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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身后口袋抽出手帕,擦拭嘴巴,然后走向雪上摩托车,站着俯视那台车,眉间的皱纹更加深了,接着他将手帕塞回口袋。外头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猛烈地刮向设备仓库,吹得仓库摇晃不已并且嘎吱作响。他望出窗外,看见阵风夹带一大片闪亮的雪花结晶飘然吹向饭店的后方,再将雪花高高卷上凛冽蔚蓝的天空。

风停息后,他回去仔细端详那台机器。这真的是令人厌恶的东西。你几乎可以预期看到一根长长、柔软的刺从车尾突出去。他向来讨厌可恶的雪上摩托车。它们将冬天教堂般的宁静震碎成千百万个嘎嘎作响的碎片,惊吓到野生动物,后面排放出大量污染性的滚滚黑烟——咳嗽、咳嗽、呕吐、呕吐,让我呼吸吧!它们或许是日渐开展的化石燃料时代最丑恶的玩具,提供给十岁孩童当圣诞节礼物还差不多。

他记得在史托文顿读过一篇新闻报道,文章的发稿地是在缅因某处。一名孩童骑着雪上摩托车,以超过时速三十英里的速度飞驰在他以前从没行走过的道路上。晚上。他的头灯关着,行驶到一处,立着两根柱子之间绑着沉重的链条,中间挂着禁止入内的标示牌。他们说那孩子十之八九根本没看到,月亮可能隐藏在云后。那根链条将他的头削掉了。读到这篇报道时,杰克几乎是心情愉悦的,如今,低头看着这台机器,那种感觉又重现了。

(要不是为了丹尼,我会非常乐意抓起一根球杆,拆开引擎罩,不断地用劲敲,敲到)

他缓慢地长吁一口气,释出压抑的气息。温迪说得没错,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就只能排队领救济了。温迪说得对。把这台机器敲毁是愚蠢至极的行为,不论这愚蠢行为能带来多么愉快的一面,这几乎无异于将自己的儿子捶死。

“可恶的勒德分子<a id="z18" href="#bz18">[18]</a>。”他大声地说。

他走到机器后面,旋开油箱盖,在环墙高及胸部的架子上找到一把量油尺,将量尺迅速放进油箱,结果量尺末端八分之一英寸是湿的。油不是非常多,但足够试试看这该死的东西是否能发动。稍后他可以从福斯和饭店载货车多抽出一点油过来。

他把盖子旋回去,再拆开引擎罩。里面没有火花塞,也没有电瓶。他再去架子那边四处寻找,推开螺丝起子和活动扳手,从旧割草机取出单缸汽化器,好几个塑料盒的螺丝、钉子和各种尺寸的螺栓。架子因为陈年的油渍而又黏又黑,经年累积的灰尘黏在上头如同一层绒毛。他不想碰到。

他找到一个沾满油污的小盒子,上头用铅笔简洁地标示着零件。他摇一摇,里头有东西哗啦哗啦响。火花塞。他高举起一个火花塞举到灯光下,企图估量出间隙,就不用到处搜找间隙测量工具了。他妈的,他愤恨不平地想着,将火花塞扔回盒子里。假如火花塞不匹配,那就太糟了。该死的糟透了!

门后有张凳子。他拉过来,坐下,安装上四个火花塞,然后在每个上头套上小的橡胶点火帽。做完之后,用手指拨弄一下磁电机。当我坐在钢琴旁时,他们哄堂大笑。<a id="z19" href="#bz19">[19]</a>

他再回到架子边,这一回他没找到想要的一个小电瓶,能装三、四节电池的。架上有套筒钳子,一个装满钻机和钻头的箱子,几袋草地肥料和花坛用的肥料,但是没有雪上摩托车的电瓶。他丝毫不觉得困扰;事实上,他觉得好极了。他解脱了。我尽力了,队长,但是我没办法通过。没关系的,孩子,我会为你申请银星勋章,还有紫色雪上摩托车。你是本军团的荣耀。谢谢,长官,我真的努力了。

他开始用口哨快速地吹着《红河谷》,一边继续搜找最后两三英尺的架子。音符吹出来时伴随着一小口一小口的白烟。他已经彻底搜查过仓库一遍,那东西不在这里。也许有人把它搬走了,说不定是沃森。他放声大笑。老掉牙的私卖办公室用品的把戏:一些回形针、几令纸,没有人会发现遗失了这条桌巾或这套金尊餐具……那么拿走这个不错的雪上摩托车电瓶又何妨?是啊!那迟早可能派上用场。把它扔进腰包。白领阶级的犯罪,宝贝。每个人都有偷窃的习惯。小时候我们都称这是外套下的折扣。

他走回雪上摩托车旁,经过时朝摩托车侧边使劲地狠狠踹上一脚。哼,就到此为止。他只需要跟温迪说声抱歉,宝贝,但是——

门边角落里有个箱子。方才凳子就放在箱子上,上头用铅笔缩写着:雪地车。

他死盯着箱子,笑容僵在唇边。你瞧,长官,是装甲部队。看来你的烟雾信号终究还是发挥作用了。

这不公平。

该死的,这根本不公平。

某种东西——运气、命运、天意——一直在试图拯救他,某种善心的运气。然而在最后一刻坏心的老杰克·托伦斯的运气又介入。这场讨厌的牌局尚未结束。

一股灰暗、阴郁的愤懑涌上他的喉咙。他的双手又紧握成拳。

(不公平,该死的,这不公平!)

