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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社会依然一片繁荣,人们始终相信,这个世道理应不会发生巨变。就在这段时期,丰田汽车公司的汽车生产量突破三百万辆,杀到了汽车产量世界第三的宝座。钢铁、水泥、纤维业等行业也相继连攀高峰。国民生产总值升至世界第二,大阪即将举办世界博览会。众人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都说奥运过后就等世博了。赤朽叶制铁所也像要保证世道之繁荣似的,日复一日地排放出滚滚黑烟,将天空染成一片黑色。

女佣真砂就是在这繁荣时代的回光返照之中,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冷冬日早晨诞下了女婴。

万叶感到旁支里似乎一片骚动,曜司也心神不定地出了门。没有人告诉万叶什么,也没有人叫她离开大宅,但她还是爬上了院子里最高的那棵罗汉柏,眯起眼俯视起远处的旁支红宅。不知是因为视力极佳,还是幻视所致,总之万叶将远处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据万叶后来描述,一个眼神空洞的女人被安置在被褥上,她的眼中空无一物,身边的接生婆虽抱着女婴让她看,她却漠不关心。

诞下女婴后的真砂不跳了,也不跑了,只是终日仰望着那块天花板。她坚持拒绝让阿辰为孩子起名。后来女佣们传说,她是害怕孩子被起裸妇、舞踊之类的名字。真砂虽产后恢复不佳,还是瞒着所有人,偷偷走到山下的公所处,为生下的孩子登记为“百夜”之名。制铁厂的职工、工人和他们的妻子,乃至于万叶出嫁时阶梯里那些喊着“哎咻唷咻”帮她推过花轿的人都愤愤不平,认为这名字应该是用来酸正妻万叶的,意为“这是我们共度百夜后生下的孩子哦”。打从这一天开始,真砂便落下个不守小妾本分的评价,为众人所嫌恶。不过真砂原本就不是会在意这些评价的人——若是在意,她应该也做不出裸舞这种事了吧——而万叶之所以嫁给曜司,事实上也是出于一桩奇妙的缘分,与恋爱结婚的情形有些不同,所以似乎没有像世人想象的那般妒火中烧。至少,她似乎没有像生下心爱的儿子泪之后那样神色大变。不过,自那之后,万叶还是少了些许精气神,超出熟人们的预计。

或许是关心万叶那天早上爬上罗汉柏遥望孩子出世后的情绪,丰寿前来登门拜访。雪势变猛,遮住了斜坡大道,万叶远远望见丰寿自大道深处缓缓走近,犹如在云间穿行。

在上坡途中,丰寿难得停了一次。万叶发觉他在连咳不止。其后,他又缓缓迈步前行,打开木门,走进院中。他认为万叶应该是在她喜欢的院子里的什么地方,开始东张西望地找起她来。万叶一阵好笑,出声叫道:“阿丰!”丰寿吃了一惊,抬头望去。万叶从罗汉柏上向着丰寿纵身跳下,宛如一片错季的红叶。

“阿丰,接住我。”

“啊!”

丰寿大张双臂,将剩余的左眼瞪得滚圆,紧紧抱住飘然落下的万叶,其后一动不动地静止了片刻。

有那么一瞬间,他环到万叶背后的粗壮臂膊用上力道,但随即便缓缓松开了手。

在草木萎谢的寒冷庭院之中,万叶与丰寿二人伫立良久。

“阿丰,你上来得好慢啊。”

她说完后,丰寿惊讶地问道:“你都看到了?”

“嗯,我看得很清楚。”

“你的视力真是好啊。”

“你可以飞上来的嘛,不用特地爬坡。你不是飞人吗?”

“哈哈哈,你还记得这件事呢。”

丰寿捧腹大笑。

他又从口袋中掏出一只大橘子,递给万叶,说:“这是别人给我的,送一只给你。”

“谢谢。”

“你最近还好吗?”

