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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伶道:“邓夫人是河内温县人吗?那跟司马氏可是同乡。”

张小泉道:“那孩子当出生在邓展病死次年,推算年龄,而今也是二十七八岁模样。”

刘伶忙道:“我虽未看到黑衣男子相貌,但感觉应该是个壮年男子,正符合张铁匠的描述。只是目下就算知道他姓邓,我们仍然不知他相貌,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总不能闯入王府,向王氏家人打听姓邓的下落。”

张小泉道:“王府是中领军王肃府上吗?那么那姓邓的应该是司马大将军手下了。”又嚷道:“二位都是当世名士,何须如此愁眉苦脸?我都帮你们查到姓氏了,只要去找你们那位在司马大将军手下任职的好友,打听一个姓邓的使刀的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这还能是什么难事?”

刘伶忙道:“张铁匠有所不知,阮籍他……”

张小泉忙摆了摆手,嘿然道:“刘先生不必说了,我也没兴趣知道阮先生的事。”又道:“对了,嵇先生,你答应给我找一柄“神刀”,可不能食言。实在不行,弄一柄路遗那样的佩剑也行。”

刘伶好奇道:“我见过路遗的佩剑,看起来很平常啊,竟值得张铁匠惦记,那佩剑当真如此好吗?”张小泉道:“蜀地钢质未必优于中原,但淬火冠绝当世。关键那淬火技术,是你无论如何努力,都做不到的。”

刘伶奇道:“为什么做不到?我不信这世上还有努力做不到的事。”张小泉道:“因为蜀江水不同于中原水。算了,刘先生不懂打铁,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嵇康忽问道:“张铁匠怎么看路遗这个人?”张小泉笑道:“我怎么看他,他都不会少块肉,有什么关系?对了,我刚才在南市遇到路遗了。他到贩卖辽东货的铺子买了一棵地精<a id="noteBack_5" href="#note_5">[5]</a>,说是要给郭丽送去。”

刘伶闻言大为意外,问道:“路遗当真要再去首阳山?”张小泉道:“是啊,路遗说他是专程回城买药的,送朱夫人只是个借口。”

刘伶与嵇康相视一眼,遂起身道:“我也得赶回首阳山了。”

刚好向秀引阮咸进来。阮咸拱手道:“山涛、王戎二位听说刘府出了事,很是担忧,但目下中领军新故,他二人都在朝中任职,难以走开,所以托我来照看。”

刘伶笑道:“你说的是照看我,如何来了铁匠铺?”阮咸也笑道:“因为我遇到了我叔叔,说此刻刘兄应该人在铁匠铺。”

嵇康亦道:“刘伶,你一个人回首阳山,我有些不放心,不如带上阮咸,多一个人总是多一分力,有什么事我会及时知会。”

刘伶低声道:“姓邓的那件事……”嵇康道:“交给我来办。你先赶回去,弄清楚路遗到底什么来路,接近刘府有什么目的。”

回到首阳山时,已是日落西山。还未进院,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气。吏卒闻声迎出来,告道:“郭小娘子还躺在屋里,昏迷未醒。”

刘伶道:“在厨下忙碌的是路遗吗?”吏卒答道:“是,他带来了地精,正在熬取药汁。”

刘伶向阮咸使了个眼色。阮咸便笑道:“二位是在司隶当差吗?正好我有事要请教。”东扯西拉地问些奇怪的问题。他亦是大名士,叔叔阮籍又是司马氏心腹,吏卒不敢怠慢,尽心回答。

刘伶进来厨下,直截了当地道:“路遗,我实在料不到你还会再回来。”路遗愕然道:“刘先生何出此言,我回城本来就是为了给郭丽买药。”

刘伶见对方神色不似作伪,心里又有些打鼓起来,遂问道:“药煎好了吗?”路遗道:“还得等上一会儿。”

刘伶道:“路遗,你跟我说实话,之前是不是你往酒中下药?”路遗道:“之前刘先生不是问过这件事吗,如何又会怀疑起我来?”

刘伶道:“你有没有下药,跟我怀不怀疑你没什么关系。你明明做过,却以谎言打消了旁人的猜疑,就表明你没做过这件事吗?”

