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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铣自被怀疑往西瓜中下毒以来,相比于陈致雍的难以自安,显出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不做任何辩解,一直缄默不语,此刻突然开口,未免令人意外。他亦自觉不妥,只望了陈致雍一眼,迟疑道:“嗯……”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张士师见秦蒻兰神色颓然沮丧,心中不忍,便道:“我先出去四下查探一下,看看李家娘子到底是在何处中毒。”秦蒻兰忙道:“典狱君头一次来,不大熟悉这里,不如由我领你去。”

张士师正想请老管家带路,见她主动请缨,不免又惊又喜,嘴上却道:“不敢有劳娘子。”秦蒻兰径自取过一盏纱灯提了,道:“典狱君请随我来。”方欲离去,老管家急叫道:“典狱君,那这里……该如何是好?”

此刻堂内人人皆有沮丧惊惧之色,又不得离开,不由自主地将张士师当作了倚靠——就在今晚临大事之时,许多人才突然发现熟识多年的朋友原来是这般陌生,自己也许从来就没有了解过对方,比较起来,倒是这第一次见面的张士师可信多了。

张士师料想众人度日如年,均恨不得及早离开,便道:“官府到来之前,各位切莫轻易离开。”

其实何劳他再次叮嘱,堂内人人均知抢先离开会惹来一堆猜忌,如同韩曜那样,为免除后患,提都不敢提想走的话,虽须得与死尸共处一室,也少不得要多忍耐了。

张士师又让老管家取些生姜切片,先让众人含上,再在李云如尸首前两三步远的地方燃些苍术。老管家道:“生姜倒是有,苍术没有。”张士师想了想,道:“香料、熏香之类也可以。”韩熙载忽道:“我房里有龙涎香……”

他门生舒雅一直守在他旁侧悲伤垂泪,听了这话,不假思索地插口道:“云如最喜欢沉香,嫌龙涎有腥气。”话一出口,才觉不妥,他怎可当众直呼师母的名字。幸得旁人也没有留意,只有韩熙载有意无意地瞟了他一眼。

张士师早听闻这龙涎香比采蚌珠还要难上千万倍,渔民冒着生死在海上漂流数月,运气好些的才能捞到一块,得来十分不易。心想:“燃些苍术不过是要冲淡尸臭,又何必用如此名贵的香料。”又记起曾见到湖心小岛上植有几株皂角树,当即道:“也不必用那么名贵的香料。若是没有苍术,皂角也可以替代。”老管家道:“皂角倒是现成的。”韩熙载却道:“人都死了,再名贵的香料又有何用?何况一切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一声叹息,竟似片刻之间已然彻悟。德明双手合十道:“韩相公能在这种时候明心见性,可谓善哉。”

秦蒻兰饶有深意地打量了韩熙载一眼,他依旧注目在李云如身上,丝毫未留意到旁人。她心头蓦地涌起一股难言的黯然神伤,大约他那戚戚哀伤也感染了她,只是她此刻看他,也仿若是雾里看花了。她凝视了片刻,幽幽叹了口气,这才道:“我们走吧。”

离开了厅堂,秦蒻兰问道:“云如住在东面的琅琅阁,从这里过去须得过桥,不知道典监君想从哪里开始查探?”此时二人距离甚近,张士师见她娟娟静美、声音细柔、吐气如兰,不由得一阵晕眩,怔在原地。

秦蒻兰叫道:“典监君……”张士师道:“噢……”为了掩饰自己的困窘,忙假意问道,“娘子是说琅琅阁么?好奇怪的名字。”秦蒻兰道:“嗯。我家相公本是北海人,小时侯常常到琅琊山琅琊台<a id="ch2-back" href="#ch2"><sup>(2)</sup></a>玩耍。这东面琅琅阁、西面琊琊榭,合起来就是琅琊,取纪念故土之意。”张士师点头道:“原来如此。”又道,“我们直接去琅琅阁。”

他见李云如不仅换了全新衣裳,而且重新化了妆、挽了新发髻,大约正因为如此,才如此费时。她如此精心修饰,应当是为了能在夜宴上力压群芳,有此心理,她会急不可待地让花厅宾客看到她的新形象,绝不会在其他地方停留,因而最有可能的是她回房时吃了什么有毒的食物,毒药毒性刚好在她回到花厅时发作。

却听见秦蒻兰问道:“典狱君也认为是阿曜所为么?”张士师道:“唔……这个……”

月华若水,佳丽当前,他生怕自己再次意乱神迷,忙拔脚抢在秦蒻兰前面数步,头也不回地道:“他确实嫌疑最大。现下他不告而逃,更说明他做贼心虚。”

秦蒻兰见他不敢望自己,心道:“想不到这小吏还是个正人君子,真是难得。”紧随其后,有意装出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云如离开花厅时,我正与小布、大胖拿瓜进来,石头也拿酒跟在我身后,朱相公正与周、顾二位言谈,还未出去。当时不在堂内的,除了阿曜、典狱君之外,还另有一人……”