他为何不会注意别的地方呢?任何地方都好!他为何没有突然脖子抽筋、鼻子发痒或者需要眨眼呢?只要有任何一点小事,他就永远不会看到那个箱子。

唉,他没有。就这样。那是幻觉,跟昨天在二楼房间外或是该死的树篱动物园发生的事情没什么不同,只是一时精神紧张而已。真是异想天开,我居然以为自己看见角落里有雪上摩托车的电瓶。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长官,我猜是战斗疲劳症。抱歉。孩子,打起精神来,我们大家迟早都会犯这个毛病的。

他猛地将门打开,力气大得几乎足以弄断铰链,然后把雪地鞋拖进来。雪地鞋上结满了雪霜,他用力将雪地鞋往地板上拍,惹起一片灰尘。他把左脚伸进鞋中……蓦地顿住。

丹尼在外面,就在放牛奶的平台旁边。看上去,他正努力堆出雪人。可是运气不大好,雪因为结冰无法黏合。然而,他还是尽全力去做,闪耀的晨光中,一个穿得厚厚的小不点儿在亮晶晶的雪上,在灿烂的晴空下。他头上戴着帽子,转过身,活像红袜队捕手卡尔顿·费斯克。

(老天,你究竟在想什么啊?)

答案毫不迟疑地浮现。

(我。我只想到我自己。)

蓦地他想起昨晚躺在床上,躺着躺着突然考虑要谋杀他的妻子。

那一瞬间,他跪在地上,一切都再清楚不过。“全景”不仅对丹尼有影响,也对他有影响。薄弱的环节不是丹尼,而是他。他才是那个脆弱的人,那个可被弯折、扭曲直到某样东西断裂的人。

(直到我放弃,睡着……真要做的话,什么时候动手呢)

他抬头仰望那一排窗户,太阳从许多片拼成的窗户表面反射出夺目的光芒,但他还是直视着。第一次他注意到那些窗户多么像眼睛。它们将太阳光反射出去,却把黑暗保留在自己内部。它们并非注视着丹尼。不,它们是在注视他。

在短短几秒钟内,他恍然大悟。他记得小时候在教义问答课堂上,看过一幅黑白的图画。修女向他们介绍挂在画架上的这幅画,宣称这是上帝的神迹。全班同学茫然不解地看着画,没看到任何东西,只看见一团混杂的黑与白,毫无意义可言,也没有图案。但没多久坐在第三排的一个孩子倒抽一口气说:“是耶稣!”由于那孩子是头一位发现的,所以回家时带着一本全新的《圣经》和一份月历。其他同学更认真地凝视,小杰克·托伦斯也是其中一位。其他的孩子一个接一个都发出类似的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一名小女孩激动得近乎狂喜,尖声喊道:“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他了!”她同样获得一本《圣经》作为奖赏。到最后每个人都在那一团混杂的黑白之中看见耶稣的脸,只有小杰克除外。他更加奋力地睁大眼睛,开始感到害怕,他身体的一部分嘲讽地认为,其他每个人都只是为了取悦比阿特丽丝修女才假装看见的;第一部分的他暗自相信,他没看见是因为上帝判定他是班上最恶劣的罪人。“小杰克,你没看见吗?”比阿特丽丝修女用忧愁温柔的态度询问。我看见你的咪咪,绝望中他满怀恶意地想。他摇摇头,然后假装兴奋地说:“嗯,我看到了!哇!是耶稣!”班上每个人都笑了并为他鼓掌,让他同时感到得意扬扬又羞愧害怕。之后,当每个人急急忙忙挤出教堂地下室到街上去的时候,他慢吞吞地逗留在后面,盯着比阿特丽丝修女留在画架上的那团无意义的黑白。他恨它!他们全都像他一样造假,就连修女自己也是。它是个大骗子。“放屁——见鬼——放屁。”他低声地喃喃自语,正当他转身要走的时候,眼角瞥见了耶稣的脸,悲伤而睿智。他转回去,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蓦地所有的一切豁然开朗,他怀着敬畏的心惊讶地凝视那幅图画,不敢相信他之前居然没看到。那双眼,忧心忡忡的额头上那道锯齿状的阴影,秀挺的鼻子,富有同情心的嘴唇,正看着小杰克·托伦斯。原本仅是毫无意义的一团杂乱,忽然间转化为清晰的主耶稣脸庞的黑白蚀刻版画。敬畏的讶异变成恐惧。他在耶稣画像前咒骂。他会下地狱,会和罪人一起待在地狱。耶稣的脸一直都在图画中,始终都在。

