人物品,我会杀了他。”

“你听着,”黑兹尔说,“米可·凯利,你是我所认识的最自私的人。你对任何人都毫不关心除了——”

“噢,呸!”她砰地把门关上。她恨她们俩。想到这很可怕,却是事实。

她爸和波西娅在厨房里。他穿着浴袍,喝着咖啡。他的眼里充满血丝,咖啡杯碰到杯托。他绕着餐桌来回踱步。

“几点了?辛格先生走了没?”

“他走了,宝贝,”波西娅说,“都快十点了。”

“十点!天呐!我从没有起那么晚。”

“你搬来搬去的那个大帽盒里装了什么?”

米可手伸到炉子里拿出半打曲奇饼。“你不问我,我就不会骗你。多管闲事的人要遭报应的。”

“如果还有点牛奶的话,我想倒来泡碎面包,”她爸说,“这安魂汤也许能让我胃好受点。”

米可掰开饼干,往里面夹了点炸鸡胸肉丝。她在后面的台阶上坐下来吃她的早餐。早晨温暖明亮。斯伯尔瑞布斯和沙克在后院里正和乔治玩耍。沙克穿着防晒服,那两个孩子身上脱得只剩下短裤。他们用水管浇对方。水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风吹起如雾的水花,雾中闪着彩虹的色彩。一排衣物在风中飘扬——白被单、拉尔夫的蓝衣服、一件红罩衫和睡衣——湿润干净,被风吹出各种姿态。已有夏天的感觉。有毛茸茸的小黄蜂嗡嗡地绕着巷子篱笆上的忍冬花转。

“看我将它举过头顶!”乔治大叫,“看水怎么流下来。”

她太有活力,坐不住了。乔治往面粉袋里灌土,把它吊在树杈上当沙袋。她开始击打它。砰!砰!她跟着醒来时脑中音乐的节奏去击打。乔治的土里混了一块尖锐的石头,她的指关节弄伤了。

“呃!你把水喷到我耳朵里啦。我的耳膜破了。我听不到了。”

“给我,让我射。”

水花打到她的脸上。孩子们还有一次把水管对着她的腿。她担心盒子弄湿了,抱着它穿过巷子来到前廊。哈利正坐在他家台阶上读报纸。她打开盒子,拿出笔记本。但她难以集中精神去想她要写下来的歌。哈利在朝她的方向看,她无法思考。

她和哈利最近聊了那么多事。几乎每天都一起从学校走回家。他们谈到上帝。她有时半夜醒来,为他们的聊天内容不寒而栗。哈利是泛神论者。这是一种宗教,和浸信会、天主教或犹太教一样。哈利相信人死后,埋葬的身体会变成植物、火、土、云和水。要花上千年之久,然后人最终成了世界的一部分。他说,这比光成为一个天使要好。不管怎么说,总比什么都不是要强。

哈利将报纸扔到家中门厅,走了过来。“像酷热的夏天了,”他说,“还只是三月呢。”

“是啊,我希望我们能够游泳去。”

“有地方游的话,我们去啊。”

“没地方游。除了乡村俱乐部的游泳池。”

“我真想干点什么——离开,到某个地方去。”

“我也是,”她说,“等一下,我知道一个地方。在郊区,十五英里远。树林里有一条又深又宽的河。夏天的时候,女童子军在那里扎营。去年威尔斯太太带我和乔治还有彼特、沙克去游过一次。”

“你要想去,我可以弄两辆自行车,我们明天去。一个月里我可以休息一个周日。”

“我们骑车去,中午在那儿野餐。”米可说。

“好,我去借自行车。”

他该上班了。她看着他走在街头,甩着胳膊。街区走过一半处,有棵树枝低垂的月桂树。哈利跑过去跳了起来,抓住树干,做引体向上。她的心底感到一阵快乐,因为他们是真正的好朋友,真的。而且,他俊朗。明天,她要借黑兹尔的蓝项链,穿丝绸裙子。午餐他们会带果酱三明治和“尼嗨”橘子汽水。哈利也许会带稀奇古怪的东西,因为他们家吃正宗的犹太食物。她一直看着他,直到他拐弯。他真的长成了一个非常好看的小伙子。

