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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义登时心中一紧,问道:“钟司隶说了些什么?”文鸯道:“钟司隶说,洛阳曾有流言,说‘竹林七贤’中的嵇康等人曾与毌丘俭、毌丘甸父子勾结谋变,毌丘俭在外,毌丘甸、嵇康在内,里应外合,但后来‘竹林七贤’中的山涛阻止了嵇康,毌丘甸力孤难行,逃出洛阳,‘里应’一事才未能成功。钟司隶问我是否知道这件事。”
邓义道:“文将军如何回答?”文鸯道:“我当然说不知道了。但后来钟司隶一再暗示,称我最好是向司马大将军证实流言是真,不然我兄弟二人将在朝中难以立足。”
邓义道:“钟会是司隶校尉,在司隶任上久无大的建树,而今新任大将军上台,他当然要争功表现,哪怕构陷无辜也在所不惜。文将军该知道钟会素来阴诡多计,他擅长模仿人笔迹,曾以假书信骗降东吴大将全怿。”
文鸯踌躇道:“这我知道,钟司隶为人……总之,不是那么亲厚之人,但他性情狠绝也是真事,我担心……”
邓义道:“文将军担心会遭到钟会报复?钟会表面是翩翩佳公子,清高自负,实则工于心计,城府深沉,这倒是极有可能。但文将军若是遵从钟会吩咐,构陷无辜,日后又怎能心安?”又安慰道:“文将军有官爵在身,只要不让钟会抓住把柄,他也不能拿你怎样。”
文鸯吞吞吐吐地道:“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内中尚有个大大的难处。那个……那个嵇康嵇先生参与谋变,实是真有其事。”
邓义曾从“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书房盗取过信函,其实老早就知道这件事,但此刻听到文鸯当面说了出来,大吃一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好半晌才道:“我与文将军非亲非故,你为何要将这等机密大事告知于我?”
文鸯道:“你我非亲非故,邓将军却肯挺身而出,为我兄弟挨打,还险些死在司马大将军杖下,这又是何故?”
邓义怔了一怔,随口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当时见到文将军为难,临时起意……”文鸯道:“但我却不是临时起意,我认定邓将军是值得信任的人,所以才想找你商议。”
邓义道:“多谢文将军信任。这件事,事关重大,文将军可有过考虑?”文鸯道:“我一向很钦佩嵇康先生的学识风度,况且毌丘俭一案早已经过去,我当然不愿意旧事重提。但我看钟司隶的样子,势必不会就此罢手,若是他来些强硬的手段,将我兄弟二人拘禁到司隶府拷问,我倒是没什么,舍弟文虎莽撞冲动,怕是经不起钟司隶盘问,一番话下来,便会露馅。”
邓义道:“除了文将军和小文将军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文鸯道:“再没有别人了。当初我兄弟二人随父亲与毌丘俭密议起兵一事,毌丘俭当面提及嵇康先生会在洛阳策应,我父子三人听说“竹林七贤”亦有参与,均大感振奋。后来淮南兵变不成,毌丘俭兵败身死,便只有我父子三人知晓其事,先父后来又遭诸葛诞毒手,世间知情者,除了嵇康先生一方外,就只有我兄弟二人了。”又问道:“邓将军,你说我该怎么办?钟司隶已有暗示,三日之内,必定会亲自登门,还说到时可不会那么好说话。若是他将我兄弟二人分开讯问,他如此精明厉害,文虎哪里是他的对手?”