如今,跪在阳光底下,看着儿子在饭店的阴影中玩耍,他知道一切全都是真的。饭店想要伤害丹尼,也许想要伤害他们所有的人,但丹尼是绝对肯定的。树篱真的走动过。二一七号房有死掉的女人,或许在多数情况下只不过是个无害的灵魂,然而现在却是积极攻击人的危险物。她就像个恶毒的发条玩具,是丹尼本身奇特的心灵……以及他自己的心思……帮她上了发条,让她开始活动。是不是沃森告诉过他,有一天有个男人在短柄槌球场中风,当场倒毙呢?还是厄尔曼?那不重要了。三楼发生过暗杀事件。过去还有多少次争执、自杀和中风呢?多少件谋杀案?格雷迪是不是拿着斧头潜伏在西侧某个角落,只等着丹尼将他启动,好让他能从蛰伏的地方出人意料地冒出来呢?

丹尼脖子上那一圈肿起的瘀伤。

空无一人的酒吧里,若隐若现的闪亮酒瓶。

无线电收音机。

幻梦。

他在地下室发现的剪贴簿。

(梅铎克/你在吗?/亲爱的,我又梦游了……)

他突然站起来,把雪地鞋用力扔出门外。他浑身发抖,使劲将门关上,然后拿起装了电瓶的箱子,箱子从他颤抖的手指间滑落,

(噢天啊,要是我把它摔坏了怎么办)

砰地翻倒到侧面。他拆开箱子的封盖,猛然拉出电瓶,完全不顾万一电瓶破裂,里头的酸液有可能从电池的外壳漏出来的危险。但是电瓶没破,完好无缺。从他的嘴唇里逸出小声的叹息。

抱着电瓶,他走到雪上摩托车旁,放在靠近引擎前头的平台上。他在架子上找到一支小的活动扳手,顺利地迅速接好电瓶的线。电瓶还可用,不需要用充电器。当他把电线接到正极那一端时,听到电流噼啪的爆裂声,并闻到轻微的臭氧味。完工后,他站开,双手紧张地在褪色的牛仔夹克上猛擦。好了,应该可以发动。没有理由不行,一点理由也没有,只是这台车属于“全景”,而“全景”实在不希望他们离开这里,一点也不想。“全景”玩得不亦乐乎。有个小男孩可以吓,还可以鼓动一个男人和他的女人互相敌视,倘若它好好运用手上的牌,他们最后就会如雪莉·杰克逊<a id="z20" href="#bz20">[20]</a>小说中无实体的幽灵一般,在“全景”的走廊上轻快地穿梭,无论什么走在山宅里都是独个儿在走,但是你在“全景”不会单独一个人,噢不,这里有好多同伴呢!但是这辆雪上摩托车真的没有理由发动不了,当然除了

(除了他依旧不是真心想要离开。)

对,除了这一点。

他站在那里端详着雪上摩托车,呼出的气息冻结成小缕的白烟。他希望维持原状。当他进来这里时,他毫不怀疑。下山将是错误的决定,他那时就知道了。温迪只是害怕歇斯底里的小男孩召唤来的鬼魂。此时,忽然间,他能了解她的立场。感觉就好像他的剧本,那可恨的剧本。他不再清楚自己是支持哪一边,或者事情该如何收场。一旦你在杂乱的黑与白之间看见上帝的脸,那就完了,你再也无法看不见。其他人也许会大笑说这没什么,只不过是一大堆毫无意义的斑点,随便哪一天给我一张漂亮的旧艺术大师用数字画的彩绘吧!但你总是会看到主耶稣的脸朝着你看。你已从碎片中看出完美的成形,意识和潜意识在令人骇然的领悟瞬间交融在一起。你永远都会看见。你受到诅咒,永远都会看见。

(亲爱的,我又梦游了……)

本来一切都很好,直到他看见丹尼在雪中玩耍。都是丹尼的错,一切都是丹尼的错。他是那个拥有闪灵或管他是什么的人。那不是闪灵,是诅咒。假使他和温迪单独在此,他们就能相当安稳地度过这个冬季。没有痛苦,精神上也没有压力。

(不想离开吗?不能吗?)

“全景”不希望他们走,他也不希望他们离开,甚至不希望丹尼离开。也许现在他是计划的一分子。或许“全景”,这位浮夸、说话长篇大论的塞缪尔·约翰逊<a id="z21" href="#bz21">[21]</a>,选中他做为它的鲍斯韦尔。你说新的管理员会写作?非常好,那就雇用他吧!该轮到我们说说我们这一方的看法了。不过,我们要先除掉那个女人和他流鼻涕的孩子。我们不希望他分心。我们不要——

他站在雪上摩托车的驾驶座旁,头又痛了起来。结论到底是什么?离开或是留下。非常简单。简单就是美。我们应该走,还是该留下来?