郊外的哈利和坐在台阶上读报纸、思考希特勒的哈利是两个人。他们一大早就出发了。他借的自行车是男式的——前面有横梁。他们将午餐和泳衣绑在挡泥板上,不到九点就出发了。上午阳光灿烂,天很热。不到一小时,他们就骑到了离小镇老远的一条红土路上。田野一片青翠,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松树气息。哈利兴奋地说话。暖风熏在他们的脸上。她口干舌燥,已经饿了。

“看到那边山上的房子了吗?我们停下弄点水喝吧。”

“别,最好再等等。喝井水会得伤寒。”

“我已经得过伤寒了。我得过肺炎,腿摔断过,脚也感染过。”

“我记得。”

“是啊,”米可说,“我和比尔得伤寒时,待在前屋。彼特·威尔斯从人行道跑过时,捏着鼻子往窗口看。比尔非常尴尬。我的头发都掉没了,因此成了光头。”

“我打赌,我们至少骑出小镇十英里了。我们骑了一个半小时——而且骑得很快。”

“我渴坏了,”米可说,“也饿坏了。你午餐袋里有什么?”

“冷猪肝布丁、鸡肉沙拉三明治和馅饼。”

“很棒的野餐,”她为自己带的东西而羞愧,“我带了两只煮熟的鸡蛋——里面有馅——小包的盐和胡椒。三明治——涂了黑莓酱和黄油。每一样都用油纸包好。还有纸巾。”

“我没打算让你带什么,”哈利说,“我母亲准备了我们俩人的午餐。是我邀请你出来的嘛。我们马上就可以到商店买点冷饮。”

他们又骑了半小时,终于来到加油站的便利店。哈利支好自行车,她比哈利先走了进去。从明亮的日光下走入,便利店显得很暗。货架上堆满了鸡胸肉片、油桶、一袋袋的面粉。柜台上放了一大罐黏糊糊的散装糖果,苍蝇在上面嗡嗡地转。

“你这儿有什么喝的?”哈利问。

店员开始罗列饮料名。米可打开冰柜,往里面看。手浸在冰水里觉得很舒服。“我要一瓶‘尼嗨’巧克力味苏打水。你们有吗?”

“和她一样,”哈利说,“要两瓶。”

“不,等一下。这里有冰啤酒。我想要瓶啤酒,如果你请得起。”

哈利也给自己要了一瓶。他认为不到二十岁喝啤酒是一桩罪行——也许他只是突然想凑个热闹。刚喝了一口,他就做了个痛苦的表情。米可的腿累坏了,肌肉在跳动。她的手擦了一下瓶口,吞下冰凉的一大口。马路对面是一大块空旷的草地,再过去是一排松树林。松树有着各种层次的绿——从明亮的黄绿到几乎发黑的深绿。天空是灼人的蓝。

“我喜欢啤酒,”她说,“我经常将面包蘸在我爸爸喝剩的啤酒里。喝啤酒时,喜欢同时舔手上的盐。这是我喝过的第二瓶啤酒。”

“第一口酸,后面喝着还不错。”

店员说距离小镇十二英里了。他们还要骑上四英里多些。哈利结了账,他们又走到了大太阳底下。哈利声音高昂,一直在笑,没有理由。

“天,啤酒和大日头让我晕头了,但我感觉可真好啊。”他说。

“我巴不得能立刻游泳。”

路上有沙子,他们必须铆足了劲去踩自行车才能前行。哈利的衬衫上都是汗水,贴在后背上。他还在说话。路面变成了红土路,砂子都在身后了。她心里想到一首缓慢的黑人歌谣——波西娅的弟弟原来用口琴吹过的歌。她跟着它的节奏去踩脚踏板。

终于,他们到了她要找的地方。“就是它!看到那个‘私人领地’标志了吗?我们得翻过倒刺铁丝网,然后从那条路走——看!”

树林很安静。光滑的松针覆盖着土地。只用了几分钟他们就走到河边。河水是褐色的,奔流不止。寒凉怡人。四周寂然,只有水流声和微风在松树高枝上的歌吟。幽深的树林似乎让他们胆怯了,他们沿着河岸缓缓走着。

“很美吧。”

哈利笑了。“你怎么小声说话了?听我的。”他拢起双手盖着嘴巴,发出一声久久的、印第安式的呐喊,他们听到了回响。“来吧,一起跳到水里,凉快凉快。”

“你不饿吗?”

