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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一直抬到黑桃岭罗家湾罗家大院子。

那个时候的风俗,大凡接偏房都是这样,并不像正房太太,明媒正娶,要吹吹打打,大办喜事。娶偏房的规矩是偷偷地用一乘小轿抬了进来,和男人过了夜,就算完事。孙小芬也是照那里的规矩抬进罗家大院的。孙小芬又哭又闹,谁管她呢?有几个婆娘来守着,好说歹说,把她拖进新房,叫罗大少爷进去估倒成亲,只要过了这头一夜,便一切都服帖了,成为罗家的人,要打要杀,也由罗家办了。你就是凶猛的狮子,关进那野蛮的世俗的笼子里去,慢慢地把你的灵光退了,不驯服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孙小芬正是这样,她在罗家的第一晚上,曾经极力反抗,还是没有逃脱命运的安排,被一个陌生男人估倒按住,成了亲。从此她成了罗家传宗接代的生孩子的机器,而且她无法反抗自然的规律,又怀了孕了。

孙小芬想死,却没有勇气,她总想着铁柱有一天要来找到她,把她从这个火坑里救出去,远走高飞。她不相信铁柱会把她抛下。啊,铁柱哥,你在哪里?她每天都在楼上的窗口向远远的山口外凝望。眼见那楼下后花园里的花开了又谢,干树枝已经抽芽展叶,成为浓阴了,还是没有铁柱的消息。

孙小芬的肚子大了起来。因为在她的肚子里寄托着罗家的后代香火,寄托着几百上千担田地这份财产的继承人,她的地位突然上升了,受到罗家这个鸦片烟鬼的像对神灵一般的供奉,受到一家上下的尊敬,侍奉得无微不至。她的肚子按生理的规律膨胀起来,临产期快到了。

然而她还盼望着铁柱,想念着盼儿,直到她生下一个男娃儿,她在罗家已经真正成为一代权力的护卫神,还是盼望着铁柱,想念着盼儿。铁柱,盼儿,你们在哪里?

难道铁柱真是这么寡情绝义吗?当然不是。他抱着盼儿逃到几十里外的山外去。他把盼儿暂时寄托在一个穷苦老婆婆那里,就在那一带的地主家里打零工。他念念不忘孙小芬,他估计孙小芬坐满月了,抽空偷偷跑回去,找到了他的老伙伴们。谁知像一声霹雳落到他的头上,伙伴们告诉他,孙小芬被孙大老爷估倒按进一乘小轿,偷偷地嫁到远远的地方去了。

“在啥子地方?”铁柱着急地问。

“不知道。只听说很远很远,也不晓得嫁到什么人家里去了。”

伙伴们的回答,不得要领,但是铁柱坚信,孙小芬不会忘情的,他要找到她,哪怕被送到天涯海角去了,也要找到她。他只好回到盼儿那儿去,继续打零工,慢慢打听。他凭着身强力壮,什么农活都拿得起来,又会铺排活路,不久就从一个打零工的帮工匠,被一家地主雇做长工,并且又当了领班。他把盼儿寄在一个穷苦人家代养,一有空就去看盼儿。想从盼儿的眼睛、眉毛、鼻子,特别是小脸蛋上的两个小酒窝里重见孙小芬的丰采。

他只能在有空的时候,跑几十里回到孙大老爷家的长工伙伴们那里去打听。

秋收完了,农活不太紧,他又得空回到孙大老爷那里的长工伙伴们那里去。这一次他承受了他一生中最沉重的打击,伙伴们告诉他,孙大老爷家里人传出话来,孙小芬嫁到山里去后,不安分,遭了毒打,她想不开,跑出来跳水自杀了。连尸首也没有捞到。孙家用孙小芬过去穿过的衣服和物件,给她起了一个假坟,叫她的灵魂有个落脚处。

铁柱万没有想到孙小芬落到这样一个悲惨命运中去。他神情恍惚得到伙伴们指给他的孙小芬的假坟那里去,发疯似的趴在已经长出茅草的坟头上痛哭:“啊,小芬,小芬,你咋个不等我来就寻了短见?”

伙伴们怎么劝他,他也不走,他一直在那里哭到天黑,才被伙伴们拉了回去。第二天,他只好赶回他的新地方,去看盼儿,千万不能叫盼儿有个三长两短呀。他在回去的路上,走过大河,他估量这河的上游一定是从远远的山里流出来的,也就是说,这条河流才是孙小芬真正的坟墓。他站在河边,望着那滚滚而来的江水,他似乎看到孙小芬正在那滔滔的江水里挣扎着流了下来,他几乎要扑到江水里去。但是那只是幻觉。他不能跟着孙小芬去死,因为孙小芬的骨血小盼儿还活着呢。他要赶回去看他的小盼儿。这算是他唯一的安慰了。

10

十几年的岁月流逝过去了。但是山里的时间好像被凝固起来似的。一切都是老样子,那一带还是孙大老爷的天下,老百姓还是照老样子在重轭下过着苦日子,照样地上粮纳税,出公差,当壮丁。有一点变化的是观音阁的何善人已经成为隔日黄花。俗话说,人老珠黄不值钱,孙大老爷早已不去了。这却更好,何善人和长工张树本倒做成了真夫妻,而且公然在观音阁里生男育女了。

在铁柱看来,最大的变化,恐怕是他的盼儿了。铁柱靠自己的劳力苦挣,总算搭起一间草房,可以遮风避雨了。他费尽千辛万苦,也总算把小盼儿拉扯大,长成十几岁的小姑娘,已经可以帮助爸爸料理点家务事了。

