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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棵树外。

高泊飞手下:“有客人来!”

教堂顶上的枪手瞧着远远自荒原而来的车影,对着下面叫唤:“嚷你的断头气啊!老大没回来!”他看着载着巴东来的那挂车子驰进两棵树。

天已黑,两棵树就像死了一般。黄乎乎的马车驰来,从遇见时光后,这辆车一直在奔驰,车上坐着泥菩萨一样的巴东来和车夫。

巴东来爬下车,用力拍打着黄尘,又制造出一层风沙。然后打量着停车的地方,老赶车的人总是找个能息处做口岸,而停的这地儿,处于两棵树的外围,一边是一座酷似教堂也确实是教堂的地儿,却不伦不类挂了个“西北大饭店”的牌子,另一边是一座古已有之的黄土坯子建筑,支着个破破烂烂不知所以的“欠记”招牌,倒是很像个旅店,不过是在西北蛮荒中的一个大车店。

风舞狂沙,静得像闹鬼。一只巴掌静悄悄伸到巴东来眼前,巴东来惊叫一声。

车夫可怜巴巴地:“老爷子,您倒是开发个脚力钱吧,我今晚也不敢回去了。”

巴东来伸四个手指头。车夫直叫撞天冤:“哪有饭吃下去再讲价的理啊!早知道还要被马匪爷爷扒光了搜,十个我也不来啊!”

巴东来狠狠心:“五个就五个。”他细细地掏口袋。

车夫还真敬老,自去帮他搬箱子,先瞧他一眼:“欠记还是西北大饭店?”

巴东来先看那西北大饭店一眼,觉得怪异:“不伦不类,非妖即邪。欠记。”

车夫便帮他在欠记门口放了箱子,顺便还帮着砸了砸门,回头看见巴东来一脸恩赏递来的钱却快哭了。

车夫:“法币?我在边区过日子用啥法币?您能不能赏点边币?”

巴东来:“你自己去换,讨价时你也没说要边币。”

车夫:“我在边区跟您讨的价呀!”

巴东来:“咄!老夫坐正行直,哪有那样从逆的钱!”

门开了,店主小欠端着一张活一天算一天的脸,面瘫一般站在门后。

小欠:“老爷住店?”

巴东来就一手推门扎了进去,车夫也只好在后边伸着手跟着。

巴东来:“我是国民政府官派督教……”

然后他就势又出来了,车夫还在伸手跟着。

巴东来一脸厌憎:“是个大车店就要早说啊!有辱身份!”

车夫央告小欠:“你别关门,我就住大车店!”

巴东来昂首挺胸走向那西北大饭店,这儿的门倒是虚掩着,巴东来推门就入。

巴东来:“我是国民政府官派督教……”

“砰”的就是一声枪响,还在门外伸着双手的车夫掉头就跑,跳上马车快马加鞭,巴东来一步一晃把自个儿横挪出来时,马车大概已经跑出两棵树几里地了。

从西北大饭店里挪出来的巴东来一度让人以为他中了枪,僵着两条腿横着晃,表情木然目光呆滞,可人挪到欠记也倒下。

小欠:“西北大饭店是黄沙会的老爷们住的。”

巴东来:“我……我……我……”

小欠:“老爷要住店吗?”

巴东来呆看了眼箱子:“搬……搬……”

小欠伸了五个手指。

巴东来:“荒……荒唐。”

小欠:“这在两棵树就够买一桶水。两棵树就三样东西是不要钱的,吃沙子、吸气、吃枪子儿,人都说吃枪子儿是最省钱的。”

巴东来自个儿搬起了箱子进门,小欠关门。

大沙锅外,芦焱在荒原上奔跑,他听见的已不仅仅是狼泣,已经能听到那帮食肉兽的喘气和奔跑。他被一个牛头骨绊倒了,倒毙的牲口在大沙锅真是不缺。

芦焱爬起来,大声呼喝,挥舞着装了石子的水袋,软不软硬不硬酷似传说中的夜战八方藏刀式。从动静上听狼似乎离他远些了,但再靠过来是分分钟的事。

芦焱:“第四……第四……哪有第四,他们只说到三啊……”他气急败坏地使用着自己的脑子,“……但是绝不会只有三条规律的事情,因为随便两条规则相加就能出现四五六七八条规律,它们又能融合出无穷多的规律。好吧,我们一起想,大家一起想。”他对着黑暗中的狼群建议:“你们怕棍子,因为你们也不想受伤害……你们怕火,因为你们不知道火是什么……好吧,恐惧就是人……包括生物唯恐被未知事物伤害的心理……这有用吗?你们又不是野豆子花机关和擦擦。”

喘息和低吠来得更近了。芦焱突发奇想:“等等!你们怕鬼吗?”

