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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月前,他心脏不舒服,又住了一周医院。他很想见你,小小。你要知道,人的想法是会变的。那时候,他完全没有意料到你的存在,出于本能的恐惧和抗拒,做出了一些令你无法释怀的事。”英颜说。
小小迟疑道:“……我……我也……”
英颜放下筷子,摸了摸她的头:“我知道,我又何尝不是——”
碧绿麦田从车窗外飞快地向后掠去,前方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天地如此宽阔,看不到尽头。
“和我说说后来的事情。听说邵开来联合董事会罢免了他的总裁职务?”小小鼓起勇气问道。有些事情总是要去面对。段冲过世,和路芒已经分居,叶子悬和沈樱全都远在海外,这段时间以来,身边连一个可以讲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想起叶子悬出国前的劝解:“……小小,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你需要来自家人的关爱。虽然我们都还年轻,但你看,任何一片叶子都有脉络根系,独木难成林。英颜对你心存身为兄长的一份善意,你不要一味否定、拒绝接受……”
“邵开来、邵安琪知道了一切,他们担心谭一泓和我会一点点蚕食篡权。我不得不说,那时候,他们的担心,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们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其实慢慢在部署每一步棋。把父亲撤换下总裁的位置之后,逼他把存在瑞士银行里的那一亿元交还给邵氏集团。说假如他不肯把钱交出来的话,就休怪他们不念旧情,一定会以贪污、挪用巨款的罪名起诉他。涉及金额那么大,邵氏就算不动用财势门路,也够他在监狱里蹲上几十年的了。但老头子竟然不肯还给他们呢。他说做牛做马二十多年,那笔钱是留给我的,哪怕他为此被枪毙了也在所不惜。”英颜轻松痛快地说着,眼眸里闪烁着骄傲颤动的光辉。
小小看到那些光辉,心中感到酸楚,却仍然装作平静没有波澜的样子:“嗯嗯。”
英颜扭头看着她,微笑道:“他之前的确是害怕你会毁坏他辛苦建立的一切,简直害怕得要命。可当这一切当真发生了,他反倒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对我说,他已经看穿贫贱富贵的凡世历程。对他的年纪、他的人生来说,别的什么东西都无所谓,他只在乎留有他血脉的孩子——我和你,当然,还有邵麟纳。”
小小半信半疑,皱眉微笑着低下头去:“……他和邵安琪二十多年的夫妻,没可能和解吗?”
“似乎是没那个可能。法院真的有送传票过来了。假如要打起官司来,我们这一方是必输无疑。”英颜动作麻利地把吃完了的外卖盒收拢起来丢进垃圾袋,替小小拧开矿泉水瓶盖,“说实话,我那时候真的有想过,他在监狱里也可以清净地安度晚年啊。我一个人去瑞士提走那一亿元,从此就能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周游世界、购置豪宅、游艇、娶妻生子……但是末了,我居然还是把钱全部划账还给邵氏了。唯一的条件,就是要他们放过父亲,从此再不找我们麻烦。”
“啊——”小小看了他一眼。
英颜也正笑眯眯地看着她:“真抱歉,小小,本来那里面有你一半的。我们曾经约定过,无论我们两人中任何一个人得到了什么,都要分给对方一半。当然,后来父亲也有叫我分一部分钱给你。总之,这辈子我欠你五千万了呢,妹妹,我恐怕要到下辈子、下下辈子……才能还清给你。”
“……没有觉得,我是个很差劲的妹妹吗……”
英颜摇摇头,静静地道:“如果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想和你成为血脉相连的至亲手足。”
胸口那团郁结了很久的东西突然消融了,一直涌上咽喉、鼻腔和眼眶来。一滴眼泪滑落下面颊。小小抽噎着,哭得泣不成声。英颜伸出胳膊把她搂在怀里,任凭她滚烫的眼泪打湿他的衣襟。小小感觉有什么东西温柔碰触着她的头发,似乎是他的嘴唇。
“……邵麟纳呢?她现在怎么样?”等稍微平静了一会儿,小小问。
英颜哈哈一笑:“她对父亲倒是没什么的,但恨我恨得厉害。因为尴尬吧。我知道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早就各种规避,但她却不知道,一意孤行,惹出那么多没有必要的纠结……”
小小摇头微笑了一下,她又何尝不是?一度以为英颜是恋慕自己,这小子真是祸害。
“说到底,我们都是一脉相承的血亲,等年纪再大一点儿,经历的事情再多一点儿,终会谅解。”英颜耸耸肩道,小小觉得这一年多未见,他的变化还是很显著的。以前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交际高手,薄荷般清新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精致细腻的七窍心,现在依然那么聪敏,但胸怀却越发豁达了。英颜望着车窗外碧蓝的天空,向往地微笑道,“我和父亲现在一起开饭店呢!他这次去泉州就是为了谈海鲜批发运输的事情。现在什么事都要自己去跑、去谈,父亲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但他一点都没有觉得懊恼。嘿,你现在怎么样?听说你和路芒结婚了?消息传来,我和父亲都很为你感到高兴——”
小小苦笑了一下,淡淡道:“……我现在正和他闹离婚……”
“为什么?!”英颜吃惊地瞪大了眼,“他对你不好么?!那我不会放过他的!”