“这个嘛……有两个孩子要养,真不容易。不过有女佣们帮忙,所以还算是轻松。以前在多田家的时候,我还要照顾一大堆弟弟妹妹呢,现在说不定因为过得太好,反而不会干活了。”

万叶只说了这几句,便站着剥起橘子来。尝上一尝,橘子好甜。飕飕几声,院中凄然风过,树上的湿雪砸到地上,发出闷响。

万叶想起遇到丰寿的那个早晨。他朗声笑着,说“是山里姑娘啊”,年轻的笑容中不带一丝阴霾,双眼也是健全的。当时这名青年满怀希望,自信自傲。

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呢?

“阿丰,你不打算成家吗?”

万叶忽然问道。这既是出于对丰寿的关心,也是因为她对变化感到惶然。

“这个嘛……”

“我和你都已经二十五岁了,到年纪啦。”

“我瞎了一只眼睛,应该没人愿意嫁给我吧。”

“那有什么?你干活那么卖力。你自己以前不也说过,男人就该这样吗?”

丰寿眯起仅剩一只的眼睛,笑了一笑。二人并肩在院中漫步,又在宽广的檐廊上坐下。他们呼出的是白气。凄清的庭院中,唯有万叶随手扔掉的橘子皮这一抹鲜艳的颜色。

丰寿眼神阴郁地凝视着脚下的雪。

“我总觉得,我忘不了老妈死时的样子。要是再来一次,我会扛不住的。不过,要是找个强壮的女人成家倒也不错吧。”

“强壮的女人?你这个人说话真奇怪。”

说着,万叶骤然想起从前凸眼金在身着和服的美貌兄长死去后,说的那番招女婿的话。

凸眼金选了强壮的男人。对于万叶等人而言,战后似乎是一个满是汗水与油污的时代,而这些汗水与油污,就来自舍生忘死、力攀高峰的强壮男人与强壮女人。

在现在这一刻,一个弱小的女人为自己的丈夫生下孩子。阶梯黑烟密布,少了一只眼睛的丰寿正坐在万叶身边。五年后将爆发石油危机,那名可靠又强壮的男子康幸将于这场混乱之中病逝。

万叶心想:时移世易。一百个夜晚迎来黎明,一千个白昼没入黑夜。

据旁支诸人后来的说法,正是在这个时候,终日眼神空洞地仰望天花板的女佣真砂终于抱起她的孩子。在阿辰、旁支女眷、接生婆屏息凝神的注视之下,真砂猛地对着孩子的脸吐了一口唾沫:

“不像!不像少爷,也不像老夫人!我想生的是像赤朽叶的孩子!像我有什么用!”

她高喊着,又大声哭倒在地。

两天后,真砂自己跑到公所登记孩子的名字,但也因这番劳顿在回来后卧床不起。此后,她不再跳舞,时起时睡地照料百夜,然而尚未等到百夜长大成人,她就在十一年后病逝,法号阿弥陀裸黎明踊女。老资历的女佣有所传言,被别人起这种法号,她会化为厉鬼,重回人世。

一谈起这个真砂,晚年的外婆便会有些无精打采。问她原因,她颓然低语道:“我没有深情到愿意为了争一个男人去光着身子跳舞。我一直觉得,有些对不住这种坚强的女人。”

真砂过世之后,在阿辰的命令下,百夜被领回本家,和泪、毛球、包、孤独一起长大。后来包说,百夜是个谦逊的孩子,但命中带水。

“她虽然个性温顺,但是可难对付了。她平日里都把话藏在心里,却把毛球姐的男人逐个抢了一遍。这就是小三的血统,妈妈会传给女儿的。啊,好可怕。”

生于一百个小三之夜的百夜从同父异母的妹妹口中得到了这句“小三的血统”的评价。而她和生于丙午,又在泪夭亡后成为本家继承人的毛球的战争,要等到十三年后才拉开序幕。这着实是很久以后的故事了。就在抢男人的百夜诞生的那段时期,披头士来到日本演出,世博会结束,由眼神阴郁而激亢的年轻人一手制造的浅见山庄事件震动了社会。在这种种事象之中,未来的亡者透过幻象之镜宣告的世界末日——石油危机之年到来,恐慌的风暴席卷了红绿村。