情况没有改善。芦焱相当沮丧:“对,动物没有灵魂,自然不惧鬼魂——但是,你们怕妖吗?怕一种你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怪生物?”

说干就干,芦焱把牛头骨顶在自己头上,配上他那身破布,还真是一个西北的乡巴狼们不可能见过的怪物。芦焱大叫,冲向黑暗,黑暗中的呜咽四散。

芦焱冲杀:“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吗?为什么你们要像人类一样愚蠢?”

他大笑,怪叫,弄出各种的古怪动静,还真有追杀狼群三百里的余威,但他很快又跑了回来。

芦焱:“不对不对,两棵树在那边。”

他的旅程继续:不断地回头去用各种怪声和古怪的肢体动作吓唬狼群。

上海,天目山据点。芦淼听见门响,看见双车进来,微笑。

芦淼:“这回带什么了?”

双车把插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把一支枪扔在一边。

芦淼皱了皱眉:“你身上有血腥气,怎么啦?”

双车:“你真没听到?”

芦淼苦笑:“真希望你给我换个隔音差点的房间,我这人静极思动的。”

双车:“我刚亲手杀了船帮的那三个瘪三。”

芦淼没用多少时间来惊讶,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的一声:“不是讲和吗?”

双车:“讲和讲和,拉和老陈,你那娘们儿心思害死了我!船帮从开始就没生过和心,我这儿忙和头酒,他那儿调兵遣将,一口气拔了天目山三个点!”

芦淼:“你要去想为什么!以若水的智慧,以你们的实力,他会算不到真打就是跟屠先生拼根基?他会赔得连本带利全吐出来!他疯了?让屠先生抓这把柄?让日本人占这便宜?”

双车:“若水先生,我党自辛亥之前便在的元老,他和屠先生的纷争,轮不到我去想为什么。我只是个看门的,丢了就是丢了,丢了就唯我是问……我只是来告诉你,你可能真得换房间,这个点我要放弃了。”

他拿起他的枪,出去。留下芦淼在那想着这超出预料的事态。

院子里很乱,而以前这是一个虽阴冷却也幽静有序的地方,所以如此是因为拥在院里坐着、站着的天目山帮众,很多人受了伤,很多人在包扎,很多人在保养武器,每一个人都从双车出来就盯着他,等着复仇的命令。

双车在众目睽睽下踱着,最后站住。

双车:“我妈临走时说,生了一个坏种。”

众人哄笑,倒颇有乌龟惜王八的意思:“双车老大,这院子里的又有几个好种?”“我妈使的词是孽种!”

双车:“每年她的忌日,我得做件好事。今天不是她的忌日,可我想明白了,她在乎的不是她的忌日,只是不想我忘了分辨好坏……你们还会分辨好坏吗?”

沉默。因为这不但像是好话,而且是要想一下才敢回答的话。

三进兵:“老大,做好做坏我们由不得自己,可好坏还会分辨啦。”

双车:“好吧,船帮的孙子现在放任占着上海的小日本都不管了,分出全部的力量来打咱们,这叫好还是叫坏?”

分辨别人的好坏总是很容易的,顿时一片激愤:“当然是坏!”“卖国贼!”“坏冒烟啦!”

双车:“那咱们要也放任小日本不管?腾出全部的人去打船帮的孙子,那叫好还是坏?”

