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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人能从恋爱中恢复常态的想法,在被定义(至少是被我定义)为恋爱状态的那种情形之下肯定是不可能实现的。再者,人们也并非总是能够恢复常态的。诸如此类我原本想要的一些普通的安慰话当时必定是一秒钟也没有在我焦急如焚的脑子里出现过。正如我之前说过的,我所知道的只是我彻底完蛋了。尽管此刻我要提及,后来有些事情让我看到了一点希望,但当时的情形真是没有丝毫光明,没有一点慰藉。现在将这些写出来并加以“升华”(可笑的说法),当然毫无问题。然而当时我始终认为这就是我的宿命,是……那同一种力量作用的……结果。受这种力量支配就不得不生活在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感觉中,即便利剑穿心,饱受痛苦折磨,说到底也是我应该承受的。

还是说点实在的吧。我很快就认清自己是不能“离开”的。我不能跑到乡下去,我得再见到朱莉安才行。我必须捱过这些苦日子,直到在考文特花园约会的那一天。我很想马上打个电话要她来见我,但无论如何我也得把这一诱人的想法抛开。当然,我不会让自己沦落到疯狂的地步——独自承受而不要使生活整个陷入混乱,才是较好的办法。沉默虽说令人很不是味,而且丝毫起不了安慰人的作用,却是此时唯一能做的。

那天上午的情形我不想再过多描述了。(不过,还是要提及一点,哈特伯恩打过电话来,我立刻挂上了。)上午过了一半时,弗朗西斯·马娄来了。

他跟着我进了起居室,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盯着我。我坐下来,搓揉着自己的眼睛和眉毛,呼吸显得很沉重。

“怎么了,布拉德?”

“没什么。”

“嘿,那儿有瓶威士忌,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个。你藏得可真严哪。我可以喝点吗?”

“可以。”

“你呢?”

“也喝点。”

弗朗西斯把一只杯子塞到我手里。“你病了?”

“是的。”

“到底怎么了?”

喝了些威士忌,我有点噎着了。我觉得十分难受,分不清是身体还是心灵的痛苦。

“布拉德,我们等了你一晚上。”

“为什么?在哪里?”

“你说过,你要去看普丽西娜。”

“哦,普丽西娜,是的。”我已经完全彻底地忘了她的存在。

“我们给你这儿打过电话。”

“我出去吃饭了。”

“你忘了这事儿?”

“对。”

“阿诺尔德在那儿一直呆到十一点过。他想见你,跟你谈点事儿。他很认真的。”

“普丽西娜怎么样?”

“还是那样。克丽斯蒂安问你同不同意给普丽西娜做电击疗法。”

“好的,可以。”

“你的意思是同意了?你要知道,那会损坏脑细胞的。”

“那就最好不要做。”

“另一方面——”

“我该去看她的。”我想着,大声说了出来。但我知道,自己就是没法去见普丽西娜。我自己一点精神都没有,拿什么去鼓励别人。我不能让那个可怜的人看到我现在的状态。她自己也急需恢复理智。

“普丽西娜说,她全听你的。”

电击。那是对大脑的重创。他们说,就像砰砰砰击打收音机让它响起来一样。我必须振作起来。普丽西娜。

“我们一定要——好好谈谈这事——”我说。

“布拉德,怎么了?”

“没什么。破坏脑细胞。”

“你病了?”

“是的。”

“什么病?”

“我恋爱了。”

“哦,”弗朗西斯说,“跟谁?”

“朱莉安。”

我原本并没打算告诉弗朗西斯,却是因为普丽西娜一事触动了我。对她遭遇的怜悯,以及比关心更甚的一种备受打击和重创的感觉促成了我的这一冲动。

弗朗西斯听到我的事表现冷静。我认为这正是接受这个事实的恰当方式。

“噢,情形不妙吧?我是指你的病。”

“是的。”

“你告诉她了吗?”

“别傻了,”我说,“我五十八岁了,她才二十岁。”

“这有什么,”弗朗西斯说,“爱情从来与岁数无关,这一点人人都明白。我能再喝点吗?”

“你不懂,”我说,“我没法——在那个——年轻姑娘面前——表白我的这种——感情,那会吓着她的。我无法想象与她发生那种关系——”

“我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行,”弗朗西斯说,“虽说这个想法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儿。”

“别这么说——这是一个道德问题,一个关乎一切的问题。她不可能对我——差不多是一个老头子的人——产生什么感情。这会让她恶心。她一定会再也不想见我了。”

“瞧瞧,这么多假设。这跟道德嘛,也许有关,尽管我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世上一切都在发生变化,尤其是最近这些日子。不过,你会满足于一次又一次跟她见面而又对此只字不提吗?”