假如我们离开的话,你要多久才能在萨德维特当地找到简陋的住处?他心中的一个声音问。摆了一台烂彩色电视,让没刮胡子、没工作的男人成天看益智游戏节目的阴暗场所?男厕的尿骚味闻起来像是累积了两千年以上,抽水马桶里总是有泡烂的骆驼牌烟蒂的地方?还是啤酒一杯三毛钱,你得掺着盐喝,点唱机里装满七十首乡村老歌的地方?

多久?噢天啊,他很担心根本撑不了多久。

“我赢不了的。”他非常轻声地说。就是这样,感觉就像是试图用一副缺张A的纸牌玩接龙一样。

他陡然俯身冲向雪上摩托车的引擎室,猛力拔掉磁发电机。令人生厌地轻松将磁发电机拆下。他审视磁发电机半晌,然后走到设备仓库后门,把门打开。

从这儿山景一览无遗,在早晨的闪耀光芒下宛如风景明信片般美丽。连续不断的雪地延伸到大约一英里外远的第一排松树那里。他奋力将磁发电机扔到雪地中,尽可能扔到最远处。磁发电机飞得比正常情况下要远,落下时砸溅起少量的雪。微风将雪的微粒吹到新的休息地。就地解散,我说。没什么好看的了。全都结束了。解散。

他感觉心境平和。

他站在门口好长一段时间,呼吸着清新的高山空气,然后把后门牢牢关上,从另一扇门走回去告诉温迪他们要留下。途中,他停下来和丹尼打雪球仗。

34.树篱

时间是十一月二十九日,感恩节过后三天。上个礼拜过得很愉快,感恩节晚餐是他们一家人吃过最棒的。温迪把迪克·哈洛兰的火鸡烹调得恰到好处,他们全吃到肚子撑,仍旧离清光这只快活鸟还差很远。杰克抱怨说他们接下来的冬天都得吃火鸡——奶油火鸡、火鸡三明治、火鸡面、惊喜火鸡炖菜。

不用啦,温迪微微笑着告诉他。只要吃到圣诞节,到时候我们会有阉鸡。

杰克与丹尼齐声呻吟。

丹尼脖子上的瘀痕渐渐淡去,他们的恐惧似乎也随之消失。感恩节下午,温迪拉着雪橇上的丹尼到处闲逛,杰克则忙着写剧本,他的剧本现在已接近完成。

“博士,你还会害怕吗?”她开口问,不知道该如何较委婉地提出这问题。

“会,”他简单地说,“不过我现在待在安全的地方。”

“你爸爸说森林巡逻队员迟早会觉得奇怪,我们为何都没查一下无线电对讲机。他们会过来看看是否有什么问题,到时候我们或许就可以下山,你跟我。让你爸爸做完整个冬季。他有很好的理由想这么做。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博士……我知道你很难了解……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嗯。”他不置可否地回答。

这个闪亮的下午,他们两人在楼上,丹尼知道他们刚才在做爱,现在在打瞌睡。他知道,他们很快乐。母亲仍然有一点担忧,但父亲的态度十分奇怪。感觉好像他做了什么非常艰难的事,而且做得很正确。可是丹尼似乎无法看出究竟是什么事。父亲小心翼翼地保守这个秘密,即使在他自己的心里也一样。丹尼怀疑,你有可能高兴自己做了某件事,却同时对这件事感到羞愧而尽量不去想吗?这问题是相当令人困惑的。他不认为这种事情有可能……以正常人的心理来说。他费最大的工夫去探索父亲的心,结果只得到模糊不清的画面,一个好像章鱼的东西快速卷上凛冽蔚蓝的天空。而两次他努力集中精神才取得这画面的时候,爸爸突然用犀利、骇人的目光瞪视他,仿佛他知道丹尼在做什么。

此刻丹尼在大厅里,正准备要出门。他常常出去,带着雪橇,或是穿着雪地鞋。他喜欢走出饭店。当他置身在外面的阳光下时,感觉好像卸下了肩膀上的重担。

他拉一把椅子过来,站上去,从舞厅的衣橱取出连帽雪衣及雪裤,然后坐在椅子上穿上。高筒靴在鞋箱里,他把靴子取出来穿上,舌头从嘴角探出,专心致志地系鞋带,把生牛皮带子仔细绑成易解的祖母结,接着戴上连指手套和滑雪面罩,准备就绪。

他踩着沉重的步伐穿过厨房到后门去,蓦地停下脚步。他厌倦了在后头玩耍,到一天的这个时刻,饭店的影子会笼罩在他游玩的区域,而他甚至不喜欢处在“全景”的阴影底下,于是他决定穿上雪地鞋到游戏场去。迪克·哈洛兰吩咐他要远离绿雕,但是想到树篱动物,他并不十分担心。它们现在都埋在雪堆底下,除了粗略的小雪丘可看出是兔子的头或狮子的尾巴外,什么也看不见。它们从雪中隆起的模样,使得尾巴看起来反而可笑而不是可怕。

