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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关系变坏以后,我曾想我会变成一个愤世嫉俗者,永远不相信人间有善良真诚。为了钱,我嫁给了伊文斯。哎,不管怎样,事情确实是那样发生了。我从未抛弃他,他是握住我的手死去的。咳,这个可怜的老家伙。但是,现在我觉得过去的一切似乎都已经消失了。我回来找你,就是要对你说这个,要找到它,布拉德。现在我们都变得成熟些、聪明些了,并为我们过去的所作所为感到遗憾。那么,为什么不可以重温旧梦呢?”

“克丽斯,亲爱的,你现在有点迷糊了。”我说,“不过我还是很受感动的。”

“哎,布拉德利,你看上去真年轻,你还是那么天真单纯,像年轻人一样不谙世故。”

“我要走了,再见。”

“我们刚建立起新的关系,你不能走。我过去就想对你诉说这一切。可是我不能,因为你有点与众不同,有点内向。我不太能够对你作出恰当的判断。但是,现在你的一切,你的每一细微之处,都纤毫毕露地呈现在我面前了。我也同样向你展示了我的内心,这才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必须重新开始,再做一次结合的尝试,布拉德利,我们一定要做到。当然,你不必马上就作出决定。在空闲的时候,你可以冷静地考虑考虑。我们可以去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地方生活,你也可以不受任何干扰而继续进行你的工作。我们可以在法国或意大利买座房子,任何地方,只要你喜欢——”

“克丽斯——”

“瑞士。”

“不要瑞士,我不喜欢山区。”

“好吧,那——”

“你看,我必须得——”

“吻吻我,布拉德利。”

女人温柔时,她的脸是变化多端的,可以变得简直认不出来。眼前含情脉脉的克丽斯蒂安显得老了一些,眼睛、鼻子、嘴巴颇有弹性地挤成一团,整个脸看起来滑稽可笑,像一张动物的脸。她穿着一件开领的橙红色布连衣裙,脖子上戴着金项链。耀眼夺目的金项链下面的皮肤干燥而有斑点。克丽斯蒂安的头发是染过的,光滑闪亮,就像动物的皮毛。室内幽暗,透着寒冷的北方所特有的蓝靛色。在幽暗中,她看着我,脸上流露着谦卑的、与过去迥然不同的、恳求与懊悔般的温柔。她两手下垂,张开着向我伸过来。这个姿势带有那么点儿东方人向君主表示服从和忠诚的意味。我走上前去把克丽斯蒂安搂在怀里。

此时,我笑了。我搂着克丽斯蒂安,却没有吻她,只是一个劲地笑。越过她的肩头,我看到的是另外一张完全不同的幸福的脸。我清醒地搂着克丽斯蒂安,笑啊笑,接着,她也开始笑起来,还把额头在我的肩膀上蹭来蹭去。

这时,阿诺尔德走了进来。

我缓缓地放开了克丽斯蒂安,而她注视着阿诺尔德,依旧笑着,那副样子显得有些倦怠却几乎是心满意足的:“噢,亲爱的,我亲爱的——”

“我正要走。”我对阿诺尔德说。

就像一个在车站候车的人,阿诺尔德一进屋就立刻一声不吭地坐下了。他一副湿淋淋的样子(他的面色如淋湿了的白化病人),仿佛刚从雨中走过。他那灰白的头发因油汗而加深了颜色,他的脸发着光,鼻子像一枚涂了油的大头针似的直翘着。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因疲惫而更显苍白,如水一般冷漠。在阿诺尔德还来不及掩饰时,我已经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他对眼前情景的不快。

“布拉德利,亲爱的,你会再考虑一下,是吗?”

“再考虑一下什么?”

“哈,他太可笑了,竟然已经忘了!我刚刚才向布拉德利求婚,他却忘了!”

“克丽斯蒂安失去理智了。”我以一种友善的口吻对阿诺尔德说,“我刚才订购了你所有的书。”

“为什么?”阿诺尔德问,佯装出一副友好的心不在焉的样子,仍旧稳稳地坐着,而克丽斯蒂安则绕着房间踏着小步,旋转着,舞蹈着,独自咯咯地发笑。

“我想再考虑一下,我觉得自己以前对你不公平。事实上,是完全错怪你了。”

“你太谦虚了。”

“并非如此,我只想——与所有的人和睦相处——在这个时候——”

“是因为圣诞节吗?”阿诺尔德问。

“不,只是——我会读你写的书,阿诺尔德——我会那么做——谦逊而不带丝毫偏见——请相信这一点——请原谅我——所有的——缺点和——”

“布拉德利成了圣人了。”

“你没事吧,布拉德利?”

“瞧瞧他吧。我猜,他是脱胎换骨了!”

“我得走了——再见,再见了——还有——祝你们安好——安好——”我笨拙地向他俩挥手告别,避开克丽斯蒂安向我伸出的手,来到门边,然后摇摇摆摆地穿过狭小的走道,到了街上。天已渐近黄昏。这一天都发生了什么?

快走到街角时,我听到身后有人跑着追来。是弗朗西斯。

“布拉德利,我只想说——等一等,请等一下——我想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永远忠于她,我会——”

“忠于谁?”