“好吧。我们先吃东西。现在先吃一半,等下从水里上来再吃另一半。”

她拆开果酱三明治。吃完之后,哈利讲究地把纸揉成球,塞入树洞里。然后,他脱下短裤,走到小径上。她在树丛后面脱掉衣服,勉强穿上黑兹尔的泳衣。泳衣太小了,勒得她大腿根痛。

“你好了吗?”哈利喊道。

她听见一阵水花溅起的声音,走到岸边时,哈利已经在游了。“先别跳,让我看看有没有树桩或者水浅的地方。”他说。她就看着他脑袋在水里一浮一沉,她压根没想过要跳。她甚至都不会游泳。她出生以来,只游过几次——要不套了救生圈,要不远离没过头顶的水域。但是和哈利说会显得自己胆小。她感到难堪,突然,编了个故事:

“我再也不跳水了。我原先老跳,从很高的地方跳。但有一次我把头撞破了,从此再不能跳水,”她想了一分钟,“我跳的是封闭屈体两周。我浮上来时,水里都是血。但我压根没想,继续做各种花样动作,有人朝我喊叫,我才意识到水中的血是从哪儿来的。从此我再也游不好了。”

哈利爬上岸。“天啊,我从没有听说过。”

她原想给故事再加点佐料使它更真实些,但她只是看着哈利。他的皮肤呈浅褐色,水花让它晶莹闪亮。他的胸部和大腿都有毛。只穿着一条紧紧的泳裤,他几乎是裸露的。摘下了眼镜,他的脸变大了,更英俊。他的眼睛润泽发蓝。他正看着她,突然间,两人都不好意思了。

“水有十英尺深,除了河对岸。那里水浅。”

“我们游吧。我打赌冷水里的感觉很好。”

她不害怕。这和她被困在大树顶部是一样的,除了爬下来,别无办法——感到死一般的平静。她沿着岸边一点点挪下去,到了冰凉的水里。她抓着树根直到抓断了,才开始游。她呛了口水,沉了下去,但她坚持游,没有丢脸。她游到了河的对岸,在那儿,脚可以碰到水底。她感觉好了。她用拳头拍打着水花,大声地瞎喊着,为了听回声。

“看这儿!”

哈利爬上一棵高高细细的小树。树干柔软,他爬到顶时,树被他压得弯下来。他落入水里。

“我也来,看我的。”

“那是棵小树苗。”

她和她那片的孩子一样,是爬树老手。她重复了一遍他刚才的动作,啪地一下掉入水里。她也能游泳了。现在她游得还可以。

他们玩“跟我学”的游戏,沿着岸边奔跑,跳进寒冷发黑的水里。他们又叫又跳,爬上爬下,玩了差不多两小时。然后,他们站在岸上,对望着,似乎再没什么新鲜的玩意了。她突然说道:

“你裸泳过吗?”

树林很安静,他一开始没回答。他觉得冷。他的乳头变成硬的、紫的。他的嘴唇也发紫,牙齿交战。“我——我没有。”

她一下就兴奋起来,冲口而出:“你如果裸泳,我也裸。谅你不敢吧。”

哈利将湿漉漉的黑发往后拨,说:“好。”

他们都把泳衣脱了。哈利背对着她。他手脚笨拙,耳根发红。然后他们转过身来面朝对方。他们也许在那儿站了半个小时——也许不到一分钟。

哈利从树上摘了一片叶子,将它撕碎了。“我们还是穿上衣服吧。”

整个野餐,他们都没有说话。他们将食物铺在地上。哈利把所有吃的分成两半。到了酷热的、使人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密林深处除了潺潺流水和鸟鸣,什么都听不见。哈利拿着有馅的鸡蛋,用拇指压碎了蛋黄。那动作让她想起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呼吸。

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听我说,我觉得你很美,米可。我以前从没这样觉得。我不是说你丑——我只是想说——”

她往水里扔了一个松果。“如果想在天黑前回到家,我们就得现在走。”

“不,”他说,“我们躺下吧,就一分钟。”

他的手抓回了几把松针、树叶和灰苔藓。她吸吮着自己的膝盖,观察着他。她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仿佛整个人都绷紧了。

“我们现在能睡了,这样回家路上才有精神。”