丹尼打开后门,从放牛奶的平台上拿了雪地鞋。五分钟后,他在前廊用皮带将雪地鞋绑在脚上。爸爸告诉过他,他(丹尼)抓到了使用雪地鞋的要领:放松,缓慢滑动步伐,在抬起的脚即将落下之前扭动脚踝将粉状的干细雪从系带上甩下来的动作。诸如此类的动作都能让他锻炼到大腿、小腿及脚踝必要的肌肉。丹尼发现脚踝最先感到疲累。穿雪地鞋行走对脚踝的负担几乎同滑雪一样重,因为你必须一直清理鞋带。每隔五分钟左右,他就必须双脚张开停住,雪地鞋平放在雪上让脚踝休息。

但是去游戏场的途中他不需要休息,因为全是下坡。在吃力地爬过飘进“全景”前廊的巨大雪丘后,不到十分钟,他就已经站在游戏场,一只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搁在滑梯上,甚至没有喘得多厉害。

埋在深雪中的游戏场似乎比秋天时来得漂亮,看起来像是仙境的雕塑。秋千的链条冻结成奇怪的姿态,大孩子秋千的座椅与雪齐高。攀爬架是由滴下的冰牙护卫着的冰穴。“全景”娃娃屋唯有烟囱突出在雪上。

(但愿另一个也这样被掩埋,只是不要将我们一起埋进去)

而水泥环的顶端有两处露出来,宛如爱斯基摩的圆顶小屋。丹尼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去,蹲下,开始挖掘,没多久就挖出其中一个的幽暗入口,于是他钻进冰冷的地道,想象自己是秘密帕特里克·麦高汉(这个影集已在柏林顿电视频道回放了两次,他爸爸一个也没错过,宁愿不参加聚会,待在家里看《秘密间谍》或是《复仇者》,丹尼总是跟他一起看),正在瑞士山区逃离KGB的探员。这区域发生雪崩,而恶名昭彰的KGB探员斯洛博用带毒的飞镖杀害了他的女友,但是这附近某个地方有苏俄的反重力机械装置,或许就在这个地道的尽头。他拔出自动手枪,走进混凝土地道,睁大眼睛警戒,呼吸时冒出阵阵白雾。

水泥环的另一头出口被雪牢牢封住。他试着挖穿,却惊讶(也有点不安)地发现雪有多坚实,由于寒冻加上越来越多的雪的重量不断压在上头,这里的雪几乎像冰一样。

他的假想游戏瞬间瓦解,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被包围,在这紧密的水泥环里异常地紧张。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听起来阴冷、浅快而空洞。他在雪底下,几乎没有光线从他进来时挖掘的洞口透过来。蓦地他亟欲出去到阳光下,忽然想起他的爸爸妈妈在睡觉,并不知道他在哪里,万一他挖的洞坍塌了,他就会被困住,更何况“全景”并不喜欢他。

丹尼有点困难地转身,沿着长长的水泥环往回爬,他的雪地鞋在后头相撞,笨拙地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手掌啪啪啪地把底下今年秋天的白杨木枯叶弄碎。他才刚爬到尽头,触及上面射下的少许冷冽光线,雪就真的崩了,轻微的塌陷,但足足扑了他一脸,并且堵塞住他扭动身躯钻出来的裂口,将他留在一片幽黑之中。

有一刹那,他的大脑恐慌得完全冻结,无法思考。然后,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他听见爸爸告诉他,他绝对不能在史托文顿的废物堆玩耍,因为有时候会有愚蠢的家伙把旧冰箱拖出来丢掉,却没有把冰箱门拆掉,万一你跑进去,门刚好关上,你就没法出来了。你会在黑暗中死去。

(你不会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吧!会吗,博士?)

(不会,爸爸。)

但是事情真的发生了,他慌乱的脑袋告诉他,事情确实发生了,他在黑暗中,他被困住了,这里就像冰箱一样寒冷。而且——

(这里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东西。)

他倒抽一口气后屏住呼吸,近乎迟缓的惊恐悄悄蔓延至他全身的血管。是的,没错。这里有别的东西和他在一起,是“全景”为这种机会所保留的可怕东西。也许是一只潜伏在枯叶底下的大蜘蛛,或许是一只老鼠……或者也许是某个死在游戏场的小孩的尸体。那种事情曾经发生过吗?嗯,他想也许曾有过。他想起浴缸里的女人,总统套房墙壁上的血液和脑浆。想到某个小孩,头部因为从单杠或秋千上摔下来而裂开,在黑暗中追在他后面爬,咧开嘴笑,寻找与它一同在永无止境的游戏场玩耍的最后一位玩伴。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听见它到来的声音。

在水泥环的另一头,丹尼听见某个东西手脚并用地爬来找他时,枯叶发出鬼鬼祟祟的窸窣声。随时他都可能感觉到它冰冷的手抓住他的脚踝——

这个想法让他缓过神来。他开始挖掘坍塌下来封住水泥环这端的疏松的雪,不断迅速地将粉状雪从两腿间向后抛,犹如正在挖找骨头的小狗。蓝色的光线从上方透过来,丹尼奋力朝光线方向爬去,宛如从深海游出来的潜水人。他的背部擦撞到水泥环边缘,一只雪地鞋缠绕在另一只的后面,雪掉进他的滑雪面罩及连帽雪衣的领子里。他五指并用地挖着雪。雪似乎想要挽留他,将他再吸回底下,回到那个看不见的东西把枯叶弄得窸窣作响的水泥环,把他拘留在那儿,永永远远地。

