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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焱试探着:“……同志?”

野豆子的爹手一松,芦焱的后脑勺不轻不重地磕在黄土地面上。

“你赔我两毛五!”

几个几乎是光腚的小屁孩在周围玩耍,尘土喧天。

芦焱:“……这儿不是保安?”

豆爹:“保安?你要去保安?喝高了吧?天不收,地不管,这鬼地方叫一棵树!”他收了水碗便走,顺便把正玩得开心的儿子野豆子踹了一溜跟斗。

芦焱绝望地瞧着这一切。一棵树,黄土沟壑中红白交界处的一个小村,小得一眼望到底,却沉积下几千年的绝症:烟、赌、酒的幌子比哪里都夸张地飘着。

土娼花儿,冲他扬扬手上介乎抹布和手帕的东西:“来玩哦!”

芦焱沮丧得想就此睡去。

不过小地方还是有点小人情,昏昏沉沉的芦焱躺在了一个柴草棚里,棚子一面没墙,两面漏风,比驴棚还要糟糕一些。铺边的一碗水已经喝光了,一碗掺和着杂面饽饽和土豆饭的百家饭没怎么动。

两个人从外边冲进棚子,在芦焱未及反应前就把他摁住。一只布袋罩了下来。芦焱剧烈地挣扎,在布袋罩他的嘴之前把那粒毒药递到了嘴边。

来人:“敢吃?吃就打死你!”

芦焱:“开枪啊!老子立马就吃。”

静止。芦焱感受着脑门上的枪口,忽然露出讥诮的笑意。

来人:“你很会开玩笑啊,逃了九年的人死于同志的问候,那就玩笑大发了。”

芦焱:“你们就这样问候?”

来人:“你不信我是红,可又怎么确定我是白?”

芦焱建议:“说来试试?”

来人语出惊人:“好吧。屠先生连你的真名都没搞清,只好划给你一个红字,可我知道你叫芦焱。”

“你怎么知道?!”

来人:“我还知道你生于一九〇五年,本名芦淼。十四岁时你愣跟你哥芦焱换了名字,因为你不喜欢人生浩淼,只想如火焰炽烧。”

芦焱反倒冷静了:“再多说点?”

来人:“能伤屠先生,定是红色中国极重要的人物——是人都这么想。偏你跟共产党扯不上一毛钱相干,只是白色恐怖时一个过路的,有正义心和激愤,加上阴差阳错——要不要来碗水你把那药吃了?看着怪悬的。”

芦焱让那片毒药离嘴更近了。

来人苦笑一声:“该怎么安顿你这个硬塞来的烫手大山芋呢?”

芦焱听出些蹊跷:“硬塞?我自己找来的。”

来人置若罔闻:“你别再往前了。你一心要去保安,那里正广纳进步青年,屠先生的人扮个进步青年跟玩似的。只是把逮捕变成绑架而已,你藏不住。”

芦焱:“我只是想去红色苏维埃,管他什么安。朝达,夕死,足矣。”

来人:“真是轻狂孟浪。敢情你去那什么安就为蹭顿午饭?那里没啥好吃的。”

芦焱被噎得直瞪眼:“这什么话?!”

来人:“实在话。别再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了,先老实待这儿,等我们想好拿你是烹是炸。你今儿跟老乡通名何思齐,那以后就叫何思齐。”

芦焱:“……何思齐是谁呀?”

来人:“我怎么知道?——走了。别揭开,枪指着呢。”

摁住他的人松开了,细碎的声音表示着那两人都要离开。

芦焱立刻打算揭布袋:“我怕死吗?”

来人:“那我们绝不会接纳你——喜欢孤魂野鬼吗?”

芦焱犹豫。一个九年中跟耗子都不敢畅所欲言的人会喜欢孤独吗?他决定顶着那个布袋。

芦焱:“握个手行吗?”

那边愣了:“万一我是白呢?”

芦焱:“这会儿我当你是红。”

那边略一犹豫,把手伸了过来:“敢抓着不放,老子宰了你。”

芦焱局促地轻触了一下,立刻不可抑制地握紧了,后来他很想把自己的额头贴上那只手。

芦焱:“……你是八年来我遇见的第一位同志……我常想你们是不是已经被杀绝了……”

那只手奋力抽开,并且随手给了芦焱一个响亮的脑崩儿:“麻出我一身鸡皮来……神经病啊?走了走了!”

