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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说,敏锐的读者已经看出发生了什么事情。(无疑读者很早就已预见到此事即将发生。而我呢,却没有看出来。这就是艺术的力量,而我当时却是在远离艺术的现实生活中。)我爱上了朱莉安!然而,在我们谈话过程中,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了朱莉安,这一点很难确定。意识本系自行生成,自行聚合,其活动神秘莫测。它在忙碌活动之时,犹如一把梭子飞快地在时间刻度中颇有节奏地来回穿行,循环往复,织出大量似是而非的现场情景。或许,是在朱莉安用动人的嗓音朗诵“因为我真诚的心灵就是她选择的心上人的时候”,或许是她提到“黑色紧身裤和带银色扣饰的黑色天鹅丝绒鞋子”的时候,或许是她脱下靴子的时候。不,没有那样早。在鞋店里,我的眼睛盯着她的腿看的时候,曾感到一种神秘的冲动,这难道不是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已坠入爱河了吗?事情似乎还不完全是那样简单,那种体念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罢了。其实,件件事情似乎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毕竟,从朱莉安出生那天起,我就认识她。我曾看见过朱莉安在襁褓中的模样。在她仅有二十英寸长的时候,我还抱过她呢。噢,上帝呀!

“我爱上了朱莉安。”这句话写下来很容易,但我应该怎样描述这件事情的性质呢?很奇怪的是,虽然许多文学作品都涉及堕入爱河这一主题,但很少能够精确地描述它。爱情,是一种让人震惊的现象。对大多数人而言,爱情是他们所经历的最惊心动魄的事了。因为爱情拥有超自然的力量,其惊心动魄的程度远胜于生活中的“恐惧”。(当然,我指的不仅仅是“性”。)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在通常情况下,爱情的经历有如死亡的别离,是一场幻梦,梦醒后一切都被忘得干干净净了。此外,人们要是从未有过疯狂迷恋相识已久的人的经历,他们就可能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如今我要告诉他们,这完全可能,因为这类事确实在我身上发生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这女孩渐渐长成一位妙龄少女,我的爱情也在慢慢地滋长着。当然,从前我是一直喜欢朱莉安的,尤其在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但是,我却没想到自己会爱上她。这感情太突然,好似一个沉重的打击,整个人被击垮,胸膛被射穿,留下了一个空洞。我的双膝发软,不能站立;牙齿打颤,浑身发抖;脸上像涂了一层蜡,罩上了一个巨大的笑容古怪的假面具。我变成了一尊神。我趴在地板上,精神恍惚,脸深深地埋入地毯的黑色毛绒中,全身着了魔似的颤抖不止,鞋尖不停地叩打着地毯,像在打省略号。当然,我这时处于性兴奋状态。不过,我的兴奋远远超出了对肉体的欲望,而形成这样的情形: 一方面意识到身体在蠢蠢欲动,另一方面也感觉到我已经不再是我,我彻底地变了,实际上我已经成了一个摆脱了肉体的无形游魂了。

当然,爱,绝非心想事成,恋人心心相印,绝非朝夕之功。“奇怪,奇怪,真奇怪,不到相爱,不知在爱,到了相爱,才知早就在爱。”<a id="w1" href="#m1"><sup>[1]</sup></a>这一说法正是对恋人们的惊异感的一个脚注。而我爱上朱莉安,一定是前世就注定了的。可以肯定,占星术就是恋人们发明的。因为宇宙中没有什么东西比得上那伟大的星宿,只有它们才如此恢宏,如此恒定,才足以为永恒的爱情提供机缘,促其萌生,给予保证。现在我意识到,我的整个生命早已被注定向着这一时刻走来,而朱莉安还在玩耍、学习、成长、发育,乃至对着镜子观察自己胸脯的变化的时候,她的生命也注定在走近这一时刻。爱情就是两颗心注定的碰撞。它并非刚刚产生,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甚至在开天辟地之初就存在的。当上帝说“要有光”的时候也就有了爱情。爱,是无迹可寻的。同样,我的爱的苏醒也只是一个充满无穷迷惑的历程。我总是在问,我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又是怎样地发现自己被这姑娘迷住的?爱情能够产生,或者不如说,展现绝对的魅力。在恋人们的眼中,对方的一切无不优雅美好。那点头摇头,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乃至一声咳嗽,一个抽抽鼻子的小动作,都仿佛是天国的美景,珍贵无比。我趴在地毯上,眉毛贴地,双眼紧闭,四肢软弱无力,脑子却在紧张活动。实际上,我感觉自己不仅瞥见了天国,而且就在天堂中漫游。一个人要是坠入爱河,真正地坠入爱河(我不是指类似的感觉),就会立即被狂热痴迷的浪涛所淹没。

我不知道自己在地板上躺了多久,或许一个小时,或许两个或三个小时。最后我好不容易坐起来时,好像已是下午。这无疑是进入了另一个时间与空间。当然不用说,也没有吃过一点东西,这种情况原本会让我生一场病的。我坐在地板上,伸手将朱莉安坐过的椅子拖到身边靠着。我看见两杯雪利酒仍然摆在桌子上,我的那杯还没有喝过,而朱莉安的那杯已经喝了一半。酒里飞进了一只苍蝇。要是我知道结果是一场空,我什么也留不下的话,我会把那杯酒连同酒里的苍蝇一起喝下去的。我紧紧抓着那张椅子(就是绘有虎皮百合花的那把),目光停留在了朱莉安留下的那本《哈姆雷特》上。我拿起书,轻轻地抚摸着,或许还因为看见朱莉安写在封面上的名字,我感到十分快乐。这种感觉是天长地久的,在遥远的将来也是令人愉快、令人心满意足的。不用着急,慢慢地享受这快乐吧。这一刻已经成了永恒的定格。我处在一个温馨的巨形的意识球体之中,举手抬脚都极端缓慢,或者可以这样说,我自己就是这个球体。我所能做的就只是凝视,慢慢地伸出双手,慢得像变色龙的动作。此时,我看着哪里,做了什么,已经不再重要。在我的眼中,朱莉安就是整个世界。

一些读者可能认为,我所写的是一种精神错乱的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讲,的确如此。如果一件事在大多数人看来不合情理,那么做此事的人必定会被看成是精神错乱而被送进精神病院。然而,这件事是个奇迹,或许也是我们这个星球的一个福分。在这里,任何人都可能体验这种人世间的变化,也都可能成为这一变化所改变的对象。读者可能会对我说: 朱莉安是一个多么普通的女孩,天真,无知,没什么思想,甚至算不上特别漂亮,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你对她的描述有失真实。我只能说,直到那时我都没能“读懂”她。以我当时那种迷离恍惚的意识状态,作为一个忠实叙述者的我所能描绘的仅仅是她的模糊形象。现在,我对她倒是一清二楚了。然而,在当时,一个热恋中的人会怀疑他心目中爱人的真实性吗?所以,就一个想象力活跃的人而言,与其说他像个疯子,还不如说他更像上帝。