然而他出来了,仰着脸正对着太阳,他从雪中爬出来,爬离半遭掩埋的水泥环,粗重地喘着气,脸上净是粉状雪,白得近乎滑稽——活生生的吓人面具。他跛着脚走到攀爬架,坐下来重新调整雪地鞋,缓一口气。在他将雪地鞋恢复正常,重新绑紧带子的时候,一双眼始终没离开水泥环尽头的那个洞。他等着看是否有东西会跑出来。什么也没有,过了三四分钟后,丹尼的呼吸开始缓和下来。不管是什么,它都受不了太阳光。它被拘禁在下面,也许只有天黑时才能出来……或者当雪把它环形的监牢两端都堵塞住时。

(不过我现在安全了,我安全了,我可以就这样回去,因为我)

他身后有东西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他转过身,向着饭店,仔细凝视。但是甚至在他凝望前

(你能看见图片中的印第安人吗?)

就已经知道他将会看见什么,因为他清楚那轻微的撞击声是什么。那是一大块雪坠落的声音,就是像雪从饭店的屋檐滑落,掉到地面上的声音。

(你能看见——?)

是的,他可以。雪从树篱狗的身上掉落。他下来时,它只不过是游戏场外的无害雪团。如今它露出雪堆,在四周将人的眼睛刺到流泪的白色中出现一抹极不协调的绿。它坐起来,仿佛要乞讨糖果或是残羹冷炙。

但这一回丹尼不会发狂,不会失去冷静。因为最起码他不是受困在某个漆黑古老的坑洞里。他是在阳光下,而它只是一条狗。今天外面相当暖和,他抱着希望地想,也许太阳能融掉老狗身上足够的雪,让剩下的慢慢摊成一团。或许它就只有这点能耐。

(别靠近那个地方……靠右边走绕过去。)

他将雪地鞋的带子绑得紧紧的,站起来回头望着几乎完全淹没在雪中的水泥环,当他看到方才从中逃出的那一端时,心脏霎时冻结。在水泥环的末端有个环形的黑块,一圈阴影标示着他为了进去所挖出的洞口。现在,尽管白雪刺目,他觉得自己能看见有东西在那儿——有个东西正在动。一只手。是某个极为悲伤的孩子在挥动的手,是挥舞的手,恳求的手,即将溺死的手。

(救我,噢拜托,救救我,如果你救不了我,起码来陪我玩……永远。永远。永永远远。)

“不。”丹尼嘶哑着声音喃喃地说。从他嘴巴漏出的这个字干枯赤裸,完全失去水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开始摇摆,想要逃走,就像那时房间里的女人要……不,最好别去想那件事。

他攫住现实的绳索,紧紧地抓着。他得离开这里,集中精神在这件事上。镇定点,要像秘密间谍一样。帕特里克·麦高汉会像个小娃娃一样哭哭啼啼尿裤子吗?

爸爸会吗?

这想法让他多少平静一点。

从他身后,又传来雪缓慢坠地时的砰然声。他一转身看见一棵树篱狮子的头从雪中钻出来,朝他怒吼。它比原本该站的位置还要更靠近,几乎要到游戏场的大门了。

恐惧想要冒出头,但他强压下去。他是秘密间谍,他总会逃脱的。

他迈步走出游戏场,采取绕道而行,与开始下大雪的那天父亲走的路线相同。他全神贯注地操纵雪地鞋,缓慢、平顺地滑步。别把脚抬太高,否则会失去平衡;扭动你的脚踝,把雪从纵横交错的鞋带上甩下来。感觉好像非常缓慢。他抵达游戏场的边陲,这儿的雪堆得很高,因此他能够跨过围篱。跨到一半时,突然差点跌趴下去,因为后脚的雪地鞋勾到围篱的柱子。他靠着重心的外缘,双臂如风车般地转扭了一下才没有跌下去,他清楚一旦跌倒再爬起来有多困难。

他的右边,又传来轻微的声响,雪块砰然掉落的声音。他转回头,看见另外两只狮子,如今前爪以上的雪都清干净了,它们并肩站在大约六十步以外的地方,代表眼睛的绿色凹洞紧盯着他。那只狗也把头转了过来。

(只是在你没留神的时候发生的。)

“噢!嘿——”

他的两只雪地鞋拌在了一起,身子猛地往前一跌,陷入雪中,手臂无用地挥动着。更多的雪跑进他的兜帽里,向下滑到脖子里,靴子上也沾了不少雪。他挣扎着爬出雪堆,试图穿着雪地鞋站起来,他的心脏怦怦猛跳。