“普丽西娜。”

“嗯,她怎么样了?”

“睡着了。”

“谢谢你对可怜的普丽西娜的帮助。”

“布拉德利,我想确定你没生我的气。”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千万别因为我说过的一切和我求你的一切而讨厌我。有些人会因为你把自己的不幸一古脑儿抛出来而讨厌你,我担心——”

“别放在心上。”

“还有,布拉德,我只想再说一句——我只想说——不论发生什么——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我停下来,注视着弗朗西斯。他傻笑着,咬住厚厚的下嘴唇,那双小眼睛偷偷地探询似的看着我。“在即将来临的——重大的——战斗中,”我说,“不管——结果如何——谢谢你,弗朗西斯·马娄。”

弗朗西斯看起来有些吃惊。我像行军礼一样作了个手势,便继续往前走,他又追了过来。

“我很喜欢你,布拉德。这你清楚。”

“走吧!”

“布拉德,能再给我点现金吗——我很抱歉打扰你,但克丽斯蒂安使我手头太紧——”

我给了他五英镑。

在每一天与其下一天之间作一划分,想必是这个星球上生活中意蕴最深远的特点之一。总而言之,它是一种仁慈的安排。我们并非注定永远忙碌不堪,而是通过给自己放放假以不断地恢复生气。我们是具有间歇性的生物。我们总是在达到小小的终点时倒下,又在小小的新起点上起来。我们那极易疲惫的意识分为若干不同的篇章,对于我们,每个明天世界都会显得大不一样。不论我们是否乐意,这都是事实。同样奇异的是,黑夜与睡眠匹配在一起,睡眠造就了夜的甜蜜形象,二者的相得益彰如此巧妙地满足了我们的需要。天使们一定会对我们这些有规律地从清醒坠入幻象出没的黑暗中的生灵感到惊讶,想知道我们那脆弱的自身怎能在这些哲学家都一直解释不清的差异中幸存下来。

第二天早晨——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早早醒来,思考着我目前的状况,要把它弄个一清二楚。当然我也知道我身上某些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我已经不再是昨天的我。我躺着,作自我测试,就像一个出了车祸折了手脚的人那样检验着自己。可以确定的是,我的心情依旧愉快,还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的脸好像蜜蜡一样在融化,幸福在上面荡漾开去,我的眼里也充盈着幸福。至于欲望,依旧巨大无比,它更像是肉体上的痛苦,更像是可以让一个人在角落里独自死去的东西。但我并没有沮丧。我起床,刮脸,仔细地穿戴,并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新面孔。我看上去是那么年轻,简直不可思议。然后我喝了点茶,走到起居室坐下,抄着手,望着窗外的那面墙壁。我像佛教徒打坐一样静静地坐着,体验着自我。

我的爱情初露端倪,它要求我必须拿出对策: 因为这初现的爱情常常是人生目标的开始,因此如何应对处理就变得极为重要。我知道从今天,或许是从今以后每一天,我将因朱莉安而忙碌。而就在昨天,这种必要性似乎还不明显。昨天所发生的一切,简言之,是我变得高尚了。虽然这并非由于我的功劳。能有昨天的这一切已经足矣。我恋爱了,爱的快乐使我的私欲化为乌有。我涤除了怨尤与仇恨,涤除了所有构成我那可怜自我的瞻前顾后的卑劣恐惧。朱莉安存在就已经足够了,哪怕她永远不能为我所拥有。我必须孤独地生活,孤独地去爱,而我能够做到这样,这个意识几乎把我变成了一个神。今天我的高尚丝毫未减,我的幻想丝毫未增,可我的意志却有点忙乱躁动了。当然我绝不能告诉朱莉安,当然爱所赋予的力量会很好地支持我默默地努力的。尽管如此,我仍然感到有一种新的需要,那就是做一些与朱莉安相关的事情。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自己也不知道有多久。或许我真有些神思恍惚。后来,电话铃响了。我立刻想到是朱莉安,我的心一下子爆发为漆黑一片。我奔向电话机,笨拙地拿起听筒却立刻又放下,如此反复了两次,才把听筒放到耳边。原来是格雷佩尔汉姆。他打电话来说由于他妻子生病,他手里多了一张格林德布恩艺术节的票,问我是否感兴趣。我不感兴趣!格林德布恩艺术节又怎样!婉言谢绝他之后,我打电话到诺丁山。弗朗西斯接了电话,告诉我普丽西娜今天早上比较平静,还同意去看心理医生。随后我又坐下,考虑是否该打个电话到伊灵去。当然不是和朱莉安说话,或许我应该打电话给蕾切尔?可要是朱莉安接了电话呢?

就在我为这种可能性进退两难之时,电话铃又响了。我的心又一次爆开了花。这次是蕾切尔。我们的对话如下:

“喂,布拉德利。是我,你不幸的老友。”

“蕾切尔,亲爱的——好啊——高兴极了——你——太高兴了——”

“你不会在早上这个时候就喝醉了吧?”

“几点了?”