“不,当然不。”

“那就对了。抱歉,我的头脑比较简单。你试过就此撒手吗?”

“很显然,你从没恋爱过。”

“可实际上我恋爱过,很可怕。而且,总是处于绝望之中。我的爱甚至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你不会告诉我——”

“我无法自拔。我陷进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我真是被网住了。”

“那就割开绳子,逃之夭夭。去西班牙或其他什么地方。”

“我不能。星期三我还要见她,我们要去看戏。啊,我的天哪。”

“如果你甘愿受苦,那就是你的事儿了。”弗朗西斯说着又给自己斟上了威士忌。“但你如果想解脱,我要是你就会向她坦白一切。放松一点,把事情看淡些,这会帮助你恢复。闷在心里只会更糟。写信告诉她吧。你是个专门写东西的家伙,写出来会让你心情舒畅的。”

“那只会让她恶心。”

“你可以轻描淡写。”

“沉默才能保持我的尊严和力量。”

“沉默?”弗朗西斯说道,“沉默已经被你打破了。”

好一个未卜先知者,事情真是这样的。

“当然,我不会说出去。”弗朗西斯说,“但你究竟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你本不打算这样做的,你会后悔的,也许还会为了这事恨我。但是,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别恨我。你太狂乱了,是你那不可抑制的冲动,驱使你告诉我的。这迟早也会驱使你向她表白的。”

“决不会。”

“别把事情搞得这么严重。与其说她会感到厌恶,还不如说这更有可能让她发笑。”

“发笑?”

“年轻人不会对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感情太认真的。她会挺感动,但会觉得这是可笑的头脑发热。她会觉得有趣,会给迷住。这也会给她的生活加点佐料。”

“啊,滚出去,”我说,“滚出去。”

“布拉德,你生我气了。别这样,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不是我的错。”

“出去。”

“布拉德,那普丽西娜怎么办呢?”

“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我托付给你安排。”

“你会不会去看她?”

“会的,会的,再过些时候。告诉她,我爱她。”

弗朗西斯走到了门口,我仍然坐在那里揉眼睛。由于关切和焦虑,他那张有趣的熊脸皱成一团,这让他突然显得很像他姐姐,像她在我们昔日客厅暗蓝色光线下温柔地望着我时的样子,那时候她已经变得有些荒唐而不可理喻了。

“布拉德,你为什么不把普丽西娜当回事?”

“什么意思?”

“让她成为你的生命线。全力去帮助她,把这当成正事,那就会让你忘掉这些事了。”

“你根本就不明白这是什么事!”

“那么就去做另一件事,努力去赢得她。为什么不呢?”

“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不能跟朱莉安干脆风流一番?那对她没有害处的。”

“你这个无耻的家伙。哦,我怎么会告诉你,怎么会?我一定是疯了。”

“哪儿的话,我会守口如瓶的。好了,好了,我走了。”

弗朗西斯·马娄走后,我在房间里暴跳不已。唉,为什么,唉,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打破沉默!我把自己仅有的宝藏展示于人,而且那人还是个傻瓜。我倒不担心弗朗西斯会出卖我,而是某些更可怕的东西加重了我的痛苦。在跟命运下的这盘棋中,我也许已经走错了致命的一步。

后来,我坐下来开始思考弗朗西斯跟我说的话,至少我考虑了其中的一些。而关于普丽西娜的,我倒一点都没想。

亲爱的布拉德利:

最近,我陷入了可怕的混乱,我觉得有必要把一切都跟你摊牌。也许你不会太感意外: 我疯狂地爱上了克丽斯蒂安!我想象得出,你嘲笑这个宣言时的冷漠态度。“坠入爱河?在你这把年纪?真是!”我了解你对“浪漫”是多么的不屑一顾。这是我们之间长期以来的一个重大分歧。让我告诉你吧,我此刻的感受可不是什么甜蜜的美梦,也与多愁善感的发作无关。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沮丧过,也从来没有面对过比这更可怕的现实。布拉德利,这是实实在在的事,我感到害怕。我被一种力量彻底打倒了。我猜,你根本不相信世上有这种力量。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我现在很狂热?我去了好几个场合都希望碰到你,向你解释,让你看到已经发生的事儿。不过,写信也许才是比较好的途径。不管怎么说,这是第一点。我真正跌入了爱河,这是一个可怕的经历。真想不到啊,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彻底变了,里里外外都变了,就像生活在某种神话中,失去了个性,变作了他人。顺便说一句,我确信,作为一个作家的我已经被完全改变了。这些事情之间都有联系,彼此势必会相互影响的。不管还会发生什么,其结果是它们肯定能让我今后写出更好、更有分量的东西。天哪,我感到真为难,难啊,难!不知你能否领会这一切?

