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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徽瑜先是愕然,随即惊喜交加,问道:“沛娘人在哪里?她可还好?”邓义道:“她目下住在一个朋友家中,一切都好。我……我……”

羊徽瑜道:“怎么了?”怔了怔,这才恍然大悟,问道:“你喜欢的人是沛娘?”邓义道:“是。我不久前答应了她,要跟她一道去北方定居,还请夫人成全。”

羊徽瑜忙将邓义扶起来,笑道:“什么成全不成全的。大将军临终时,本来就将沛娘托付给了你,你二人又是两情相悦,这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邓义原以为史沛是司马师唯一存世后裔,身份特殊,司马氏定不会允准她下嫁自己这样一个小小武官,却料不到如此顺利便得到了羊徽瑜的首肯,大喜过望,连声道:“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又问道:“王夫人那边……”

羊徽瑜道:“我当然会告诉弟妹实话。她和大将军若是知道你找到了沛娘,一定很开心。”邓义道:“可是大将军为人严厉,我怕他……”

羊徽瑜道:“你怕大将军反对?他近来不是对你很好吗?还派了弟妹来说媒,这可是大大的宠信。”想了想,又道:“不过你的顾虑也有几分道理。这件事先不急着告诉大将军,我会找个合适的时机的。”又叹了口气,道:“要是能见一见沛娘就好了。”

邓义道:“我跟沛娘提过,她不愿意。不过请夫人放心,我会再设法相劝的。”

羊徽瑜回房取了一件琥珀饰品,道:“这是过世大将军的一件遗物,你拿去交给沛娘,也算留个纪念。”

既是司马师遗物,邓义料想史沛见到后必会不高兴,却不敢当面拒绝羊徽瑜,只得接了过来,应道:“是。”

出来舞阳侯府,邓义又来到阮籍家中,正好遇到刘伶出来。邓义忙问道:“刘先生也来拜访阮先生吗?”刘伶道:“是啊,我进城找杜太医取药,向秀托我给阮籍带一些果蔬。我还觉得向秀小题大做,阮家又不缺这些,可阮籍刚刚见到,双眼直放光,高兴得很呢。”

邓义听说阮籍酒醒,忙请仆人通报。片刻后仆人出来,告道:“阮先生酒醉未醒,不能见客。”

邓义奇道:“阮先生不是刚刚还见过刘先生吗?”仆人道:“适才阮先生是醒过一阵子,可现在又睡过去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刘伶哈哈大笑,道:“邓将军,你还真是不招人待见。走吧,还赖在这里做什么?阮籍摆明不想见你。”

邓义道:“可是我大概明白了阮先生之前为什么要点我额头,说那些奇怪的话,今日是专程来找他确认。”刘伶道:“阮籍这个人,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他不想见你,死缠烂打也没用。走吧。”

邓义无奈,可又不甘心,便跟在刘伶身后。刘伶警告道:“你别跟着我,我不会帮忙,不会为你的事去找阮籍。”

邓义道:“先生要去哪里?”刘伶道:“去找杜太医取药呀。”邓义道:“正好,我也有事找杜太医。”

二人来到医署。杜因见邓义进来,忙告道:“邓将军,你派人送来的酒我验过了,酒里没毒。”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邓义点了点头,道:“有劳杜太医了。”

刘伶揭开酒瓶闻了一下,道:“这是宫廷宴酒,谁会往里面下毒?”杜因道:“已经有两个人中毒死了。”

刘伶大为意外,忙问道:“谁中毒死了?”