“十一点半。”

“我以为才九点左右呢。”

“听到我不来找你,你该很高兴。”

“可我希望你能来。”

“不,我已经能保护自己了。纠缠老朋友令我大失身份——”

“可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是的,是的,是的。布拉德利,我不该开始——我很高兴你在家,我不会过分打扰你,我自己对付得了的。喂,布拉德利,阿诺尔德昨天在克丽斯蒂安那儿吗?”

“不在。”

“他在,我知道,不必介意。我的天,我不该开始——”

“蕾切尔——”

“什么?”

“怎么样——我是说——朱莉安今天怎么样?”

“噢,和往常差不多。”

“她不会——我是说碰巧——到我这儿来——来拿她的《哈姆雷特》,是吗?”

“不,看来今天她不想看《哈姆雷特》。她和一对年轻夫妇出去了,那对夫妇正要在花园的娱乐室里挖坑建一个谈心角。”

“一个什么?”

“一个谈心角。”

“哦,我知道了。告诉她——不,算了——”

“布拉德利,你真的——这意味着什么都不要紧——爱我,不是吗?”

“是的,当然。”

“请原谅我——黏黏糊糊的——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我会再打来——再见。”

我立刻就把蕾切尔抛到了脑后。我决定出去给朱莉安买一件礼物。我仍然感到不舒服,浑身虚弱无力,并一阵阵地发抖。想到要买礼物,就颤抖得更厉害了。买礼物完全就是一种公开的示爱方式。这确实必要。(如果你不想送给她一样礼物,那就证明你并不爱她。)我认为赠送礼物是打动心爱之人的一种方式。

我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行走的时候,便离开了家,一直走到牛津大街。爱,改变了整个世界。它把整条牛津街上的商店都变成了能够买到送给朱莉安的礼物的展区。我买了一个真皮钱包,一盒手绢,一个珐琅手镯,一个可爱的海绵包,一副有花边的手套,一套圆珠笔,一个钥匙串,还有三条围巾。接下来吃了一个三明治。回到家,把所有的礼物拿出来,同那套六册伦敦版的《莎士比亚全集》一起放在镶花木桌和桃花心木床头柜上,凝视着它们。我当然不能够一次就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朱莉安,那未免显得太不正常了。我会这次送一样,下次再送一样: 不管怎样,礼物都在这儿,而且都是朱莉安的了。我把其中一条围巾围在脖子上,肉体的欲望令我眩晕。我像在一座高高的楼上,只想纵身跳下。欲火煎熬着我,让我几乎失去知觉,我陷入了深深的痛苦。

电话铃响了。我摇摇摆摆走过去,说话时还喘着气。

“嗨,布拉德利。我是克丽斯。”

“嗨——克丽斯——你好,亲爱的。”

“我很高兴,今天你依旧称我克丽斯。”

“今天——是的——”

“你考虑过我的提议了吗?”

“什么提议?”

“瞧,布拉德利,你真会捉弄人。怎么样,我现在就能过来见你吗?”

“不行。”

“为什么?”

“我在跟人玩桥牌。”

“可你不会玩桥牌呀。”

“我在三十岁时学的,那时还没有你哪。我总得打发时间呀。”

“布拉德利,我什么时候能见你?这是急事?”

“我要去看普丽西娜——今天晚上——可能——”

“好吧,我等你。别忘了,一定来!”

“上帝保佑你,克丽斯。上帝保佑你,亲爱的,上帝保佑你。”

我坐在客厅里,就在电话旁,用手指头抚弄着朱莉安的围巾。因为围巾还在我手里,所以虽然它应该是属于朱莉安的,却像是她送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坐着,从起居室开着的门注视着那些摆在桌子上的朱莉安的东西。我在伦敦的低低的嘈杂声中聆听着房中的沉寂。时光逝去了。我静候着。成了你的奴隶,除了分分秒秒追随你的欲望,我还能做什么呢?对我来说,无所谓宝贵时光白白浪费,没有你的要求,我无事可做。

那天早上我竟有勇气离开我的房子,现在看来简直难以置信。试想,如果我出去时,朱莉安碰巧打来电话怎么办?朱莉安不会花一整天去挖一个谈心角的,不管那是怎么样一个东西。朱莉安肯定很快会来拿她的《哈姆雷特》。有这本书在我手里真是运气。过了一会儿,我走回起居室,拿起那本破旧的书,坐在哈特伯恩的扶手椅上翻看。我的眼皮发沉,整个物质世界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我等候着。

我并没有忘记,我就要开始撰写我生命中最伟大的书。我知道,击倒我的那位阴郁的爱神厄洛斯与另一位更神秘的神灵是一体的。如果我能保持沉默和清醒,我将被酬以力量。可当时写作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在纸上下意识地乱划。

电话铃响了。我冲了过去,撞上了桌子,把六册《莎士比亚全集》碰落到了地上。

“布拉德利,我是阿诺尔德。”

“我的天,是你啊。”

“出了什么事?”

“没事。”

“布拉德利,我听说——”

“现在几点了?”

“四点,我听说你今晚要来看普丽西娜。”

“是的。”

“嗯,我能在那之后见你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告诉你。”

“好吧。什么是谈心角?”

“什么?”

“什么是谈心角?”