想象

朱红的天界虽无变化,山下的红绿村民的生活和文化却被卷入近代的浪潮之中,不断改变。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红绿村中处处可见的年轻一代特别热衷于摆出颓废的架势。就本质而言,他们与其他时代的年轻人或许没有太大差别,但这一代学会了即使有火热的想法或梦想,也不高声议论,只是深藏心中,假装自己漠不关心。这些形容倦怠的年轻人在村中各处聚成一团,无所事事,那些西装革履的成年人则不断恓恓惶惶地从他们身边经过。

石油危机爆发于一九七三年秋天,起因是离本国距离甚远的中东的政治形势,这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们本以为今天是昨天的重演,不料原油价格却骤升百分之二十。

国民害怕物资不足,竞相购买。年长者的脑中又泛起了战争结束后的配给制度和非法交易米的回忆。

但令各个制造业的实际从业者忧虑的,又不只是生活物资的问题。物价上涨,钢铁行业进入萧条期,不过也有人认为,是以往的光景太好。

在红绿村中,新年一过,顶梁柱康幸便病倒了。丰寿等工人也赶来帮忙,看似只顾自己享乐的继承人曜司冷静得出奇,在康幸的枕边汇报种种情况,想方设法撑过这段萧条期。赤朽叶制铁这艘支撑着红绿村经济的庞大军舰的舰长职务交到儿子手里,安然航行于近代的汪洋大海之中。

就在此事发生不久之前,外婆生下了第三个孩子——包。曜司考虑到石油危机爆发后,大概会无心玩乐,便在一九六九年夏天带万叶去了玉造温泉。这是二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结伴旅行。当时万叶临产的肚子不知为何胀成四方形,夫妻俩大为不解,为什么这一次是长角的呢,不过生下来的却是这几胎里最正常的女婴。

万叶在温泉旅馆里有了产兆,又一次紧闭双眼,独自熬过难产,曜司慌了手脚,将生下的婴儿装进四四方方的旅行包中,带着妻子赶回红绿村听取阿辰的指示。阿辰开心地抱起孩子,为她起名为包。老夫人的起名风格如此独特,然而无论是名字不衬人,或是用的不是常用汉字、人名汉字,本家都没有人敢违逆她。曜司深思熟虑一番后,到村公所将孩子登记为花盘。

这个二女儿五官酷似毛球,但样子要比毛球平凡多了。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平凡吧,她远比毛球长寿。

后来,外婆在一九七五年生下小儿子,之后便一无所出,似乎已生得心满意足。万叶总是在稍远处看着长子泪。在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七五年之间,康幸病逝,制铁厂也进行了大规模改革。一如万叶预视到的未来,康幸在一九七四年夏天病逝。守夜时,万叶找出梳妆台,将它牢牢安置在房间的醒目之处,以便顺利连通过去。旁支诸人也津津有味地看着万叶,想知道少奶奶到底在做什么,然而万叶没有解释一句自己为什么要放梳妆台,阿辰也没有问上一句。所以他们虽然好奇,也不敢问出口,只是远远地望着千里眼夫人,她正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康幸的遗体。

康幸去世后,曜司带领制铁厂肃然推进大规模改革。在行业萧条的大环境中,工人这个曾经光彩四射的职业开始变为明日黄花。如今人们认为,与一身油汗的三班倒工作相比,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做脑力劳动是更为明智的选择。工人之子也没有继承父业的打算。工人既不是坐在办公室办公的白领,也不是继承传统的工匠,而是在经济高速增长期中诞生的一种只能风光一时的职业。其光辉消散于泡沫时代之中,在人们眼里,工人不穿西装,而穿工服,仿佛是昏暗工厂中听凭机器驱使的陈旧人肉齿轮。