(秘密间谍,要记住你是秘密间谍)

结果失去平衡往后倒下去。有一会儿他躺在那儿仰望天空,觉得放弃应该会容易点。

然后他想起混凝土地道里的那东西,心知他不能就此放弃。他重新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绿雕。三只狮子现在全都聚集在一块儿,不到四十英尺远。狗围在它们左边稍远处,仿佛要阻断丹尼的退路。它们身上全都没有雪,只有脖子和口鼻处有一环环粉状的细雪。它们全都瞪视着他。

他的呼吸加速,惊慌好像老鼠在脑袋里扭动、啃噬着。他奋力对抗惊慌,与雪地鞋搏斗。

(爸爸的声音:不,博士,别想对付雪地鞋。穿着雪地鞋走路,把它们当成是你自己的双脚。靠它们走路。)

(好的,爸爸。)

他再度走动起来,试着重拾与爸爸一起练习时的流畅节奏。一点一点地他逐渐掌握到节拍,但随着节奏顺畅,他继而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疲累,恐惧多么耗尽体力啊。他的大腿、小腿和脚踝的肌腱开始发烫颤抖。他能看见“全景”在前方,愚弄人似地遥远,好像在用许多窗户直盯着他,仿佛这是一场它稍微感兴趣的比赛。

丹尼转回头看,急促的呼吸骤停了片刻,随即加速,甚至比之前还更快。最接近他的狮子如今在他身后只有二十英尺远的地方,宛如狗在池塘里涉水前进一般地挺胸穿过积雪。另外两只在它的左右两边,与它同速向前。它们就像一排巡逻的士兵,而狗,依旧在左边稍远的地方,宛如侦察兵。最靠近他的狮子把头低下,强健有力的肩膀拱得高过脖子,尾巴翘起,仿佛在他转身看它之前,它正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地甩动尾巴。他觉得它看起来像是一只异常巨大的家猫,正愉快地戏弄即将残杀的老鼠。

(——要跌倒了——)

不,假如他跌倒的话就死定了。它们绝不会让他爬起来。它们会猛扑过来。他死命地挥动双臂,身子突然往前冲,重心跳到鼻子之前。他抓到重心后急忙向前,迅速回头瞄几眼。空气飕飕地进出他干渴的喉咙宛如热烫的玻璃。

包围他的世界仅剩刺眼的白雪、绿色的树篱和雪地鞋沙沙的声响。还有别的东西,一个轻柔、听不清楚的脚步声。他想要加快速度,却没有办法,他正走在大雪掩盖的车道上。小男孩的脸几乎完全隐没在雪衣兜帽的阴影下。这个下午无风而晴朗。

再次回头时,尖端的狮子离他只有五英尺,龇牙咧嘴的,嘴巴张大,腰臀部绷紧有如上了发条。在它及其他几只后头,他看见兔子鲜绿色的头正钻出雪堆,仿佛要把可怕茫然的脸转过来看这场追猎的结果。

现在,在“全景”前面环形车道和前廊之间的草坪上,他不再压抑心中的惊慌,开始笨拙地穿着雪地鞋奔跑,丝毫不敢回头看,身体越来越往前倾,两只手臂伸在前面,宛如盲人摸索障碍物一般。他的兜帽掉在背后,显露出他的脸色,脸颊上病态的红斑遮盖住了糨糊般的灰白,眼睛因惊惧而异常地凸起。前廊现在非常接近了。

在他背后,他听见雪突然发出嘎吱一声巨响,有个东西跳起来。

他跌倒在前廊的阶梯上,发不出声音地尖叫着,一面手脚并用地快速往上爬,雪地鞋在后面歪歪斜斜地撞击着。

空中有挥砍的声音,他的腿忽然感到一阵疼痛,还有衣服撕裂的声音。别的东西可能——肯定——存在他的心中。

咆哮,愤怒的吼叫。

鲜血和常青植物的味道。

他整个人趴在前廊上,嘶哑地啜泣着,嘴巴里尝到浓烈的金属铜味。他的心脏在胸口怦怦狂跳,鼻子淌下一道细细的血流。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儿趴了多久,之后大厅门突然打开,杰克飞奔出来,只穿着牛仔裤和拖鞋。温迪跟在他后头。

“丹尼!”她高喊。

“博士!丹尼,天啊!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爸爸扶他起来。他膝盖底下的雪裤被撕开,里头羊毛料的滑雪袜也被撕裂,小腿肚上有浅浅的抓痕……似乎像是他努力挤过生长茂密的常青树篱时,树枝抓伤了他。

他转回头看。底下草坪的远处,越过果岭,有几个隐约、蒙着雪的隆起物,是树篱动物——在他们和游戏场之间;介于他们与道路之间。

他的双腿瘫软。杰克抱住他,于是他放声哭了起来。

35.大厅

丹尼告诉了父母所有的事情,除了雪封住水泥环尽头时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件事。他无法强迫自己重述当时的情况,也找不出恰当的词句来表达当听见白杨枯叶在阴冷的黑暗中鬼祟地噼啪作响时,自己感受到的那种迟缓、渐渐爬上来的恐惧感。不过他告诉他们雪成团落下时轻微的声响,还有狮子用头和耸起的肩膀一路顶出雪堆来追逐他,甚至连即将终了时兔子如何转头来看的事也说了。