他们躺在松软的“床”上,看着天空里深绿的松林。有只鸟在唱一首哀怨清澈的歌,她从未听过。一个仿佛双簧管吹出的高音——接着降了五度,又升了上来。这歌像沉默的疑问般伤感。

“我爱那只鸟,”哈利说,“我想它是只绿鹃。”

“我希望我们在海边。在沙滩上,看着海上远处的船。有一年夏天,你去了海滩——到底是怎么样?”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嗯——有海浪。有时是蓝的,有时是绿的,阳光明媚时,海浪看起来像镜子。在沙滩上可以捡小小的贝壳。就像我们放在雪茄盒里带回去的那种。水面上有白色的海鸥。我们在墨西哥湾——清凉的海风一直吹着,阳光不像这地方这么烤人。总是——”

“雪,”米可说,“我想看雪。冰冷、洁白的积雪,就像照片里。暴风雪。整个冬天,白色的、寒冷的雪花轻轻下着,一直下一直下。如阿拉斯加的雪。”

他们同时转过身来。相互挨得很近。她感受到他的颤抖,她的拳头几乎要握碎了。“噢,上帝。”他一遍遍地念着。她感到头已脱离身体,被抛到远处。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那能让人失明的烈日,心里在算着什么。然后,就这样了。

过程就是这样。

他们沿路推着车慢慢地走。哈利的头低垂,肩膀耷拉着。他们长长的黑影投在尘埃滚滚的路上,已接近傍晚了。

“听我说。”他说。

“嗯。”

“我们得弄明白它。我们必须。你明白吗——哪怕一点?”

“我不知道。我想。”

“听我说,我们得做点事情。我们坐下来吧。”

他们放下自行车,坐在路边的阴沟旁,双方拉开距离。他们头顶着灼热的午后阳光,周围布满褐色的、疏松的蚂蚁窝。

“我们得将它弄明白。”哈利说。

他哭了。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泪珠从他的苍白的脸上滚落。她想不出他为何要哭。一只蚂蚁叮她的脚踝,她将它捏在指心,仔细地看。

“是这样,”他说,“我从来没有吻过女孩子。”

“我也没有。我没有吻过任何男孩。除了家人。”

“我原来一直想的是——吻这个特定的女孩。我原先在学校时想象过,夜里会梦见。就是有次她和我约会。我能感觉到她希望我吻她。我只是在黑暗里看着她,而不能去吻。那就是我所想的——去吻她——机会来时,我却不能。”

她用指头在地上挖了个小洞,埋了那只死蚂蚁。

“全是我的错。无论怎样看,通奸都是可怕的罪行。何况你比我小两岁,还只是个孩子。”

“不,我不是。我不是孩子了。虽然,现在我希望自己是。”

“听着。如果你觉得我们该结婚,我们可以结——秘密地,或用别的方式。”

米可摇着脑袋。“我不要。我永远不会和任何男孩结婚。”

“我也不会。我知道的。我不是说着玩的——是真的。”

她被他的脸吓住了。他的鼻翼在抖动,他的下唇颜色斑驳,被他咬出血了。他的眼睛明亮、湿润、闷闷不乐。他的脸比她记忆里任何人的脸都要苍白。她的头转了过去。他要能不再讲,事情会好受许多。她慢慢地环视周围——阴沟里布满条痕的、红白色的黏土,一个破威士忌酒瓶,对面的松树上挂着一个招聘县治安官的广告牌。她想安静地、久久地坐着,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说。

“我要离开小镇了。我是个好技工,我能在别处找到工作。我待在家里的话,母亲能在我眼中读到一切。”

“告诉我。你能看着我,说说有什么区别吗?”