钢铁业的萧条更起到了雪上加霜的作用,由于鲜有年轻人愿意进厂,工人的平均年龄不断上升。产量缩小后,出现了多余人员。

“不亲眼看着,亲身体会着,是搞不懂高炉的。”

在高炉第一线工作的丰寿代表工人主张道,曜司却不这么认为。精神至上论已然过时,曜司只觉得这些动辄指手画脚的工人烦人。身为管理层,他还是欣赏那种会在技师规划好的范围内高效做好流水线工作的年轻工人,他们简直就是不会思考的齿轮。

“阿丰,我要裁员了。你要多相信机器的判断,最近高炉都被遥控得好好的,有技师在呢。”

“不对,你不懂,高炉是有生命的。”

在二人的意见分歧之中,曜司提高劳动密度,减少人力,导入可以应对公害问题的新型机器,并从无法适应新环境的老工人开刀,不断裁员。工厂中只有机器发出的冰冷声响,几乎听不到人的吆喝声了。

工厂里也装了空调,导致高炉夏季收缩的湿气也得到了控制,无论春夏秋冬,都保持在同一温度和湿度上。无事可做的工人被安排去考驾照后,转到运输岗位上。曜司声称,在新时代中,本国男人所需要的是机动性、技能和执照。

“阿丰,不要那么死脑筋,灵活换岗也是很重要的。还有,执照也很有用。就算不能在这里干活,要是有驾照,也可以找到下一份工作,精通机器的话,能做的工作也会变多。你明白吗?”

“不明白。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信不过什么遥控,我可不想碰这种东西。”

“……那随便你吧。区区一个工人,别指手画脚的,你又懂什么?”

曜司冷声说完后,便结束了对话。或许因为丰寿和父亲交谈时比和自己这个儿子更显亲密,导致他自父亲在世时便对丰寿埋下一丝根深蒂固的嫉妒之情吧。听到出自小老板之口的“区区一个工人”这一过激言辞,丰寿也神色大变,缄口不语。

从这一天起,虽有万叶居中说和,他们还是不再搭理对方了,都是顽固的昭和男儿。

制铁厂排放的黑烟略见减少,试图通过降低产量、慢慢跟上时代脚步的方式保全自己。

在这个时期,万叶常常独自留守家中。她忙着照顾三个孩子,但丈夫为了带领公司渡过难关,终日留在公司里,鲜少回家。直到感到要生了,万叶才知道肚子里还有第四个孩子。这次她的肚子没有大,或许是因为这个小儿子天性谦和,所以他还在母亲腹中时就很少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万叶陡然间发现自己要生时,是那一年的除夕,她所在的会客室就是她刚嫁来时,看到地球仪便像小猫一般玩起来的那一间。会客室里放着彩电,万叶在房里和孩子、女佣边商量跨年荞麦面怎么做,边看红白歌会。

“阿婆!”

万叶闭着眼睛叫阿辰后,对方又风一般地冲了过来。见万叶一脸苍白,浑身打战,阿辰催女佣们去煮开水,又叫来接生婆,冷静地帮她生下孩子。

当时,小家庭化趋势加剧,新婚夫妇渴求的是住宅楼中的崭新二室二厅,又或是郊外住宅区的独栋小楼,社会步入丈夫去公司上班,母子二人又或三人留守在新房里的时代。曜司也全身心投入工作之中,不太关心不知不觉间带上阴郁之色的妻子和孩子。

万叶在紧闭双眼生下孤独之际,怀念地想起很久以前在泡泡茶馆遇到的丈夫。那时,他请自己喝了一杯茶。他不喝酒,也不寻花问柳,只是像女学生一样一边饮茶,一边悠然读着有些艰深的外文书。他那长长的头发,长得像影子一般的手臂,读菜单时的纤细嗓音,还有在幻象中忽然掉落的头颅。

