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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士师一进来院落,就发现南面第一间监房大开,里面有个人仰天躺着,估摸那便是监禁老圃的地方,问道:“为何不将老圃关在北监?”北监不仅墙更厚、栅栏更粗,也没有窗户,防范更加严密。郭见讪讪道:“我想老圃不过是错手杀人,杀的又是个偷他西瓜的北方客,不是什么大罪……”他只知道瓜地挖出尸体一事,尚不清楚老圃与韩府命案有关联。

张士师却以为县衙人常去瓜地吃瓜,多半是郭见看是熟人,想卖个人情,抢进监房一看,果见老圃手足都未上戒具,问道:“为何没有给老圃上枷杻?”只闻见一股恶臭,当即用手捂住了鼻子。郭见道:“我想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张士师跺脚道:“犯人不戴戒具,才方便上吊自杀。老圃牵涉韩府命案,如今朝野瞩目,你可是又多了一条大罪了。”郭见失声道:“呀,那要是加重议处,非判流刑不可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一时好心……”

张士师不再理会郭见,只低头去看老圃,他还是昨日那身装束,上身无袖短褂,下身粗布短裤,光脚上满是泥泞,依然是昨日大雨的痕迹。他的面目扭曲,似是十分痛苦,双眼紧闭,舌头伸出,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深紫色勒痕。

张士师心道:“之前我们早就议定老圃并不知道毒西瓜一事,正如郭见所言,他的罪名不过是错手杀了个北方客,罪名远不至死,他连一个西瓜的蝇头小利都要斤斤计较,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突然上吊自杀呢?会不会是有人杀人灭口,然后有意装成上吊自杀的样子?可这大狱如此密不透风,闲人如何进得来?”

一念及此,回头问道:“叫仵作了吗?”郭见一愣:“仵作?没有。老圃不过是自杀……”张士师道:“快去叫仵作来。”郭见道:“可仵作请病假回乡下去了。”张士师道:“去江宁府请杨大敞。”郭见道:“杨大敞?他蛮横得很,我可请不动他。要不然还是典狱……”张士师道:“你只要说老圃死了,他准保飞一般地赶来。”他早已经看出杨大敞也对这桩案子饶有兴趣,这是老公门的禀性。郭见尚在半信半疑,却经不起张士师催促,只得去了。

张士师见监房的铁窗高处结着根腰带,窗下溺桶滚落一旁,恶臭阵阵,这里应该就是老圃上吊的地方。可这面墙外就是南大街,窗户也是临街,正因为如此,南监才只用来关押轻罪犯人。若是有人从外面搭长梯爬近窗口,老圃只需将溺桶倒覆在窗下,再站在溺桶上,仰头便能见到窗口外人的脸。若是那人吸引老圃与他说话,再趁其不备,用腰带勒住老圃脖子后吊在窗棱上,一样可以造成自杀假象。

他忙赶到监狱外墙勘探,因为地处大街,昨日又下过雨,墙根下有许多凌乱的脚印,无从查证。正回县衙时,忽见到一名衣蓑荷笠的渔夫正站在不远处,心念微动,却也没有多加理会。

回到狱厅,张士师查了昨夜当值的狱卒名单,见当班监狱外墙的李胜尚在狱厅,问道:“你昨夜巡视外墙时,是否见有可疑人出现?”李胜心想:“老圃自杀明明是郭见一人的责任,我人都不在大狱内,休想把我也扯上。”忙道:“没有,别说可疑人了,就连人影都没有见到半个。”

江宁县衙西侧即是清化市,是北城最繁华的大市集,专门交易大米和酒,南大街则是必经要道,而李胜竟然说半个人影都没有见到,张士师不免怀疑起来,问道:“你果真一个人都没有见到么?”