基督教的传统观念认为,上帝是世间万物的创造者和是非曲直的判断者。然而,一种人们更为熟悉的神学理论,也是一种同大家所知道的爱情的本质和谐一致的理论,却把上帝描述成一种不断进行创造,不断进行参与的魔力。我感到,我就每时每刻都在创造朱莉安,都在设法把她塑造成与我的想象一致的形象。与此同时,朱莉安也总是以我曾看见过的各种模样出现在我面前。我看得清朱莉安的单纯,她的天真,她的孩子气恶作剧,她的那张不十分漂亮的、神情急切的小脸蛋。我看出朱莉安既不十分美丽,也不十分聪明。所以,那种认为爱情是盲目的想法有多么错误!我也能够对朱莉安作出判断,批评她,还能够以玄之又玄的思想怪圈使她饱受思索之苦。不过,我这样也仍然能够构筑起一个天堂。因为我就是上帝,我和朱莉安共同参与了某种永恒的创造生命的活动,而这种创造具有独一无二的绝对的价值。正是有了朱莉安,才有了世界,一切也才十全十美,因为朱莉安就是这个世界,无论何时何处,我都能感到她的存在。

那时我坐在地板上搂着朱莉安坐过的那把椅子,就是这么想入非非的。当时满脑子五花八门的想法当然并非如现在这般清晰。我就那样坐着想了相当相当长的时间,或许一直想到晚上。那段时间我完全沉浸于自己的快乐之中,沉浸在由压倒一切的爱情来创造的狂喜之中。当然,在这个爱情辉耀的痴迷状态中也不是没有一点世俗的想法,它们就像小鸟似的在我头脑中来回翻飞。不过,当时我很难对此加以描述,这正如一个人刚从黑暗的山洞中走出来,一下子面对光芒四射的太阳,便会感到头晕目眩不知所措一样。现在,我要谈谈其中的两点,因为它们和我后来的经历密切相关。应该说,它们并不是在我发觉爱上朱莉安之后才出现的。它们是和我的爱同时产生的。

在这篇前言不搭后语的冗长讲述中,我先从我的整个人生旅程说起,一直说到刚刚发生的事情。如果敏锐的读者朋友将我想当一名伟大艺术家的梦想解释为仅仅是对一种伟大的人类之爱的追求,这种看法也是无可非议的。它的确不是什么新奇观点。人们,尤其是妇女们,往往这么看。爱情会在短时间内就使追求艺术的梦想变得黯然失色,使艺术成为附属品,甚至仅仅成为一种幻觉。但是,当下我要告诉读者的是,我的情况并非如此。不用说,既然我身边的一切与朱莉安息息相关,我要当作家的雄心壮志也就与她紧密相连。不过,这雄心壮志不但没有因为我的爱情而消失,相反却似乎变得更为强烈。朱莉安在我身上激发出前所未有且难以想象的激情,我很明白,我应该而且可以把这种激情用到我的艺术创作中去。在我看来,是宇宙的本源、天上的星宿、遥远的银河系乃至物质的基本粒子,造就了我的爱情和我的艺术,使之成为终极同一的两个方面。我以为,爱情和艺术,这二者都来自这终极的同一。而今我之重获新生,也正是由这同一性所注定并印证着这同一性的权威。关于这一观点,我还将在后面的叙述中作更加广泛深入的解释。

随即而来的事便是从发现自己爱上朱莉安那一刻起,我就清清楚楚地认识到,我千万千万不能对任何人宣布我的爱情。对这一点,我的认识之快,甚至连一秒钟都没有延误。意识到这一点并没有立即使我痛不欲生,这一点正表明了我对朱莉安的爱情的巨大力量及爱情本身的纯洁性。这一点正证明了我对这位姑娘发自内心的爱,就足以让我快乐了。把她放在我的心坎上乃天大的快乐,与此相比,向她倾诉我的爱只能是多此一举。我甚至对是否还能见到朱莉安也一点不在意。(除此之外的更大的快乐,我那插上翅膀的想象力不仅未敢贪求,而且连动也未曾动一下。)我根本就没有再见她的打算。那么不见她又想见谁呢?如果有人此时告诉我,从此再也无法见到朱莉安,我准会痛苦万分的。但这痛苦会立刻淹没在我对她的爱慕所激发的巨大的创作热情之中。这绝不是胡言乱语,那些像我一样爱得如此之深的人是会理解我这种心情的。然而,一种压倒一切的现实感征服了我,我觉得最终必须回到现实,正视现实。桌子、椅子、雪利酒杯、地毯上的几根鬈发以及房间中的灰尘,这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

眼下,我也不曾预想过有什么痛苦的折磨。这是因为“我主意已定,决心守口如瓶;纵使鞭挞千万次,也要把秘密深藏于心”。不!对一个完全陷入爱情的人而言,当他沉浸其中的时候,痛苦仅仅是遥远朦胧的感觉,仅仅意味着重又恢复到“自我”的状态。所以,我当时的感觉不如说是一种饱含倾慕的感激。然而,我立刻非常理智地清醒地认识到,永远不能告诉朱莉安我对她的爱。与这一决定相关的具体细节(即它所涉及的方方面面)是后来才在我心中变得越来越清晰的。不过,在我这方面,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我五十八岁,而朱莉安才二十岁。我不能对朱莉安作出哪怕是最微弱的一点暗示,不能泄露自己对她的无限深切的爱意,否则会为难、会折磨、会打扰她年轻的生命。如果我们在另外一个人的生活中看见了黑色阴影时,那会是多么可怕啊!不然,为什么那些被爱神的黑箭瞄准的人往往会吓得转身而逃呢。如果有人要像我这样默守自己的爱情,他一定会无法忍受的。而我是绝不会用自己那不合适的爱情去困扰我心上的可人儿的。从现在开始直到世界末日,对一切的一切都只能保持缄默,尽管后来发生的事情有了变化,违背了我的初衷。

读者或许对上述大段的情感宣泄感到不耐烦,尤其是对我所描写的情感曾有过体验的读者更会如此。“哼!”他们会说,“这家伙想得太复杂,有点走火入魔。他知道自己不再年轻,所以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他说的一切,仅仅意味着他对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产生了强烈的肉体欲望,我们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此时,我不会停下来反驳这样的读者,而是继续忠实地记叙随后发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醒来时回想起那发生过的一切,还不免有阵阵荡气回肠之感。躺在床上,我荡漾在唯我所知的幸福的海洋之中。因为我第一次意识到一点,这一点使我产生了这种幸福感,那就是,我是一个为秘密使命而献身的男人,而且,毋庸置疑,我的献身将终生不渝。一旦这爱情停止,我便会重新落入混乱的深渊。真正的爱情是永恒的,这永恒性将那得不到回报的爱情也变成了快乐的源泉。人类的精神渴望永恒,除了宗教的某些罕见的神秘力量以外,只有爱和艺术才能让人瞥见永恒。(此时,也许有人要问:“你那永恒的浪漫爱情究竟能持续多久?”我不会停下笔来,反驳这些喜欢讽刺挖苦的读者。他们或许同我上面所说的读者是同一类人。当然啦,我会简短地回答他们:“真爱是永恒的。真爱难寻。毫无疑问,先生,你未必有幸拥有真爱。”)与爱同在的,是无私的境界。柏拉图认为,他在拥抱一个漂亮小伙的时候,他就走上了向善之路。这种看法是何等的正确啊!我之所以提到无私的“境界”,那是因为人类天性的复杂性降低了对美好事物的渴望的纯洁性。如此的洞见,即使不常有,即使行于一时,也是难能可贵的,并且它还会因其强烈地打动我们而具有永恒的价值。啊,哪怕有一次能对他人而不是对自己产生影响也好啊。我们为什么不能利用我突然获得的这一启示,制成一根杠杆,来支起地球呢?走出了自我的圈子,我们难道还不能获得一片新天地供我们立足,由我们开拓并发展,使我们最终能够驱使和影响我们自身以外的一切吗?柏拉图梦想过这一切,而这个梦想并非是不可能实现的。