“不,不是那样,他对我一直都一心一意……只是……只是……”小小一时语塞,这件事太过复杂,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只是我没有办法继续和他在一起了。英颜,你千万不要插手我的感情生活。让我自己来处理……经过那么多坎坷波折,我慢慢懂得,无论是爱,还是恨,都要恰如其分。他曾经是我的爱人,是我的亲人。我不能深究下去,那样会毁了他。我能做的只是同他分开,没有诅咒也没有祝福。”
——在迫害段冲这个可怕的阴谋之中,路芒究竟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陷入有多深?假如执意去追索真相,崩溃的恐怕不仅仅只有两人的婚姻,更有路芒的未来和自由。他会身陷囹圄,为此付出更多代价。但段冲已死,不可能复活。不再天真狂热的自己更愿意采取一种略微折中的处理办法。
——各自生活,从此陌路。
“你疯了吗?!为什么提出要和路芒离婚?!”
沈樱竟然从美国回来了,她生完孩子才不过四个月,现在一出门就是大阵仗,小小也没想到她会带着孩子和保姆一起登门突袭拜访。加上从宝马车里拿了奶嘴急奔送上楼来的人高马大的司机,小小一室一厅的陋室拥挤得简直快要爆炸了。
“你和路芒这两个不像话的家伙,谁也不吭声。我和路志钧在美国完全被蒙在鼓里。假如不是叶子悬打了个电话说觉得你有点儿不对劲儿,我们本来还要在美国待上一段日子的。我是昨天刚回到滨海的。路志钧手上还有些重要事务要处理,让我先回来看看你们的情况。小两口吵架也犯不着动不动就闹离婚。你看看你自己现在住的这叫什么破地方!客厅卧室加在一起,比我家任何一套房子的厨房还都小!我迈一步就得撞墙……好了,废话少说,你说说看,你和路芒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想打扰你们。林城一在加拿大遭遇了车祸,情况虽然不严重,但腰椎部分折断了四根小骨头,叶子悬必须留在那里照顾他。你也刚刚生养完,路志钧又忙着跨国业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总有自己需要去面对解决的问题……宝宝好漂亮……”小小逗弄着保姆怀里的小路鹿,明显是不想正面回答沈樱的问题,“眼睛像你,鼻子像他爸爸,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儿……”
“嗯,路芒也这么说。他本来是很讨厌我,但看见这么可爱的小妹妹,立刻对我的态度也大不一样了。”现在只要有人说起她的孩子,沈樱的注意力就会被分散,这是连她自己都十分讨厌的一点新添的毛病,“我和路志钧都还盼望着你们也早点儿生个小的出来呢,当然我们也担心你们会生在我前头,这样的话,将来你们的孩子明明年长,却得叫比他小的孩子作长辈呢,呵呵呵……”
关于孩子,是比离婚更不想触及的话题。小小抬头看了一眼沈樱,沉吟道:“……你已经见过路芒了?”
“昨天傍晚,就一起吃了顿饭,然后他就走了,赶着晚上的航班去北荆了,那里有些商务上的麻烦事需要他亲自去处理。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就是你!你也太叫人操心了!”沈樱怒气冲冲地瞪着小小,“你发消息通知他明天一早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还说什么是最后的通牒?!”
“……是的。他临走前和你说的吗?他今晚会回滨海来吗?”小小抽回被婴儿抓着的手指,平静地问。
沈樱注视着小小漆黑的眼眸,一字一句地道:“他说,叫你死了那条心。他绝对不会签署离婚协议的。”
有那么一瞬间,小小心软了,觉得这个男人执着如此,自己是不是太荒谬了?任哪个女孩都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完美婚姻,她却疯子一般执意要毁坏抛弃。果然自己还是那个承受不起幸福、内心卑微惶恐的女孩吗?不,不是那样的。她比谁都更渴求幸福。但不要这样闭眼不去看事实、忍受谎言和假象的幸福。
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自己站在段冲的小屋外面,被四十度的高温烘烤着,旁边菜市场散发出刺鼻的鱼肉腐烂腥臭气味,苍蝇漫天飞舞。身边陌生的菜贩之妻神秘兮兮地告诉她,那个年轻人死了,因为吸毒过量而死。而后她走进屋去,进到那间连死尸都业已消失的堆满破烂杂物的小屋……这一切都像是极度恐怖、荒诞不经的梦魇。然而这梦魇却是真实的。
所谓愧疚的枷锁、良心的负累,是全世界最沉重的桎梏。被这副桎梏禁锢着,她哪里再能够心安理得地去追求个人的幸福?让自己重新归于黯淡艰难的生活,就是心所需求的救赎。
沈樱拽了小小出去吃午餐,抱怨着火车站附近连一家像样点儿的高档饭店都没有,最后勉强落脚在一家洲际酒店的豪华西餐厅里,环境固然不错,但食物混合了日式刺身、法式烤羊排、意大利式通心粉、希腊式千层面甚至还有中式餐点,沈樱看得啧啧摇头。她让保姆带着孩子和司机一起坐一桌,自己则和小小挑了个靠近落地窗的位置,窗外是精致的庭院,碧绿的草地被夏末的太阳晒得亮晶晶的。
“小小,我的小姑奶奶,算我求你了,你不要发疯了好不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路芒完全不考虑和你离婚,我和路志钧也对你的提议感到不可思议。虽然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小小停下正在切小羊排的刀叉,抬眼看了看沈樱:“……你还记得段冲吗……”
一瞬间,沈樱的脸色沉郁起来,冷冷道:“当然记得。那种负心的家伙,背着你在外面偷腥的没教养的东西。你昏了头吗?这次你就是为了他才铁了心要和路芒离婚?!”