在这十几年中,也曾有好心的伙伴,想给铁柱介绍一个女人,替他操持家务,照顾小盼儿。他却生死不干。他甚至于感到愤怒,好像这是给孙小芬的纯洁爱情之花泼上脏水一样。他连转一转要接一个女人进屋的念头,也觉得对不起孙小芬,是莫大的羞耻。他唯一用以净化自己灵魂的办法,就是回去抱起小盼儿,亲她的小脸蛋,像发誓一样地自言自语:“不,我的盼盼儿,我们哪个都不要,就是我们父女两个,命根连到命根,一辈子……”

现在小盼儿已经长成十几岁了,那模样出落得十分标致,就像回转去十几年前的孙小芬一般无二。他哪里容得另一个陌生女人到这个茅草屋里来呢?他盘算着是再过几年,他亲自在那些长工班子里,三挑四捡,物色一个好的青年小伙子,招进门来,跟盼儿做成夫妻,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的太平日子。让他晚年抱个孙孙耍,那就好了。

但是铁柱并不是他的命运的主人,他自己的事情,偏偏不照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发展,太平日子没有到来,却给他带来了一辈子的灾难生活。

在这山区地带,大小恶霸独占一方,建立起一个一个的小小独立王国。在这些独立王国里,老百姓的生杀予夺大权都操在这些独立王国的暴君手里。正像这些暴君自己宣称的:“这山是我的山,水是我的水,地是我的地,人是我的人,路是我的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能张嘴巴的都是我的。”因此,山上打的野物,河里捞的鱼虾,树上结的新鲜果子,地里长的时鲜瓜菜,都要先送给他们尝新。以至于在他的王国里生长的标致姑娘,虽然早已废除了“初夜权”这种奴隶社会的野蛮法律,可是恶霸和他们的少爷们却拥有霸占她们的优先权。明媒正娶,做姨太太,是合理合法的;暗地里闯到女人家里去偷鸡摸狗,是半合法的。至于估逼估奸,也是他们的家常便饭。穷苦人家有长得标致的女儿的,总是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灾星闯到家里来。

铁柱的小盼儿虽然才十几岁,却长得很出色了。正如大家说的,长得红艳艳的,白生生的,水灵灵的,泡酥酥的。小盼越是长得标致,越是成为铁柱的老大一块心病,就像一个秤砣挂在他的心上。他思想早一点看中一个长工后生,赶快过门成亲,以免招惹是非。但小盼儿还小,不到时候。平时他不准小盼儿出去抛头露面,只在家里做些家务活路。

可是这怎么能挡得住本乡本土那些浮浪子弟的窥察,怎么能不传进本乡大恶霸张家里那个外号叫“骚棒”的三少爷的耳朵里去,怎么能逃过他那馋猫一样的眼睛?没有过多久,“骚棒”就派管事的来找铁柱。

铁柱眼见灾星进屋,不会有好事情,冷冷地打了一个招呼:

“张管事,请坐。”

“铁柱,我给你道喜来了。”张管事坐下,拿出纸烟来招待铁柱。铁柱拿出自己的短烟杆来,没有接纸烟,也没有搭腔。

张管事夸了张家在本乡的富实和势力,又夸了三少爷的一表人才,于是提出要明媒正娶接小盼进屋的事。“这可是你们的天大喜事,真叫十年难逢金满斗。过门以后,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将来早生贵子,还要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哩。”张管事以为加上这一段话作结尾,什么木脑壳也是敲得响的,哪怕你是顽石,也会点头的吧。

但是出乎张管事的意料,对铁柱说话竟像对一根擀面杖吹气——一窍不通。铁柱不仅没有像张管事预料的那样,感激涕零地立马答应,反而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我的小盼儿没有那份福气。”并且站起来,准备送客的样子。

“嗐,你的脑壳莫非是榆木疙瘩做的?这么不通人情,人家是磕头都请不到我来上门呢!”张管事说。

“那就请去找别人家吧,我的小盼儿年岁小,不合适。”铁柱还是那么冷冰冰的。

“年岁小,不要紧,先订下了,等几年长大了再过门就是。”

“不敢高攀。”铁柱还是那一句话。

张管事看到铁柱死咬住这句话不放,有些生气了,脸上变了颜色,说:“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哟。我把话说在前头。”他站起来走出门口,回头又说:“我过几天来听你的回信。”便径自走了。

小盼儿在后面灶屋里听得一清二楚,等张管事一走,她就走出来扑在铁柱的怀里,早已是泪流满面了,她哭着说:“爸爸,爸爸我哪里都不去,就跟你一辈子。不要打发我出去吧。”

铁柱看到小盼儿伤心的样子,就像针扎在心上一样。小盼儿就是孙小芬的化身,这是他的良心和希望,是他的命根子。小盼儿的哭声就像他的灵魂在呼喊。他抱住小盼儿的头,用手把她脸上的泪水擦了,对她说:

“小盼儿,我的盼盼,爸爸咋个会把你送进火坑里去呢?”

话虽然是这么说,他心里却像打鼓一般。他是知道张家在本乡的势力和手段的。文娶不行,就要武抢,这种事在张家,从那个老“骚棒”开头到下面几个小“骚棒”,发生的也不止一起两起了。

铁柱一想起来,心烦意乱,就把他的破二胡找出来,胡乱地拉,拉得他伤心地掉了泪,小盼儿也陪着哭了起来。唉,天下道路万千条,就是没有穷人走的路啊!

