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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会离开文府,便驱车赶来大将军府,禀报文氏兄弟遇刺一案。司马昭有两名爱将均死在了文鸯手下,对其恨意极浓,之所以不杀文氏兄弟,反而加官晋爵,不过是要招揽人心,而且此等反复叛降并无忠义之心,即便勇冠三军,将来也不打算重用,听说刺客极可能是自家军中将领后,便摆手道:“这件案子就这么算了吧,让文氏兄弟受受惊、吃点苦头也好。”又想起邓义提起的马头村血案来,问道:“钟廷尉可有提过西郊马头村命案?”

钟会很是意外,道:“大将军竟然会关注民间普通命案,实是百姓之福。这件案子,臣听家兄提过,说死者均是一刀毙命,凶手应该不止一人。但现场也没有更多的线索,迄今没有任何进展,只能当悬案处置。”又小心翼翼地道:“大将军若是瞩目此案,臣回去后转告家兄……”

司马昭摆手道:“不必了,我只是随便问问。”又问道:“敌国奸细一事,查得怎样了?”

钟会道:“之前因追杀刘伶被捕的歹人未曾招供,受不起刑罚,已死在狱中。不过臣根据刘伶当时行踪推算,已查得南城驿馆驿卒金忠是蜀国探子。但金忠甚是狡诈,抢在臣赶去前溜掉了,迄今未能抓获。”

司马昭问道:“你说刘伶到驿馆见诸葛诞长史吴纲,会不会不只是朋友交往那么简单?”

钟会道:“臣不敢断言。不过听说诸葛诞曾派吴纲寻找《原君书》,刘伶前去驿馆,应该是为书册一事。再说刘伶这个人,平生只以酒为务,城中好宅子不住,跑去首阳山那么远的地方,就是为了离钟爱的黄公酒垆近些。这样的酒鬼,能有什么异图?”

司马昭对刘伶本无怀疑,更是因为相士朱建平及其著述《原君书》之故,对刘氏妻子朱原君存有敬畏之心,不过顺口一问,听了钟会一番话,便即释怀。

钟会又道:“至于东吴那边,臣调查了马市客栈伙计寒江平日交往之人,抓了一些嫌犯,拷问之下,有两人承认自己是东吴奸细,当日在码头堆栈仓库截杀刘伶的,也是这两人。他二人招供说寒江是其头目,而且寒江确实就是当日杀死蜀国密探朱葛恪及张亮之人。”

朱葛恪是蜀汉一方派来的联络者,伙计张亮则是接应人,他当晚与人换班当值,实际上是为了迎候朱葛恪。张亮引朱葛恪入房后,久久不见出来,寒江已起了疑心,往朱氏房中送热水、酒食时,更是留意到二人眉目间的微妙眼神,等张亮出来询问,张亮却说不认识朱葛恪。寒江于是悄悄往张亮为朱葛恪准备的浆水中下了药,再将其诱到柴房,出其不意地将其制服,以刀威逼。张亮终于交代了自己真实身份,但他不知道寒江是东吴探子,还以为能够用金钱收买对方,结果被寒江杀死。

刚好此时嵇康离开,寒江送走他后,遂从其房间进入朱氏客房,将朱葛恪杀死,夺其行囊。行囊中倒没有多少财物,却有一封密信,称蜀汉一方得到可靠消息,魏国淮南一方将有异动,命路遗相机行事,最好是引发魏国内讧,如此蜀汉便有机可乘。寒江得到书信后大喜,立即将其秘密送回吴国。

钟会说到这里,又道:“这可靠消息,应该来自夏侯霸,他投降蜀汉后任车骑将军,很得蜀主刘禅信用。文钦与夏侯氏是同乡,一向亲厚,他起兵前与夏侯霸联络,预谋联兵共进,也不足为奇。只是这两方千算万算,算不到蜀汉使者所携密信落入了吴人密探手中。”