李胜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夸张,反而露出了马脚,只好道:“只见过一些商贩往市集运米运酒,都是时常遇到的熟面孔。这里人来人往,昼夜不停,又是官府衙门,哪里能有什么可疑人出现?”顿了顿,又道,“不过仔细想想,倒还真有一个人挺可疑的……”张士师忙道:“是不是有一个扛着长木梯的人?”李胜讶然道:“扛着长木梯?没有,我说的是韩相公,我一更巡视完他刚好进来,二更巡视完他正好出去,不久后老圃就自杀了……”张士师惊道:“韩相公?你说的可是韩熙载?”李胜道:“不是他还能是谁?”张士师道:“那你说他进来、出去是说大狱么?”李胜忙道:“可不是我放他进来的。”张士师道:“现在是追究谁放人进去的时候么?哎,这个郭见,怎么不早说?!”

他便急忙找相关人等了解究竟。原来昨晚张士师离开衙门后不久,韩熙载就独自一人来了县衙,称是来认尸。本来县衙已经下班,当值的差役不敢得罪他,便带他去了验房,韩熙载先见到陈致雍的尸体,吓了一跳,沉默许久,后来再见那北方客一具骸骨,更是良久无言。差役问他是否认识那北方客时,他也不答,只径直去了大狱叫门,要求见老圃一面。按照规定,监狱只准狱卒及管理监狱的官吏进出,即使是同一衙门的差役、书吏及其他官吏一概不得出入。但韩熙载神色冷峻,竟让人无法拒绝,正好当晚典狱没有用封条封门,当班狱卒心想不如卖个人情给这位未来的宰相,反正不过是与老圃说几句话而已。哪知道韩熙载这一进去就呆了足足一个时辰,旁人也不敢催他,只能任他自来自去。

张士师听说了事情经过,心道:“李胜说得对,南大街地处繁华,县衙大门昼夜有人看守,若有人要从临街窗口对老圃下手,风险实在太大。老圃是自杀还是他杀,仵作来了自可确定,可若真是自杀的话,那韩熙载必定跟老圃说过些什么。”他走到大门口,正犹豫要往何处去,忽见江宁府差役封三领着数人赶来,还歉然道:“抱歉来得迟了。小人正要出府时,突然被尹君叫住去帮他续木<a id="ch6-back" href="#ch6"><sup>(6)</sup></a>了。”

张士师家乡句容那边经常将桑上续木上杨梅,这样结出来的果子不酸,他只听说府尹爱种珍珠,还不知道也有续木的爱好,随口问道:“是续木果树么?现今都六月了,怕是太迟了些。”封三道:“不是果树,是葫芦。小人也是第一次见呢,就是将十根葫芦茎用布捆绑在一起,外面用泥封住。这样,几天后这十根茎就长成了一根,结出来的葫芦也比原来的要大上十倍。”张士师道:“嗯,尹君雅兴真是不浅。”封三呵呵笑了几声,也不知道到底是嘲讽还是其他意思,又道:“仵作杨大敞的孙子病了,得晚些才能赶来。”张士师道:“噢,无妨。”

正漫说着,忽见适才见过的那渔夫仍然留在街角,正朝这边张望。张士师蓦然灵光一现,想起来那人正是前日在饮虹桥卖鱼给秦蒻兰、又跳进秦淮河救起落水的李云如的渔夫。这一发现,顿时让他又惊又喜,之前也曾经找到此人问问前日发生在饮虹桥上的事,他很可能是李云如被人推落水的关键证人。一念及此,忙叫道:“喂……”不料那渔夫一见张士师叫他,迅疾将斗笠压低,转身就走。张士师本能地拔脚就追,封三忙问道:“典狱要去哪里?”张士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想追上那渔夫问个清楚,便道:“封三哥你跟我来,其余人先留在这里。”

那渔夫见有人追赶,竟不顾叫喊,越走越快。张士师本来只想问他几句话,见此情状,却越来越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谋杀李云如未遂的饮虹桥,第二次见他则是在老圃自杀的监狱外,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偶然?

双方一前一后,距离甚远,那渔夫脚下甚快,很快出了北城。封三道:“呀,我们又来老圃瓜地了。”

张士师一见,果真是又不知不觉地到了老圃瓜地,却只是一片绿油油的空旷与寂静。以往老圃西瓜名誉金陵,总有人来瓜地里偷瓜,所以瓜季时老圃吃住总在瓜地里,就是为了防人偷瓜。如今主人已去,满地的西瓜却是再无人敢偷半个。血水西瓜的故事一夜之间已经传遍全城,在人们看来,这瓜地里不知道埋藏多少邪恶,西瓜的结局已经可以预料,无非是在地中自行干瘪、烂掉。这毒西瓜的罪恶阴影,到底还要在金陵人头上笼罩多久?