和铁柱一起受苦的几个长工伙伴,白天听说这件事,晚上都到铁柱的茅屋里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眼见祸事就要落下来,却谁也拿不出一个主意来。还是一个老长工劝他:

“看起来,你想在这里安个窝儿是安不下去的了,不如及早带着盼儿跑出去,不然你是逃不出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手掌心的。”

“如今兵荒马乱,活路也不好找,出去也是艰险路一条。”另一个长工为他担心。

“再艰险也比落进他们的磨子里受夹磨的好。”老长工说。

“我还是出去跑滩的好,哪怕落到讨口子的下场,也自在得多。”铁柱下了决心。

11

一个月夜里,铁柱把他的全部家当收拾起来,还不够一挑。他只随身带了一把镰刀。现在是快割谷子的时候了,那些随割谷子时令的先后,由南闯北帮人家割谷子的打短工的队伍就要出发了。铁柱没有别的出路,只有去赶上打短工割谷子的队伍,混过这一秋再说。他临走还没有忘记带上他的那把破二胡。过去的许多日月,从这把破二胡的琴弦上流出来的低沉和悲怆的乐声,正是他的心灵的声音,他可以从那琴弦上找到一点安慰,所以他舍不得丢掉。他从前在孙大老爷家里,用二胡的欢快的音符赢得了孙小芬的欢心,后来孙小芬被关在观音阁里,又靠他的二胡和孙小芬通了消息,其后孙小芬被远远嫁走,投水自杀后,他又靠这把二胡来排遣胸中的积怨和哀伤。现在又靠这把二胡来叙说他的流浪生活的苦况了。他的这一点拉二胡的本事是靠他脑子灵透,向一个算命的瞎子瞟学来的,他不是一个音乐家,根本不懂得作曲子。他只是顺着他的情绪的起伏波动,随意拉的。可是那种真情实感,不仅使他自己不觉掉下泪来,连和他一块劳动的长工们,听他拉起二胡来,也感到很大的安慰。因为从他的二胡中,诉说出他们的痛苦和希望。长工们常常三个五个到他的茅屋里来。也用不着点灯,坐在茅屋外边的石头上,一面吧着旱烟,一面听铁柱拉二胡。一直要拉到深夜,铁柱拉得倦了,大家也不用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叹一口气,各自熄灭了旱烟袋上的烟火,回家睡觉去了。现在铁柱要逃难去,临走的夜晚,他用不着去请,就来了七八个长工伙伴。大家坐在那里,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要求铁柱再拉拉二胡。铁柱要和伙伴们告别了,也很想拉一拉。他从他过年耍龙灯、狮子的欢乐调子,拉到他和孙小芬的不幸的爱情,一直拉到他流浪的苦情。长工们都沉默了,连旱烟袋上的火光也看不到了。最后大家也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站起来各自走了。

现在铁柱把东西收拾好,马上要走了,他除开挣饭吃要用的工具镰刀外,就是带着这把二胡。趁天色未明,他挑起担子,牵着小盼儿上路去了。

他不知道往哪里走,反正要逃出张“骚棒”的霸道外边去。他想往南走,现在是快割谷子的时候了,到南边去找活路也许好找一点。于是他向南边无目的地走去了。

果然,走了两天后,地势越来越平坦,稻田越来越多,稻田里的谷子黄灿灿的一片连一片,迎风摇摆。有的田块已经开镰了。

这是一个求吃的好地方。他知道这一带的风俗就是这样的。地主老财们总不想多请长工多花钱,总喜欢在农忙的时候请临时短工。这样,没有固定活路,也没有固定老板,可供雇佣的流浪汉到处都是。特别是秋天割谷子的时节,卖零工的汉子成群成伙,从南到北,一路割上去,虽说汗水流了一路,却也可以吃几顿饱饭,还可以喝酒吃肉,还可以结交一些穷汉朋友。

铁柱走到一处正在开镰割谷的田边,开口问了:“请问这位割谷子的大哥,你们这里还缺短工吗?”

那个埋头割谷的青年抬起头来,看到铁柱,并不感到奇怪,只是奇怪地望着铁柱挑了一副担子,担子上还挂得有一把二胡,更特别的是他还带着一个女娃儿。这和他们一般卖零工的大不一样。他们出来卖零工,除开一把镰刀和一个装有两三件换洗衣服的小包袱外,就只剩下两只劳动的手和一张吃饭的嘴了。为什么这个打短工的挑着家当、带着娃儿出来呢?

一个像长工领班的汉子走了过来,问了一下情况,知道铁柱是从北边逃荒到这边来的,这样的事多得很。他对铁柱说:“你等到起,我去问一下老板。”

长工领班到附近一个村子里去了不多一会儿,和他一块走回来的看起来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那个人走拢来,一看铁柱,虎头虎脑的,像一座铁塔似的站在面前,马上就满意地答应雇他当短工割谷子。并且在长工领班的要求下,答应铁柱不和别的打短工的帮工匠住在一起,把他和他的女娃儿安顿在一间堆灰的土屋角落里。

铁柱没有想到这么顺利地找到了活路。他下田割谷子麻利得很,以至于别的打短工的伙计不得不提醒他:“老哥,干得合适一点哟。”铁柱马上放松一些,和其他的短工保持在一条线上。小盼儿没有什么活路,就在割过的田里拾谷穗,半天也可以搓出半碗一碗谷子来。

早秋燠热得很,只有低矮天窗的灰屋更是闷热。他拖一床旧席子出来在晒坝边和短工伙伴们在一起乘凉。随便摆谈起来,天南地北,千奇百怪,无拘无束。有一个小青年问铁柱:

“铁柱哥,我看你带得有一把二胡,你会拉吗?”