路遗蹙起眉头,道:“刘先生的话好绕,这里面是用了什么玄学的学问吗?”刘伶不答,只紧紧瞪着他。路遗叹了口气,道:“好吧,我承认是我下药。”

路遗去而复返,刘伶本已无十分把握,此刻听到对方亲口承认,反而吃了一惊,道:“当真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路遗无奈地道:“我也是被逼的。”

原来之前有名灰衣女子找上了路遗,称知道他是郭修心腹,而今郭修降蜀,他则未曾归军,算是逃亡,按照魏国律法,出征军士逃亡,不但本人处死,父母、妻儿、兄弟皆要下狱以酷刑拷问至死。

路遗听了冷笑道:“你少来要挟我,我是孤儿出身,又尚未成家,顶多一个人受刑罢了。你去向官府告发我吧。”

灰衣女子道:“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马市客栈上上下下着想。客栈收留逃亡之人,也会受到牵连。再说还有郭丽呢,她已由官宦之女沦为奴婢身份,难道你忍心看她受你株连受酷刑而死吗?”

路遗听对方抬出郭丽,不得不低头,问道:“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灰衣女子便交给他一包药粉,让他以寻找郭丽的名义去首阳山,设法将药下在刘伶酒中,又特意告道:“这不是害人的药,不过是让人昏睡一晚罢了。”

路遗道:“刘先生清贫自守,家里可没有什么贵重财物。”灰衣女子道:“你别管这么多,照做就是。”

路遗既有把柄在灰衣女子之手,只得按对方所教,寻来刘伶家中。但尚未找到机会下药,便发生了灰衣女子忽然冒出来,拔剑刺中郭丽一事。他以为郭丽死了,急怒之下,欲杀死灰衣女子,却想不到对方剑术高明,后来黑衣男子又加入混战,局面愈发僵持不下。

刘伶听到这里,忙问道:“那灰衣女子有没有说她叫什么名字?”路遗道:“我也问过,她让我称呼她沛娘。”

这沛娘要挟路遗往刘伶酒中下药,分明是要到刘府寻找什么东西。她与许允沾亲带故,这是已经确认的事,又一心要为许允报仇,表明她绝不可能是司马师一方的人。那么她来刘府寻找什么呢?是信函吗?嵇康等人行事如此机密,连京师内外遍布耳目的司马师、司马昭兄弟都未能察觉到端倪,沛娘又如何得知刘伶是中间人?况且她既是司马氏的对头,得到信函又有什么用呢?还是她志在《原君书》?

刘伶一时难以想明白究竟,又问道:“后来你留下来,当真是为了郭丽吗?”路遗道:“当真是。”

刘伶道:“你在意的人是郭丽,既然沛娘当着你的面刺了郭丽一剑,表明她已与你反目,你后来为何还要继续往酒中下药呢?你当时已经知道郭丽身份大变,你也当面得到钟司隶抚慰,知道官府不会再追究你的逃亡之罪,为何还要继续受沛娘要挟?”

路遗道:“因为沛娘说她剑上涂了毒药,只有她能解郭丽所中剧毒,只有我继续找机会往酒中下药,她才会给我解药。”

刘伶惊道:“沛娘竟没有逃离首阳山吗?”路遗摇了摇头,道:“沛娘一直留在刘府附近。我清扫后院时,她忽然从后墙头冒了出来,招手叫我过去。当时司隶官差就在前院,她竟敢现身,实在是胆大包天。我很是惊异,也想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就没有喊叫,走过去问她为什么要杀郭丽。她答道:‘我不是要杀郭丽,只是有意伤她,令她中毒,好保证你会为我办事。’”

刘伶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王表道长也说过,郭丽身上那一剑刺得偏了些,再偏半寸,她人当场就死了。”

路遗叹道:“我虽然对沛娘的话半信半疑,但心想事情既到了这个地步,不如先照她的话做,能救活郭丽最好,救不活人,我自会杀了沛娘为郭丽偿命,所以我答允了沛娘。后来那两位官差到酒窖中取了酒,我进去添碗筷时,便趁他二人不备,将药下在了酒中。料想他二人不久便会被药倒,而刘先生爱酒,亦舍不得将剩下的酒倒掉,会接着饮用,如此,我也算完成了沛娘交代的任务。”

刘伶问道:“是不是我和阮籍一被药倒,沛娘便立即进来了?”路遗点了点头,道:“但我也不知道沛娘到底做了些什么。她早已承诺不会加害刘先生,我只怕她对郭丽不利,所以一直守在郭丽房中。后来我听到她离开,赶快进书房查看,见刘先生和阮先生都没事,朱夫人也仍在房中安睡,这才放了心。”

刘伶道:“那么你今日在竹林会见之人,就是沛娘了?”路遗讶然道:“刘先生居然连这件事也知道了?”料想必是铁匠张小泉发现了端倪,便实话告道:“我早与沛娘约好今日在黄公酒垆附近碰面,她将解药交给了我,然后让我以地精之汁喂服。我便回城去买了地精,再赶回这里,后面的事,刘先生便都知道了。”

刘伶道:“地精产自辽东,是贵重之物,你只是个客栈伙计,如何买得起这个?”