上面提到的那些思想,是我在身心进入新境界的第一个早晨躺在床上的所思所想。虽不敢说一如老哲们的思想,但多少也不乏哲学的意味和机理。能确定的是,我的确感到自己已经脱胎换骨,浑身上下焕发着活力。其情形正如某一天一个人在敬畏与惊讶之中意识到,自己死而复活了一样。我的四肢就像用奶油、百合、灰蜡或者吗哪<a id="w2" href="#m2"><sup>[2]</sup></a>之类的东西做成的。不用说,此时正欲火中烧,周围的一切因之而显得如处女般的苍白。不过,肉欲并非唯一,看来它并未与周围的一切分开,或者说并未感觉到它从任何事物中分离出来。或许当肉欲与爱合二为一时,它就将我们同整个世界联系在一起,进而变成一种新的体验方式。这样,性,作为我们赖以克服两性距离的了不起的联系方式,就显示出它是一种力量,它可以在上帝也认为是快乐的某一时刻,把单一的个体变成水乳交融的整体的一个方面。对此,我如饥似渴,想得要死。然而,我也感到自己一生中从未有如此轻松愉快。躺在床上,我浮想联翩,想象着朱莉安的双腿,时而裸露在外,现出蛋壳似的褐色皮肤,时而裹在粉红色、紫色以及黑色的连袜裤里面;想着她又长又亮的金发密密地盖过脖颈;想着她皱着小鼻子的动人模样;想着她噘得高高的小嘴,就像狗或狐狸那突出的吻部;想着她那双英格兰水彩画一般的撩人心扉的眼睛,像蓝天一样清澈;还想着她那对高高耸起的乳峰。我感到十分快乐,十分美好。(我指的是善。)

我起了床,开始刮胡子。一个人在高兴时,哪怕就是刮胡子,也会享受到多大的生理快感啊。从镜子里细看自己,显得年轻而富有活力。虽然脸色仍然苍白,但的确像是换了一个人。焕发的活力鼓起了我凹下去的双颊,抚平了我眼角的皱纹。我认真地穿戴一番,选领带时还很花了一点功夫。至于饮食,仍旧不必考虑,我觉得自己无需再吃什么,仅靠呼吸就能永远地活下去。我喝了点水,然后为自己榨了一杯橘子汁。这样做更多的是出于营养的观念,而不是想喝的欲望。可是,橘汁太浓,我一口也喝不下。然后我走进起居室稍作打扫,至少擦拭了几处最显眼的地方。在伦敦住了一辈子,我对灰尘早已是见惯不惊了。当时,太阳还未升到可以照射到对面砖墙的位置,但天空一片澄明,房间里也充满了柔和的光线。我坐下来,开始为自己的新生活制订计划。

这一切听起来似乎滑稽可笑。但热恋是一件倾其一生的事情,我以为这如同侍奉上帝一般,或者也可以说是后者的一种特例,并且它们都会使人的一生变得神圣。正如赫尔伯特在其诗中吟道:“上帝啊,只要天地照样转,我就天天为你打扫房间。”我只是为了朱莉安而打扫房间,甚至还没有想过她是否还会再到这儿来。她的那本《哈姆雷特》仍然放在我的那张镶嵌精美的桌子上。我允许自己拿起它看看,发现它原来是一种学校版本。封面上是该书原主人的名字,黑兹·宾利,不过它已经被划掉,代之以朱莉安·巴芬幼稚的笔迹。显然,这几个字是以前什么时候写上去的。现在,朱莉安的笔迹是怎样的呢?我只在她还是个孩子时,收到过她的一张明信片。今后能收到她写的信吗?这一点我不能确定。我把书仔细翻了翻,发现里面涂满了黑兹幼稚可笑的评论。其中有几句是朱莉安写的(我不得不承认,这些评论同样是很幼稚的),日期是她在学校读书的时候,而不是第二次读这个剧本的时候。朱莉安在奥菲莉亚的“噢,一颗高贵的心”那段独白旁边批上了“软弱”二字。她这样评论,我认为有失公允。在克劳狄斯的那段不成功的忏悔旁边批上了“伪君子”。(当然,年轻人是无法理解克劳狄斯的。)

我花了一些时间仔细翻检这本书,选读了其中类似旁批的一些“精彩片断”,接着便把书紧紧地贴在身上,陷入了沉思。有一点一直是很清楚的,那就是我目前的这一新“工作”无论如何也不能取代我终生所从事的职业。在同一种力量的推动下我要做两件事情。这两件事不是相互排斥,而是相互促进的。不久,我将开始写作,我一定会写得很出色。但我所要写的并非是关于朱莉安的一类普通题材。一个人要想取得卓越的成就,就必须把生活和艺术严格地区分开。但是,我感到了那些模糊的念头像一个个小球在头脑中震荡,在手指间丁当作响,宣告写作灵感的来临。幻想的产物已经在占据我的头脑了。不过,我首先要完成几件事: 我必须把自己的生活调整得有条有理。而现在,我完全有能力这样做了。我必须见到普丽西娜,必须见到罗杰,必须见到克丽斯蒂安,必须见到蕾切尔和阿诺尔德。(突然间,这一切似乎显得十分容易!)我没有对自己说“我必须见到朱莉安”,因为这是一块神圣的处女地,我睁大双眼平静地注视着它,在那里我看见了一个没有罪恶的世界。此刻,我应该毫不迟疑地离开伦敦去完成我的写作。我不应该做再见朱莉安的任何努力。想到朱莉安,想到我已经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了她,心中无限喜悦。那是朋友送的一个镀金鼻烟盒,我本来不打算当时就交给她。如今,这个没有知觉的小玩意儿已经随她而去了。朱莉安可否知道,就是在无言之中,我将爱的信物送给了她,也把我独自领略的快乐奉献给了她。我会在沉默中经受锤炼,从而铸成自身的能力和力量。是的,这是我从这件事上得到的更清楚的启示,我会坚持做下去。的确,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 必须死死守住这个秘密。我将因为能够把自己的爱情尘封于无言之中,而变得更具有创造性。

一时间,我陷入了这一令人敬畏的思绪中。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想到可能是朱莉安打来的,我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膛。

“喂?”