这些都早已远去,现在留在公司不回家的是实业家曜司,是一名她不认识的男人。他不去工厂,从早到晚都在装了空调的办公室和身着西装革履的公司员工开会。他的心情随着计算出的数值而波动,再根据数值策划下一次改革。被公害危害到健康的人提起诉讼后,他又开始花时间和律师商洽。在他忙碌的工作背后,孤独的万叶生下了一名毫不哭闹的低调男婴。

阿辰为这个男婴起名为孤独。

想到这个名字的诅咒效果,万叶委婉地问过阿辰。虽说方式较为客气,但这是她嫁来之后第一次对婆婆提出意见。阿辰悲伤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名字决定命运,是这个孩子的命运让他只能叫孤独这个名字。他注定要叫孤独。”

一双小眼睛定定地望着万叶。

万叶没有再说下去。她害怕地想到,自己的肚子生下了孤独。曜司苦恼一番后,在村公所将这个儿子的名字登记为二郎。不过,在朱红色的大宅之中,从没有人用过这个名字。

孤独很像泪。在兄弟姐妹中,他是比较低调的一个,不过长了一副稳重的好长相,一直静静地仰望母亲。万叶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看到婴儿后,情不自禁地带着鼓励之情抱紧他。

阿辰通知公司万叶忽然生了个孩子后,曜司在深夜回到家。看他的脸还如此年轻,万叶想到这个人还不会死,心下一宽。曜司在婴儿的枕边小睡一会儿,又在清晨回了公司。万叶生子的消息在早上传到众旁支之中。山下旁支处传来女人号哭似的声音,万叶后来说,她觉得那大概是真砂在哭喊,不过她的语气缺乏自信。她又侧头说,也有可能是他们养了狗,所以实情如何现在已不得而知。总之,在一九七五年的正月,在红绿村的神话时代的最后一年,一个稳重而寂寞的男子突然出生。

于是,赤朽叶万叶——被赤朽叶旁支的女皇阿辰当作古代诸神的人质,带回家中的弃儿——的神话时代骤然落下帷幕。鸟取县西部、伯耆国和临近的岛根县东部、出云国原本都充满神话与奇迹的气息,但近代却以风行草偃之势席卷并改造了这片山间土地。从前络绎不绝来此寻找奇迹与神话的游客,想必也感受不到那种宛如出云国风土记活化石般的独特古代气息了吧。“国”这一区划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悄悄写上句号,鸟取县和岛根县最终都成为日本的都道府县之一,似乎已与普通的地方城镇无异。若说还保留着一丝奇迹的话,那就是此后依然以千里眼夫人的身份默默存活于世的赤朽叶万叶一个人了吧。或许现在仍有这种老人活在红绿村各处,不过至今我还未曾听闻。

在神话时代的最后一年,万叶和老友结伴去登山。我早该结束关于这个时代的讲述,但最后,在结束前我还是想记录一下万叶一段似梦非梦的回忆。

万叶的朋友凸眼金黑菱绿将黑菱造船的一干事务都丢给那个长得像力道山的丈夫打理,自己却自得其乐地打扮过日子。阿绿生下三个孩子后,说“生太多会打起来的”,于是就此打住。她每周去红绿村的商工会议所三次,学弗拉门戈舞。她穿上黑金双色的服装,用响板打出热情的音色。她每邀请万叶去一次,万叶便东逃西窜。但某一天,她一脸神秘地来接万叶,说:“今天不是找你跳弗拉门戈舞的。”

“怎么了?”

“要不要去爬山?”

阿绿的神情格外畅快,拉起万叶的手。听她的意思,是她在看官方为了画地图而拍下这一带的航空地图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令她好奇的事。

“让你好奇?”

“照片是黑白的,所以看不太清楚,可是看起来好像有好多四四方方的箱子。也有可能是我眼花了,因为我心里总是想着哥哥。”

“四四方方的箱子……”

“你还记得吗,野孩子?那天晚上的事,那天凌晨的事。”

凸眼金目光炯炯地回头望来,将孩子留在家里、穿着和服和草鞋就出门的万叶连连点头。

“怎么忘得掉呢?”