封三道:“那渔夫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他到底是什么人?”张士师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忽然,有一阵浑厚的钟声传来。张士师问道:“这附近是有寺庙么?”封三道:“是啊,典狱还不知道么,瓜地过去就是积善寺,寺里的住持典狱原也是见过的。”张士师道:“呀,是德明长老。”

昨晚他与父亲和耿先生商议案情,已经将德明列为重大嫌疑犯,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问案前他一听到张士师说了父亲与耿先生去了老圃瓜地后就匆忙离去,恰好在他出府后发生了陈致雍被扼杀事件,后来又在门洞“巧遇”张泌等人,恰到好处的出现刚好阻止了老圃说出关键信息,这些事情前后一旦联系起来,就知道绝不是巧合。他本来打算一早审问老圃,问出他与德明的关系,再去找德明对质,哪知道老圃昨夜自杀,渔夫将他引来这里,他更是意外得知德明主持的积善寺原来就在老圃瓜地边上,有着地利之便。

张士师问了封三,得知抄近道穿过瓜地后即是积善寺后门,忙往钟声方向赶去。他走得太急,几步便被瓜藤绊了一个跟头。封三忙道:“典狱脚下小心了。”电光火石之间,张士师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封三哥说尹君是特意叫你去续木么?”封三道:“是啊。”又不好意思地道,“这还是尹君头一次叫小人去办私事,挺怪的。”张士师手舞足蹈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封三不明所以,只是一边茫然望着。

难怪张士师如此兴奋,他想明白了这几天一直困惑他的问题——续木无非是利用植物的自愈能力,那西瓜凶手往西瓜中落毒也是如此,他只需在西瓜未完全成熟前,用中空的细管自瓜脐处扎入,将毒药灌进去,再从外面用泥抹上,等到西瓜成熟时,瓜脐上的细眼已经完全愈合,不露丝毫破绽。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会意过来为什么昨日在韩府石桥上陈继善有意说了两遍“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当时他还以为府尹不过是触景生情,随口念两句白居易的《长恨歌》发泄一下,这些文人不总是爱莫名其妙地吟诗抒怀么?现在他方才知道,陈继善早已经看出西瓜下毒的诀窍,有意在提醒他,不过他未明白过来而已——所谓“连理枝”,正是民间所称的“木连理”,是说两个枝干彼此摩擦损伤后,会发生自然愈合,连结生长在一起。陈继善大概见他始终猜不透,今早又有意叫封三去续木葫芦,再次提示。难怪耿先生总说府尹不糊涂,他何止不糊涂,简直是绝顶聪明。只是他为何不直接告诉张士师,而要采用如此隐喻的法子呢?也许他是不想声张?

张士师当即将自己想到的下毒方法告诉封三,却丝毫不提陈继善,封三当然也猜不到是“续木”的提示,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张士师突然有此重大发现,不由得想立即赶去韩府验证,那毒西瓜因为条件所限,无法保留,因而还留在韩府酒窖中。可他此时也能够肯定德明多少与这件事有点儿关系,可到底要先顾哪一边呢?

正踌躇间,封三问道:“可这凶手如何能保证下了毒的西瓜一定会被送到韩府夜宴上?”张士师道:“所以说老圃是关键,凶手一定用了某种法子在他身上,可惜他人已经死了。”深叹真该昨日就该连夜提审老圃的。又道,“可否劳烦封三哥再辛苦一趟,到韩府将凶手往西瓜下毒的法子告知家父,请他老人家暗中验证一下。”封三道:“张公去了聚宝山么?无妨,小人这就赶去。”张士师道:“不过此事切不可透露给第三人知晓,我想让凶手以为我们始终没有找到他下毒的法子。”封三一呆,不明典狱为何如此,但料来必有深意,只应道:“是。”重新折返瓜地,往北门而去。