“我没有好好学过,只是随便拉的。”铁柱回答。

另外一个年岁大一点的短工突然问铁柱一句话:“你带的是你的女娃儿吧,她的妈妈呢?”

这一句话像一把刀子插进铁柱的心里去。但是他却并不感到痛苦似的,他的心早已麻木了。他连气也没有叹,只是沉默着低下头来。

这些帮工匠一年到头四处流浪,谁没有一笔苦情账。看到铁柱把头低下去,不做一声,便知道不应该去戳铁柱的痛处。谁也没有再追问他。可是沉默,对铁柱来说却是更难堪的惩罚啊。

铁柱忽然站起来,走进灰屋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那把二胡。他似乎不理会大家,径直走到晒坝外的竹林边,在一个池塘边的石头上孤独地坐下来。过了不多一会儿,琴声就从那池塘边传了过来,那么轻,那么细,却很悠扬,池塘的蛙声都忽然停下来了。这些坐在草席上的粗汉们当然不是音乐欣赏家,可是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来打断琴声,大家用心地听着,不知不觉都为这如泣如诉的二胡声吸引住了。是痛苦的,却又感到一种慰藉,深怕铁柱不拉下去。

夜深了。那凄婉的声音不断从铁柱的二胡琴弦上流了出来,在那夜空里盘旋,飞向黑暗的远方。池塘里的青蛙,似乎不想扰乱这些苦人们正在享受的哀乐,也停止了哇啦;竹林里微风吹过,簌簌作响,如泣如诉,像是在给二胡伴奏。铁柱忽然把二胡拉得飞快,高亢激越的声音,传入夜空,倒好像有千军万马杀奔过来,那么暴烈、愤激。这是刀和枪在搏击,这是血与火在飞溅,这是生与死在决斗,这是命运的呐喊,这是复仇的号召,这是巨雷在滚动,这是闪电在飞刺……忽然,嘎的一下,悄然无声,像拉断了琴弦一般。长工们听了,像是突然把自己的感情的闸门关住了,更是难过。但是谁也没有说什么,谁也没有要求铁柱再拉下去,就是这样最好,让痛苦关在心底,明天晚上再让铁柱的琴声把自己的感情的闸门拉开,缓缓地流出来。这是痛苦吗?不,这是一种难得的安慰,一种苦中带甜的享受。

“铁柱哥,听你拉二胡,知道你有一本说不完的苦情账,何不说出来,让我们替你分担呢?”一个青年长工向铁柱提出要求。

“是呀,你摆一摆吧。”别的长工也提出同样的要求。他们谁没有自己的一本苦情账呢?可是说不出,也许听了铁柱的诉苦,能够从自己的感情的共鸣中得到一点安慰吧。

长工伙伴们的要求像一颗火星落进铁柱的心里去,突然燃烧起来了。他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把他和孙小芬的甜蜜然而夭折了的爱情告诉长工同伴们,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安慰。

可是从哪里说起呢?他怎么能够把他的二胡丢在一边呢?怎么能离开和他一同度过欢乐和忧愁日月、并且能够替他倾诉这种欢乐和忧愁的这把二胡呢?离开他的二胡,他似乎什么也摆不出来了。

他忽然想起,他在孙大老爷家当放牛娃儿的时候,碰到两个老长工师傅,一个叫石贵,一个叫牛囡,他们曾经在田间劳动的时候,用自己的歌喉唱着自己编的山歌,倾吐穷人的心酸。那声音是那样的催人落泪却又叫人心里舒坦。他还想起,他的另一个叫王万山的长工师傅,这是他的文化老师,教会他念唱本,并且教会他唱出这些唱本的本事。他自己在过年过节玩狮子、龙灯的时候,也编过一些顺口溜,并且唱出这些顺口溜来。现在大家要他摆他和孙小芬的苦情,何不自己合着自己二胡的弦索,编一些唱词,边拉边唱呢。

就这么办。于是他利用割谷子的时候,边割边想,编出唱词,晚上就和割谷子的长工们,在地坝边、竹林背后的小塘边坐下来,调好他的琴弦,一边拉一边唱了起来。他的感情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开放的口子,顺着二胡曲调从弦索上流了出来。他感到痛快,长工们听起来也感到亲切,他唱的那些苦情不也正是自己的遭遇吗?

从此以后,铁柱成为这群割谷子的流浪汉的中心人物,几乎每天晚上,都不约而同地准时到了铁柱的茅屋里来,或者一同到池塘边去,听铁柱又拉又唱。后来他们割完这一片谷子,要流浪到北边去割另一片晚一点收割的谷子了。大家都裹成一团,不愿意散开,都想跟着铁柱走,走到哪里,听铁柱唱到哪里。

小盼儿跟着铁柱流浪,也和一块割谷子的长工伯伯、叔叔们一起,享受她的唯一的亲人铁柱爸爸的演唱和二胡独奏。她还不懂事,对于人世的辛酸知道得不多。但是从她的爸爸的唱词和叔叔伯伯们的插话里,她知道在世界上有这么一对深深互相爱着的人,曾经扮演过一场多么悲惨的爱情悲剧。她知道这出悲剧中的女主角已经屈死在山中的小河里,男主角带着唯一的女儿芳芳流浪出去了。她竟没有想到这个女儿便是她自己,因为谁都叫她做盼盼嘛。她也为芳芳的下落担心,禁不住有一天夜晚,她问她的爸爸:

“芳芳和她的爸爸后来到哪里去了?我们能找到他们吗?”