哈利看了她的脸很久,点头表示能看出。然后他说:

“还有最后一件事。一两个月之内,我会寄给你我的地址,你给我写信,告诉我你没事。”

“你什么意思呢?”她迟疑地问。

他和她解释。“你只需要写‘没事’,我就明白了。”

他们又推着车往家走。他们的身影在路面上拉得巨人般高大。哈利弯着身子,就像个老乞丐,不断地用袖子擦鼻子。在太阳沉到树后之前的一瞬间,有道明亮金黄的光照亮一切,他们身前的影子从路面消失了。她感觉衰老,身体里仿佛承受着沉重之物。她现在是个大人了,无论她愿意与否。

他们走了十六英里路,回到家里那黑暗的巷子。她能看见厨房橘黄色的灯光。哈利家是黑的——他母亲还没回家。她在一条辅街上的裁缝店干活。有时,周日都要上班。透过窗户,能看见她正在后面的缝纫机前埋首干活或者把一根长针穿过厚重的布料。你看她时,她从不抬头。晚上她给他们母子俩做正宗的饭菜。

“听着——”他说。

她在黑暗中等待,但他没有说下去。他们握手后,哈利从两栋房子之间的巷子走过去。但他走到人行道上,他回过头来,向后望了一下。光照在他脸上,苍白而严峻。然后他走了。

“有一个谜语。”乔治说。

“我在听。”

“两个印第安人走在小路上。前面那个人是后面那个人的儿子,然而后面那个人不是前面那个人的父亲。他们是什么关系?”

“我想想,他继父。”

乔治冲波西娅笑了笑,露出他蓝色的小方牙。

“那就是他的叔叔。”

“你猜不到啦。是他母亲。它的诡计是你没想到印第安人是个女的。”

她站在厨房外面,看着他们。门框像给厨房里的画面装了画框。里面温馨而整洁。只有水槽旁边的灯亮着,屋里有影子。比尔和黑兹尔在桌前玩牌戏二十一点,用火柴代替钱。黑兹尔胖嘟嘟的、粉红色的手指抚摸着发辫,比尔的脸颊紧绷,很严肃地发着牌。在水槽边上,波西娅正用一块干净的、格子图案的毛巾擦碟子。她看上去很瘦,皮肤是金黄色的,她油亮的黑发梳得整齐。拉尔夫安静地坐在地上,乔治在试一条废旧的圣诞金箔片做成的小背带。

“波西娅,还有一个谜语。如果钟的指针指在两点半——”

她进了厨房。她本来以为他们看见她会后退,在周围站成一圈看她。但他们只是瞄了她一眼。她在餐桌旁坐下来,等着。

“总是等到大家都吃完了才磨磨蹭蹭地回来。看来我是有做不完的事。”

没人注意她。她吃了一大盘卷心菜和三文鱼,完了还吃了点甜食。她在想她妈妈的事。门开了,她妈妈进来和波西娅说布朗小姐在她房间里发现了臭虫。要去倒点汽油。

“别那样苦着脸,米可。你到了该收拾自己的年龄,尽量弄得漂亮点。等一下——我和你说话时别老插嘴——你帮拉尔夫好好地用海绵洗个澡,在他睡觉前,好好擦他的鼻子和耳朵。”

拉尔夫柔软的头发沾了燕麦粥。她用洗碗布擦掉了它,在水槽边洗他的脸和手。比尔和黑兹尔打完纸牌了。比尔收拾火柴时,他的长指甲刮着桌面。乔治把拉尔夫抱上床去。厨房里只有她和波西娅。

“嗨,看看我,觉得我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当然注意到了,宝贝。”

波西娅戴上红帽子,换了鞋。

“那么——”

“你弄点油脂往脸上抹。你的鼻子脱皮脱得很厉害了。他们说,油脂对晒伤最有用。”

她一个人在漆黑的后院站着,那棵橡树的树皮被她用指甲抠下了几片。这样几乎更糟。如果他们看着她,发现了什么,也许她会好受点。如果他们知道。

她爸站在台阶上叫她。“米可,噢,米可!”

“在,先生。”

“电话。”

乔治凑了过来,想听,但她将他推开了。米诺维茨太太讲话的声音很大,很激动。

“我的哈利现在应该到家了,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夫人。”

“他说你们俩会骑车出去。他会在哪儿呢?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夫人。”米可又说了一遍。

12

天又热起来了,“阳光南部”游乐场总是挤满了人。三月的风安静了下来。树长出了茂密的淡黄色叶子。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光线越来越猛。空气是沉闷的。杰克·布朗特最讨厌这种天气。他昏昏然地想到漫长的、灼热的夏天要来了。他感觉不舒服。最近,他常被头痛滋扰。他胖了,腹部长出了小肚子。他裤子最上面的扣子只能不扣。他知道发胖是因为酒精,但他继续喝。喝酒能缓和头痛。他只要喝上一小杯感觉就会好些。现在,一杯酒和一夸脱酒对他来说没两样。并非喝下去的那口酒给他刺激——而是第一口酒就引起几个月来渗透在血液里的酒精反应。一口啤酒就能减轻头部的悸动,而一夸脱的威士忌也不能让他醉。