“我也是。我们俩一起捡过哥哥的尸体呢,都被撞得七零八落了。我就这样抱着哥哥的脑袋,还有温度呢。金簪子插在黑发上。后来我又把胳膊拖过去。你记得吧?腿很沉的,要我们两个人一起抱过去。对吧,万叶?”

“是啊。我们把你的漂亮哥哥装进四四方方的箱子后,就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两个人一起睡着了。”

万叶想起那天晚上,自己醒来时箱子已不知所终,自己的膝盖上却出现了一朵不属于那个季节的铁炮玫瑰。

现在就算有家人自杀身亡,也没有人会烧常燃草了,也不会再看到那道宛如细绳、直攀天际的紫烟了。他们还在山里吗?还是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呢?万叶的父母确如一阵黑风,“边境人”确如一阵黑风。

万叶穿着草鞋,朝着凸眼金指示的方向不断往上。当时是秋天,入夜后,山上冷得惊人。就算一路冲下去,也不知道她们能否平安归来,但这两个已不年轻的女人心中涌上一阵莫名的冲动,就是停不下脚步。

“就算回不去也无所谓了吧。”

万叶心想。

养母说,女人能做到的报恩方式就是多生孩子。万叶已经生了四个,再算上情人的一个,曜司已有五个孩子。她还提前预告了石油危机,使得赤朽叶制铁逃过一劫,经营至今。万叶心想,千里眼夫人的使命或许已经完成。令她牵挂的是她的亲生父母,是那些“边境人”身上的不解之谜。

凸眼金默然不语,指着山一路前行。不知不觉间,已不是孩童的二人牵起手,一边登山一边唱歌。她们穿过山野小道,穿过竹林深处。凸眼金为万叶唱起一支陌生的英语歌:

Imagine there’s no countries

It isn’t hard to do

Nothing to kill or die for

And no religion too

Imagine all the people

Living life in peace...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

Imagine no possessions

I wonder if you can

No need for greed or hunger

A brotherhood of man

Imagine all the people

Sharing all the world...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 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live as one

想象一下

没有什么国境

这并不难

这样也无须杀戮或牺牲

也没有宗教

想象一下

大家生活在和平之中……

你或许觉得我在追梦

但我不是一个人

我希望有一天你也来追逐这个梦想

这样世界将再无隔阂

想象一下

没有什么财产

你能做到吗

这样也无须贪婪或渴求

因为你我皆兄弟

想象一下

大家分享同一个世界……

你或许觉得我在追梦

但我不是一个人

我希望有一天你也来追逐这个梦想

这样世界将再无隔阂

见凸眼金睁大双眼,唱得异常认真,万叶一阵好笑,问她这是什么歌。

“是约翰 列侬的歌。”

“……流行歌啊?”

“我们造船厂里有年轻人在唱这首歌。我让他们给我看看歌手的照片,结果唱这首歌的男人脸色苍白,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好像我哥哥,一副软弱无力的样子。你记得的吧,我哥哥也是没什么力气的样子。”

万叶想起很久之前那个掀起和服衣摆的阴柔美男子,点点头,低声说是。

其后,二人在山中走了三天三夜,一路向前。不知为何,即便是夜色正浓之时,二人也不会迷失方向。拂晓时分,二人累得在溪边小睡片刻,但旭日东升之际,不知是谁先起身,二人又继续向着山里跋涉,看到河就大口喝水,摘下树上的果子充饥。她们就像山里人一样,虽然手无地图,依然奋勇向前。

第三天深夜,二人在溪边小睡。天亮后,凸眼金大力摇醒万叶:

“野孩子!野孩子!”