顿时一语提醒了梦中人,张士师恍然道:“啊,还有陈致雍!”他因当时不在花厅内,并不知晓秦蒻兰所提及的细节,此刻经她提醒,突然想到在茅厕附近撞到陈致雍后,他明明比自己和石头先往花厅而去,何以会比自己还晚进来?这中间的一段时间,他去了什么地方?如果抛开动机而论,他确实有下毒作案的时间。可是动机呢?他本是夜宴客人,为什么要下毒杀死主人的姬妾?会不会是李云如回去换衣服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他在做不利韩府的事,因为他担心事情败露,所以要杀人灭口?可这也不说通,一个男人若真有隐秘被识破,用手杀人岂不比用毒杀人便当得多?

一个问题未解,又有新的谜题冒了出来——绿腰舞几近结束时,陈致雍在茅厕外与人交谈,那个人到底是谁?当时韩曜正伏在树后偷听,当然不可能是他,也不可能是稍后撞见的石头,因他只是个哑巴。照之前情形及秦蒻兰所言,这个人当既不是韩府中人、也不是宾客了,这个多出来的人到底是谁?莫非除了韩曜外,还有一个真正的陌生人潜伏在府中?

张士师只觉得心头疑念一个个冒出来,如乱麻般缠成一团,死活找不到解扣。他不由得心想:“若是阿爹在此就好了,他老人家多半一眼便能识破其中关键所在。”

秦蒻兰见他沉吟不语,也不再多言,只默默领着往东而去。过了石桥,便是一个小巧的独立院落,这便是琅琅阁了——院内槐影森森,除一条甬道外,四处杂草丛生,内中蛙虫啾鸣,热闹中乍现寂寥本色,与韩府夜宴如出一辙。进得李云如房内,灯火通明中,但见惨绿上窗,香炉半烬,那件沾染了酒水的杏黄衫子随意散落在门槛上,衣在人亡,四下环顾,颇觉凄然。

张士师却没有秦蒻兰那般多愁善感的敏感心思,他自进院落便一直留意观察——这里只有一扇月门可供出入,并没有人强行闯入的痕迹;而茶几上的茶水丝毫未动,连茶杯都是翻覆在漆盘中;倒是内房梳妆台上放有小半杯茶水,只是从表面的茶釉看来,这茶搁在那里至少有两个时辰未动了,饮用当在夜宴正式开始前;堂内一切整齐有序,只有房内红漆衣柜大开着,衣服翻动得极为凌乱,梳妆台面胭脂、水粉、眉黛四下散落,可见适才李云如回房只是匆匆换衣梳妆,并未忙于其他任何事上。

秦蒻兰一直任凭张士师四下查看,丝毫不予侵扰,此刻见他久久凝视梳妆台,若有所思,便问道:“典狱君可有什么发现?”张士师摇了摇头,又各处重新勘探了一遍,再无发现。

秦蒻兰又告知琅琅阁背后尚有一小间厨房。原来韩府因姬妾太多,平日都是独立伙食,原先尚有婢女小厮烧火做饭,后来仆人们跑了,就轮到姬妾们自己动手。二人来到厨下,却见门处积尘极厚,似已许久未有人进去过。推门而入,梁上落土簌簌,声如撒豆,四处角落结有厚厚的蛛网,一派凋落凄凉景象,不要说与岛上花厅的华丽相比,就是与琅琅阁前面堂内房间比,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秦蒻兰倒也不十分惊奇,只道:“看来云如很是有一阵子没在这里开火做饭了。”张士师点点头,心道:“这不是很正常么?她肯定是跟韩熙载一道吃饭。你竟然不知道,莫非……莫非你平常并不与你丈夫一起吃饭,也跟那些姬妾一样,是自己做饭?”人人都知道秦蒻兰是聚宝山的主母,心下不由得对她与韩熙载的关系十分好奇。

厨下既无发现,二人又重回房间。张士师到梳妆台前,将那半杯茶小心地端起闻了闻,似有一股奇怪的气味,不同于普通绿茶。微一沉吟,回到正堂,将那茶几上茶壶端起一闻,果有同样的怪味。他将茶壶与茶杯都平端在手中,叫道:“娘子,我们走吧。”秦蒻兰问道:“这茶……有毒么?”张士师见她颇有惊疑之色,忙安慰道:“娘子不必惊慌,这茶未必有毒,我只是想带去厅堂用银针试一下。”

出来琅琅阁,秦蒻兰领先而行,步上石桥,这里馨香浓郁,冷艳幽芳,闻之心怡。四周湖面乳雾缭绕,脚下正是一大片亭亭玉立的白莲——穿着月光洒下的纱衣,萧然摇摆,风神俊爽。花间粒粒如夜明珠般粼粼闪亮的是叶面上的水珠,随风流转,晶莹剔透,清灵易现。可惜好花不常开,“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风清欲堕时”,表面的飘逸超俗下,深藏的其实是幽恨绵绵,不是正像极了她自己么?