小小有些不解地望着沈樱。她所知道的段冲的最后的情况,不该是两年多前突然失踪的消息吗?
“路芒都告诉我了。”沈樱没好气地在核桃面包上涂抹着黄油,“他说你遇见了段冲,被他的朋友目击过,你自己也亲口承认过。并且,你很有可能已经同他在一起了。小小!”沈樱突然伸手握住小小的手,语重心长地劝告,“对一个男人来说,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就是身为男人的尊严!路芒都知道你背叛了他,他还不愿意同你离婚,不愿意放弃你,难道你还不感动、还不迷途知返吗?”
小小反过手来握住了沈樱的手腕:“路芒以为我背叛了他?!没有!我根本没有!事实不是这样的!”
“他气得发疯。但他很愧疚地告诉我,那天早上他很粗暴地对待你,把你推在墙上,你骂他是疯子。他都承认,他说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要丧失全部理智了。他伤了你,是因为你真的伤透了他的心!”
“不!不是那样的!”小小双颊绯红,眼睛里跳动着火焰,“沈樱,段冲已经死了!你知道吗?他已经死了!就在两个月前!是吸毒过量致死的。在那之前,我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在医院附近的小河边,我追赶着他,可他逃走了。另一次是有人带我去他住的小屋,透过窗户悄悄望见他在给自己静脉注射海洛因——我从没有对婚姻不忠!但你知道吗?当年段冲为什么会突然失踪?他又为什么会染上毒瘾?还有宝蓝跑来告诉我说她怀上了段冲的孩子,是谁出钱指使她来对我撒这样的谎,好让我不去查找段冲的下落,认定他是个不负责任的无赖浪子——是路芒!他那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我永远地离开段冲!”
“段冲吸毒过量致死了?”震惊之余,沈樱喃喃道,“他到底还是……”
沈樱牢牢记得她第一次同段冲对话的情景。那是在医院的走廊里。当时路芒因为急性阑尾炎发作,小小护送守候他急症手术。叶子悬同段冲发生肢体冲突,两人受伤也进到同一家医院。几天后,沈樱去医院探视时,看见段冲坐在七层楼高的窗台边,对着苍茫的天空抽烟,俯视着楼下花园里正推着轮椅车服侍路芒的小小,如同猎人窥视一只即将踏入陷阱的麋鹿。沈樱试探着问他借火,段冲唇角勾着一抹充满玩味的邪笑,缓缓将脸靠过来,用叼在嘴角的烟凑近沈樱唇间的烟,在还剩下一公分的地方停下,漆黑如墨、深不可测的眼眸闪烁着,狡猾地反过来试探她的反应……那个时候,沈樱就知道,在魅惑人心这一点上,他根本就是她的同类。身陷男欢女爱这个甜蜜却残酷的古老战场,天真的小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小小,据我所知,段冲的失踪同路芒没有一点关系。”沈樱看着印花瓷杯里微微荡漾的伯爵红茶。
小小惊异地沉默着,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你还记得两年前段冲在《滨海日报》社会新闻部工作时踢爆了的那条‘紫金帝皇俱乐部为贵宾客户提供毒品特供记者实录’的轰动性新闻吗?”
“当然!”小小不自觉地抓紧了白色餐巾,“因为这条新闻,那个犯罪团伙和一批隐藏在幕后的腐败官员都纷纷落马了!”
沈樱叹了口气:“……你太天真了。所以那个时候,我和路志钧虽然知道了一些风声,商量后决定还是瞒着你……即便是到了现在,其实说这话都十分冒险……但为了替路芒剖白,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什么?!”小小瞪大了眼:“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不必知道那么清楚。你所见的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川,仅仅只露出了金字塔顶端的一角。你所见被连根拔起的大树,哪一棵没有在地下同其他大树的根系有着紧密交联?法律惩治了一部分,但总有些黑暗力量是消除不尽的。没有人敢去议论,也没有人敢去插手。当时有很多可怕的传闻,那些人曾经放话给黑道,三十万元买段冲的人头。段冲,应该就是被那些黑道上的人秘密带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