“我是哈特伯恩。”

“你好,老朋友!”我觉得一阵轻松,尽管当时已经是激动得透不过气来了,“你能打电话来,我太高兴了。你看,我们马上见见面吧。一起吃午饭怎么样——今天中午你能抽出时间吗?”

“今天?好吧。我想我能来,没问题。一点钟在老地方碰头如何?”

“行,这样很好。顺便说一句,我正在节食,恐怕不能吃得太多,不过,我确实高兴见见面,一直盼望着呢。”我微笑着放下电话。这时,前门门铃响了,我的心又是往下一沉。我挣扎着走到门口,这一次几乎呻吟起来。

原来是蕾切尔站在门外。

一看见蕾切尔,我就迅速走出去并关上了门,说道:“噢,原来是你,蕾切尔。见到你太好啦。我正急着去买些东西呢,一块去走走好吗?”我不想让蕾切尔进屋去。因为她可能会直接走进起居室,坐在朱莉安坐过的那把椅子上。而且,我感到跟蕾切尔谈话决不能太亲密,为此,必须在外面与她交谈。不过,不论怎样,看见蕾切尔我确实也很高兴。

“我就不能进屋去坐一会儿吗?”她问。

“可是,我必须出去吸吸新鲜空气,你不反对吧?今天天气这么好,跟我一起走走吧。”

我们开始从院子出去,然后沿着夏洛特大街走下去,速度相当快。

蕾切尔比平时穿得讲究一点,丝质连衣裙,方方的领口开得很低。她的锁骨被太阳晒成棕色,上面有些斑点,在衣服映衬下显得十分突出。脖子的皮肤干燥而有皱纹,恍如爬行类动物的表皮。脸却比较光滑,化妆比平时更浓,带着一副法国人称为阴郁的表情。她好像最近才做了头发,光滑鬈曲的头发围绕头部盘成一个球形。就这一副打扮,蕾切尔看起来也还是个楚楚动人的女人,有点疲倦,但没有被生活压垮。

“布拉德利,不要走得那么快。”

“对不起。”

“噢,我差点忘了,朱莉安要我顺便取回她忘在你这儿的那本《哈姆雷特》。”

“我不打算把书还给朱莉安。”我说,“我想再保存几天,这种版本相当好。我要做点笔记。”

“但是,那本书是学生版。”

“好的版本就是如此,再也买不到了。”过几天,我就谎称书被我弄丢了。

“谢谢你昨天能接待朱莉安。”

“我很高兴这样做。”

“希望她没有打扰你。”

“一点儿也没有。我们到了。”

我们走进拉丝本广场的一家文具店。我常常不定期地逛逛文具店,因为里面几乎每一样东西都令我实在喜欢,实在想买。那里的一切是多么新鲜又多么单纯啊: 活页纸、书写纸、笔记本、信封、明信片、钢笔、铅笔、文件夹、吸墨水纸、墨水、文件袋,还有像封蜡那种过时的东西和胶带一类的新玩意儿。

蕾切尔跟着我在货架之间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我必须多买些笔记本,我有许多东西要写。蕾切尔,我给你买点什么吧,我现在非常想送你点小礼物。”

“布拉德利,发生了什么事,你看起来很兴奋!”

“我来给你买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吧。”我觉得必须买些东西送人。我为蕾切尔拿了一团红线;一支蓝色的毡制粗头笔;一本特别的书法纸簿;一个放大镜;一个新奇的手提包;一个大的木衣夹,上面印着两个金色的字: 紧急;以及六张印有邮政大厦塔楼的明信片。我付了钱,把这些东西装进了手提包,塞到蕾切尔手中。

“你今天似乎心情特别好!”蕾切尔高兴地说,虽然仍然带有一丝阴郁。“现在,我们可以回你那儿去了吧?”

“非常对不起,我事先已经和一位朋友约好一起吃午饭,我不回去了。”我仍然担心蕾切尔回去后会坐那把椅子,并且要拿走那本书。并不是我不想和蕾切尔聊天,实际上,我现在很想和她谈谈。

“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

“托特纳姆法院路上有座位,就在康复中心对面。”

“布拉德利,我不想坐在托特纳姆法院路上,也不想面对着康复中心冥想。难道酒吧还没开门吗?”

酒吧此时已经开始营业。看情形,我要陪蕾切尔多呆一会儿才行了。于是,我们进了一家酒吧。

这是一家毫无特色的现代酒吧。酒瓶、酒罐乱糟糟的,大煞风景,而且桌椅等一切都是轻型塑料制成的。(酒吧应该是阴暗的洞窟。)不过,面向大街的门敞开着,外面的阳光洒满了一屋,这一切似乎具有某种诱人的南方情调。我们进了酒吧,坐在一张塑料桌子旁边,桌子被泼洒的啤酒弄得湿漉漉的。蕾切尔要了一个不掺水的双份威士忌,我要了一杯柠檬雪利酒,这只是为了应景而已。我们相对而坐,凝视着对方。

这是自从被朱莉安深深打动以后,我的眼睛第一次正视另外一个人。我现在感觉特别好,面露喜色,我差不多能断定,我的脸让人看着高兴。

“布拉德利,今天你看起来很不一样。”

“古里古怪吗?”

“不,是很好。你今天气色特别好,好像一下子变年轻了许多。”

“亲爱的蕾切尔,见到你太高兴啦。把什么都跟我讲讲吧。我们谈谈朱莉安吧。她是个聪明的姑娘!”

“听到你这样说,我很高兴。恐怕连我也还未必这样想呢。也很感激你终于对我女儿产生了兴趣!”

“终于产生了兴趣?”

“对。尽管她说,自己几年来一直在想方设法引起你的注意。我却告诫她说,你很可能并不把这当回事而忘掉。”

“我会为她做一切事情。你知道,我喜欢她!”说完,我发出神经质的一阵大笑。

“就现在来看,她跟其他女孩子也没什么两样。懵懵懂懂,没有头脑,行事只凭一时冲动,凡事都不放在眼里。她敬佩她父亲,但却老是挑刺儿,惹得他大发雷霆。今天早上她就对她父亲说,你认为他的作品太伤感了。”

“蕾切尔,我一直在想,”我赶紧解释说,“也许我对阿诺尔德不够公允。我通读他的全部作品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必须再把它们读一遍,或许现在的看法就会很不一样。你喜欢阿诺尔德的小说,是吧?”

“我是他的妻子。但正如我那可爱的女儿不厌其烦地对我讲的那样,我是一个十足的缺乏良好教育的女人。不过,我不想谈论这些事情。我想说——哦,首先得请你原谅,我又来打扰你了。你一开始就会认为,我是个冥顽不化的神经质女人吧?”

“那怎么可能,亲爱的蕾切尔!见到你,我非常高兴。你的衣服真漂亮,你真是魅力十足!”