叔叔伯伯们不禁笑了起来,爸爸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反倒皱了一下眉头。可是,他又马上搂住盼盼,和颜悦色地诓盼盼:

“找得到的,你将来会找到他们的。”

盼盼没有兴趣向自己的爸爸学习拉二胡,却对爸爸的演唱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开始学习歌唱,和着爸爸的二胡旋律。由于她已经很熟悉这个故事,又十分感动,很快就学会演唱,并且演唱得很有韵味。她的歌声比爸爸那多少带着沙哑味的歌声清丽得多了,虽然没有爸爸唱得那么真切,在哀伤中夹着愤慨。

一个好心的叔叔,有一回去县城,竟然买了一个小鼓,还配上牙板和签子回来,让盼儿边唱边打着小鼓,铿铿锵锵很有节奏,敲打在点子上。这样一来,突然给铁柱的二胡增加了色彩。

盼儿演唱也更是抑扬顿挫、舒缓有致了。怪不得有的叔叔说:

“要是有一身好衣服把盼儿打扮起来,把头发梳好,搽上胭脂水粉,再把小鼓配上架子,用红绸系着牙板,在铁柱这把很有味道的二胡的伴奏下,叫她演唱起来,真比城里戏台上唱清音的姑娘还强得多哩。”

12

当时大家这么说着好耍,谁知后来盼儿真就这么办了。这也是生活所迫,或者说命里注定的吧。

铁柱一伙打零工的长工,割完了谷子,秋风渐起,田里的活路越来越少,就像往年一样散了伙了。有的进城去“打野力”、抬轿子、挑水或者干别的打杂活路,有的下河去拉纤,走码头去了。

唯独铁柱带着个女娃儿,没有办法。去当长工,地主老爷倒是看得起铁柱那一身气力和手艺,却不喜欢他多带了一张吃饭的嘴。

要去做点小买卖吧,他却没有本钱。搞来搞去,铁柱除开他的那把二胡和盼儿的那副歌喉,什么本钱也没有了。铁柱和盼儿既然不愿意落入沿门打莲花落的乞讨行列,讨残汤冷饭过日子,就只有走进沿途卖艺的行列,凭自己的二胡和盼儿的演唱过日子。

这种日子当然比打莲花落的乞丐过的日子稍好一点。

乡下的五大三粗的成年汉子,能跳会蹦的青年小伙子,还有大姑娘、大嫂子、老大娘、老太婆,除开逢年过节,看玩狮子、龙灯和花灯彩船,听打川戏围鼓,或者有幸去远地赶庙会看热闹,平常是说不上什么文化娱乐的。只有烧香叩头,求神拜佛,看端公跳神驱鬼,算作一种文化活动。年轻的小伙子有时碰上运气,可以跑十里八里山路,到乡场上去看耍猴戏的。这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牵一只也是饿得没精打采的猴子和一只饿得精瘦的老狗,他给猴子穿上红背心,让它提个小锣,骑在狗背上当当敲着跑圆场,或者翻几个跟头,跳个“加官”,便向还没有来得及走散的观众乞讨几个小钱罢了。在乡下能够引起老太婆、老大娘和大嫂、大姐兴趣的是来了说“圣谕”的,讲“善书”的。那种老头,大概和三家村的冬烘先生差不多的打扮,衣服虽说早已褪色,却还洗补得很干净,穿得很周正,以表示他们的地位要比那些打莲花落的、耍猴戏的,甚至于比那些卖唱的,都要高尚一些。他的胁孔下夹了一个印花布包袱,打开来是几本线装书,据说这是经过皇帝御览、经过批准了的“善书”。他在随便一个什么院子里,搭上一张高桌子,安好高凳子。大人、小孩仍旧坐在自己搬来的小凳子上,围坐在一周围,好奇地看着这位皇帝派出来的乡村巡回宣传大使,看他毕恭毕敬地向供在高桌中央的皇帝万岁牌作揖叩头,然后登台讲皇帝的“圣谕”。翻来覆去,总不外讲那些对皇帝不忠、对父母不孝、对丈夫守节不贞,到头来受到报应的故事。就是这些也颇能赢得妇女们和老大爷们的叹息和眼泪。这在山村里,便算是相当高级的文化享受了。

铁柱再也没有别的活路,只好去卖唱求吃了。他真的去扯了几尺细花洋布,缝件短上衣把盼儿打扮起来,买一根红头绳把大辫子扎起来。虽说没有钱去买点胭脂水粉,盼儿把脸盘洗得干净,用打湿了的红纸在脸蛋上拍一拍,也显得白中透红,胜过胭脂水粉。加上那水汪汪的眼睛顾盼自如,那水灵灵的样儿,比那些涂脂抹粉的还强十倍。铁柱不管自己的穿着打扮,也要把盼儿的黑漆牙板吊上红绿绸带子,给小鼓配上竹架子。他们也用不着排练,就按他们过去在长工叔叔伯伯面前演唱惯了的故事,游村串院,演唱起来。