邓义皱眉道:“这件事,还真是麻烦。”
钟会应该并不知道嵇康等人参预过毌丘俭兵变,他只是怨恨嵇康轻视自己,每每主动亲近,均被其拒于千里之外,于是存心报复,想趁机附会流言,再以文氏兄弟为证人,坐实嵇康谋变一事,属于典型的公报私仇行为。即便钟会听到过“竹林七贤”预谋淮南兵变的风声,肯定也没有证据,不然也不会一心想利用文氏兄弟证词来攀诬嵇康了。
如果嵇康未闻毌丘事件,这件事倒是好解决,文氏兄弟实话实说,拒绝作伪证,顶多日后会受到钟会打压报复,但那是后话,可以预先设法缓解。
但这件事的为难之处就在于——钟会是个小人不假,但其人亦是才干突出,锋锐犀利,能从蛛丝马迹中觉察出异样。他既然铁了心要构陷嵇康,又知文氏兄弟在司马昭那里并不得宠,一定会不遗余力,从兄弟二人下手,得到证词。而偏偏嵇康确实参与了毌丘俭兵变,怕是正如文鸯所言,只需几番盘问,文虎便会露出马脚来。
正苦思破解之计时,忽听到外面熙熙攘攘,邓义料想是史沛、文虎比武引发了军士围观,便请文鸯出去阻止。过了一会儿,喧闹声停止,史沛先行进来,告道:“我衣衫尽已湿透,得先回去,邓郎今日有文氏兄弟陪伴,想来也不会寂寞。”
邓义忙道:“沛娘慢走,我有话请沛娘带给刘伶刘先生。”大致叙了文鸯所述之事,又道:“邓义愚钝,实在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还请刘先生拿个主意。”
史沛道:“这事不难解决,我去杀了文虎灭口如何?”邓义叫道:“沛娘!”
史沛笑道:“我只是开个玩笑。邓郎原本是个杀手,心狠手辣是你的秉性,怎么这会儿反倒心慈手软了?”
邓义神色当即阴沉了下来。史沛忙道:“抱歉,我不该这么说。”邓义摇头道:“没事。沛娘先去吧,我今日会设法将文氏兄弟稳在这里,等沛娘回话。”
史沛离开后,太医杜因进来,将药膏及配好的草药交给邓义,又叮嘱了一番,便先行离去,文氏兄弟这才进来。正好军士将热腾腾的酒菜端进来摆上,邓义吸了口气,道:“好香!好久没有闻到过这般喷香扑鼻的饭菜了。”
文虎笑道:“我兄弟二人许多年不在洛阳,不知哪里菜肴最好,更不知邓将军口味如何,便去金市酒楼买了些,兄长说,贵的总是会好些。既然邓将军因伤不能饮酒,便多吃些菜吧。”邓义道:“多谢,二位实在有心。”又道:“美酒佳肴当前,又有二位将军相伴左右,怎能因为一点小伤而放弃痛饮的机会?”
文虎笑道:“邓将军好豪气。”又问道:“怎么不见史小娘子?”邓义道:“沛娘回去换衣衫了,应该还会回来,但不知时辰如何,我们不必等她。”
文虎奇道:“史小娘子就住在附近吗?想不到她女流之辈,竟有一身好武艺。”
邓义道:“二位将军难得来一趟首阳山,不妨今日暂留在我这里,军营纵然简陋,但好歹还算清静。”
文鸯也因钟会威逼一事,想向邓义讨个主意,便道:“甚好,反正回去也是闲在府里,没什么事做。”
邓义道:“可惜我受了伤,不然可以引二位将军到处逛一逛。”文虎道:“听说‘竹林七贤’游历的竹林也在此处,是也不是?”邓义道:“就在山那边,不算太远。小文将军想去,我派军士引路。”
文虎未及回答,文鸯先道:“不必了,今日我二人主要是来探望邓将军,他日有的是机会游览首阳山。”
三人就此开怀畅饮,文虎酒量最差,又饮得最急,最先倒下,被军士半搀半抬了出去。文鸯趁机问道:“我提过的那件事,邓将军可有什么建议?”邓义道:“文将军少安毋躁,不妨再等等看。”
文鸯心念一动,问道:“邓将军可是在等史小娘子返回?”邓义猜测文鸯迟早会知道刘伶就住在首阳山,遂直言道:“不瞒文将军,沛娘目下借住在刘伶刘先生家中。”
文鸯忙问道:“可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号称‘天下第一酒鬼’的那个?”邓义道:“正是。刘先生与我是相识已久的酒友,我请沛娘去找刘先生拿个主意。”
文鸯长吁一口气,道:“想不到邓将军身为司马大将军心腹,却还与‘竹林七贤’有交往,看来我真是找对人了。”邓义摇头道:“我这等武夫,能与‘竹林七贤’有什么交往,不过是机缘巧合,凑巧认识罢了。”
酒席散后,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史沛这才姗姗到来,见文鸯在场,欲言又止。邓义忙道:“我已告知文将军,称沛娘是去找刘伶刘先生拿主意了,但说无妨。”史沛遂道:“嵇康先生说了,请文将军顺其自然,不必多想,或是多做什么。”