他完全戒酒了。好几天了,他只喝水和橙汁。疼痛像爬虫一样钻在脑子里。漫长的下午和夜晚,他疲惫地工作。他睡不着觉,读书成了痛苦的事。他房间里潮湿、酸臭的气味使他恼怒。他躺在床上躁动不安,好不容易睡着时,天已经要亮了。

一个梦缠绕着他。第一次做,是四个月以前。他从恐惧中醒来——但奇怪的是他记不得任何梦境。眼睛睁开时,只残留了那份感觉。每次醒来,害怕的感觉如此相似,使他相信这些梦的内容是一样的。他习惯了做梦,酒后怪诞的噩梦将他带入疯子混乱的世界,但是晨光总能拂去乱七八糟的噩梦所带来的影响,他也就忘了。

这个空白、鬼祟的梦却有本质的不同。他醒来,什么也记不住。但一种可怕的感觉在他身上久久地徘徊。后来,有一天早晨,他在熟悉的恐惧中醒来,却依稀记得身后的黑暗。他在人群里走,两只胳膊抱着什么。这是他唯一确定的。他偷东西了?他试图保护自己的财物?他在被周围的人追捕?他觉得不像。他越琢磨这个梦,越不明白。后来,又过了一阵子,那梦没再出现了。

去年十一月,他遇见了用粉笔在墙上写字的人。从他们遇到的第一天起,那个老头就像个邪恶天才一样贴上来。他叫希姆斯,在人行道上布道。寒冷的冬天他缩在家中,但春天时,他整日都在外面的大街上。他的白发蓬松松地垂在脖子上,随身携带一个大大的女用丝绸手袋,里面装满了粉笔和耶稣像。他的眼睛明亮而狂野。希姆斯想让他皈依。

“苦难的孩子,我从你的呼吸里闻到了啤酒那罪恶的臭。你也抽烟。主如果想让我们抽烟,他会写到他的书里。你的眉毛上有撒旦的标记。我看见它了。忏悔吧。让我指给你光明。”

杰克翻动眼珠子,在半空做了一个缓慢的虔诚的手势。然后他打开油迹斑斑的手。“我只让你看。”他用舞台腔小声地说。希姆斯低头看他手掌上的胎记。杰克挨近了,低语道:“还有别的印记。你知道的印记。因为它们都是与生俱来的。”

希姆斯后退到栏杆边。他以女人般的手势撩起额头上一绺银发,将它抹到后面。他的舌头不安地舔着嘴角。杰克大笑。

“亵渎者!”希姆斯尖叫,“上帝会来抓你。你和你的同党。上帝记住那嘲弄者。上帝眷顾我。上帝眷顾所有人,但他最眷顾我。如同对待摩西。上帝在夜里给我启示。上帝会来抓你。”

他把希姆斯带到街角的便利店,要了可口可乐和花生酱夹心饼干。希姆斯又开始对他传教。他要离开去游乐场时,希姆斯在后面追着。

“今晚七点到这角落来。耶稣有给你的消息。”

四月头几天,有风,暖和。白云漂浮在蓝天上。风送来河流的气味和镇外田野那清新的气息。游乐场每天下午四点到半夜都游人如织。这些人很粗野。春天到来,他嗅到了潜在的麻烦。

有天晚上,他正在弄荡秋千的机器,突然被愤怒的声音打断了思绪。他飞快地挤过人群,看见旋转木马卖票的地方有一个白人女孩正和一个黑人女孩打架。他将她们拉开,但她们还是挣扎着扑向对方。人群分成两派,闹哄哄的。白人女孩是个驼背。手里牢牢握住什么东西。

“我看见你了,”黑人女孩叫着,“我还要将你的驼峰敲下来。”

“闭上你的嘴,你这个黑鬼!”

“恶心的下等货。我给了钱,我有权坐。白人,你让她把票还给我。”

“黑鬼贱人!”