“是房里一块凹陷的地方,你可以在里面放上垫子,在那儿坐着或是交谈。”

“它有什么意义呢?”

“没什么意义。”

“唉,阿诺尔德,阿诺尔德——”

“什么?”

“没什么。我会读你的书。我会喜欢上它们。一切都会大不一样。”

“你的僵脑筋也软化了吗?”

“再见,再见了——”

我回到起居室,从地上捡起莎士比亚的书,坐在扶手椅上,我在心里对朱莉安说,我将受苦,可你不会。我们不会互相伤害。你会令我痛苦,不可能不这样。但我不会让你如此。我将以苦为乐。(呵,天哪。)你的存在足以令我快乐,我快乐就只是因为你!我是多么骄傲啊,能与你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能够不时地、偶尔地见到你……

然而是怎样的不时、怎样的偶尔呢?朱莉安什么时候才会再与我联系?我该多久才与她联系呢?我已经决定了,如果朱莉安写信或打电话来,我就约她在几天后见面。一切都必须像往常一样。那早已彻底改变的世界必须完全保持原样。如同它的过去或将来那样,分毫不差。我不会有丝毫的草率莽撞,作出哪怕最微弱的暗示,也不会以任何细微的姿态背离过去的或将来的我。是的,我甚至可以推迟跟朱莉安的见面,而像一个圣人一样,把宝贵的、本该用来见面的时间用来冥想;这样,世界属于我,犹如它属于一个在深山修炼的圣人,既有所变化,却又保持着原样。圣人虽然有了一双敏锐的眼睛,看世情洞若观火,却仍旧在乡村过着平凡生活,他的头脑虽然充满神的智慧,可外表仍旧像一个农夫或税务员,我们要能做到这样,我们便能获救。

电话铃响了。我走到电话机旁。这次是朱莉安。

“布拉德利,你好,是我。”

我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一点声音。

“布拉德利——抱歉——是我——是朱莉安·巴芬。”

我说:“稍等一下好吗?”我捂住话筒,紧闭双眼,摸索着找椅子。我喘着粗气,努力地想控制自己的呼吸。过了一会儿我才说话,一边还咳了几声以掩饰激动:“对不起,水壶里的水刚烧开。”

“我很抱歉,打扰你了,布拉德利。我保证不当一个讨厌鬼,不会老是打电话或是上门来找你的。”

“根本就不是讨厌鬼。”

“我只是想知道是否能在你用完《哈姆雷特》后来取书。”

“当然可以。”

“不过一点不用着急——下两周任何时候都行。我目前并不用它。不过我又想到了几个问题。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把它们寄给你,你也可以把书寄给我。我不想妨碍你的工作。”

“在下一两周内——”

“或者下月。事实上我可能会到乡下去。我们学校仍在流行麻疹。”

“也许你可以在下星期某个时间来一下。”我说。

“好吧。星期四上午十点怎么样?”

“行啊。就这样好了。”

“非常感谢。我不耽误你了。我知道你很忙。再见,布拉德利,谢谢!”

“等一下,”我说。

朱莉安那边没了声音。

“朱莉安,”我说,“你今晚有空吗?”

邮政大厦顶楼的旋转餐厅转得十分缓慢。慢得犹如时针。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大英帝国狮威日衰的庄严写照。

那天晚上,当伦敦在我所深爱的人的脑后悄然移动时,它旋转得又有多快呢?它只是一个全然不动的,因思维静止而静止的,在没有时限的世界里所产生的“动”的幻觉吗?或者它像是一个陀螺,飞速旋转,直转到无形,却让我饱受离心力的折磨,被甩出钉在外墙上,如四肢摊开的小猫小狗一般被拉成十字形?

恋人不在身边时的相思之情,从来都是一个动人心弦的话题。其中清晰可见的是怏怏不乐的离愁别绪,当然肯定也蕴含着某些难以道尽的痛苦。然而,恋人的相聚就始终是备受赞美的欢歌吗?做得到吗?一个人在心爱之人的面前或许总是有点儿焦虑不安。正所谓天使们所喜爱的东西,大凡会令凡人颤抖。但这一点焦虑并不是什么坏事。它会促发激情辉耀这一时刻,使其充满着销魂的狂喜。

说实在的,那晚我在邮政大厦顶楼的旋转餐厅所体验的是一种令人目眩的快乐。我眼前仿佛一片灿烂星光流曳飞溅,令我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呼吸急促而艰难,却没有不舒服的感觉。我很满意自己还能够继续吸入氧气。一种悄然的,或者说一种表面上难以觉察的悸动,贯穿了我的整个躯体。我的双手在颤动,我的双脚疼痛并且颤抖,我的双膝处于那位希腊女诗人<a id="w5" href="#m5"><sup>[5]</sup></a>所描述的那种状态。这种非正常的状态最终在一种难以自已的眩晕感中达到顶峰,而这种感觉纯粹来自头脑中的幻象,那就是我高高地飘浮在大地之上,却又始终与大地相连。无论如何,这种眩晕都与身体的下面部分有关。

