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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艾达一时很茫然,她整个夏天都觉得自己并没有家。
——查尔斯顿,萨莉说。
——我还没有准备好,艾达说。
——查尔斯顿有人写信来吗?
——还没有,艾达说,但是,我刚才从皮克先生那里取到一封信,似乎是我父亲的律师写来的,也许会弄清财产情况。
——把信拆开,看里面说了什么,埃斯科说。
——我没有心情看。说实话,无非是告诉我有没有钱生活。信里不会告诉我一年以后我会在哪儿,也不会告诉我该做什么。这些是我最担心的问题。
埃斯科搓了搓手,咧开嘴笑了。我大概是整个县城唯一能帮上忙的人,他说。据说,假如你拿一面镜子,身体朝后仰,照进一口井里,你就会在水里看见未来。
不一会儿,艾达就靠在生满苔藓的井口,身体倾斜朝后仰,背向后弯,胯往前挺,双腿叉开保持平衡,摆出的姿势难说是体面或者舒适。她拿着一面镜子举在眼前,侧过来的角度刚好照见下面的井水。
艾达答应看井水,是想体验一下当地的不同风俗,来驱散自己的忧伤。长期以来,她一直思绪烦乱、怀着心病,过分地沉湎往事,她很高兴有机会换个角度,眼光向前看,想象一下未来,尽管除了井底的水之外,她没有期望看见任何东西。
她挪了一下双脚,好在院子的泥地上踩稳,然后就朝镜子里看去。在镜子后头,白色的天空一扫朦胧的雾气,像珍珠或者银色的镜子本身一样明亮。深色的橡树叶镶在天空的边缘,仿佛是镜子的另一道木框。艾达谛视着镜中井底深处的图像,想看未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黑漆漆的井道尽头,明亮的井水是另一面镜子,水面反射着天空的光亮,长在石缝间的蕨类植物在边缘形成参差不齐的倒影。
艾达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镜子上,但是远处明亮的天空一直吸引着她的视线。光和影让她感到头晕目眩,镜中的倒影和镜子的木框重叠在一起。一切形象从各个方向涌来,她的脑子来不及思考。只见无数水波的虚影摇曳、互相碰撞,她感到极度眩晕,仿佛随时会向后倒去,头朝下跌入井中淹死。天空又高又远,她最后看到的是一片黑暗,中间有一个明亮的光圈,大小好似一轮圆月。
她感到头晕目眩,伸出空着的手抓住石头井沿。然后有一瞬间,晕眩停止了,镜中似乎真的出现了一幅图画,就像冲洗得很差的银版照片,细节很模糊,对比度低,布满了颗粒。她看见一圈明亮的光轮,边缘围着树叶,也许像是树丛中的一条小径、一道斜坡。光斑中间,一个黑色的人影仿佛正在走动,但影子太模糊了,看不清是走近,还是离开。但是,不管往何处走,他的姿态都显出了坚定的决心。我应该随之而去,还是等待他的到来?艾达寻思着。
她又感到一阵晕眩,膝盖一软,跌到地上,天旋地转了一秒钟。她的耳中轰鸣,脑海中充满圣歌《徒步旅行的陌生人》里的诗句。她以为自己会晕倒,但旋转的世界突然停下来,静止不动了。她看了看有没有人发现她跌倒了,但萨莉和埃斯科都在专心致志地干活,没有注意到其他动静。艾达爬起身来,朝门廊走去。
——看见什么了?埃斯科问道。
——没什么,艾达说。
萨莉目光锐利地看了她一眼,又回头开始串豆荚,然后她换了个话题,你看上去脸色发白,身体不舒服吗?