“谢谢。最近发生的一切都令我感到非常不愉快。我知道,生活从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团纷乱。但是,这团纷乱一下子糟得不可收拾,变得严重,使我承受不起了。你知道,一旦有了心事,你就没法扔开它,脑子转来转去总想着这件痛苦的事。这正是我为什么不得不又来见你的缘故。可阿诺尔德总是冤枉我,说我不正常。我敢说,我应该负责任——”

“我也有责任。”我说,“不过,现在我觉得一切都可以纠正过来的。能够息事宁人,就没有必要非引起争端不可。我会去见阿诺尔德,与他好好谈谈的。”

“等一下,布拉德利。不会是这杯啤酒让你醉了吧?你还什么都没吃呢!你说要同阿诺尔德认真谈谈,可我看不出这有多大用处。男人们在解决争端和招灾惹祸的事情上都是自以为是的。我还不知道,是不是现在就要你去见阿诺尔德。我只想对你说说这事儿罢了。你在听我说话吗,布拉德利?”

“听着的,亲爱的。”

“上次我们见面时,你就我们之间的友谊说了一番非常友好而明智的话。而我想,当时是我的脾气太坏。”

“一点儿也不。”

“我现在想说的是我不但接受,而且也需要你的友情。我还想说——这很难用语言来表达——我感到,如果我在你的眼中只是一个人到中年、恣意妄为的狠心女人,一个千方百计要把别的男人拉上床,来给自己的丈夫戴上一顶绿帽子才甘心的女人的话,那我会受不了的——”

“我向你担保,我不会这么看——”

“事情并非像你所想象的那样,布拉德利。我感到自己仍然没有把有的事情讲透彻。我并非是由于婚姻出了毛病才来找一个男人安慰自己——”

“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只有你才能安慰我。我们相知相识已经很久了,但是直到最近,我才认识到我多么在乎你。在我的生活中,你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我尊敬你,崇拜你,依赖你——嗯,我爱你。这就是我想说的。”

“蕾切尔,你说的多么令人开心!我可交上红运啦。”

“布拉德利,这种时候请别开玩笑,好吗?”

“亲爱的,我是认真的、严肃的。在日常交往中,人与人之间应该有更多的爱,我总是这么想的。我们为什么不能让彼此都感到更轻松、更舒服些呢?一个人如果总是设法保护自己,他就会时刻生活在某种程度的焦虑和仇恨之中。超越这种自我保护的意识吧。越过雷池,自由自在地爱吧!这才是应该懂得的道理。在我和阿诺尔德的关系方面,我很清楚——”

“我从不在乎你和阿诺尔德的关系。此刻是关系到我的问题。我想要——我一定是有点儿醉了——我就直说吧——我想要和你保持一种特殊的关系。”

“这种关系你已经拥有了!”

“小声点!我并不想和你来一夜风流,那并不是因为我不想,或许我也是想的。这一点倒不值得追究。而是因为如果那样的话,会把事情弄得糟到不可收拾。而且,会造成你所说的那一切的焦虑和怨恨。再说,寻花问柳、拈花惹草什么的,充其量你也不过是有贼心无贼胆而已,你不是干那种事的人。但是,布拉德利,我真的需要你。”

“你已经得到我了!”

“唉,不要表现出这种嬉笑轻率的态度。你看来太自鸣得意了,怎么回事?”

“蕾切尔,别担心。你希望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事情再简单不过了。就像朱莉安的同名人<a id="w3" href="#m3"><sup>[3]</sup></a>说过的那句话,含糊但充满锐气: 一切都可以变好的,一切都应该变好的,一切都必须变好的。”

“我倒希望能使你变得稍微严肃些,你今天油滑得要命。布拉德利,这件事不是儿戏——你会爱我的,你会是值得我信赖的,对吗?”

“没错。”

“永远是我忠诚的朋友?”

“对,对!”

“我不知道——谢谢你——好了——你在看手表,你得赴约去吃午饭。可我要呆在这儿——再想想——并且——继续喝酒。谢谢你,谢谢你。”

我走出去的时候,透过窗户又最后看了看蕾切尔。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桌面,手指在桌上的啤酒滴上缓慢地划来划去。她一脸的沉重,阴郁,像在回忆着什么,那似梦非梦的神情十分动人。

哈特伯恩向我询问克丽斯蒂安的情况。他对克丽斯蒂安的情况知道很少。克丽斯蒂安回来的消息一定已经通过某种方式传开了。我就坦率而轻松地谈了谈克丽斯蒂安的近况。我说,不错,我的确是见过克丽斯蒂安,她改变了不少,而且还并不仅仅是外表上的改观。我和克丽斯蒂安关系不错,彼此彬彬有礼。那么,普丽西娜呢?她已经离开自己的丈夫,和克丽斯蒂安住在一块儿。我正准备去看看她们。“普丽西娜会和克丽斯蒂安住在一起?真不可思议!”哈特伯恩说。是的,我也这么想,不过,这也恰恰说明我们大家以前都是多么好的朋友。我反过来也问哈特伯恩办公室的情况,那荒谬的委员会是否还存在?马瑟逊是否已经得到提升?新的洗手间是否已经修好?那个滑稽的端茶小姐是否还在那里?哈特伯恩评论我说,我看起来非常健康而且轻松悠然。

那天下午,我的确打算去诺丁山,但后来又决定先回公寓。我必须独处一阵,享受一些安宁,再思念一番朱莉安,以使自己恢复活力,振作精神。这就如同圣者须回返神殿,十字军骑士要飨以圣宴才能重获力量。我想回去呆在家里也是因为有一点心存侥幸: 说不定朱莉安会打电话来的。不过,我知道这种想法只是一种诱惑,于是,将这想入非非强压了下去。如果一切发展顺利,无论如何我决不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那就是说,不管是祸是福,不管是否破镜重圆,我都绝不改变初衷,因为我有把握,主动权是掌握在我自己手中的。在回家路上,我在一家书店逗留了一会儿,订购了阿诺尔德的全部作品。当然,他的作品太多,无法全部搬回家。再说,店里也只有部分作品。店主保证可以把其余的书很快给我送来。看着订书单,我才意识到我并没有读完阿诺尔德所有的作品,而其中我读过的那些,也因为年久月深而什么也记不得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对阿诺尔德作出判断呢?我意识到自己过去并非完全公允,同时微笑着对店主说:“对,全部作品,一部不少。”“还包括他的诗集吗,先生?”“对。”我甚至还不知道阿诺尔德曾经出版过诗集。我是一个多么可恶的家伙呵!我还买了伦敦版的六卷本《莎士比亚全集》,以便将来某个时候用来和朱莉安交换她的《哈姆雷特》。然后,我离开了书店,笑容仍然挂在我的脸上。

我正要转身走进公寓的院子,就看见了我楼上的邻居瑞格比。我叫住他,开始就晴朗的天气寒暄起来。这时,他说:“有人在你的门外等你。”我抽了一口气,道声“抱歉”就赶紧跑起来。然而,等待我的是一个男人,穿戴整齐,模样体面,颇有军人风度。

那是罗杰。一见到我,他就说:“看看这个,在你开口之前——”

“亲爱的罗杰,进来喝点茶吧。玛丽戈尔德在哪里?”

“我把她留在那边的咖啡店里了。”

“噢,快去把她叫来,快去,我很高兴再见到她!我去烧水把茶具准备好!”