杜因自知失言,不敢再答,忙将配好的方药交给刘伶,道:“刘先生想知道的话,不妨直接问邓将军,司马大将军专门指派他调查那两件案子。我还有事,先去忙了。”

刘伶便望着邓义,邓义拗不过他,只得道:“是临湘侯全怿和东吴使者吴纲。”刘伶大吃一惊,道:“吴纲死了?那晚他离开东园时还好好的呀。”

邓义道:“对了,刚好我有一事想请教刘先生,吴纲死前抓住我的手,一再提及东园,可是东园发生了什么事?”刘伶脸色立即黯淡下来。

邓义惊道:“当真出了事吗?是什么事?”刘伶叹道:“吕安妻子徐琅,也就是东园女主人,当晚上吊自杀了。”

邓义忙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刘伶道:“唉,你就别问了,家丑不可外扬。”

邓义正色道:“刘先生,我无意刺探东园隐私,但吴纲中毒身亡,他临死抓住我的手,提了好几句东园,我怀疑这其中有什么联系,还望先生见告。”

刘伶道:“你怀疑吴纲中毒跟当晚东园风波有关?”邓义道:“这终归是一条重要线索,不然为何吴纲临死念念不忘提及东园?”刘伶思忖道:“大概因为那场东园风波,多少跟他有关吧。”

原来当晚东园举行盛大宴会,庆贺嵇康、吕安、刘宝获释。最难得的是,当晚“竹林七贤”再度聚首,众人都有些激动,就连一向明哲保身,生怕惹事的阮籍,也上前与嵇康紧紧拥抱。吴纲虽已是东吴使者身份,但与诸人俱是旧识,又为营救嵇康出狱出了大力,自然是席上贵宾。

酒过三巡后,吴纲已有醉意,便起身去如厕,又在园子里随意乱走,好以此来醒酒。刚好看到东园主人吕安兄长吕巽过去,吴纲叫了一声,吕巽没有听见,继续前行,吴纲跌跌撞撞跟了几步,转瞬便失去吕巽踪影。

回来宴席后,吕安以主人身份再给吴纲敬酒。吴纲嬉笑着问道:“怎么不见尊兄吕巽?我刚才明明在园子里看见他了。”吕安闻言当场色变,放下酒杯,拂袖而去。

吴纲莫名其妙,拉住刘宝,一再催问,方才得知吕巽、吕安兄弟早已反目,起因是外界一直有吕巽与吕安妻子徐琅通奸的流言。人言可畏,徐琅在家乡待不下去了,吕安便将妻子安置在洛阳,不想后来吕巽也跟来洛阳,几次溜进东园与徐琅相会。吕安听到风声后,责问妻子,徐琅当然不肯承认,因其平日待下人宽厚,下人也都维护她,吕安便命新收的婢女纺织严密监视徐琅,若夫人与吕巽私会,便立即来报。后来纺织意外被杀,吕安一听便知是吕巽做的好事,但最终还是顾念兄弟之情,将事情隐瞒了下来,只再三警告兄长,不准他再入东园。不想当晚东园大宴,吕巽竟又趁隙偷偷溜了进来。

席间诸人多知晓此节丑闻,也不想因为吕巽一人而坏了心情,欢宴依旧。而后吕安也赶回宴席,强颜欢笑,与众人开怀畅饮。不久有仆人来报,称徐琅遭吕安斥责后,羞愤上吊自杀,吕安不予理睬。吴纲凑巧从旁听到,脸上老大不自在,便借口次日还有公事要办,起身告辞离去。

邓义听闻经过,沉吟道:“这么说,吴纲临死提及东园,并不是要告诉我什么线索了?”

刘伶道:“当然不是什么线索。东园女主人上吊自杀,主人吕安虽然表面装作若无其事,但心中肯定相当不豫。大概吴纲觉得事情是因他多口而起,内心愧疚,至死不能忘记。”

二人一边谈论,一边走出医署。太医杜因忽追了出来,叫道:“邓将军,请留步。”

邓义闻声停下脚步,问道:“杜太医还有什么事?”杜因道:“虽然全怿和吴纲中的是同一种毒,但情状又有所不同。”

邓义不解,问道:“杜太医这话是什么意思?”杜因道:“他二人应该不是同时中毒,而且中毒方式大不相同。”

邓义忙问道:“此话怎讲?”杜因道:“临湘侯全怿毒状更深,毒药应该是从口入,很快深入肺腑。而东吴使者吴纲身上毒性要慢许多,我怀疑他是接触到毒药,毒性从皮肤慢慢渗入。”又道:“我原本不能肯定,但我刚才查阅了一下医书,发现书中所记录两种不同中毒方式的症状,跟全怿、吴纲十分吻合。”