再举目环顾——夜色温柔,这本是个沉迷于夜色的地方,每晚浮华喧闹,然而今晚的韩府却分外幽静,一切丑陋抑或美好的物事在洁净的银辉抚慰下也都变得温情脉脉起来。可叹的是,无论表面如何宁静,今晚都将是一个漫长的令人难忘的夜晚。以往每每夜宴结束、貌似繁华的激荡过后,总有种无法言说的悲凉袭来,明日晨曦到来之时,又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她无力去想,甚至不敢去想,只觉得从来没有像这般疲惫。

在张士师的眼中,则是另外一幅景——山风习习,花草摇曳,水中倒影,波光潋滟。她立在桥中,仿若天上下凡的嫦娥仙子,高洁无瑕,白莲般纯净,流水般透明。他只像个木偶一般,站在桥头一动不动,细细地、静静地凝视着她的侧影,心绪有如微水波澜,一阵又一阵地涟漪起伏。清风稀稀疏疏地掠过发梢,让他切实地感觉到这个夏日夜晚的清幽与温润。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刻,忽听得秦蒻兰幽幽叹了口气,道:“为什么偏偏是云如呢?”言下有不胜惋惜之意。张士师一呆,问道:“什么?”秦蒻兰道:“可怜云如……”张士师却受到了某种提示,蓦然想起了一件重要之极的事来,惊叫道:“呀!”今晚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只是被动地跟着事情转来转去,竟没有时间将与韩府有关的事件前后联系起来考虑,直到此刻,方才想起李云如无故从饮虹桥上跌入秦淮河一事,莫非她的被杀与之前那件事有关联?抑或杀她的凶手本就是白日在秦淮河推她下桥之人?

秦蒻兰被他这一声吓了一大跳,急问道:“典狱君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张士师便简略说了白日李云如被人推下饮虹桥一事。秦蒻兰惊讶万分,道:“如此说来,云如白日已经遇过一次险,可典狱君恰在当场,她为何不报官?回府后也未对人提起?”张士师道:“这个……也是下吏困惑之处。”

秦蒻兰沉吟道:“白日我也去过饮魂桥附近……”张士师忙道:“李家娘子跌入河中是发生在娘子买鱼离开后。”秦蒻兰道:“原来典狱君早已经看到过我。”张士师点头道:“当时我正在酒肆中饮酒。”秦蒻兰歉然道:“抱歉得紧,我尽想着宴会之事,竟是丝毫没有留意到典狱君在店内。”张士师本就对她有爱慕之心,又见她如此温雅有礼,心中更是敬重,忙道:“娘子言重了。”

秦蒻兰又详细问了白日李云如掉入河中情形,道:“该不会下毒害死云如的凶手就是白日推她掉落饮魂桥之人?”张士师道:“下吏也这么想。”秦蒻兰道:“嗯,这件事还是先不要说出来的好。典狱君以为呢?”张士师道:“这样当然最好不过。果真凶手是同一人的话,除了我和娘子知道外,剩下就只有凶手自己知道……”秦蒻兰点头道:“这样就能更容易从对方言语中发现破绽,找出真凶。典狱君,你真是聪明!”

张士师得她一语褒奖,不免惊喜交加,一时怔住,有心谦辞几句,却又不知道如何得宜。好在秦蒻兰不等他回答,即往桥下走去,步出数步,不见他跟来,又回头叫道:“典狱君……”张士师这才回味过来,忙追上前去。

二人回到小岛,才刚进院落,便先闻到一股奇特的幽香,略带清冽甘甜味道,压过了庭中馥郁的莲香,闻之气爽。秦蒻兰叹道:“到底还是将龙涎香点上了。”张士师一愣,心想:“这便是龙涎香么?不过是有异花气而已,如何能比金子还贵?”

进得花厅,香气更加浓重。但见李云如尸首前放有一小巧的紫金铜炉,一剪烟缕正如丝缕冒出。虽有芬郁满堂,众人也都远离尸首坐下,可神色照旧如热锅上的蚂蚁,各有焦灼之态。

老管家一见到张士师,便急得搓手道:“周小哥儿去了这半天,官差还没有来呢!”张士师道:“老公稍安勿躁,这才过了大半个时辰,估计小周哥刚到衙门。”老管家心下稍安,又道:“我遵照典狱君所言,从厨下切了姜片,可大伙儿都不肯含上。”

嘴中含上姜片无非是让人对死尸不那么敏感,张士师料到众人杯弓蛇影,担心姜中也被下了毒药,所以不愿尝试,当即道:“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上前将手中的茶壶茶杯放到边侧的肴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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