这些仅仅是身体的反应。它们很容易用文字来加以描述。但是,当心灵跳起狂野而优美的舞蹈不时与身体分而合,合而分时,如何才能描绘出心灵的这种销魂夺魄的狂喜呢?宇宙间每一缕光线都在向我证实,并使我相信,我的确来到了自己向往已久的目的地了。如果一个人置身其中的正是他想象的情景,那么幸福的梦幻就成了幸福经历的同一。(或许这正是幸福梦幻的含义?)我的意识在对这不敢奢望、令人快活的殊荣的体味中变得如痴如醉,而敏锐的目光,在星光迸发之间,如饥似渴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不放过任何一个细枝末节。我在这儿,你也在这儿,我们现在都在这儿。看到朱莉安在人群中穿行,仿佛一位女神徜徉凡间,那种隐秘的感觉令人飘飘然。要是一个人能意识到这些正在逝去的分分秒秒,甚至也包括两性鱼水之欢的时刻,是最充实、最美妙的时刻,就会感到一种快乐的平静,这是只有人类才享有的。

所有这一切,以及此后种种难以言传的、至浓至烈至高至深的幸福,都是那晚我与朱莉安一起坐在邮政大厦顶楼旋转餐厅时体验到的。我们交谈着,我们谈得是那么地情投意合,以至于谈话变成了一种心灵感应。事过之后我仍然能够一一详尽地描述那种种情形。夜色转浓,变成了墨蓝,但还不到深夜。伦敦建筑物的身影,其中有些被黄色的灯火点染得斑驳陆离,在朦胧发光的夜雾中悄然向前移动。阿尔伯特大厦,科学博物馆,中心车站,伦敦塔,圣保罗大教堂,节日大厦,议会厅,阿尔伯特纪念馆,这些我所珍视所热爱的神圣之所,其空中轮廓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那颗可爱而神秘的脑袋后面的背景行列中。只有皇家公园笼罩在黑暗里,在夜的深沉与寂静中变为黑黝黝的一片紫色。

人的头脑真是神秘难测的东西。哦,我们对他人心灵的无知,导致了令人苦恼的人际疏离,而我们有权独享的安慰只有我们各自心中的隐私。事实上,那天晚上我感触最深的是朱莉安的清纯,她几乎是透明的。在那些令人担忧的、标榜自我保护的种种狡诈欺骗盛行千百年后,世上居然还有那年轻人的纯真和未被污染的质朴存在。朱莉安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她与我在一起,并以一种我从未遇见过的坦诚与我交谈。但如果以为其中没有卖弄风情的成分,那实在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感觉迟钝。我们像天使一样交谈,不是模模糊糊如透过玻璃,而是清晰明澈如脸对着脸。不过,我要是就此说自己在演戏,那就是措辞不当了。我因居心叵测而浑身燥热。当我用双眼和思维抚摸、占有朱莉安时,当我微笑着,以一种激情和她觉察不到的温柔来回报她专注的凝望时,我觉得自己就要晕倒在地上,或者带着我清楚而她一无所知的恶念,奄奄一息了。

“布拉德利,我想它在摇晃。”

“不可能,我相信它在风中的确会有些摇晃。可今晚没有风。”

“可能起风了。”

“嗯,也许吧。是的,我想它是在摇。”我能说什么?一切都在摇晃。

当然,我只不过装模作样地在吃东西。我几乎没喝酒。酒在这里看来是一个完全无关的东西。是爱灌醉了我。朱莉安吃了不少,也喝了不少,对吃过的东西不加区别地大加赞赏。我们谈论景色,谈论她的大学,谈论她那麻疹流行的学校,谈论一个人要多久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一位诗人,谈论这本小说,那个剧院。我从来没有那样毫不拘束地和人交谈过。哦,这飘飘然的感觉多么美妙,哦,这悬空的感觉多么美妙!

“布拉德利,我希望我能懂得你关于《哈姆雷特》的那些泉涌般的思考。”

“忘了它吧。任何关于莎士比亚的高论都不值得推崇,这并不是因为莎士比亚太神圣,而恰恰因为他是个凡人。即使是最伟大的艺术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些废旧杂物罢了。”

“这么说,那些批评家都很愚蠢了?”

“无须什么理论来对此作出判断!一个人只需要尽可能地爱其所爱就行了。”

“就像你现在尽力想对我爸爸写的东西产生兴趣一样!”

“这要特殊得多。我觉得自己以前不够公正。他很有创造活力,故事讲得很精彩。故事也是艺术,这你懂。”

“他写的东西颇具匠心,但却像一个门钉一样死气沉沉。”

“你太年轻,太尖刻了。”

“很年轻,我的先生,但很真实。”

那一刻,我简直要五体投地了。而且,就作品思想性而言,我也认为朱莉安所见或许是对的。只是那天晚上我不想说什么苛刻的话。我大部分的心思都用在考虑我是否——而且如果可以的话,又怎样——在告别的时候吻她,因为我意识到我不能再多留她了。我们之间并未形成一种亲吻的习惯,朱莉安还是个孩子时就是这样。简单地说,我从未吻过朱莉安。从来没有。但今晚或许我会。

“布拉德利,你没听我讲话。”

朱莉安常常对我直呼其名。我却不能这样对待她。她没有名字。

“抱歉,亲爱的,你在说什么?”我的语气不知不觉地多了一点亲昵。这并未违反安全的原则。朱莉安会发现什么吗?当然不会,而我却体味到了愉悦。

“我需要看维特根斯坦的书吗?”