邓义忙道了谢,又与刘伶拱手作别,自朝西郊赶去。他大概已明白是怎么回事——

鸿胪寺仆役柏草曾见到吴纲出门前将一包药粉装入怀中,那包药一定就是毒药。当晚吴纲到临湘侯府拜访时,已是心怀杀机。全怿将其迎入书房,邀其一道饮酒,吴纲趁对方不备,将毒药下在了酒中,全怿便是由此中毒。而吴纲自己并未饮下,只将酒暗中倒掉,是以书房地毯中泼酒痕迹。但事情总是不能十全十美,大概吴纲不小心将毒药药粉撒了一些到自己身上,接触到皮肤,他亦由此中毒,只是他自己完全没有觉察。

即便想通了这一节,对邓义而言,仍然有个大大的困境——

他若说出吴纲下毒暗害全怿的事实,旁人便会知道吴纲不是刺客;但他若不说出来,旁人多半会认为是临湘侯府内部人下毒。虽然司马昭称捉不到投毒者也没关系,但只是为了要尽快息事宁人,怕是等风波过后,临湘侯府上下仍然会被逮捕拷问,到时又要牵累诸多无辜。

一时考虑要不要就此去向司马昭坦白,又想到既已对史沛做出许诺,无论如何,得先征询她的意见,于是拉转马头,朝首阳山而来。

途中遇到刘伶,刘伶问道:“你这是要去我家吗?”邓义道:“是。”

他座下马快,嫌弃刘伶坐骑太慢,便抢道先行一步。刘伶气得直骂道:“都说女大不中留,这男子也是如此,一有心上人,便谁也不管不顾了。”

史沛正在院中晾挂蔬菜,预备做成菜干,好便于储存,忽见邓义到来,很是意外。邓义引史沛来到溪边,坦然告知自己的难处。

史沛道:“这有什么难解决的?邓郎先按司马昭的意思了结此案,就说没有抓到投毒者,如此,旁人仍然以为是吴纲刺杀了全怿。等到邓郎办完要办的事,与我离开洛阳时,留下一封信给司马昭,告知真相,如此,他便不会再为难临湘侯府的那些人。如果司马昭还想定邓郎的罪,只要不让他捉到,他也只能干跳脚。”

邓义道:“但我毕竟杀了朝廷大臣,触犯了国法,总觉得就此遁去,实在不是男儿所为。”

史沛正色道:“邓郎不是完人,你杀全怿事出有因。我也是个自私的女子,我不允准邓郎因为公平正义之类的大话而去向官府投案自首。况且自汉献帝禅位之日起,这世上便已经没有什么正道了。”

邓义道:“可是……”史沛道:“我很高兴。”

邓义很是不解,问道:“沛娘高兴什么?”史沛道:“邓郎不觉得自己已经变了吗?你以前也杀过朝中大臣,但你既是奉命行事,事后大概也不觉得有什么。而今邓郎为全怿之死而自责内疚不已,你已经不是从前的邓义,实在令人欣慰。若是邓郎依然无动于衷,那才叫人害怕。”

邓义呆了好半晌,才道:“我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到。”

史沛道:“因为邓郎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结果,这一两年来,你时时与‘竹林七贤’为伴,多少受了他们的熏陶和感召。”又放低声音,轻轻道:“我喜欢现在的邓郎。”

邓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便伸手将史沛拥入怀中。

史沛又道:“日后邓郎再有为难之事,一定要告诉我,我虽是女儿身,但自问尚有胆气,足以为邓郎分忧。”邓义应道:“是,我一定听沛娘的话。”

铁匠张小泉大踏步过来,重重咳嗽了一声。史沛慌忙将邓义推开,满面通红。张小泉叫道:“天色不早,沛娘该去做饭了。”

