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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我不认为她有这样黑的心肠,
能做出这样血腥的事情。
——约翰·韦伯斯特,《白色的魔鬼》
跷着脚在酒吧待了一下午,并没能缓解斯特莱克膝盖的肿痛。在去地铁的路上,他买了止痛药和一瓶便宜的红酒,然后便出发去格林威治,安斯蒂斯和他妻子海伦就住在那儿,一般大家都管海伦叫海丽。斯特莱克因为城中线的延误,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他们在阿什伯纳姆树林的家。他在地铁里一直站着,把重心放在左腿上,心里再一次为去露西家来回打车花的那一百英镑感到痛惜。
他在码头区轻轨铁路站下车时,雨点又洒在他的脸上。他竖起领子,一瘸一拐地走进夜色中,本来五分钟就能走到的,花了差不多十五分钟。
斯特莱克拐进那条干净的、前门花园平整的坡状街道时,才想起或许应该给教子买一份礼物。他一方面急切地想跟安斯蒂斯讨论法医提供的信息,另一方面,对这个晚上的应酬提不起丝毫兴趣。
斯特莱克不喜欢安斯蒂斯的妻子。那份时常令人倒胃口的热情,掩盖不住骨子里的好管闲事,她的本性就像一把弹簧刀,时不时地会从皮毛大衣里突然冒出来。每次斯特莱克进入她的势力范围,她都要滔滔不绝地表示感谢和关心,但是斯特莱克看得出来,她渴望探知他饱经沧桑的过往的具体细节,探知他那位摇滚巨星的父亲和嗑药成瘾的亡母的情况,斯特莱克还可以想象她渴望知道他跟夏洛特分手的详细内幕,她跟夏洛特在一起总是唠叨个没完,却无法掩饰私底下的厌憎和猜忌。
提摩西·科莫兰·安斯蒂斯的受洗推迟到出生十八个月之后,因为父亲和教父要乘直升机从阿富汗过来,并且要在各自的医院请假。在受洗之后的那个派对上,海丽坚持做了一个声泪俱下的发言,说斯特莱克怎样救了孩子父亲的命,还说斯特莱克答应做提摩西的守护天使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斯特莱克没能想出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拒绝做孩子的教父,在海丽说话时只能低头望着桌布,小心地不去看夏洛特的眼睛,以免被逗得笑出声来。夏洛特穿着——他记得非常清楚——他最喜欢的那条孔雀蓝褶子连衣裙,把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勾勒得曲线毕露。他虽然还拄着双拐,但挽着这样一个尤物般的女人,也算是弥补了尚未安装假肢的那半条断腿,使他从“独脚男人”变成一个胜利者,奇迹般地——他知道每个见过夏洛特的男人差不多都会这么想——捕获这样一个美貌惊人的未婚妻,每当她走进房间,正在说话的男人们都会停住话头。
“科米,亲爱的,”海丽打开门,轻言细语地说,“你瞧你,这么个大名人……我们还以为你把我们给忘了呢。”
从来没有人管他叫科米。他也一直懒得告诉海丽他不喜欢这个称呼。
她给了斯特莱克一个温柔的拥抱,斯特莱克没有回应,他知道这个拥抱是对他的单身状态表示怜悯和遗憾。从外面寒冷刺骨的冬夜走进来,感觉到屋里暖洋洋的,灯火明亮,让他很高兴。他从海丽那儿挣脱出来时,安斯蒂斯大步走了过来,端着一杯毁灭酒吧啤酒作为见面礼。
“里奇 ,快让他进屋吧。说实在的……”
可是斯特莱克已经接过酒杯,心满意足地喝了几口,才开始脱大衣。