我想做的是在电梯下降时吻她,要是那时我们碰巧可以以此为我们的临时爱巢的话。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能,绝不能表露出丝毫对她的兴趣。出于那类具有迷人的自我主义、惯于凭冲劲行事的年轻人的思想方式,朱莉安会自然而然地认为,我是突然兴之所至要到邮政大厦去吃饭,而她碰巧打电话来,所以我碰巧约了她。

“不必。我不应该给你制造麻烦。”

“你认为我读不懂他写的东西?”

“是的。”

“真的,我读不懂吗?”

“是的,他从未想到过你。”

“什么?”

“我又在引用。别介意。”

“今晚我们全在用引语,不是吗?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似乎整个英国文学就像一锅热热的炖菜,不但塞满我的肚腹胃肠,而且还从我的耳朵里溢了出来。瞧,这个比喻多不文雅!噢,布拉德利,我们今晚在这儿过得真好。布拉德利,我真的觉得很开心!”

“好啊。”我付了账。这个夜晚直到现在都很完美,我不想作出任何渴望拖延时间的暗示来毁掉它,过分的殷勤会使此后的相处变成一种折磨。我也不愿见到朱莉安看表。

朱莉安看了一下表,说:“哎呀,我得马上走了。”

“我把你送到地铁站。”

我们乘电梯下楼。在电梯里我并没有吻朱莉安,也没邀请她跟我一道回我的公寓。我们顺着古奇大街一直走,我连碰一下朱莉安都没有,甚至连“不经意地”轻轻挨一挨都没有。自己怎么竟会舍得与她分手,我也感到奇怪。

在古奇街车站外面,我停了下来,无意中把朱莉安逼进了一个墙角,让她背靠着墙。我本想两手撑墙围住她,可始终没这样做。朱莉安抬起头,微笑地望着我,把她那浓密的长发向后甩了甩,她是如此自信,而且对我毫无戒心。朱莉安今天穿了件黑色的棉线衣,上面有黄色的曼陀罗图案,我想是印度风格的。她像个宫廷侍童似的站在那里,路灯的光芒照在她柔和而真诚的脸上,也照在脖子下面从V字形领口露出来的那片肌肤上,吃晚饭时,我是多么强烈地渴望伸过手去摸摸那地方。此时我还是方寸不乱,只是因为决定不了是否要吻朱莉安而感到苦恼。

“那么——好——,那么——”

“布拉德利,你真好,谢谢你,我今晚很开心。”

“噢,我完全忘了把《哈姆雷特》给你带来。”我当然没忘。

“没关系,我下次再来拿。晚安,布拉德利,再次感谢你。”

“好,让我看——”

“我得走了。”

“你不——我们要不要约定你来的时间——你不是说你有一些——我又老是在外面——或者我——你——”

“我会打电话给你。晚安,太谢谢你了。”

错过了就永远没机会了。于是我恰到好处地运用了某种小步舞的舞步,有意缓慢地移动,向着正要转身的朱莉安迈近了一点,右手轻轻握住她的左腕不让她动,然后靠近她,把我张得恰到好处的双唇印在了她的脸颊上。朱莉安应该能感觉到这个吻包含的深意。我站直了,有那么一刻,我们就这样凝视着对方。

朱莉安说:“布拉德利,如果我邀请,你愿意陪我去考文特花园看戏吗?”

“当然愿意。”何止是考文特花园,就是地狱我也会跟着去的。

“剧名是《玫瑰骑士》<a id="w6" href="#m6"><sup>[6]</sup></a>。下个星期三六点半在剧院大厅见。票很好,是塞普蒂穆斯·利奇买的,只是他不能去了。”

“塞普蒂穆斯·利奇是谁?”

“我新交的男友。晚安,布拉德利。”

朱莉安走了。我呆呆地站在路灯下,路人如鬼影一般地在我身旁匆匆来往。我此刻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刚才还平平安安,心满意足地享用了一顿美食,现在却一下子被秘密警察投进了监狱。

所以,第二天一醒来时,痛苦烦躁就不足为怪了。读者也许会认为我愚蠢得不可理喻,居然会看不出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再也不可能得到幸福了。但是,除非读者在读此书时正疯狂地恋爱着,否则他不可能了解这种感受。因为即使他曾经有过这种体验,也很可能已经宽厚地把它忘掉了。就像我说过的,这是精神症状的一种表现。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注到某一个人身上,余下的世界全无意义,没有思想,没有感觉,除了跟所爱的人有关的,其他一切都不存在,这算不算精神失常?至于被爱恋的那个人看起来什么样,或实质上是什么样都无所谓了。当然,有些人会狂热地迷恋别人不屑一顾的人。“她怎么会爱上那伙人的头儿?”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看到我们所敬重的人,被一些庸俗的,轻浮的,甚至是卑劣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时,我们会震惊。然而,即便崇拜的对象是一个杰出睿智而人人拱服的人物,这种一往情深的专注、排他性的崇拜也仍然是疯狂的表现。