罗杰呆呆地看着我,摇摇头,仿佛认为我一定是疯了。不过,他还是接玛丽戈尔德去了。

看样子,玛丽戈尔德为到城里来而精心打扮了一番。她头戴蓝色亚麻布帽子,身穿白色亚麻布无袖连衣裙,外罩一件深蓝色的丝质上衣,系着一条看来价格昂贵的红、白、蓝三色围巾。看上去有点像音乐喜剧里的女水手。不过,她的身子却是圆滚滚的,挺着肚子,一副孕妇特有的姿态。她的脸上也透着孕妇才有的忸怩又自得的神情,晒成褐色的双颊泛出健康而愉悦的深红色。她的眼睛始终在微笑,使别人也情不自禁地向她报以微笑。想来,她走过大街的时候一定在身后留下了一串串的眼福。

“玛丽戈尔德,你模样儿可爱极了!”我说。

“你搞什么把戏?”罗杰说。

“请坐下,坐吧。别见怪,只因为你们俩看上去都很愉快,我便禁不住要发出一番赞叹。玛丽戈尔德,你要当母亲了吧?”

“我猜,这是某种心怀叵测的玩笑吧?”

“不,不!”我把茶端上红木桌,并把朱莉安曾坐过的椅子推开。

“你马上就要威胁人了。”

“罗杰,别紧张。我们之间用不着箭拔弩张,你我心平气和地聊聊。我们应该以温和、理智的态度彼此相待。很抱歉,在布里斯托尔时,我对你们俩不够友好。我那时很为普丽西娜烦恼,尽管现在也仍然如此。但我不会把你们俩看成坏人,因为我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了。”

罗杰冲玛丽戈尔德扮了个鬼脸,玛丽戈尔德则报以微笑。“我原本就不想瞒你,而是想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他说,“而且,还希望你能为我们做点事,如果你愿意的话。先给你看这个。”他把一个打开了的大提包放在我脚边的地板上。

我费解地瞅了一眼地板上的那个提包,接着便在里面掏摸起来,原来是项链等东西。还有珐琅画,小小的大理石或是其他什么原料的雕像,两个银茶杯,及其他小玩意儿。“你太好了,普丽西娜会感到高兴。那件貂皮披肩呢?”

“我正要提到它呢,”罗杰说,“真不好意思,我把它卖了。上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已经把它卖掉了。因为我赞成普丽西娜所说的,它是一种投资。我在适当的时候会让她分到一半的钱的。”

“她完全用不着担心。”玛丽戈尔德说。她抬起自己穿着漂亮的漆皮鞋的脚碰了碰罗杰的鞋,并不停地晃动着手臂让衣袖轻轻地、有节奏地扫着罗杰的衣袖。

“所有的珠宝首饰都在那里面了。”罗杰说,“连同普丽西娜梳妆台上的那些小东西。玛丽戈尔德还把普丽西娜所有的衣服什么的都装进了三个大箱子。不知我们该寄到什么地方?”

我给他们写下了诺丁山的地址。

“我并没有把所有的化妆品都收拾进衣箱,”玛丽戈尔德说,“还有很多旧的吊袜带之类的东西也没有——”

“还有,你能告诉普丽西娜我们希望能立刻办理离婚手续的事吗?自然,我会给她一笔补偿费。”

“我们不会因此而穷下去的,”玛丽戈尔德说着,用衣袖扫着罗杰的袖子,“小宝宝出生之后,我会继续工作的。”

“你是做什么的?干什么工作?”我问道。

“我是个牙医。”

“挺不错呵!”我不禁开怀大笑起来。真想不到,这个勾魂的辣妹居然是牙医!

“想来你已经把我们的情况转告了普丽西娜吧?”罗杰神色郑重地问道。

“当然,当然。正如朱莉安所说的那样,一切都会变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朱莉安?”

“朱莉安·巴芬,我朋友的女儿。”

“她是阿诺尔德·巴芬先生的女儿吗?”玛丽戈尔德问,“我非常欣赏巴芬先生的书,他是我喜欢的作家。”

“我说孩子们,你们想必该走了,”我站起身来说道。不能独自想一想心事,这痛苦我再也忍受不了。“我会尽力安排好普丽西娜的一切的。剩下的事就是祝你们尽享幸福了。”

“我得坦率地说,你使我感到意外。”罗杰说。

“对你们俩态度凶狠,这对普丽西娜的事没有好处。”

“你一贯都是和蔼可亲的,”玛丽戈尔德说。我想,要不是那时罗杰领着玛丽戈尔德走了,她本来是会吻我一下的。

“再见,我可爱的牙医!”我在他们身后大声叫道。

“他一定是喝醉了。”我关门时听见罗杰这么说。

我一回到屋里,便趴在黑色的羊毛地毯上了。

“猜猜我这包里有什么?”我对普丽西娜说。

那晚弗朗西斯让我进了屋。克丽斯蒂安不在那儿。

普里西娜仍住在楼上的“新居”里。那间屋子的墙壁是人造竹子做成的,显得有些寒酸。椭圆形的床上铺着黑色床单,皱皱巴巴的,显然是主人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整理。此时的普丽西娜穿着一件颇像医院病员的白色浴袍,坐在一张光滑闪亮的低矮梳妆台前的小凳上。我进房间的时候,普丽西娜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看,板着脸跟我打了声招呼,扭过头又盯着镜子看。她的脸擦得雪白,嘴唇涂得鲜红,样子古怪,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日本艺伎。

普丽西娜对我刚才的那句话没有回答。接下来,她突然伸手拿过装着油脂冷霜的大瓶子,把冷霜厚厚地往脸上涂抹,冷霜中蹭进了口红,被染成微微的红色。普里西娜一面把这种粉红色的混合物涂了个满脸,一面仍失魂落魄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看,”我说,“你看,这是谁!”我把那尊白色的小雕像放在梳妆台的玻璃台面上,又把珐琅画和孔雀石盒子放在旁边,还取出一大把缠在一起的项链。

普丽西娜睁大眼睛凝视着。这些东西她连碰也没有碰一下,而是伸手抽了一张纸巾把脸上红色的冷霜擦掉了。

“罗杰带给你的,你看,我把骑牛女郎铸像又给你带来了。只是恐怕她有点儿跛脚了。不过——”

“还有那条貂皮披肩呢?你见过罗杰了?”