杰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人群围过来了。两边都有人在含混不清地表达意见。

“我看见露莉掉了她的票,被这个白人女士捡了起来。那是事实。”一个黑人男孩说道。

“黑人的手不许碰白人女孩——”

“你别再推我。即使你有白皮肤,我也要还击的。”

杰克粗暴地挤到人群的最密集处。“好啦!”他大喊,“走吧——别吵啦。你们这些该死的。”某种程度上,是他拳头的大小让人们郁闷地散开。他转身对着两个女孩。

“事情是这样的,”黑人女孩说,“我敢说没几个人像我这样,每周工作到周五晚上,攒下五毛钱。这周我熨了两倍的衣服。我付了整整五分钱买了她手里的票。我现在要骑木马。”

杰克很快解决了麻烦。他让驼背留着那张有争议的票,给黑人女孩发了另一张票。那天晚上再没有别的争吵。但杰克警觉地在人群里转着。他感到担忧和不安。

游乐场里,除了他还有五个员工——两个男的负责秋千和收票,三个女孩在售票处。这不包括帕特森。游乐场老板大多数时间都在房车里一个人玩纸牌。他的目光呆滞,瞳孔收缩,脖子上的皮肤松弛下垂,形成丰满的黄褶子。过去几个月,杰克提了两次薪。午夜,他要向帕特森汇报情况,将晚上收的钱交给他。有时候,他走进房车几分钟了,帕特森才注意到他。他盯着纸牌,陷入恍惚里。他车里味道很大,散发着食物和大麻的臭味。帕特森的手遮着腹部仿佛在保护着它。他总是仔仔细细地对账。

杰克和另外两个技工有过口角。这两人原来都是一家工厂的落纱工。刚开始时,他想去和他们交谈,帮助他们看见真相。有次他邀请他们到桌球室喝酒。但他们太愚钝了,他无能为力。不久之后,他无意中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引发了麻烦。那是个周日的凌晨时分,大概两点,他正和帕特森对账。他走出房车时,游乐场全空了。月光很明亮。他想着辛格和明天的假。经过秋千时,他听见有人提到他。两个技工干完了活,正在抽烟。杰克听着。

“如果有比黑鬼更让我厌恶的,那就是红鬼。”

“他可真逗。我才不把他放心上。看他那趾高气扬的样子。我从没见过这么矮的矮子。他有多高,你猜?”

“大概五英尺。但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告诉大家那些事。他该待在牢里。那是他该待的地方。”

“他逗死我了。我看到他就忍不住要笑。”

“他没必要在我这儿趾高气扬。”

杰克看着他们往韦弗斯巷走去。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冲过去,和他们对质,但某种力量让他畏缩不前。他默默地生了好几天气。有天晚上,下了班之后,他跟随那两个人走了几条街,他们要转弯时,他冲去拦住他们。

“我听见你们的话了,”他气喘吁吁地说,“我碰巧听到你们上周六晚上所说的每句话。是,我是红鬼。至少我觉得自己是。可你们算什么呢?”他们站在街灯下。这两个人向后退了。附近很荒凉。“你们两个脸色苍白、大肠萎缩、驼背的小老鼠!我伸手就能掐住你们的小细脖子——一只手掐一个。管我是不是矮子,我能将你们放倒在人行道上,得用铁铲才能把你们挖出来。”

这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胆怯了,想继续走。但杰克不让他们过去。他一路倒走,跟着他们,面露愤怒又轻蔑的表情。

“我只想说的是:将来,你们要想针对我的身高、体重、口音、举止或意识形态做出评价,我建议你们随时来找我。最后一项我也不会逃避——万一你们不知道。我们可以一起讨论。”

从此杰克对那两个人心怀怒火又蔑视。他们则在他背后讥笑他。有天下午他发现秋千器械被人故意破坏了,他得加班三个小时来修理它。他总觉得有人在嘲笑他。每次听到女孩子在一起聊天,他都会挺直身子,满不在乎地一个人大笑起来,好像想到什么不为人知的笑话。