沉默。自己的好坏不是那么好定格的。

三进兵:“……老大,做好做坏由不得我们。”

双车:“那咱们就去跟船帮拼一个血流成河吧,叫上海的地上地下全归了日本鬼子,连半壁江山都叫人夺了,这真他娘的不过是小小人情。”

沉默。这回真是彻底沉默,这话没法接。

双车:“天目山退守,这块地盘我们不要了,因为我们腾不出人手……”

他的话硬生生被八角马打断了,八角马递过那张电文纸时有一个十足的理由:“先生急电。”

先生电文一向简洁,但除了时光,怕没人敢只扫一眼,都得恭恭敬敬,看一遍再琢磨一遍,让每一个字都落进心底——双车这样做了,顿时噎住了。他看着八角马,因为八角马是看过电文的,八角马点头,以示没错。

双车:“……听……听好了。”他咳嗽了一声,以便不让自己的出尔反尔显得那么难堪,“先生急令,盯死共党,搁置日寇……若水通敌,剿灭船帮……逼他出来。”

干巴巴念完,干巴巴看着众人,众人也干巴巴地没反应。若是在双车的话前,这电文带来的多是快意的欢呼,可这是在话后。

双车:“先生的、先生的意图……”他真是窘得很,“……我之前领会有误……”

干巴巴的掌声响起,还是三进兵懂事。八角马应和,大家干巴巴地应和,掌声一片,连双车也在干巴巴地应和。

八角马举起了武器:“把船帮的破烂清出上海。”

终于有了轻微的欢呼和呼哨。而双车难以为继地离开。

双车:“……原来我们在上海不是要对付日本人的么?”他当然不敢让他的牢骚让任何人听见,“……原来我只是肠气不顺放了个响屁?”

西北,大沙锅外,行进着一支悲剧性的队伍,他们曾经英勇地战斗过,却中了敌军的奸计,他们艰难跋涉,在黄沙中找回自己生死与共的坐骑和伴侣,再相携相依奔向自己的故土——他们不是罗马的色雷斯军团,他们是高泊飞的黄沙会。

马只找回来一半,经常是两人共骑,真个是人乏马倦,粮水也差不多告竭了。自然,高泊飞风格的带队永远不会缺了骂骂咧咧。

“咱骑的是马是兔子啊?几枪就给惊得快跑到黄草甸了。”“喂得是少了点。”“不是天天都有两棵树的土著喂着吗?”“这帮子猪头马脸的玩意儿把那些土著当主子了吧?”

高泊飞自然是不屑与手下同骑的,只管悲凉地望着夜色:“等回了两棵树吧,看老子请出真正的撒手锏,看不灭了时光的九族。”右眼忽然狠跳了两下,他用手按住,听着远处的狼嚎,忽然觉得有些惊疑,“……什么人?”

他的手下还在那儿忙着打老马家官司,这份奇遇注定是要高泊飞独自经历了,一个高逾两米的家伙从黑暗里跳将出来,一身布带子缠得如同上古的巫师,最惊悚的是它的脑袋,完全是一颗硕大无朋的牛头骨,一边跌撞一边怪腔怪调地哼哼着。

牛头怪:“……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

高泊飞的眼瞪得有嘴那么大:“……牛……牛……”

牛头怪摇摇晃晃冲他而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

高泊飞惨叫:“牛……牛魔王啊!”

他策马就跑,那匹不当他是主子的马吃这一惊,一侧身就把他甩了下来。高泊飞总算还是个武夫,鬼叫声中趴在地上便是一枪,其准无比地命中那怪物额头,牛头怪仰天便倒,再无动静。

手下们顿时开了锅,有什么使什么,总之是对着老高惨叫的方向猛扣扳机。那名炮手更是神勇无比,一个接近操作极限的装填动作,五〇炮弹在几百米外的沙地上炸开——这回高泊飞不会挑他准头了。

只听得狼群呜咽,奔踏四散。

手下们发呆:“狼?”“呸!土狼怎会把老大惊成这样?”

几个人把高泊飞扶起来,他的一双腿像面条,东摇西晃总想打结,舌头也还在哆嗦:“我、我把牛魔王打死了。”

去摸他额头的手下挨了一记耳光,高泊飞神勇再复,双臂挥出一个分进包抄的手势。两翼的人极具战术素养地照着黑暗里莫名其妙地包抄过去,但直到高泊飞毛着胆拿枪管去捅地上那堆破布时,才发现目标并非远在天边。

芦焱无动静,在大沙锅被曝晒一个白昼,再举着个牛头跟狼群赛跑半个晚上,他从见着高泊飞这大救星的第一眼便魂飞魄散了。

一竿子高泊飞的手下七嘴八舌地钻研:“是个人。”“人拿个牛头干什么?”“是叫花子。”“叫花子拿个牛头干什么?”“是野人。”“野人拿个牛头干什么?”

高泊飞恼了,一记巴掌甩过去:“你们就不会说句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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