“对,见了。普丽西娜,现在我想告诉你——。”

擦去冷霜之后,普丽西娜的脸看上去像是创伤未愈,还有点点血斑。普丽西娜把洇红了的湿纸巾扭成团扔到地板上,说:“布拉德利,我已经决定回到罗杰身边——”

“呃,普丽西娜——”

“这样下去是没有好处的。我真不该离开罗杰。这对他不公平。并且我觉得离开他以后,我简直要疯了。凡是获得幸福的机会都已离我而去了。这么孤零零独自过下去,不管怎么样也一直是受罪。尤其是一个人在这里,在这个毫无意思的鬼地方,更是苦上加苦。哪怕就是去恨罗杰也可以安慰安慰自己,也还有点意义,是他造成了我的不幸。说到底,罗杰终究还是属于我的。再说,我已经习惯了那儿的一切。在那里,我还有事可做,买东西啦,做饭啦,还有打扫房间啦,等等。即便罗杰不回家吃晚饭,我也照样会为他准备好,等他回来。要是他不想回家,我就会坐下来边看电视边哭泣。尽管情况是这样,比起没事可做,也算不错了。晚上上床以后躺在黑暗中等他回来,盼望听到他用钥匙在锁眼里开门的声音,至少还有点什么让我等待,我的心还不孤独。他是否跟其他姑娘或他办公室的秘书厮混,我并不真正在乎。我猜,她们跟他有关系,现在我觉得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论是祸是福,我和他是永远地联结在一起的。即便是现在这种情况,事情糟得不能再糟了,但只要和他在一起,也算是在下地狱的路上有一个安慰了。你是不可能照顾我的,这很明显,为什么应该由你来照顾我呢?克丽斯蒂安对我不错,但仅仅是出于好奇,她不过是玩玩游戏,很快就会讨厌我的。我知道自己的样子狰狞可怕,我无法想象有谁能受得了我这副模样。无论怎样,我并不想落到要人照看的地步。我能够感觉到我的心灵在腐朽,感觉到自己都散发出腐臭味了。我整天都呆在床上,就在你到来之前我才动手化妆。到头来,这张脸看起来仍然太令人恐怖。我恨罗杰,而且这一两年来我还怕他。但是,我如果不回到他身边去,就会腐烂化掉,我的灵魂就会出窍,跟那些即将被绞死的人的情形一样。我竟然落到这么悽惨的地步,这种痛苦真是无法向你形容。”

“哦,普丽西娜,快别那样想。看看这些,真是些漂亮可爱的小东西。重新看见这些东西你会很开心的。可见,总还是有些东西能够给你快乐的。”我从那堆首饰中拣出一条由蓝色珠子和透明珠子相间穿成的长项链,抖了抖,把它抖松,又把打结的地方解开,绷成一个大大的长圆圈,往普丽西娜脖子上戴,但她猛地一下把它拨开了。

“他让你把那条貂皮带来了吗?”

“噢——”

“无论如何我是要回去的,因此,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他还是挺好的,能给我带来——他说了些什么,他想见到我吗?他有没有说我的样子很可怕?呵,我的生活这样糟糕,我回去的话也许生活不会比现在更糟,应该不可能比现在更糟。我会努力使自己沉默寡言,保持安静。我也会尽量少惹他生气,多去电影院打发时间。我也不会大喊大叫了。只要我保持安静,他就不会伤害我,是吗?布拉德利,你和我一起去布里斯托尔好吗?我希望你能向罗杰解释——”

“普丽西娜,”我说,“听我说,亲爱的,现在已经没有回不回去的疑问,也没有回去的可能性了,永远也没有了。罗杰要求离婚,他已经有了一个情人,一个叫玛丽戈尔德的姑娘,他已经和玛丽戈尔德一起生活好几年了,他现在想和她结婚。我是今天早上看见他们的。他们都很快乐,都爱对方,都希望能和对方结婚,而且玛丽戈尔德已经怀孕了——”

普丽西娜站了起来,身子僵直地向床边走去,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就像一具尸体被倒进了它的棺材。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他想结婚——”她的嘴角开始往下撇,吐出来的话也变得含糊不清。

“对,普丽西娜——”

“他搞上这个女孩已经好长时间了——”

“嗯,是这样。”

“她已经怀孕了——”

“是的。”

“所以他要和我离婚——”

“是的,亲爱的普丽西娜,你已经完全弄明白这件事了,而你必须面对这一切——”

“死吧,”她喃喃地说,“死吧,死吧,死吧——”

“别自暴自弃,亲爱的——”

“死。”

“你会很快缓和过来的,你会顺利地摆脱这件事的影响,真的。我们会为你开辟一个新天地,会精心地照顾你。我们大家都会帮助你,你会看到这一切的。你自己说你要多去电影院,罗杰会给你一笔补偿金,玛丽戈尔德是牙医——”

“而且,我或许还可以为他们的小宝宝织点什么来打发时间。”

“那更好,显出你的大度来!”

“布拉德利,要是你知道,哪怕就是对你,我的憎恨有多深,你就该明白我对人的绝望有多深了。至于罗杰——我恨不得能用一根——烫红的编织针——刺进他的肝脏——”

“普丽西娜!”

“这是我在一篇侦探故事中读到的。那样,他会慢慢地,而且是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

“请不要——”

“你根本就不懂得——恐怖——一无所知——难怪你写不出真正的作品——你不明白——那种恐怖——”

“我知道恐惧,”我说,“但我也知道愉悦。生活中还有着美好的意外,有着褒奖和荣誉。我们会保护你,照料你的——”

“‘我们’是谁?唉——我孤苦伶仃,在这世界上什么人也没有。我会自己去死的,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人人都会说,她最好自杀,最好去死。我非常恨你,恨克丽斯蒂安,恨我自己。由于满怀的憎恨和痛苦,我可以不停地尖叫它几个小时。哦,痛苦,哦,罗杰,罗杰,罗杰,痛苦啊——”

普丽西娜转过身,侧躺着,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声呜咽着,抽泣着。嘴唇在瑟瑟地颤抖,两眼泪如雨下,哭得透不过气来。这样罕见的痛苦我还从未在什么人身上见到过。我迫不急待地想让普丽西娜入睡,当然不是让她长眠不醒,而只是希望有人能给她注射一点什么药品来止住她这令人难受的哭泣,使她那饱受折磨的精神能暂时舒缓一下。

这时门开了,克丽斯蒂安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普丽西娜,随手向我做了个类似拥抱的动作,作为对我的随意的问候。对此我想到,这个动作便是我们之间关系的极限了吧。

“发生了什么事?”克丽斯蒂安问普丽西娜,态度很严厉。

“我刚把罗杰和玛丽戈尔德的情况告诉她了。”我说。

“噢,天哪,难道你不告诉她就不行吗?”

普丽西娜突然开始低声地尖叫起来。“低声地尖叫”这话听起来像是自相矛盾,但这里我的意思是指那种有节奏,有奇怪的抑扬顿挫,而且还伴有歇斯底里大发作的低声尖叫。歇斯底里总是让人感到恐怖的,因为它具有行为者意志作用的属性,又具有其非意志作用的属性。歇斯底里的发作者构成了某种威胁,他可能有意识地攻击旁观的人,不过他也可能像一台机器,以其特有的显然是不可遏制的运动节奏,机械地循环往复地自我发泄下去。要让处于在歇斯底里状态中的人“控制自己”,是完全没有用的。当人们“选择”了歇斯底里的方式时,他们就把自己排斥在正常交流之外了。普丽西娜现在直直地坐在床上,先发出一阵呜呜的喘息,接着便“啊,啊”地尖叫,到末了便是一声声“格儿格儿”的抽泣,之后又是喘息、尖叫,循环往复,声声不息。那声音既是饱受折磨的呻吟,又是凶狠的怒嚎,听起来令人心惊胆战。我曾经四次耳闻女人在歇斯底里发作时的叫声。一次是我母亲遭我父亲惨打的时候,一次是普丽西娜怀孕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另一个女人——真希望我能忘掉那时的情景,而这次又是普丽西娜再度发作。我转身面对克丽斯蒂安,心烦意乱地举起了双手。

这时,弗朗西斯·马娄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克丽斯蒂安对我说:“你出去,布拉德利,在楼下等着。”

我跑下了第一段楼梯,然后放慢速度,走完了第二段楼梯,来到客厅门口。客厅里是一片由褐色和藏青色混合而成的昏暗。这时候整个房子寂然无声,一切都归于平静了。我走进客厅,分开两脚站着,以便支撑身体,好不容易才喘了口气。

克丽斯蒂安走了进来。

“她安静下来了,”我问,“你用了什么法子?”