斯特莱克那三岁半的教子冲进门厅,嘴里发出刺耳的蒸汽机的声音。他长得很像母亲,五官虽然又小又精致,却奇怪地挤在脸的中间。提摩西穿着超人的睡衣,用一把塑料激光剑对着墙乱砍乱劈。
“哦,提米,亲爱的,不能这样,我们漂亮的新涂料……他不肯睡觉,想看看他的科莫兰叔叔。我们一直跟他谈到你。”海丽说。
斯特莱克毫无热情地打量着那个小身影,发现教子对他也同样没什么兴趣。在斯特莱克认识的孩子中间,只有提摩西的生日他有希望记住,但并没有因此而给他买过礼物。男孩是在“北欧海盗”在阿富汗那条土路上爆炸的两天前出生的,那次爆炸夺去了斯特莱克的右小腿和安斯蒂斯的部分脸颊。
斯特莱克从没跟任何人吐露,他在病床上度日如年时曾问自己,为什么他当初是将安斯蒂斯一把抓住,拖到车子后面。他在脑海里反复琢磨:那种奇怪的预感越来越强,逐渐使他确信马上就要发生爆炸,他伸手一把抓住安斯蒂斯,其实他同样可以抓住加利·托普莱中士的。
是因为安斯蒂斯前一天通过网络给海伦打电话,欣赏他差一点就见不到的新生儿子,而斯特莱克在旁边都听见了?所以斯特莱克的手才毫不犹豫地伸向年龄稍长的地方自卫队警察,而不是那个订了婚但还没有孩子的英国宪兵托普莱?斯特莱克不知道。他对孩子没有什么感觉,而且不喜欢差点成为寡妇的这个妻子。他知道自己只是几百万或死或活的士兵之一,他们千钧一发之际的行动,无论是出于训练还是本能,都使其他人的命运发生了永远的改变。
“你想给提米念他的睡前故事吗,科米?我们刚买了一本新书,是不是,提米?”
这是斯特莱克最不喜欢做的事了,尤其还是个非常活跃的男孩坐在他腿上,他没准儿还会踢到他的右膝。
安斯蒂斯领头走进开放式的厨房和餐厅。墙壁是乳白色的,地板上没铺地毯,一张长长的木头桌子放在房间那头的法式窗户旁边,周围是蒙着黑布罩的椅子。斯特莱克模模糊糊记得,上次跟夏洛特一起来的时候,椅子是另一种颜色。海丽跟在他们身后进来,把一本色彩鲜艳的图画书塞进斯特莱克手里。斯特莱克别无选择,只好坐在餐厅的一把椅子里,开始读《喜欢蹦蹦跳的袋鼠凯拉》里的故事,书竟然就是罗珀·查德出版的(换了平常他肯定不会注意)。教子提摩西被稳稳地放在旁边的座位上,他似乎对凯拉的滑稽行为并不感兴趣,一直在玩手里的激光剑。
“该上床睡觉了,提米,亲科米一下。”海丽对儿子说,提摩西带着斯特莱克的默默祝福,滑下椅子,大声抗议着跑出厨房。海丽跟过去。母亲和儿子噔噔噔地跑上楼去,互相嚷嚷的声音逐渐听不清了。
“他会把提丽吵醒的。”安斯蒂斯预言道。果然,海丽再次出现时,怀里抱着号啕大哭的一岁宝宝。她把孩子塞进丈夫手里,转向炉子。
斯特莱克不动声色地坐在厨房的桌旁,觉得越来越饿了,暗自深深地庆幸他自己没有孩子。安斯蒂斯夫妇花了差不多四十五分钟,才把提丽重新哄上床睡觉。终于,砂锅端上桌,同时还有另一杯毁灭酒吧啤酒。斯特莱克本来应该松弛下来的,却隐隐感觉海丽·安斯蒂斯正准备朝他发起进攻。
“听说了你和夏洛特的事,我觉得实在是太遗憾了。”海丽对他说。
斯特莱克嘴里塞得满满的,只能用动作大致表示一下感谢。
“里奇!”看到丈夫正要给她倒葡萄酒,她佯装恼怒地说,“这可不行哦!我们又有了。”她一只手按在肚子上,骄傲地告诉斯特莱克。
他咽了口唾沫。
“祝贺祝贺。”他说,看到他们这么高兴即将拥有另一个提摩西或提丽,他感到很惊讶。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的儿子又出现了,宣布他饿了。令斯特莱克失望的是,安斯蒂斯离开餐桌去对付儿子,留下海丽举着一叉子红酒炖牛肉,目光炯炯地盯着斯特莱克。
“她四号就要结婚了,我真难以想象你会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