这里我要谈谈第二点。两个女人,一个是我所热爱的,另一个是我绝不会抛弃的。我当然在乎蕾切尔,但遗憾的是,对人产生厌倦的事时有发生。我们的婚姻虽然还维持着,可已经完全倦怠了,耗干了,恐怕已经永远丧失了活力。我此刻看得很清楚,我们之间不可能再出现死灰复燃的奇迹了。有时我不得不四处寻觅一份真爱,而我对蕾切尔的感情早已是一种习惯了,差不多是装出来的。但无论如何,我会保持跟她的关系,会保持跟她们两人的关系,因为我必须这样做,放弃任何一个对我来说都无异于死亡,所以该怎样就怎样吧,那样事情就简单清楚多了。如果说,我这是脚踏两只船,那就脚踏两只船吧。其他人也是这么做的。感谢上帝,我还能应付。蕾切尔似乎有所察觉(但此事令人崩溃的真相,她全然不知),不过,我还没跟她挑明。从感情上来说,我觉得我能够两个都爱。(为什么人们非要认为,自己的爱十分有限而拒不分而施之呢?)这样做,只在开头会比较困难,往后,习惯会让一切风平浪静,我会守着她们俩,爱着她们俩。我知道你会觉得我这些话令人厌恶(事实上,你很容易对事物产生厌恶感),但是,请你别怀疑我对待此事的清醒和纯真,这不是什么浪漫的或“乌七八糟”的事。事情于我并不轻松,但我就认为它是必须要做的。

第三点是关于你的。你会以怎样的方式介入此事?其实你一直都不是局外人。我倒是希望你漠不关心,可事实上你有利用价值,请原谅我这无情的直截了当。也许你现在能够明白我所说的“难”和“纯洁”之类的话了吧?直说吧,我必须要得到你的帮助。过去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都心知肚明。我们是老朋友,也是宿敌,但我想更大程度上是朋友,或者说是有点仇气的朋友,而不是有点交情的敌人。这个你懂。你跟这两个女人都有关系。如果用简单粗俗的方式表达的话,那就是: 我想要你放开一个,并且去安慰另一个。蕾切尔很喜欢你,我知道。不过,我不想过问最近或某一时期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不是个爱吃醋的男人,蕾切尔许多时候——当然尤其是最近——得忍受很多折磨。在她将要面对无法避免的痛苦时,我想,你可以做她强大的后盾。对蕾切尔来说,有个可以听她抱怨我的种种不是的朋友是件好事。我需要你立即去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告诉她我跟克丽斯蒂安的事。由你去说,从心理学角度讲是再好不过的,那样还可以给以后的事作一个准备。告诉她“这次事情是认真的”,不像以往的逢场作戏。把有关“脚踏两只船”等等的话也说给她听。跟她实说,既要让她了解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也要让她明白事情尚可补救而不致糟到无法收拾。这件事白纸黑字地道出来是挺难听,但是我认为,由于爱情的力量,此时的我已经是心如铁石,不可改变的了。相信如果你去坦率地跟蕾切尔谈谈(我以为越快越好,今天或明天),她也会马上面对现实的。当然,你和蕾切尔之间也会因此而建立起特别亲密的关系。至于你是否很乐意这样,我就不追问了。

至于克丽斯蒂安方面,也有个与你有关的问题。尽管我当然已经有所暗示,但还没有谈到克丽斯蒂安的感受。啊,她很爱我。过去短短的几天里,发生了很多事,这也许是我一生之中的多事之秋。你上次见到克丽斯蒂安时,她跟你说的只不过是些高度兴奋时的玩笑话,我认为你应该明白。她是个如此活泼快乐、温柔多情的女人,而且她对你还有些旧情难忘。克丽斯蒂安现在想从你那儿得到的,是一种对我所描述的那种格局的认可,一种最终的和解,以及了结宿怨并作出保证,这些可真是难以定名,但我想你不会拒绝。还有你也不会拒绝的是,她同我一起生活的同时你仍旧是她的朋友。我还想加上一点,克丽斯蒂安是一个审慎多虑的人,她对蕾切尔的权利以及她能否“挺过来”都极为关切。我希望你在这方面也能给予一些保证。蕾切尔也是很坚强的。她们俩真是卓越不凡的女人哪。布拉德利,这些你都能明白吗?我是又喜又怕却又意志坚定,真是百感交集啊!我不知道是否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了。

这封信我会派专人送给你。我并不急于见你,但是很快就会跟你面谈的,今天晚些时候或是明天。你肯定会去看望普丽西娜,我们就在那时见吧。你不必等见了我之后再跟蕾切尔谈,尽早谈好了。不过,我希望你见了我之后再单独跟克丽斯蒂安见面。上帝啊,这是合情合理的吧?这是一封求助信,而它会满足你的虚荣心。这次你占了上风。请千万鼎力相助,看在我们友谊的分上。

阿诺尔德

又及: 此外,如果你厌恶这一切,请看在上帝的分上,至少予以宽容,别为此让我受苦受难。我的话听起来有条有理,可我内心实是极度狂乱不安。我非常不愿意伤害蕾切尔。不到事情变得明朗一点,求你别跑去惊扰克丽斯蒂安。如果你不能像我要求的那样,平静地跟蕾切尔谈,你也别去找她。抱歉!万分抱歉!