起初,铁柱还不敢去乡场上或大庄院里去演唱,只在那些不大的山村小院里演唱。他想,只要比讨口子的身份高一点就满意了。那些讨口子站在别人家的大门口,一面用打狗棍防着狺狺狂叫的狗,一面打起快板来,数“莲花落”。完了大概能够得到主人家赏一碗残羹冷饭,倒进破篮子破碗里,拿到村头屋角去吃,这还常常不免受到小孩子们的奚落和看家狗的侵犯,也真够伤心的了。铁柱想,去打莲花落求吃,他倒没有什么,可是怎么能叫盼儿落到这样的境地里去呢?现在他和盼儿两个是卖唱的,能够被人欢迎走进大门,在院子里端一条凳子请他们坐上,让他们从容地演唱。演唱完了能够得到大家凑的几个饭钱,或者被请进屋里,平起平坐,让他父女俩吃碗淡饭,喝碗清茶。人格受到尊重,这比讨口子好得多了。

出乎铁柱的意想之外的是,他们的演唱竟然特别地受到欢迎,轰动了山村,都以为他们是从大码头下乡来卖唱的艺人。你看盼儿长得那么标致,举止那么落落大方,演唱得那么荡气回肠。铁柱拉的二胡又是那么打动人心,在乡下哪里见过?何况他们演唱的那段故事,又是那么的引人入胜,婉转有致。这样的故事不要说那些当长工的、当丫头的听了要落泪,就是大娘、大嫂、大姑娘以至青年小伙子们听了,何尝能够平静?

就这样,铁柱带着盼盼,从这一个山村演唱到那一个山村,从山花怒放的春天演唱到大雪纷飞的冬天。赢得了多少眼泪和叹息,赢得多少爱怜和尊敬。就这样,在这山乡里传遍了一个优美的爱情悲剧,传遍了一个少女的动人的歌声。

铁柱和盼盼只在这些山村里演唱,他们不想去跑大码头,虽然有人鼓动他们到那些繁华世界里去挣大钱,到城市的说书场里去,到热闹的茶园里去卖唱,一定可以叫座。不,他们不想去见大世面,也不想去和大地方的歌手们争短长。他们只想用自己心灵的歌去感动这些穷乡僻壤的“干人”,去洗涤他们的忧愁,去抚慰他们的痛楚。他们甚至连大的场镇也不想去。他们向金沙江两边的深山地方越走越远了。这些地方是人们物质生活的贫瘠之地,也是人们文化生活的贫瘠之地,除开能听到那种这山传到那山的放牛娃儿的高亢的山歌,从来不知道什么唱戏,什么说唱。正因为这样,铁柱和盼盼的说唱受到特别的欢迎,他们也特别喜欢到这种山村去演唱。以至于在这一个山村还没有唱完,下一个山村就派人来接他们了。这样远近传名,有的山里的乡场,也派人来迎接,希望他们到乡场的茶馆里去演唱,铁柱也不好拒绝,偶尔顺路就到乡场上去演唱几天。

就这样铁柱、盼盼用演唱来维持他们的生活,倒也自在,父女俩相依为命,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把他们分开。年复一年,盼盼越发出落得标致了,已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模样儿早已是楚楚动人,何况那樱桃般的小嘴里吐出黄莺般婉转的歌声呢,何况那小指头举起竹扦子,在小鼓上敲出那么轻快的节拍呢。

13

有一天,铁柱带着盼盼,在一个小村里演唱完毕,走进一个乡场。这个乡场名叫靠山场,名副其实地后靠两匹大山,前临从两匹大山中间流出来的一条小河,小河在场边绕一个弯子,流进场外一片平畴坝子里去。靠了这一条小河,使这个坝子变得格外丰腴。现在正是初秋时候,却还是到处一片绿荫。只有坝地的谷子一大片一大片地在微风中摇摆,掀起一层又一层泛黄的谷浪。

看来过不了多久,要开镰割谷子了。怪不得这个乡场这么大,远望去一片瓦屋连绵不断,就因为有这么一个富饶的坝子,又加上山上的山货从这个山口场进出,养得起人。在这山区地带,像这样的乡场是不多见的。

铁柱带着盼盼走进街里去。这条街就是顺着小河边一溜摆下去,十分热闹,有各种洋广杂货,有许多吃食店,还有几个大茶馆。铁柱和盼盼往常到乡场上去求生活,大半是在场口找个空地,让大家围成一个圈子,便说唱起来。说唱完了,请大家在盼盼手里拿着的翻过来的小鼓里放几个小钱,他们又赶到场的那一头再去找个地方卖唱。

现在他们走进乡场的正街上,眼见茶馆里坐满茶客,这是最好的演唱地方。铁柱和盼盼走进一个叫“茗香”的茶馆里去,铁柱和茶馆老板说了几句好话,求他让给他父女一席之地,求碗饭吃。这个茶馆的张老板的心肠倒好,可怜这外地来的一老一小,让他们在茶座的空当里,放上一条凳子,铁柱坐着拉二胡,盼盼把小鼓的架子支起来,放上小鼓,她能有个站着打小鼓演唱的地盘就行了。