文鸯讶然道:“史小娘子是说嵇康先生吗?”史沛道:“是,嵇康先生凑巧今日来了首阳山。”
原来今日嵇康、向秀、阮籍、阮咸四人联袂来访刘伶,史沛因阮籍、阮咸尽在朝中为官,阮籍更是司马氏故吏心腹,本欲将事情单独告知嵇康、刘伶,但嵇康信得过一班老友,请史沛当众讲述。众人听说司隶校尉钟会为报复嵇康拒绝相交,明明没有证据,还想引文氏兄弟作证诬陷嵇康,均感气愤。只有嵇康摇头道:“钟会挑起这件事,固然有私怨在其中,更多的还是因为他看透了时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一句,由当今皇帝曹髦亲口说出。曹髦是魏明帝弟弟东海王曹霖之子,初封高贵乡公。上任魏帝曹芳被废后,司马师本想立曹操之子彭城王曹据为帝,但郭太后不同意,于是改立曹髦为大魏皇帝。曹髦入京都洛阳时,文武百官到西掖门南拜迎,曹髦见状,也急忙下车,对群臣答拜还礼。
司礼官奏道:“陛下贵为天子,按礼制,不必答拜臣下。”曹髦回答道:“眼下我也是别人的臣子啊。”意指魏国朝政大权尽入司马氏之手,司马师甚至敢擅自废立皇帝一事。
司马师听说后,便对这位郭太后亲自选中的皇帝起了警觉之心,特意安排心腹阮籍等人到皇帝身边担任侍从官员,监视其一举一动。
曹髦果然是一个热血青年,正式登基后,见曹魏权威日去,痛心疾首,积怨日深。尤其是司马师死后,司马昭接手军国大事,越来越专横,经常在朝堂上公然对皇帝指手画脚。曹髦气愤之下,写了一首题为《潜龙》的诗:“伤哉龙受困,不能跃深渊。上不飞天汉,下不见于田。蟠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显然是以潜龙来比喻自己,以鳅鳝来比喻司马氏。司马昭得知后勃然大怒,在太极前殿大殿上当众呵斥曹髦道:“我司马氏对魏立有大功,你为何把我们比作泥鳅鳝鱼?”
曹髦气结,不敢当面回答,等司马昭出殿,实在忍不住愤懑,大声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暗指司马昭已露代魏自立之心。诸大臣尚未出殿,皆大惊失色。
当日,这一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悄然传遍了全城,闻者皆有所感,即使不满司马氏专权如嵇康者,也知司马氏代魏已成定局,此即嵇康所称时势。
先是有贾充揣摩司马昭心意,以计逼反了诸葛诞,铲除了代魏路途中潜在的武力威胁。而今嵇康在士林中深孚众望,大有一呼百应之势,又是曹魏驸马身份,不由得不令司马氏忌惮。料想钟会揣摩透了司马昭心意,想将嵇康卷入毌丘俭旧案,正大光明地将其除去。
刘伶等人听嵇康坦然指出想除掉他的其实是司马昭,无不暗暗心惊,半晌不敢接言。嵇康倒是平静如初,只道:“请沛娘转告文将军,顺其自然,不必多想,或是多做什么。”
文鸯听了史沛转述,大惑不解,道:“不必多想,或是多做什么,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史沛咬唇不答。
文鸯便又望向邓义,邓义只好道:“嵇先生的意思是,全在文将军自己选择,随你自己心意即可——或是屈服于钟会,同意以假供词攀诬嵇康先生;或是主动向司马大将军告发当日嵇康确实参与了淮南兵变;或是就此沉默,等钟会讯问时自己发现端倪。”
文鸯一怔,问道:“这当真是嵇康先生的意思吗?”史沛道:“嵇先生说了,无论文将军作何选择,他都不会怪你。”
文鸯双手一摊,窘道:“那我到底该怎么办?”史沛道:“我们都料不到嵇康先生会这般回答。张铁匠本来说要与我联手去杀了钟会,嵇先生说绝不赞同我们以此手段去对付国之重臣,也不会允许旁人因为顾念他的安危而去做什么事。”
邓义叹道:“到底是‘竹林七贤’之首,仅此气度,当世便无人能及。”
史沛道:“我原以为阮姝阮夫人已是世间罕见之人,想不到嵇康先生气度更在其上,竟丝毫不将个人安危放在心上,也不愿意他的事成为关心他的人的负担。”
文鸯起身走了数圈,跺脚道:“嵇康先生倒是安然,那我到底该怎么办?”