我刚刚经历的就是这种疯狂的早期阶段。人人如此,虽然并非一成不变。它十有八九表现为一种自我迷失的假象。它可以走向极端,使人无视痛苦的恐惧,完全丧失时间概念(时间就是焦虑,就是恐惧)。对爱这一行为的体验本身,对已存在的所爱之人的魂牵梦绕就是这一阶段的结果。人世间的神秘天堂原本寓于对上帝的无尽冥想之中。只有上帝才有(或可能有,如果真有上帝的话)非同一般的特质而获得世人乐此不疲的崇拜。作为所谓的“万物之本”,他在世人眼中或许就已达到至高至远的完美。此外,他始终如一,亘古不变。而人们对凡人的崇拜是靠不住的,因为这取决于这种关系双方的对等,即使被爱的人不是比自己差不多年轻四十岁,即使她不是那么无动于衷,那也是靠不住的。

事实上,我在短短的两天中差不多经历了一部“恋爱史”的全部沧桑。(我说“几乎”是因为还有更多的事会接踵而至呢。)这部浓缩的历史在我的内心上演。第一天我简直是个圣人,感激让我变得热情,而且活力四射,以致整个内心洋溢着慈爱,我觉得受到了如此的恩宠与嘉奖,以致任何怨尤、任何受冤屈的记忆仿佛都化为乌有。我想四处去接触人们,去祝福他们,同他们分享我的幸福,告诉他们好消息,揭开那个秘密: 这整个世界原来为何是一个自由之邦,一个销魂夺魂的快乐之地,一个流溢着忘我的狂热之所。那一天,我甚至不想见朱莉安,不需要朱莉安,知道有朱莉安的存在我就心满意足了。可以说,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她。也许极度崇拜上帝的神秘主义者,在以为自己变成了上帝时会忘记上帝。

第二天,我开始需要朱莉安了。那是一种细腻温柔的磁力吸引,用“渴求”这个词来形容则太强了,它只是渴求的最初的温和流露。我的自我意识渐渐苏醒了。第一天对我来说,朱莉安无处不在。第二天她似乎存在于某处,是的,在某个不确定的地方。虽然还未到饥渴难耐的地步,可我感到需要她。这天,朱莉安不在我身边。我不由得起了玩玩花招、策划一次见面的念头。原本被过分强烈的爱情之光所遮蔽的未来,又现形了。展望,设想,希冀,都一一重生。但是欢乐与感激仍旧照耀着世界,使我对人对物都怀有一种温柔的关切。我不知道别人恋爱的第一阶段会持续多久,相信会比我的长得多,但肯定不会永无止境。我倒相信如果条件适宜,第二阶段也许会持久得多。(但还是不可能永远,爱情是历史,是辩证法,它必须是运动的。)就这样,我在几小时中就经历了别人几年才能全部经历的事。

犹如那天的时光一点一点地被剥蚀,第二天我的幸福感也随着肉体的紧迫感加剧而发生了变化,就像有磁力,或绳索、铁链,先是轻轻地牵动,而后拉紧,最后死死地拖拽着我。当然,肉体的欲望是从一开始就有的。但在此之前,尽管它存在于感性的知觉中,却融进了精神的抽象的光辉里。性爱是我们跟这世界之间重要的纽带,就其让灵肉获得最大满足的时刻而言,它绝不是什么苦差事。因为那时爱欲充满了一切,并使我们能够欣赏享受我们目之所及,手之所触的一切,与之融为一体。可是在其他时候它潜伏在身体里,像个祸根,随时可能演变成一种折磨和负担,不过也不会因此就被唾弃,我们有时也许还会热爱我们的绳索桎梏呢。直到朱莉安打电话给我时,我还处于深深的渴望和思念之中,但并不很难受。那时我就不该推迟见面的时间,我的愿望实在是太强烈了。跟朱莉安在一起的时候,我能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幸福。但是,我没料到,痛苦的深渊在等着我。

即使在我离开朱莉安回到公寓的时候,也只是有点昏昏然,有点受惊,有点受了伤害的感觉,但并没有狂乱,也没有叫喊。靠酒精获得的精神解脱似乎消失了。于是,我取出一瓶秘藏着预备应急的威士忌,没有掺任何饮料,喝了不少。然后又喝了雪利酒,还吃了些东西,用勺子舀着吃了点儿罐头咖喱鸡,那显然是弗朗西斯弄到家里来的。后来,我感到难受了,记忆中童年时代有过的那种难受,像是受到了羞辱。我决定不去多想,决定逃入梦乡。我知道我会睡得很好,而且我真的睡得很好,就像一艘疾行的船驶进压在地平线上的乌云,我很快就沉入了无意识的世界。