可是事情出乎这个茶馆老板的意外,同时也出乎铁柱的意外。等铁柱的二胡一拉完过门,盼盼的小手提起扦子在小鼓上轻敲几下,亮开歌喉才唱了几句,马上把满座的茶客吸引住了。

茶馆里原来是闹纷纷地,现在却一下变得清风雅静,都把头转了过来,望着盼盼。为她那嘹亮的清音吃惊了。一个小曲过去,满堂喝彩。

张老板本来是出于一片怜悯之心,让这一对流浪人求碗饭吃,准许他们到茶馆里来卖唱。可是铁柱的二胡一拉,盼盼的小鼓一打,小曲一唱,他也着了迷了,他不觉走出柜台来听,并且亲自给他们父女俩泡两碗润喉的茶。当盼盼唱了一个段落,张老板竟像是他故意安排,请来演唱的一般,向大家拱拱手说:“请大家帮帮场子。”他不待盼盼伸手向大家要赏钱,就自己带头给铁柱几个钱。并且留铁柱和盼盼在他的茶馆里休息。

显然的,假如说茶馆张老板算不得是一个艺术的欣赏者,总能算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买卖人吧。他一下就受到了启发,眼见这么多茶客到他的茶馆里来“打拥堂”,他的茶馆生意恐怕就要发在眼前这一对父女身上了。于是到了中午,张老板不仅允许他父女二人在茶座上休息,还热心地请他们父女俩吃便饭。在便饭桌上,张老板便以优厚的条件和两个流浪人谈妥了生意。父女俩就算是老板请来茶馆演唱的,吃的住的都包干,还给点赏钱。

只要他父女两个每天演唱两场就行。

铁柱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山村里到处流浪了这么多年,却找到了这么一个吃饭的地方。他本来也没有多少想头,只想吃得上住得上,等盼盼长大成人,找个殷实人家,嫁了出去,一辈子有个着落,他对得起孙小芬,也就行了。因此他马上就答应了张老板的条件。打算把这个靠山场和这个茶馆当作他最后靠船的码头,结束他这一辈子的流浪生活。他早已在心上放不下的一块石头也许因此落了地。他的盼盼岁数已经二十出头,越长越标致了,他不能再让她跟自己在这个山村那个小店里流浪,害怕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呀。现在可好了,就在这个茗香茶馆里演唱,不用到处抛头露面,就是有个什么事情,张老板总该有个照顾吧。

说张老板是个生意人,指望着铁柱两父女替他的茶馆招徕茶客,座上常满,生意兴旺,当然不错。可是过不多久,铁柱还发现张老板的确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正派人。他不特是可怜他父女俩是苦命人,很表同情,并且对于盼盼的聪明伶俐十分喜欢。一看盼盼长得那么水灵灵的样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艺术杰作,摆在他的面前,他十分欣赏,深怕有什么风雨会损伤她。他虽说不是艺术鉴赏家,可是对于铁柱的二胡和盼盼的清音,只要一听,却比吃什么人参燕窝汤还让他舒服。他总想保护他们的艺术才干。他似乎自认为是他们的才华的发现者,是盼盼的天然保护人了。

所以,有的时候,场上有那么几个痞子,到茶馆里听盼盼的清唱,胡乱起哄,他是不怕站出来说话,甚至把他们撵走的。就是在场上那些“占了字”指参加了袍哥组织。的,或者入了“流”的歪人,到茶馆来消遣,硬要盼盼唱什么“五更花调”,故意拿盼盼取乐,张老板也敢于站出来“维持”,找那些站在他们背后的“大爷”说好话,给他面子,不叫他们的兄弟们来胡闹。这都是铁柱看在眼前、记在心里,感激张老板不尽的事。

铁柱和盼盼从此就在香茶馆里说唱,名声越来越大,茶馆的生意不用说越来越兴旺。就是不大到这种三等茶馆来落脚的绅粮们,也有时到“茗香”来歇歇腿,泡碗茶,其实是为了听盼盼的演唱。更不用说那些绅粮财主们的少爷们了。有的在茶馆里包了桌子,来不来都给钱。他们来听了盼盼的演唱,给的赏钱也很大方。

其中有些浮浪子弟,一天闲得发腻,就把到“茗香”来听盼盼清唱,作为他们寻欢取乐的最好去处。有的凭票子多,能大把拿出来,估倒要铁柱和盼盼在茶馆关门后,给他们唱专场。连张老板也不敢不勉强对付着,因为这些人都是当地最有势力的人家的子弟,和他们的父辈一样,在乡里称王称霸,在场上“提劲”提惯了的,谁惹得起?张老板好说歹说,劝铁柱和盼盼对付着唱几段,弄到夜晚才回去。后来越发不像样,唱几段还不行,还叫人去街上菜馆里叫来大菜小菜,估倒要盼盼陪他们吃“花酒”,甚至要铁柱答应到他们的公馆里去唱堂会。这可叫铁柱和张老板都为难了。

“我看你两父女还是走了的好。”张老板一片好心地劝铁柱,“这个是非之地,山大王多得像虱子,惹不起。”

铁柱点一点头说:“倒也是这样。”不过他真不想离开这里,他带着盼盼,在这山乡里流浪几年,好容易在这个码头上找到了茗香茶园这么一个落脚的地方,真像在海上飘荡的小船找到了一个安全的避风港一样。特别是在这汹汹的人流中能够遇到像张老板这样的好人,更是他乡逢知己,舍不得离开。铁柱本来早有一个打算,和盼盼一起,帮张老板把茗香茶园的生意搞得红火一些。然后托张老板替盼盼找一个老实的女婿,把盼盼嫁了出去,他自己就在茗香茶园里当一名跑堂的茶倌,就在这里归老。但是现在却不能不听张老板的话,和盼盼一起离开这个避风港,重新走上漂泊的路。谁知道前途会要遇到什么。他不觉感叹一声,对张老板说:“难得找到你这样的好人,真舍不得离开这里。”