“我给了她一耳光。”

我说:“我觉得我要晕过去了。”我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

“布拉德!快,过来,喝点白兰地——”

“能不能给我几片饼干或别的东西?我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哦,或者是昨天吧。”

那一瞬间,我真的感到眩晕。那种极为怪异的特殊感觉就如同一个黑色祭坛的华盖,像熄灭烛火用的灭火盘一样向我头上低低地压下来。而就在白兰地、面包、饼干、奶酪、葡萄干蛋糕都有了的此刻,我也同时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哭起来了。我已经有许多许多年没有掉过泪了。这也真怪,谁也无法说清楚什么样的人掉泪最多。记得在《丛林故事》<a id="w4" href="#m4"><sup>[4]</sup></a>一书中,莫乌格力落泪的时候,群狼也都变得沮丧了。准确地说,是莫乌格力感到沮丧绝望,以为自己死到临头了,而群狼则因此被赋予好一点的品格,被美化抬高而不至于那么令人厌恶了。我双手握着盛有白兰地的玻璃杯,凝视着克丽斯蒂安,感到自己是热泪盈眶。这种感情静静的不可避免的宣泄使我得到了满足。这真是一个成就,也许一切泪水都是一种成就。哦,泪水是珍贵的礼品!

“布拉德,亲爱的,你别——”

“我痛恨暴力!”我说。

“随她一直叫下去是没有好处的。这样会使自己疲惫不堪。昨天她也那样叫喊了半个钟头。”

“好吧,行了,好吧——”

“哎,你这可怜虫!老实说,我已经尽力了。家里有一个近乎发疯的人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为了你我才这么做的,布拉德。”

我设法把一块奶酪吞下去,可是它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吃一块肥皂。不过白兰地还不错。看了克丽斯蒂安这短短一幕的表演,我心烦意乱,苦恼万分。将来的前景就是这样,没有任何希望。可是,刚才那些珍贵的泪水又该算什么呢?那些泪水是,也只能是,一种纯洁的喜悦之泪,预示着我的状况发生变化的一个奇迹。爱的狂喜组成了我的肉体,我的精神,我的所有细胞器官,我全部的体液,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我。透过温暖、晶莹和薄雾般的泪水,我两眼凝视着前方。我看见了朱莉安的面容,神情急切而渴望,像一个鸟形面具,悬在空中,又像是救世主,前来拯救荒漠洞窟中快要饿死的,几近疯狂的苦行僧。

“布拉德,怎么回事?你的样子十分异常,一定有什么心事。看上去你美极了,就像圣人什么的,又像某位神祇的画像,你又变得很年轻了——”

“你不会抛弃普丽西娜,对吗,克丽斯?”我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拭去泪水。

“有名堂!你注意到没有,布拉德?”

“什么?”

“你叫我克丽斯。”

“真的吗?就像过去一样。那么,你不会放弃她吧?我会付给你——”

“哎——呀,千万别在意钱的事!我会照料她的。我新换了一位医生,普丽西娜可以接受一种注射治疗。”

“太好了,朱莉安!”

“你说什么?”

我刚才大声地叫出了朱莉安的名字。想着朱莉安,我站起身:“克丽斯,请别介意,我必须走了。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做。”

“布拉德,请——哦,好吧,我不会留你,但我很想你能对我说点什么。”

“说什么?”

“哦,也就是说些你原谅了我,我们之间重归于好之类的话。你知道,过去我是很爱你的,布拉德。你把我的爱看成是某种毁灭性的力量、权力意志或别的什么东西,但实际上我想要的仅仅是拥有你、保住你。而且,我回到这里来千真万确是为了你。不在这儿时,我想你,并且意识到自己过去有多傻。当然,我并不是个异想天开的疯子。我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恢复,我们那时太年轻了。上帝呀,我们当时都很傻,在处理彼此的关系上竟是那样的笨。不过,我发现你身上有某种东西,扰得我不能安宁。我过去常常梦见我们和好如初。你明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我也一样。”我说。

“哦,上帝!那是一个个多么愉快的梦。接下来我总是要醒,总是要想起我们在怨恨中分手的情况,并且意识到而今只有伊文斯痴老的面孔伴在我的枕头旁边。几乎一直到他最后的日子,我和他还同睡一张床。哎呀,我对你说了伊文斯那可怜的老家伙一些坏话,我希望自己以后不说了。我一定给你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其实,我真的没有嫌弃伊文斯,没有恨他,或者希望他死,完全没有。我只是对他和他那个环境感到厌烦。我去那里的唯一目的就是挣钱。我不但画过画,搞过气功,算过命,甚至也制过陶器。天哪,我什么都干过。最后,实实在在得到的也只有钱。但我总认为还应该有另外一个世界,一个精神的世界。我揣想,它就在什么地方等着我前去。回到这里时我就只抱有一个希望,那就是我是在奔向家园,一个建在你心坎上的家园——”

“你都胡说了些什么呀,我真正要命的克丽斯蒂安?”

“哦,真的!但是,不管怎么样,你是知道的。突然之间,我觉得你向我敞开了心扉,完全敞开了——我能够径直进去,你的心扉上写着‘欢迎’——布拉德,说点让人高兴的话吧,求你了。说你已经原谅了我,说我们最终真的和解而又成为朋友了。”

“我当然原谅你,克丽斯蒂安,我们当然已经和解了。你也一定要原谅我,我不是一个有耐心的男人——”

“我当然原谅你!感谢上帝,我们终于又能够交谈了,我们能够谈谈过去是怎么回事,谈谈我们曾经是多么可怜的大傻瓜。我们可以使一切变得美好,把过去买回来,那不就是‘赎回’的含义所在吗?典当铺里所做的买卖就是那样。在我看到你为普丽西娜伤心流泪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重归于好是有希望的。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布拉德利·皮尔逊,只要我们敞开心扉坦诚相见,我们就会走到一起的——”

“克丽斯蒂安,亲爱的,听我说——”

“布拉德利,你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你是我的老公。我一直就是这么看你的,从来没有改变过。毕竟,我们在教堂举行过婚礼,还记得吗?我将我之身体及神圣的一切奉献于你,夫妻了一场。我们的内心一度是纯洁无瑕的。我们都希望对方幸福,我们真的关心对方,对吧?难道我们不关心吗?”

“也许吧,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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