司马昭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吴人早在我等之前知道了淮南将会有叛乱,所以早事先备好了兵马,等毌丘俭、文钦一动,便乘势出击。”

钟会道:“臣猜东吴应该派人与毌丘俭联络过,试图结成联盟,但毌丘俭既以郭太后名义起兵,便不能与东吴联兵,不然便是叛国,也等于自己承认手中的太后诏书是假诏。”

司马昭哼了一声,道:“郭太后倒是……”

一语未毕,便有军士奔进来道:“禀报大将军,有人到文府门前挑战,跟文鸯公然在大街上打起来了。观者如潮,巡防卫士难以制止。”

司马昭道:“一定又是军中将领。”军士道:“挑战一方未穿戎服,但有人认了出来,是邓义邓将军。”

司马昭大为意外,道:“是邓义?好啊,我叫他立即返回首阳山,他竟然跑去文府找文鸯比武?这小子,还真是不把我的命令放在眼里。”

钟会窥测司马昭有斩将立威之意,忙道:“文氏兄弟纵然有过,终归已归顺大魏,而且是大将军亲自封赏的官爵,若是总有人不服,一再上门挑战,岂不是在折杀大将军权威?”

司马昭一拍桌案,道:“钟司隶说得极是。来人,备马,我要亲自赶去文府处置。”

还未到文府,便听到喊声震天,有喝彩的,有惊呼的,夹杂着金刃交接之声。司马昭皱眉道:“这两人还真能打,我一路赶来,怎么也得小半个时辰,居然还没歇止。”跟在一旁的钟会忙道:“应该是棋逢对手吧。”

司马昭跳下马来,命军士排开人群,自己走到战圈边,大声喝道:“住手,都住手!”

邓义、文鸯均是大汗淋漓,衣衫尽已湿透,闻声便停了下来。文鸯转头见司马昭亲自赶到,既惊且惧,慌忙奔过来行礼,道:“大将军,臣……”

司马昭道:“不关你的事,退下!”怒气冲冲走到邓义面前,道:“邓义,你好大胆!”邓义道:“臣只想……”司马昭怒道:“跪下!”邓义遂默默单膝跪下。

司马昭喝道:“你可知罪?”邓义低声道:“知罪,请大将军责罚。”

司马昭怒道:“你身为军将,私相斗殴,已是重罪。文鸯官爵远比你高,你胆敢以下犯上,罪上加罪……”他在途中时已有当场将邓义斩首示众之意,但看到对方额头尽是汗水,忽又想起许多往事来,毕竟是看着邓义长大,便又改口道:“两罪并罚,重打五十军棍。来人,就地行刑。”

军士上前执住邓义手臂,拖翻在地,取过大杖,当场打了起来。行刑者均知大将军有当众立威之意,是以下手极重,到三十杖时,邓义已口吐鲜血,晕死过去。

军士道:“邓将军已昏死过去,请大将军示下,是否还要继续?”

司马昭未及回答,文鸯忙奔过来跪下求情,道:“邓将军只是想与臣切磋刀法武艺,并无恶意,还望大将军手下留情。”

司马昭也不愿意就此打死兄长生前最宠幸的心腹,便顺势道:“那好,看在文将军面上,剩下的二十杖就免了。”又令人以冷水泼醒邓义,问道:“邓义,你可服气?”