墨西哥湾吹来了温暖的西南风,带着浓厚的春天气息。白天变长了,阳光很灿烂。这慵懒的春暖让他压抑。他又开始喝酒了。活一干完他就回家倒在床上。有时候,他衣服都不脱,死气沉沉地在床上一躺就是十二三个小时。仅仅几个月前,他还因为不安而哭泣和咬指甲,现在都消失了。但在他的死气沉沉之下,杰克感觉到熟悉的紧张。在他去过的所有地方中,这个小镇是最孤独的。或者说,若没有辛格,它就是最孤独的。只有他和辛格才懂得真理。他懂,却无法让不懂的人也明白。仿佛在与黑暗、炎热和难闻的空气作战。他忧郁地盯着窗外。墙角一株矮小的、烟熏黑了的树长出绿得像胆汁的新叶。天空永远是深奥的、坚硬的蓝。恶臭的河水流过小镇这一带,带来的蚊子在屋里嗡嗡飞。

他被叮了一个包。他每天早晨将硫磺混上热猪油抹在身上。他硬生生地挠自己,但痒感似乎永远不会消退。有一个晚上,他爆发了。他一个人独坐了几个小时,喝了杜松子酒和威士忌,醉醺醺的。几乎是清晨了。他从窗口探出身子,看着阴暗沉默的街道。他想到周围所有的人。正在睡觉的、无知的人。突然,他高声地吼叫:“这就是真理!你们这些无知的杂种!你们一无所知。你们无知!”

街道从愤怒中醒来。灯亮了,带着睡意的咒骂涌向他。和他住同一栋楼的人猛烈地敲他的房门。街对面窑子里的姑娘从窗口探出脑袋。

“你们这些愚蠢愚蠢愚蠢愚蠢的杂种。你们这些愚蠢愚蠢愚蠢愚蠢——”

“闭嘴!闭嘴!”

大厅里的人在撞他的门:“你这头醉牛!等我们修理了你,你就更难看了。”

“外面多少人啊?”杰克咆哮道。他将一个空酒瓶砰地砸到窗玻璃上。“来啊,所有的人。来吧,一起上。我一次放倒你们仨。”

“好棒,宝贝。”一个妓女叫道。

门被撞开了。杰克从窗口跳了出去,从侧巷跑了。“耶噢!耶噢!”他醉醺醺地喊着。他光着脚,没穿上衣。一个小时后,他跌跌撞撞地进了辛格的房间。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在一阵狂笑中睡着了。

四月的一个清晨,他发现了一个被人谋杀的男人的尸体。一个年轻的黑人。杰克在离游乐场三十码远的沟渠里看到了他。黑人的喉咙被割开,头向后转成一个骇人的角度。太阳火辣辣地照在他睁开的、空洞的眼睛上,苍蝇盘旋在他满是干血的胸口上。死者拿着一根有流苏的、红黄双色的棍棒,像在游乐场的汉堡档上卖的那种。杰克阴郁地低头看了一会儿尸体。然后他叫了警察。没有发现线索。两天后,死者家人在停尸房认领了尸体。

在“阳光南部”游乐场常有人滋事打架。有时,两个朋友手挽手,一边笑一边喝地来到游乐场——离开前,却气呼呼地扭打到一块儿。杰克时时刻刻防备着。游乐场那绚丽的欢乐下,那些华丽的灯泡下,那些慵懒的笑声下,他感觉到某种阴沉和危险的气息。

在这些失魂落魄的、杂乱无章的日子里,希姆斯常在外面跑。这老头总是带着临时讲坛和《圣经》,站在人群的中间布道。他谈到基督的第二次降临。他说末日审判将在一九五一年十月二日。他会指着个别酒鬼,用他沙哑疲惫的声音冲他们尖叫。激动使得他唾沫横飞,说出的话都带着一种潮湿的汩汩声。一旦让他潜入,搭好讲坛,就没有任何争论能动摇他。他送了杰克一本《基甸圣经》作为礼物,叫他每晚跪着祷告一小时,把别人递给他的每杯啤酒和每支烟都丢掉。

他们为了墙壁和围栏吵架。杰克也开始随身带着粉笔。他写简短的句子,尽量修饰,好让路人驻足思索它们的意思。那样就会有人好奇。那样就会有人思考。他也写简洁的小册子,在街上分派。

如果不是辛格,杰克知道自己会离开小镇。只有在周日,和他的朋友在一起时,他才感受到宁静。他们有时一起出去散步或下棋——但大多数时间他们在辛格房间安静度过。他想说话时,辛格总是用心听。他要忧郁地呆坐一天,哑巴也理解,并不在意。他觉得,目前只有辛格能够帮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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