史沛嗔道:“张铁匠不是嫌我做饭不好吃吗?”张小泉笑道:“那也比没吃的要强。”又扯住邓义,道:“哎,你不能走。”邓义道:“我去帮沛娘做饭。”

张小泉狐疑道:“你会做饭?”邓义道:“不会,打打下手总是可以。”

张小泉道:“让向秀先生去给沛娘打下手吧。我有事问你,那个‘神刀’的事,可有着落?你可有设法向文鸯、文虎兄弟讨要?”邓义道:“实在抱歉,最近事情多,我竟然给忘了。张铁匠放心,即便难以成功,我还是会尽力一试。”

张小泉道:“你不会记恨我昨日挟持你,不帮我办这件事了吧?”邓义道:“当然不会。不过张铁匠为何一定要用那种法子,你若实话告知是沛娘要见我,我怎会不去?”

张小泉挠了挠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你我一开始认识便是由胁持开始,我觉得这法子最管用。”又告道:“我的铁匠铺要重新开张了,还是在原来的地方,这两日我便会回去,若有‘神刀’的好消息,就去那里寻我。”

邓义笑道:“铁匠铺重开是大大的好事,恭喜。”又问道:“嵇康、向秀二位先生还会去那里打铁吗?”

张小泉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应该不会了吧。自从毌丘俭兵败身死后,嵇康先生人可变了不少。”又低声告道:“嵇先生曾专程赶去看悬挂在城门的毌丘俭首级,久久不愿离开,后来还是向秀先生硬将他拖走的。那一晚,嵇康先生取琴到庭院中坐下,在月色下弹奏了一支曲子,虽有干戈之声,但音调却悲凉凄楚之极,让人听了忍不住地想要落泪。我后来问嵇康先生那是什么乐曲,他说那叫《广陵散》。”

邓义奇道:“《广陵散》?”张小泉道:“广陵就是扬州,毌丘俭起兵扬州,兵败扬州。我猜这《广陵散》是嵇康先生为了纪念故人,专门作的曲子。”

溶溶月色下,徐徐夜风中,一名宽袍男子当庭抚琴,风姿特秀,旷迈不群,这是何等令人心动的一幕。琴声优雅,高而徐引,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秋水扬波,春云敛映,偏偏又充满了无可奈何、大势已去的愤慨之意。慨达人之获讥,悼高范之莫全,凌清风以三叹,抚兹子而怅焉。

回来刘府,邓义寻来厨下,却见史沛高挽衣袖,手执菜刀,正在切菜。她是前大将军司马师之女,明明可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使唤不完的奴仆婢女,却甘愿流落在外,在这里做一个普通村女,为众人烧菜做饭。然其脸上笑容看起来又是那么亲切甜蜜,流露出实实在在的幸福与快乐。

坐在灶口的向秀亦是如此。他本是学识渊博的大名士,却甘心坐在污秽的火灶,默默添柴烧火。火光映得他满脸通红,显出沉静肃穆的光华来。

当晚邓义便留宿在首阳山,次日才返回城中。他见时已近正午,本待先赶去鸿胪寺及临湘侯府,解除封禁,好让吴纲、全怿两方尽快料理后事,忽有军士赶来,道:“邓将军去了哪里?钟廷尉派了人四下寻找邓将军,说一见到人,就要请将军立即赶去廷尉府。”

邓义心道:“莫非是马头村案有了新线索,刚好我昨日出口询问,所以钟毓想知会我?”忙快骑赶来廷尉府,入府与钟毓交谈后,才知根本跟马头村命案无关,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钟毓告道:“昨晚西城外发生了一桩命案,死了一对黄姓夫妇。”邓义心念一动,问道:“既然只是普通命案,廷尉君为何要召邓某前来?”

钟毓道:“这对夫妇是闭门而亡,身上无伤无痕,我手下小吏怀疑二人是中了毒。而且丈夫黄皋在鸿胪寺当差,是鸿胪寺的仆役。听说邓将军受司马大将军之命调查鸿胪寺及临湘侯府两起案子,那东吴使者吴纲住在鸿胪寺,不也是中毒而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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