邓义喘了几口大气,这才答道:“服。”司马昭点点头,道:“服就好。来人,把他抬回首阳山,让他继续守陵去。”

这一场震动洛阳的比武遂以邓义受罚而告终。此后,再没有人敢到文府向文氏兄弟挑战,也再无行刺事件发生。文虎亦是经兄长文鸯解释,才明白邓义坚持要当街比武的目的,不过是想触怒司马昭,以重罚来阻止其他魏军将领再滋事。邓、文二人武功固然旗鼓相当,但亦有意拖延时间,其实就是等官府出面阻止,只是想不到大将军司马昭亲自赶来,震怒下险些当场打死了邓义。

文虎知道真相后十分感慨,他是爽直之人,当即便欲赶去首阳山向邓义道谢。文鸯忙阻止道:“如此,就枉费了邓将军一番苦心。目下表面看来,是我等有恩于他,哪有恩人先去拜访的道理?”文虎这才勉强作罢。

邓义这顿打挨得不轻,途中几度昏死,被抬回首阳山军营后,实无力起身,便命人去黄公酒垆买酒。狄希听说邓义受了杖刑,忙告知刘伶,二人一道赶来军营探望。邓义将经过情形告知。刘伶长舒一口气,道:“如此,张铁匠算是有惊无险了。”又抱怨道:“张铁匠现下住在我家养伤,说每天都要吃大鱼大肉,这里荒郊野岭,哪里去给他找那么多鱼肉?”

邓义忙道:“军中倒是有些肉干,一会儿我叫人装一些,给先生带回去。”刘伶连连摆手道:“千万不要!你这是假公济私,被人告发的话,你又要挨打了。这顿板子,打得可是不轻,看起来,司马昭很不喜欢你呀。”

邓义叹道:“我跟二公子以前关系还算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近两年他总是看我不顺眼。”

他既打算以挑战文鸯一事触怒司马昭,原以为最多不过是挨顿打,但司马昭走到面前命他跪下时,他感觉到了实实在在的杀气。他虽不愿意出声求饶,那一刹那,却亦本能地心生恐惧,几至难以相信,二公子竟会就此杀了他。此时虽然有意说得轻松,但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

刘伶本想说:“可能是司马昭越来越发现你跟他不是同一路人了。”但见邓义神色闪烁不定,似有沮丧失望之意,话到嘴边,便吞了回去,改口道:“你舍身替文氏兄弟挡灾,他们岂不是很承你的情?”

邓义苦笑道:“承不承情有什么关系?在我看来,他兄弟二人人品不坏,兼之处境不佳,应该不会重提旧事。”

刘伶道:“既然你有把握,那么我就如此告知嵇康。”与狄希就此辞出。

邓义心中仍记挂马头村命案,将那封神秘信件取出来反复翻看。他猜司马师在世时,派了马威出去执行秘密使命,多半是行刺某位权贵,但却被对方觉察,不但马威自己遭了毒手,对方还一路追查到其真实姓名,连带将其家眷也灭了口,手段可谓惨绝人寰。但为何又会有人提醒邓义去调查马头村命案,而且通过司马师夫人羊徽瑜之手来转交这封神秘信件呢?

写信的某甲,一定知道邓义与马威同为司马师心腹杀手,仅此一点,便足以令人瞠目结舌——因为知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就连司马氏心腹党羽高柔、钟会等也从未知悉杀手一事。

目下可以肯定的是,某甲一定是大将军府的人,不然不会知悉如此多机密。会不会是这某甲知道马威被遣出执行秘密使命,后司马师在征战途中病死,无人再关注马威下落,刚巧又发生马头村命案,某甲怀疑是受马威牵连,而廷尉调查没有任何进展,他很有些抱不平?

某甲又知除了家眷外,邓义是唯一亲近马威的人——即便这亲近,仅仅是受命一道外出执行任务,于是他在马头村命案发生后几月,以神秘信件的方式提醒邓义去调查命案。

但某甲大可以托人将信件送来首阳山军营,为何要辗转通过司马师夫人之手呢?若不是凑巧邓义回城,羊徽瑜勉强将事情告知,岂不是还要一直延误下去?