邓义思虑许久,才道:“文将军若肯听我的建议的话,不如顺势屈服于钟会。”
文鸯一时呆住。史沛倒是先失声叫了出来,道:“什么?邓郎竟让文将军听从钟会的安排,捏造一份供词诬陷嵇康先生?”邓义道:“正是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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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id="ch1" href="#ch1-back">[1]</a> 邓艾:字士载,义阳郡棘阳(今河南新野)人。幼年丧父,家境贫寒。十二岁时随母迁居颍川,见到陈寔碑文上写着“文为世范、行为士则”,欣然向慕,便自行取名为邓范,字士则。后来因有族人同名,便改为邓艾。早年因才学被推荐为都尉学士,因有口吃未能迁升,改任一名看守稻草的小吏。他目光远大,见解超人,每到高山大泽,定必测量绘制地形,规划扎营布防。后遇到司马懿,终于得到赏识,被提拔任用。邓艾口吃的毛病非常严重,每次讲话提到自己时老是“艾、艾”地连呼。有一次,司马昭想戏弄他,便故意问:“你老是‘艾、艾’,究竟有几个‘艾’啊?”不料邓艾说:“所谓凤兮凤兮,还是只有一凤而已。”这般回答,可谓十分机敏了。
<a id="ch2" href="#ch2-back">[2]</a> 乐嘉城:今河南商水境内。
<a id="ch3" href="#ch3-back">[3]</a> 镬里:今安徽巢县西北。
<a id="ch4" href="#ch4-back">[4]</a> 甄德:本姓郭,宣德将军郭立子,魏明帝曹叡明元皇后郭氏(即本书中一再提起的郭太后)堂弟。太和六年(232年),魏明帝爱女曹淑夭折,追封平原公主,谥懿,与文昭甄皇后(魏明帝母甄宓)已故侄孙甄黄举行冥婚。郭德过继给甄黄夫妇,改姓甄,封平原侯。景初二年(238年),魏明帝病重,立郭夫人为皇后,史称明元皇后。魏明帝养子曹芳即位,尊郭皇后为皇太后。甄德和弟弟郭建掌管宿卫禁军。魏明帝死后,曹魏三代皇帝曹芳、曹髦、曹奂都是年少登基,朝政大事都启奏郭太后再施行。司马师辅政时,为了拉拢郭太后,把女儿嫁给甄德。司马师女儿早亡,司马师又将弟弟司马昭的女儿嫁给甄德为继妻。
<a id="ch5" href="#ch5-back">[5]</a> 吴质:字季重,兖州济阴(今山东定陶西北)人,三国时著名文学家。官至振威将军,假节都督河北诸军事,封列侯。起初因文才而被曹丕所喜爱。在魏文帝曹丕被立为太子的过程中,吴质出谋划策,立下大功。与司马懿、陈群、朱铄一起被称作曹丕的“四友”。为人放荡不羁,怙威肆行,卒后被谥为“丑侯”。其子吴应数次上疏申辩称枉,正元年间方改谥为“威侯”。
<a id="ch6" href="#ch6-back">[6]</a> 泰始元年(265年)十二月,司马昭长子司马炎受禅登基,建立西晋,追谥伯父司马师为景皇帝。泰始二年(266年)正月二十二日,尊奉羊徽瑜为景皇后,因居弘训宫,故称弘训太后。同年十一月十五日,在羊徽瑜的屡次进言下,司马炎追谥司马师第一任妻子夏侯徽为景怀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