他们三人在大厅里,杰克在壁炉里生起熊熊烈火。丹尼裹着毛毯坐在小沙发上,那儿曾经,仿佛是一百万年前,有三位笑得像小女孩的修女坐在那儿,等待柜台的队伍逐渐稀疏。丹尼啜饮着马克杯中的热面汤,温迪坐在他身旁,轻抚他的头发。杰克坐在地板上,在丹尼讲述那场经历时,他的表情似乎越来越沉寂,越来越凝重。他两度掏出身后口袋的手帕擦拭看起来疼痛的嘴唇。

“然后它们就追着我。”丹尼说完,杰克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们。丹尼望着妈妈。“它们一路追着我到门廊。”他努力维持平静的语气,因为假如他保持平静,他们也许会相信他。史坦格先生就没有保持平静,他开始哭泣,而且没法停止,所以穿白大褂的人才来带走他,因为如果你不能停止哭泣,就代表你发疯了,那么何时能够回来呢?没有人知道。他的连帽雪衣和雪裤及凝结了的雪地鞋,搁在一进巨大双扇门内的地毯上。

(我不哭,我不会让自己哭出来的)

他想他有办法做到,但是忍不住发抖。他直视着壁炉里的火,等候爸爸开口说话。猛烈燃烧的橘黄色火焰在深色的石头壁炉边跳跃着。一个松树结砰的一声爆开,火花冲上排烟管。

“丹尼,过来这儿。”杰克转过身,脸上依旧是憔悴如死人般的表情。丹尼并不想看他的脸。

“杰克——”

“我只是要孩子过来一下子。”

丹尼滑下沙发,来到爸爸身边。

“好孩子。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丹尼甚至还没走到窗边就知道他会看到什么。在标示着他们平常活动区域凌乱的靴子脚印、雪橇轨迹和雪地鞋印子之下,覆盖住“全景”草坪的雪地向下倾斜到绿雕和远处的游戏场。两组鞋印破坏了雪地,一组是从门廊笔直通向游戏场的足迹,另一组是绕了一大圈又回到门廊的环形印子。

“只有我的脚印,爸比。可是——”

“那树篱呢,丹尼?”

丹尼的嘴唇颤抖了起来,他快要哭了。万一他停不下来怎么办?

(我不哭,我不哭,不哭不哭绝不哭!)

“全都被雪盖住了,”他低声说,“可是,爸比——”

“什么?我听不见你说的话!”

“杰克,你是在盘问他啊!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很难过,他——”

“闭嘴!好啦,丹尼?”

“它们抓伤我,爸爸。我的腿——”

“你一定是在雪壳上割伤腿的。”

温迪插入父子之间,脸色苍白而愤怒。

“你打算要他做什么?”她质问丈夫。“承认杀人吗?你到底是怎么搞的?”

这时他眼神中的古怪似乎淡去。“我只是想要帮助他找出现实和幻觉之间的差别。”他在丹尼身边蹲下让两人处在眼睛平视的位置,然后紧搂住丹尼。“丹尼,事情并没有真的发生,明白吗?那就像是你有的时候陷入的出神状态,就这样而已。”

“爸比?”

“什么,丹?”

“我并不是在雪壳上割伤腿的。那里根本没有雪壳,全都是粉粉的雪,甚至没办法黏在一起做雪球。记得我们想打雪球仗,都没办法打吗?”

他感觉父亲贴着他的身体僵硬起来。“就在门廊前的阶梯那里。”

丹尼抽身退开。忽然间他懂了。他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就像他有时候会突然明白一些事情一样,如同他知道那妇人想要钻进灰衣男人的裤子里一般。他瞪大眼睛直盯着父亲。

“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他震惊地低喃。

“丹尼——”杰克的脸越加紧绷。

“你知道的,因为你看到过——”

杰克张开手掌掴丹尼脸的声音相当平淡,一点也不戏剧化。男孩的头部往后一仰,脸颊上变红的掌印宛如烙印。

温迪发出哀叹的声音。

瞬间他们三人都静止不动,之后杰克一把抓住儿子说:“丹尼,对不起,你还好吗,博士?”

“你打了他,你这混蛋!”温迪哭喊着,“你这下流的混蛋!”

她扯住他的另一只手臂,丹尼被两人拉扯在中间好一会儿。

“噢拜托,别再拉我了!”他对他们高声喊,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痛苦,于是两人都放开他,此时眼泪止不住了,他崩溃地哭泣,倒在沙发和窗户之间,他的双亲无助地盯着他,就像孩子直瞪着在激烈争夺玩具归属的扭打中弄坏的玩具一样。壁炉里另一个松树结爆裂的声音有如手榴弹,把他们全都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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