路遗道:“我是没有那么多钱,恳求了店家半天,说是要赶着救人的,又将佩剑抵押在那里,这才换来了一株小地精。”

刘伶这才留意到路遗腰间佩剑不见了,一时颇为感动,忙道:“你放心,回头我会将剑赎回来,交还给你。”路遗道:“哪敢要刘先生出钱?地精的钱,我自会慢慢设法偿还。”

刘伶颇欣赏对方的性情,便不再坚持赎剑一事,又问道:“沛娘交给你的解药呢?给我看看。”接了路遗递过来的药丸,闻了一闻,笑道,“我虽然不懂医术和药方,但这明显只是宁神药丸,不是什么剧毒的解药,这沛娘是在诓骗你呢。”

路遗先是愕然,随即大怒道:“我们有言在先,她竟敢骗我!我找她去!”

刘伶道:“你知道上哪里能找到沛娘吗?”路遗怔住,道:“我……我不知道。可我总不能让郭丽就此毒发而死。”

刘伶忙道:“你别急,我不是说沛娘给了假药,而是认为郭丽根本就没有中毒。她虽然伤重,面容惨淡,却丝毫没有中毒的症状。”

路遗听了半信半疑,问道:“刘先生不是不懂医术吗?如何会知道这些?”刘伶笑道:“我时常跟嵇康在一起,他可是服药大师,而且服的差不多都是慢性毒药。”

路遗问道:“这么说,沛娘剑上根本没有涂毒?”刘伶道:“我敢保证,绝对没毒。”也不愿过多说明沛娘使的是史氏剑法,剑客史春剑术无双,且十分自负,其传人决计不会用往剑上涂毒这等下三烂的伎俩。又道:“不过地精还是要给郭丽服下,这是大补之药,有起死回生之力,对伤者有益无害。”

他既查明路遗往酒中下药缘由,确认对方不是司马氏密探,便长舒一口气。还打算赶回城将消息告知嵇康,却见天光已暗,只得就此作罢,打算明日一早再动身出发。

用过晚饭后,阮咸见月上柳梢,非要出去观赏风景,刘伶便陪着好友随意闲逛。

日暮兮初晴,天灼灼兮遐清。披云兮归山,垂景兮照庭。列宿兮皎皎,星稀兮月明。亭檐隅以逍遥兮,盻太虚以仰观。望阊阖之昭晰兮,丽紫微之晖焕。山中月色,自非常景所能比拟——月朗星稀,月光如流水般斜斜倾泻,凄清静谧,却又一尘不染,清雅不俗,遗世的寂寞与孤独感格外强烈。

到山溪边时,阮咸爱溪水叮咚之声,具有朴实野逸的情趣,便取出随身携带的长笛,吹奏了起来。笛音清亮,古韵婉转,如涟漪一般丝丝荡开,山谷回音,和以流水之音,竟产生了天籁一般的效果。

月出空山,影落碧溪。寒宵淡月,疏影风流。谁家横笛,吹动浓愁?明月与笛声营造出一种奇特的氛围,令人躁气尽雪,竞心全消,飘飘有尘外之想。

刘伶纷扰的思绪一下子静了下来,正倾心聆听时,忽见一旁松林中有人影闪动,心念一动,便任凭阮咸独立溪边吹笛,自己悄悄赶来松林。

月照松林,树影斑驳,却只闻笛声,不见人影。刘伶咳嗽了一声,叫道:“是沛娘吧?我知道你对刘某并无恶意,还请出来一见。”

片刻后,当真有人影从西首树后闪出,借着月色一看,果是那灰衣女子沛娘,装扮依旧,一顶竹笠压得极低,完全看不清面容。

沛娘走得近些,手抚剑柄,问道:“刘先生如何知道是我?”刘伶笑道:“我随意猜的。”又问道:“娘子几次光临寒舍,可有得到想要的?”沛娘道:“抱歉给贵府添了麻烦,这实是非我的本意。”

刘伶道:“娘子以女儿之身,敢要挟路遗,又以剑刺伤郭丽,刘某原本以为娘子是个暴烈性子,却想不知如此彬彬有礼。那么请问娘子的本意是什么?”

沛娘道:“我实非刘先生对头。至于剑伤贵府婢女郭丽一事……嗯,我很抱歉。”

刘伶道:“郭丽一案,司隶自会追查,到时自有律法制裁娘子,刘某不必多费心思。我好奇的是,今晚已是娘子第三次光顾寒舍,到底有何贵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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