“……怎么了,坏孩子?”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我哥哥就在这里。”

万叶缓缓睁开双眼,只见溪谷沐浴在淡紫色的晨光中,地上散落着几十、上百只落满朝露的方木箱。山间盛放着错季的铁炮玫瑰,四处都是木箱。钉紧的钉子靠女人的力气是打不开的,但有一只箱子的钉子没有钉死,有些脱落。两个女人合力撬开箱子,只见里面装着一具美丽女子的尸体,身穿陈旧的碎白点和服,已经蜡化。她紧闭的双眼上长着长长的睫毛,脖子围着粗草绳,大腿和小腿都被叠起,正好收在正方形的木箱中。箱中写着漆黑的墨字:宽永五年。

她的样子宛如还在世一般,吓得万叶和凸眼金一阵腿软。这里的尸体不会腐烂化为白骨,反倒一直保持生前的样子吗?万叶正这么想着,清晨的寒风吹来,才刚刚撞上装着女人的木箱,那名女子的皮肤和眼睛就都化为粉末,飞上天空,只留下空洞洞的眼睛和华美的黑发,化为一具有年岁的尸骨。

凸眼金仍惊恐不已,她叫道:“哥哥!”

溪谷间响起她的声音,却只是化为空虚的回声,回答着她。凸眼金又叫道:“哥哥!哥哥!”

“爸!妈!”

万叶也叫喊起来。到了这个年纪,在山谷的晨雾间,被遗弃的孤独猛然间涌上心头。

“爸!妈!”

“哥哥!是我啊,我在这里!”

二人流下咸津津的泪水,抱成一团,不住叫喊。

“爸!”

“哥哥!”

没有回应,只有无数的木箱陪伴着她们。铁炮玫瑰在风中轻轻摇摆,朝雾渐浓,山谷间的不祥木箱、长满玫瑰的原野最终都在紫色的朝雾中渐渐淡去,消失无踪。

万叶和凸眼金泪流不止,手牵手下山。她们一起笨拙地唱起英文歌:

“Imagine all the people...”

“people...”

万叶的声音时不时会比凸眼金慢一拍。她们手牵手,如在游行。这两个不再年轻的女人,一个履行了妻子的职责,一个履行了继承人的职责。此刻她们喝着岩缝流出的清水,摘食树上的果实,直到脚上磨出血泡,鲜血淋漓依然带泪前行。

“他们去哪里了呢?”

万叶漫无对象地幽幽道。

“那些遗弃我的风一样的人去哪里了呢?”

“也许是去山里更深的地方了吧。”

凸眼金擦着眼泪喃喃道。

“世界变小了,山里应该也不再是秘密的避世之处。可是,中国山脉是非人的地界。走到更深处,就会到真正的深山里,那里还有古代伯耆的森林,是航拍也拍不到的地方,是我们人类到不了的地方。他们一定是到真正的深山里去了——为了躲过变化。”

“那我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吧。”

“你已经是村里的孩子了,回阿辰那里去吧。”

“嗯。”

“我哥哥的灵魂在那座宁静的山谷里,在风和玫瑰的怀抱里。我生了三个孩子,是希望让哥哥投胎转世,可是他们没有一个像哥哥那么美。不过,我已经无所谓了。哥哥已经变成风和玫瑰的男人了。Imagine all the people...”

“people...”

二人再度泪流满面,游行般地走了三天,回到村中。

赤朽叶制铁和黑菱造船的两位少奶奶突然像风一样消失无踪,长期不归后,村里人为了找她们,一直东奔西走,二人却声称是在山里迷路,没有将事态闹大。她们分别回到女惠比寿般的婆婆和力道山似的丈夫身边去,后来再也不提山里和木箱的事,用心地将各自的孩子栽培成人。万叶还是会时不时看到幻象,阿绿则每周去跳弗拉门戈舞。

这是一九七五年的秋天,这时赤朽叶万叶和黑菱绿都已三十二岁,上了年纪。

关于红绿村最后的神话时代——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七五年这二十三年间,千里眼、制铁、风一样的男人和女人们生儿育女的故事,就到此为止。

而我,也就是万叶的不肖孙女、毛球的女儿赤朽叶瞳子,是在十四年后,也就是一九八九年的冬季出生的。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 日本“中国地方”的山地。“中国地方”又称为“中国地区”或“山阴山阳地方”,是日本本州岛西部地区的合称,由鸟取县、岛根县、冈山县、广岛县、山口县构成。