这其中矛盾疑问极多,偏偏邓义又受了杖刑,怕是半月之内难以起身,不然他还能私下展开调查,虽然这同时违背了司马昭和羊徽瑜的命令。

邓义也曾想要请刘伶等人帮忙,但其中既涉及大将军府诸多机密,司马昭又远不及其兄长司马师宽厚,稍有不慎,便会将祸事引向刘伶等人,只能等伤好后再说。

如此过了数日,邓义得刘伶请来的大夫治疗,已能够翻转侧身,靠人从旁搀扶,也能勉强下床走上几步。这一日,他伏在帐中翻阅书册,铁匠张小泉忽然带着美酒佳肴来访,笑道:“刘先生担心军营生活清苦,你手下人服侍不周,派我来照顾你。”

邓义愕然道:“张铁匠照顾我,你自己不是也受了伤,伤势尚未痊愈吗?”张小泉笑道:“是,是,所以我只是装装样子,不过我专门请了一个人来照顾你。”

邓义道:“有心了。不过我不需要专人照顾,我虽起居不便,好在军营里还有军士。”张小泉笑道:“那些都是军旅粗人,哪里懂得照顾人?我告诉你,我请的这个人,你一定十分满意。”

邓义沉吟半晌,问道:“张铁匠可是有求于我?我在司马大将军面前已经失势,怕是帮不到你什么。”

张小泉笑道:“不是那个。我听刘先生说,你有大恩于文氏兄弟,那么我那柄‘神刀’,你是否能想办法帮我要回来?”邓义道:“原来是因为这个,这只能看机缘。但照我看来,文氏兄弟也都是爱刀之人,要回来的可能性不大。”

张小泉道:“你邓义开口索要,难道他们还会不给吗?”邓义道:“那么我请问张铁匠,文氏兄弟瞒下刺客落下‘神刀’一事,连司隶都没有透露,我又是如何得知他们手中有一柄‘神刀’呢?”

张小泉登时呆住,好半晌才道:“这还真是个问题。不过只要好好想想,总有法子的,比如你可以提出观刀之类。总之,我可是带伤来看你,你得想办法。”

邓义料想自己若不答应,对方便会一直纠缠下去,只好道:“‘神刀’的事,我尽力而为吧,张铁匠不要抱太大期望便是了。请人照顾也不必了。”

张小泉摇头道:“不行,这可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来的,况且你还没见过这个人是谁呢。”转头朝帐外叫了一声。

闻声掀帘进来者却是史沛,她打扮成男子模样,虽然英气,但仍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女儿家的妩媚来,年余未见,清瘦了不少,却也愈发超脱。邓义大感惊诧,竟然呆住,不知该如何招呼。

原来当日刘伶与店家狄希来探访邓义,离开军营时,在树林中遇到了女扮男装的史沛。刘伶讶然道:“沛娘,你怎么在这里?”旋即会意过来,道:“你人一直在洛阳,知道了邓义因跟人比武挨打受伤,特意来军营看他,是不是?”

史沛连忙否认,道:“没有的事,我只是想念狄店家的‘千日醉’美酒,想来痛饮一番,但山路崎岖盘桓,我走迷了路,竟转到这里。”刘伶笑道:“那好啊,我们这就回黄公酒垆饮酒吧,我还没跟沛娘对饮过呢。”

史沛走出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他人可还好?”刘伶道:“他?是指邓义吗?不好,就剩一口气了。”

史沛道:“先生唬我的,是吧?”刘伶道:“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去看。”

史沛便问狄希道:“狄店家,刘先生说的可是真的?”狄希道:“司马大将军要借此立威,这顿打可是动了真格儿。邓将军是体格好,换作常人,怕是早被当场打死了。”

史沛闻言,脸有忧色,但终究还是没有掉头赶去军营探望邓义。刘伶看在眼中,知道她与邓义爱恨纠缠难清,也不点破她心中牵挂邓义伤势,只邀她到自家小住。张小泉亦在刘府养伤,听说邓义有恩于文氏兄弟,便赖上了史沛,软磨硬泡,硬要她与自己一道去军营,好求邓义出面索回“神刀”。史沛起初不肯,后来实在被逼不过,只得勉强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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