“我又何尝舍得你们?”张老板说,“这倒不是我怕人家说我,找到了你们盼盼这棵摇钱树,我是怜惜你父女的身世,特别是盼盼。我真怕她这么一枝花,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人来糟蹋她。我的心疼她哟。我没有跟你说……”

张老板的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收回去了。

铁柱问:“你还有什么话要给我说,你就说嘛。我快走了,凭我们这段缘分。”

张老板拍了一下铁柱的肩膀说:“老弟哟,我们真算有缘分。我老早就有一个想法,想收盼盼做我的干女,怕你们在这里住不多久,就没有提。后来,你们存心在这茶园里呆下去了,我倒不想收她当我的干女,我有了别的主意。”

铁柱奇怪,为什么他和盼盼决心在这茶园呆下去,张老板反倒不想收盼盼当干女了呢?他奇怪地望着张老板,对他说:“我也正有这一番心思,想叫盼盼感谢你收留我们的恩德,拜你做干爸,又怕你看不起我们这种像浮萍一样没有根的人。现在说穿了,那好……”

张老板打断铁柱的话:“我现在不收她当干女了。我想要她给我当儿媳妇。”张老板终于把他想说的主意说了出来。这却出了铁柱的意外。铁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张老板以为铁柱不同意,不觉后悔自己刚才失了口,他赶忙说一句收口的话:

“不过,我这个娃娃笨头笨脑的,一天只晓得挑水烧火,端茶送水,不像盼盼这么乖巧,你未必看得上眼,盼盼也未必肯干。”

“不,不。”铁柱忙接上话,“能找到大毛这样本分的人,是盼盼的福气,哪有不干的?你不早说。我早有意要请你帮我的盼盼找个可靠的人家过一辈子呢。这下可好了。”铁柱不禁高兴地笑开了怀。他多年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他们两个在正屋商商量量地摆了一阵,便把大毛和盼盼的亲事说定了。他们两个都明白,事不宜迟,把他们俩的婚事定了,宣扬出去,盼盼是有主的人,那些拈花惹草的少爷们就没有指望了。开年过去,选个吉利日子,把他们两个的婚事一办,便绝了那些骚狗子的念头了,就这么办。铁柱和盼盼也用不着走了。

他们两个大人商量的话却同时被正在灶房里的大毛和在后房里的盼盼听到了。大毛欢喜得了不得,他担起水桶从灶房出来,在茶桌边碰得乒乒乓乓的,飞快走出茶园到水井边去了。张老板取笑地责备儿子:“乒乒乓乓的干啥子?把桌子碰烂,水桶砸散,看你两口子将来不开茶馆了?这憨娃娃。”

盼盼在里屋里伸出头来,望着大毛飞快跑出去的背影。过去,她叫大毛哥叫得怪随便的,今后可不行了,要躲着他一点了。

铁柱看到盼盼伸出头来,又缩了回去,知道她已经听到他和张老板商量的事了,便叫了一声:“盼盼。”

在往常,盼盼只要听到爸爸一声唤,早跑了出来,在爸爸身边挨挨擦擦了,今天却不好意思地在屋里回答:“嗯,爸爸,啥子?”

“你出来嘛。”铁柱想叫盼盼出来,问问她的意思。盼盼却不出来,只在屋里说:

“啥子,你说嘛,我听得到。”

“你出来,我好问你的话。”铁柱坚持要女儿出来。

盼盼好容易跨出房门,不敢正眼望她未来的公公,躲在铁柱身后,含羞地低头耍弄她的长辫子。

“你听到了?”铁柱问她。

“啥子听到了嘛?”盼盼故意这么说。

“你和大毛的事……”铁柱直截了当地问。

“唉,爸爸,你……”盼盼扭头跑进内屋,并且把房门关起来。

两个大人都满意地笑起来。

14

盼盼和大毛定亲的消息,由于张老板有意识地散播,很快传遍了这个山乡的场镇。有的做生意买卖的人在背地说:“张老板这个人真是精,硬是把一棵摇钱树栽在他的柜台上了。”有的浮浪子弟却嫉妒地骂:“一枝鲜花插在牛屎堆上了,可惜可惜。”

盼盼和大毛定亲这件事却着实惊动了本地的一个有名人物——罗家山罗家坝的罗家湾的罗家大院子的罗大老爷家的当家罗大少爷,罗长德。

罗家山本名不叫罗家山,本名叫落帽山。那匹山是这一带山区里最大的一匹山,最高的一匹山,望到山顶会把你的帽子都望落,所以叫落帽山。但是落帽山后来改名叫作罗家山了,那是因为这匹大山的田土树木都被一个广有钱财的大地主、也是一个有名的土地主罗大老爷买光了,照他自己的话说,这匹山的飞禽走兽都是他罗家的,都得姓罗,所以把这匹落帽山改姓罗,叫罗家山,自然是天经地义。好在大家讲求实际,乐得含含糊糊改叫一个字,叫落帽山为罗家山。正像大家把这个以敲人的棒槌出名的罗大棒槌,当他的面前,奉承他改两个字叫他罗大老爷一样。既然这匹山都改名叫罗家山了,在山下的一块平坝自然改名叫罗家坝,罗家坝靠山的那个湾口自然也要改名叫罗家湾,罗大棒槌的公馆要叫罗家大院子,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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