<a id="note_2" href="#noteBack_2">[2]</a> 公元前十世纪到三世纪中期。

<a id="note_3" href="#noteBack_3">[3]</a> 席,即一张榻榻米大小,为1.62平方米。

<a id="note_4" href="#noteBack_4">[4]</a> 即龙睛这种金鱼,眼球突出。

<a id="note_5" href="#noteBack_5">[5]</a> 惠比寿是日本神话中的海神,属于七福神之一。常见的形象是头戴乌帽子、身穿狩衣、右手持钓竿、左手抱鲷鱼的姿态。

<a id="note_6" href="#noteBack_6">[6]</a> 有一说认为,八岐大蛇代表古代八云国的制铁文化。八岐大蛇可能是铁矿山的隐喻,其腹部流血的模样就是铁砂混在河水中混浊的样子;另有一说认为,其蛇代表河川泛滥,击退大蛇象征治水成功。

<a id="note_7" href="#noteBack_7">[7]</a> 在《日本书纪》中也叫作素盏鸣尊,是日本传说中出现的人物,著名事迹为斩杀八岐大蛇。

<a id="note_8" href="#noteBack_8">[8]</a> 这句话是麦克阿瑟在一首军歌中引用的歌词,原文为“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

<a id="note_9" href="#noteBack_9">[9]</a> 指1958年至1961年间,日本经济史上一段高度经济增长期。

<a id="note_10" href="#noteBack_10">[10]</a> 指1965年到1970年间,日本连续五年的经济增长期。日本举办东京奥运后,曾一度陷入经济不景气的状态,政府采取发行国债的措施。1966年后,经济景气持续畅旺。

<a id="note_11" href="#noteBack_11">[11]</a> “波太”和“泪”在日文中发音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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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执疯批九千岁x娇媚坚韧小白花】 桑枝枝胎穿了个不算大富大贵,却父母和睦,兄长宠爱,衣食无忧的小官之家。 这让上辈子没感受过亲情的桑枝枝很是满足。 然而十五岁这年,桑家天降大祸。刚升了官的桑父遭人陷害,锒铛入狱。 为了救出父亲,为了不家破人亡,大雪之日桑枝枝在千岁府前长跪不起。 千岁府府主名叫谢怀卿,是当今鼎鼎有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宦官,大奸臣。 而谢怀卿,便是捉拿桑父之人。 桑枝枝在千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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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后凶猛:军少请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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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品
关于天后凶猛:军少请回避: 【文涉及娱乐圈+异能+伪系统,双强虐渣,欢迎入坑!】脱离了囚禁她十几年的实验室,重新生活在阳光之下,她想受尽万人追捧,崇拜。伪系统:你的追求真是低俗。苏苏:你在嫉妒?至此——娱乐圈多了一位迅速走红的人气演员;黑暗势力也多了一位阴晴不定,脾气古怪的神秘人物;军区部队多了一位卯着劲唱反调的格斗天才!【小剧场一】“你炸了实验室?”苏苏:“离我远点。”看着倒地不起的男人,苏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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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不柔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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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桐
初见时,谢易只觉得唐柔嘉是一只软软绵绵的小白兔,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谢易只想着对她好些,不让她那么害怕。后来谢易只觉得她心里却像只小精灵一样,永远那么有活力,所以在这漫长岁月里,谢易始终努力靠近唐柔嘉同样的,唐柔嘉也时刻想念着谢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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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灵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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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竹子
一朝车祸,叶言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它见识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异能世界,这个世界鬼怪纵横,邪教猖獗,异能实力至关重要。他觉醒了超S级时间异能,世界上唯二的超S级异能,被校花入了一个异能组织,与伙伴团的人在一次次磨练中成长,起初他只想好好守护着他的家人,世界上的其他人关他什么事,但莫名其妙的他竟然开始拯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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