醒来时我神清气爽,微微有点头痛,而且明白自己已经彻底完蛋了。理智,这些日子它到哪儿去了?——它曾经躲闪,或是茫然,或是改头换面,或是被丢在一边——现在它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至少我现在能听到理智的声音了。)但它现在扮演的是个相当特殊的角色,而且肯定不是一个会安慰人的朋友的角色。不用说,理智没有告诉我某些逆耳的事实,比如朱莉安实际上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年轻女子,不值得我这样大动感情。它也没有进而指出我所陷入的将是一种以受嫉妒折磨为特色的痛苦境地。我还没有开始嫉妒,可嫉妒之心很快就会随之而来。理性的寒光只照亮一个事实,那就是我现在的情况糟透了。我想得到我根本无法得到的东西,这一欲望比我以前的任何一个欲望都更加强烈,不过它的突然迸发燃烧还没有将我立刻毁掉。

眼泪也干涸了。我躺在床上,经受着肉欲狂风暴雨般的侵袭。我扭动着,喘息着,呻吟着,像是在跟一个恶魔搏斗。而我碰过朱莉安、吻过朱莉安的这些事实膨胀成山一样的重担压在我身上。(很抱歉,用了这么些比喻。)我的嘴唇上留着对朱莉安的肌肤的感觉,这一点接触导致了幻象丛生。我真是个被诅咒、被唾弃的怪物,我怎么会吻了朱莉安的脸颊却不抱住她、爱抚她?我怎么会在那个时刻抑制住自己而没有跪在朱莉安脚下哀嚎?

我起了床,身体的某个地方极度的不舒服,这让我几乎没法穿衣服。我动手泡了茶,那气味却让我恶心。喝了点掺水的威士忌之后,更加难受。我站都站不稳,却在公寓里四处狂窜,在家具上摩来擦去,就像囚笼中的老虎不停地蹭擦着周围的铁栏杆,呻吟停止了,嘴里发出了嘶嘶声。我试图整理思绪为未来做些打算。我应该把自己杀死吗?我应该马上到帕塔拉去把自己关起来借酒浇愁吗?离开,离开,离开!可是,我思绪万千,镇定不下来。我所能做的只有想方设法熬过这痛苦的分分秒秒。

我说过,我尚未萌发嫉妒之心。嫉妒,说到底,是一种理智的练习或游戏。而我的爱情极其完美圆满,没有容纳理智的空间。可以说,理智似乎只是站在一边,高举火把,照耀着爱的丰碑,它还无法在其中有所作为。直到接下来的那一天,也就是第四天,(我想先描述一下那天的情形。)我才开始想到朱莉安只有二十岁,正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我有勇气心怀嫉妒地猜测她在哪里?她在谈恋爱吗?是的,我有勇气猜测,这是绝对无法避免的。此时此刻,朱莉安就完全有可能在某个地方躺在某个人的怀抱里。当然,我本该从一开始就清楚这一切的,这都是多么显而易见的事啊。可那时候,这些似乎与我无关,丝毫不会触动我这个圣人。那时的朱莉安只是随着不确定的思绪的涌起出现在我心里的。可现在这一切突然间与我联系得这样紧密,就像一枚烧红的织衣针刺在了我的肝脏上。(我这是从哪里学到的如此骇人的比喻?)

在所有的罪孽中,嫉妒是最不受人意志控制的,它既是最丑恶的行为之一,又是最可原谅的行为之一。事实上,若以嫉妒的为恶的性质而论,它也许是最可宽恕的罪行。就连对恋人们的山盟海誓报以讪笑的宙斯,也定然会对他们为爱而受的痛苦和由此而生的恶毒加以宽容。有位法国人说过,嫉妒随爱而生,却未必随爱而死。<a id="w7" href="#m7"><sup>[7]</sup></a>我不能断定这是否正确,我宁可以为有嫉妒则必有爱,要是嫉妒在爱情似乎终止时出现,往往说明这爱并没有真正结束。(我想这不只是个论断。)嫉妒确实是爱情在某些阶段的衡量标准,虽说我自己的情况不尽然如此。嫉妒也会(这也许能证实法国人的说法)排他性地滋长的,用“滋长”一词来描述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它就像癌症,侵蚀其寄生的基础,一点一点地耗尽这一基础。(然后自己也死掉。)当然了,也可以换个比方,嫉妒就是爱,是爱的知觉,爱的幻想,只不过它被痛苦变得阴郁晦暗,以一种被仇恨扭曲了的丑恶面目出现罢了。

嫉妒心最令人难受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会使人产生一种感觉,那就是自我的一部分被永远剥离开了,被偷走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朱莉安这事让我体会到了这一点,开始还模模糊糊,后来越来越清晰。这还并非仅仅是求之而不得的疯狂的渴望,而是一种粗粝的被钝刀切割般的折磨。我是注定了要追随朱莉安的,即使是遭到她弃绝也罢。这被拒绝的过程将是多么漫长、多么难熬啊;无论朱莉安到哪里,诱惑总是存在。既然朱莉安能够跟我在一起,那她同样能够投向其他人的怀抱,这种事可是无止境的。在朱莉安与别人亲吻、爱抚的卧室里,我会像个令人憎恶的魔鬼一样赖着不走。她会跟我仇恨的人携手并肩,跟嘲弄我的人相亲相爱,跟羞辱我的人卿卿我我,而每一次我的灵魂都会在场,隐而不露,却只能无声地痛哭。我所经受的是一种让我中毒,还要将我整个吞噬掉的折磨。我感觉到,这种折磨将永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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