艾达努力听萨莉说话,但她心不在焉。她的脑海中依然浮现着那个黑影,圣歌里充满勇气的句子在她的耳中回响:“尘世中旅行,没有劳作、疾病和危险,我将适彼乐土。”她肯定那个身影很重要,尽管她看不清他的面容。
——你是不是在井里看见什么了?萨莉问道。
——我没法肯定,艾达说。
——她看上去脸色发白,萨莉对埃斯科说。
——那不过是个传说罢了,埃斯科说,我朝井里看过三次,什么都没有看见。
——是啊,艾达说,什么都没有。
但那个画面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一片树林,林中的一条小路,一块空地,一个人,在行走。还有那种感觉——不知该随之而去,还是原地等待。
时钟敲了四下,单调乏味,犹如铁锤击打镐头。
艾达站起身来要走,但萨莉让她坐下。她伸手用掌根碰了一下艾达的脸颊。
——你没有发烧。今天吃过东西了吗?她问。
——吃过一点,艾达说。
——我猜没吃多少吧,萨莉说。你跟我来,我给你点吃的带上。
艾达跟着她走进屋里。房子里香味很浓,堂屋中央挂着晒干的香草和一串串辣椒,准备做成各种调味品和沙拉酱,还有腌菜和酸辣酱,萨莉的这些小吃闻名遐迩。壁炉架、门框上、镜子边系满了红缎带,大厅里楼梯的第一根立柱也刷成了红白两色,就像理发店的标志一样。
萨莉走到厨房的碗橱边,拿出一陶罐用蜂蜡封口的黑莓果酱。她把果酱递给艾达说,这些用来抹在你剩下的面包上,会很好吃。艾达说了声谢谢,没有提起自己做面包失败了。走到门廊上,她对埃斯科和萨莉说,假如他们乘马车出门路过布莱克谷的话,一定要来做客。她披上围巾离开了,臂弯里抱着那罐果酱。
从斯万戈的农场离开,沿着大路走不到五百码远,就有一条小径可以翻过山脊通往布莱克谷。小径从河边沿着陡坡,先是穿过橡树、山核桃和白杨构成的开阔次生林,靠近山脊的地方树木没有被砍伐,森林一望无际,混杂着云杉、铁杉和数量较少的黑香脂冷杉,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倒下的朽木,腐烂程度不一。艾达不停地爬着山,她发现《徒步旅行的陌生人》依然在脑海中低声回响,脚步的节奏也踏着歌曲的旋律,那鼓舞人心的雄壮诗句激励着她,尽管她心惊胆战不敢抬头看,生怕冷不丁冒出什么黑影。
爬上山顶后,她坐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上休息了一会儿,正好俯瞰着刚才走过的河谷。她眺望着下面的河流和大路,右边一望无际的绿海中有一小片白色——那座小教堂。
她转过身往另外一个方向望去,抬头看见灰蒙蒙的邈远的冷山,往下眺望是布莱克谷。她的房子和田地从远处看井然有序,丝毫没有荒芜的迹象,周围环绕着她的树林、她的山脊和她的溪流。然而,这里的植物像丛林一样疯长,她知道假如自己要待下去,就需要帮手;否则田野和院落会很快长满野草、灌木和矮树,直到房子消失在茂盛的藤蔓中间,就像睡美人那被荆棘覆盖的宫殿。但是,她怀疑能否雇到合意的人,因为所有能干活的壮丁都被送去打仗了。
艾达坐在那里,沿着农场的边缘扫视了一圈,大致勾勒出一条线,当她的目光收回起点,圈内的这块土地似乎很辽阔。她怎么会拥有这样一块土地,好像依然是件很神奇的事情,尽管她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
六年前,她跟随父亲搬到大山里疗养,当时门罗的肺痨越来越严重,直到最后每天咳出的血会弄湿半打手帕。他在查尔斯顿的医生相信,只有凉爽的新鲜空气和锻炼能救他的命,便推荐了一处著名的高原度假村,里面有上好的餐厅和治病的矿物温泉。但是,门罗不喜欢待在安静休息的地方,到处是受各种痛苦折磨的有钱人。他在山里找到跟他同一个教派的一间教堂,那里正好缺一位牧师,他认为有用的工作会比冒泡的硫黄温泉更有疗效。
他们即刻动身,坐火车来到铁路终点站,位于本州北部的斯帕坦堡<sup><a id="note13" href="#note13n">[6]</a></sup>。这是一个粗犷的小镇,坐落在大山的屏障之中。他们在那里待了好几天,住在一家还过得去的旅馆里,直到门罗找到赶骡子的人,把他们装在板条箱里的行李运过蓝岭,拉到冷山脚下的山村。在此期间,门罗买了一辆马车和驾车的马匹,像以往一样,他在买东西方面总是运气不差。他正巧碰到一位马车匠,在给新造的漂亮马车进行最后一层黑漆抛光工序。那人还有一匹强壮的花斑骟马,正好配上马车。门罗没有讨价还价就把它们都买了下来,从钱包里数出钞票,放进马车匠生出老茧的淡黄色手掌。买卖花了点时间,不过交易完成后,门罗就拥有了全套轻便的座驾,真正像个乡村牧师了。
他们装备停当后,就赶在行李前头继续上路,第一站来到布雷瓦德小镇,那里没有旅馆,只有一处民宿。黎明前,他们就在蓝色晨曦中离开住宿的地方。那是一个春光烂漫的早晨,当马车穿过小镇时,门罗说,别人告诉我,我们在晚餐前就能赶到冷山。
那匹骟马似乎很高兴远足,它轻快地跃着步子,以惊心动魄的速度拉着轻便的马车,两个高高的轮子飞速转动,嗡嗡作响的辐条闪着亮光。
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他们一直在赶路。浓密的灌木丛左右夹紧马车道,马车在狭窄的河谷中,迂回曲折地一路盘旋着往上攀升,黝黑的山壁上方只露出一线蓝天。他们两次穿越弗伦奇布罗德河,紧挨着瀑布驶过的时候,冷冽的水花打湿了他们的脸庞。
除了布满岩石的阿尔卑斯山,艾达从未见过其他山脉,对这里植被丰富的陌生地形很不习惯,此地怪石嶙峋,生长着在空旷而多沙的低地罕见的枝繁叶茂的树木。森林里聚生着橡树、栗树和鹅掌楸,华盖般的树冠连成一片,几乎遮天蔽日。接近地面的山坡上,开着一丛丛的杜鹃花,长得像石墙一样密密匝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