张士师继续往西,穿过瓜地便是一大片竹林,清幽冷峭,与毫无遮挡物的瓜地仿若两重天。走了半盏茶工夫,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院落出现在眼前。院墙厚实高大,一色青砖碧瓦,后门也是红色鎏金,奢华宏崇,竟是比江宁县衙的正大门还要气派。南唐国主信佛,寺庙也全部由朝廷奉养,为此花费不计其数。张士师心道:“难怪耿炼师总说南唐库府的钱一半奉给了大宋、另一半则送给了寺庙。”

他见那后门紧闭,正想着要绕去前门,只听见“吱呀”一声,那后门竟在此时打开,一名十二三岁小沙弥手执笤帚走了出来,大约是预备清扫门外的枯枝败叶。

张士师忙上前道:“小师傅有礼,在下江宁县典狱张士师,有事想求见贵寺德明长老。”小沙弥顿住笤帚,上下打量着,奇道:“你便是那位正查探韩府命案的官人吧?”张士师心道:“连这么个小和尚都知道了,还谈什么方外之人、清净之地,德明肯定有问题。”当即道:“正是在下。”小沙弥道:“师傅交代过,说官人早晚会找来这里。请随我进来。”

张士师点点头,德明之前可疑行为太多,他自己应该心知肚明,能预料到官府会找来积善寺也不足为奇。见那小沙弥年纪甚小,便问道:“小师傅怎么称呼?”小沙弥道:“小僧善生。”张士师道:“小师傅知道竹林那边有块西瓜地吧?”小沙弥道:“当然知道了,种瓜的老圃时常来给师傅送瓜呢。”张士师道:“那老圃一定跟你师傅很熟悉了?”小沙弥点头道:“那是自然。”

当下穿过垣庑,来到一处佛堂,上写“雷音堂”。小沙弥请张士师进去堂侧厢房坐下,道:“师傅还在前面香积殿做早课,请官人在此稍候。”施了礼出去,一会儿再进来,奉上一盏茶和一碟笋脯豆<a id="ch7-back" href="#ch7"><sup>(7)</sup></a>,由退了出去。

张士师吃了几粒笋脯豆,只觉得鲜美可口,远过金陵酒肆的味道,吃了半碟,还不见人来,左右无事,便站起来四下打量,来到正堂,只见上首菩萨天人之像,设缨益床,严饰之具,均极为精致华美。像前桌案上摆有两个紫金铜炉,积了大半炉香灰,略略扫了一眼,便立时留了心——右边炉灰堆尖撮起,左面的却是平的,明显留有人指拨过的痕迹。他心念一动,伸食指入去,未探底便触到一件物事,忽听得门外小沙弥道:“师傅回来了。”急忙将手缩了回来,将公服上抹了两下,飞快地退回了厢房。

却见德明昂首进来,双手合十道:“典狱,我们又见面了。”张士师道:“在下冒昧打扰清修,还望长老恕罪。”德明道:“不敢。典狱请坐。”又问道,“这笋脯豆也算是本寺特产,典狱尝来味道如何?”张士师道:“嗯,味道不错。长老,我想跟您谈一桩正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德明道:“事本无正无反,是典狱的心强行将它分了正反。典狱请说。”

张士师反感他总是故作高深,明知对方身份特殊,却再也不愿意跟对方客气,当即道:“正事也好,反事也罢,长老为何一早就交代了善生小师傅,说是官府早晚会找来这里?”德明愣了一下,显是没有料到对方如此开门见山,半晌才道:“贫僧只是有所预料……”张士师道:“预料到我们会从老圃身上顺藤摸瓜吧?”

德明忙问道:“贫僧听说官府昨日将老圃捉走了,他现下如何了?”张士师道:“老圃么?他很不好。”德明惊道:“莫非你们怀疑老圃跟毒西瓜有关联,对他严刑逼供?嗯,贫僧一直以为典狱不是那种靠刑罚来审案的人呢。”张士师道:“在下若想严刑逼供,早该将参加过夜宴的所有人拘禁起来严刑拷打,若是如此,想必现在已经问出凶手是谁了。”

德明道:“那典狱说老圃不好是何意?”张士师道:“老圃死了。”德明大感意外,沉默了一会儿,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再无之前泰然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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