芦焱确信两位都走了,他顶着布袋子呆坐。风吹了进来,芦焱扯开了布袋。

芦焱:“你倒是关门哪!缺德玩意儿!”

他话里带着哭音,从握住那缺德玩意儿的手开始,他就一直在哭。

两年后,西安,国民党情报机构。

屠先生的亲信门闩向边车和盘河车宣读屠先生的字谕。

门闩:“……先生谕,西北赤患愈烈,而汝辈一无建树,竟置双十二剧变于后知后觉,又多年要犯未能成擒。两位调任哈密。”

边车和盘河车戳得木桩子一般,他们不光怕屠先生,更怕那位靠了桌子看书的年轻人。

屠先生从来是就事论事,戛然而止,连句以观后效也没有。边车两位,对着这形同发配充军的结果还要做出一脸平静,连收拾带打理,唯恐被看出半分怨意。

那位年轻人代号时光,屠先生一力培养的接班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只是此时还未显露头角。

时光:“充个军还惦记家私,哪还有心为先生办事?”

门闩立刻反应:“烂摊子一个不用收拾了,赶紧上路!”

边车和盘河车终于露出一丝沮丧,除这身上的,再多一颗纽扣也别想带走了。

门闩:“双十二的账,两位想担也还差修行。”他看了眼看书的家伙,“时光只想知道,你们报称进了赤区的红先生是怎么回事。”

边车:“保安、延安、延川、清涧……凡赤匪占地都筛过三五遍,尤其双十二后,赤区对我们更是通途。”

门闩:“……那位红先生恐怕从未来过西北。”

盘河车:“不可能。我们亲眼……”

边车给他一肘子算是交情,也是为了哈密生涯还有个同伴。

门闩:“红先生是江浙日占区最活跃的一位,也是最踪迹难寻的一位。”

那便是盖棺论定。门闩挥挥手,打发了这两位。

时光忽然扔了书,起身出门。门闩一帮人跟在他后边追着。

门闩:“时光,先生是要你接手这里!”

时光:“这一股烂纸味的地方?霉得火都点不着,它完了。我们换地方开练。”

门闩:“你要去哪里?”

时光:“离赤区最近的前沿在哪儿?”

门闩条件反射般地:“两棵树。以前是隔离带的驻军重地,双十二之后是非武装带……”他突然猛醒,“你违抗先生的命令!”

时光:“赤匪穷得就剩个肉身,还每每整得你我一班混吃等死的混蛋舔屎盆子。”他瞪了门闩一眼,“是不是我们也沦落到只会签字和发电报了?”

门闩神情复杂地瞧着时光:他像个成绩优良的好学生,擅长用课堂之外的方式解决算题。实际上他确是屠先生最好的学生,不过布置给他的算题是如何让阴谋、清洗、暗杀和灭绝更具效率。跟冷冰冰无欲无求的屠先生相比,他的热血像是另一个极端,以至门闩这样的人常疑惑屠先生为何要培养这样一个大相径庭者。

门闩在最短时间内做出了抉择,他吩咐一个下属:“通知先生!”他自己跟在时光身后,“我们跟他去。”

下属:“先生的命令……”

门闩:“先生命令我们跟他跟到死。”

四年以后,西北,一棵树。

芦焱醒了。他有一间小小的房,用土坯和木板搭的小小的床、小小的桌子、小小的书架。他有几本书,与其说是古董不如说是破烂,他把能收集到的残简断篇贴在用过的习字本上,从《三字经》到经年才能流落到这里的旧报纸无所不包。他有几件简陋的农具……

遥远的枪声,不是战斗的枪声,芦焱听着,无奈地苦笑和轻轻地应和。

几个一瞧就绝非良善的人纵骑于田埂之上,打头的那位对空鸣放着他的马枪,几个正在旱田里劳作的农民连滚带爬地逃开。

那枪口一直追着人小腿短的野豆子,拉栓上弹,砰然一枪,一只探头探脑的沙兔从田埂间翻起又落下。乱世孩子贼大胆儿,野豆子站住了,滴溜溜瞧着,也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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