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了这封不寻常的信。如果早一点收到,它就会激起我各种强烈的感受了。可爱情能让人对外界事物麻木不仁。这封信我只看了一遍就放在一边,丢在脑后了,感觉上跟看一张干洗店账单没什么差别。唯一不同的是,它更让我感到没法去看望普丽西娜了。我去了一家鲜花店,开了一张支票,让他们每天给普丽西娜送去鲜花。

我不打算叙述后来几天我是怎么熬过的,精神的孤独凄凉只可意会难以言传。我时时瞪大双眼呆坐,内心如劫后一片废墟。与此同时,随着星期三的临近,又有一种可怕的兴奋感日渐上升。一想到要和朱莉安幽会,就欣喜若狂,跟我在邮政大厦之时的感觉一样。那时想得很单纯,现在却是负罪感与宿命感兼而有之。在某种程度上,它让我一想到自己,就想到孤独、野蛮、极端、粗俗和冷酷……然而,星期三,又能和朱莉安在一起了。

不用说,我还得接电话。万一是朱莉安打过来的呢!每次电话铃一响我就像遭到一次严重的电击。有克丽斯蒂安打来的,也有阿诺尔德打来的,但我都立刻放下听筒,随他们怎么想。阿诺尔德和弗朗西斯都来按过门铃,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我看见了他们,但没让他们进来。他们是否也看到了我,我也不管。弗朗西斯留了一张纸条,上面说,普丽西娜接受了电击治疗,情况好多了。蕾切尔来访,我躲开了,后来她打来电话,颇有点生气的口吻。我简短地说了几句,告诉她等会儿我再打给她,便挂了电话。时间就这样给打发过去了。我也试着给朱莉安写了几封信: 亲爱的朱莉安,最近我思绪如麻,心情糟透了。我觉得必须向你敞开心扉,诉说一切。亲爱的朱莉安,我必须离开伦敦,很抱歉不能如约在星期三和你见面。最亲爱的朱莉安,我爱你。噢,我亲爱的,我是多么痛苦。不过,这些信我都撕成了碎片,它们只能做我私下的自我表白。在漫长的万般磨难的痛苦之后,终于等来了思念中的星期三。

朱莉安挽着我的胳膊,此前,我却没想过去挽着她。也许由于兴奋,也许出于无意,她时不时地紧贴着挤压着我。皇家剧院的门厅人多且很嘈杂,刚刚从暮色中走出来的人们聚集到了这灯火辉煌的热闹所在。我和朱莉安在人群中穿行。朱莉安穿了一件长长的红色丝裙,上面有新潮设计的蓝色郁金香图案。她的头发,从我初次看到她时起,就一直是不动声色地精心打理过的,梳成了颇为别致的头盔式发型,发丝平顺而细长,像深色金属丝一般发出暗暗的柔和的光亮。她快乐地四处张望,发出愉快的笑声。我却感到一种病态的、混合着快乐的欲望之苦,仿佛被一把刀子从上到下割开了一般。我还觉得恐惧,人群令我害怕。我们进了观众席,朱莉安拉着我找到了座位。位置在正厅前排中间,人们纷纷站起来让我俩过去。我讨厌这样。我也不喜欢剧场。那里总是嗡嗡着一片低低的然而却很热烈的谈话声,那是有教养的观众们自鸣得意的“八卦秀”,他们在等待开演的时刻进行着自己的表演: 空虚对着空虚说,虚荣对着虚荣讲。此时开始传来乐池里乐队调弦的声音,那可怕的声音让人有说不出来的难受。

这不是我对音乐的感觉问题。我并不是个音盲,尽管这种时候我要是个音盲也许更好一些。音乐能感动我,能震撼吸引我,也能折磨我。可以说这时演奏的音乐听起来像在用一种人们勉强能懂的语言念咒,急促含混令人恐惧,让人疑心大祸即将临头。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我甚至是有意识地听音乐,让紊乱的激情把自己弄得头晕目眩,还想象自己在进行一种伟大的亲身体验。艺术真正的快感是一道冰冷的烈火。我并不否认,有那么一些人,尽管他们的人数比那些自成风格的专家所说的还要微乎其微,能从这些混为一团的声音中感受到一种纯净的、由数学般精确所带来的乐趣。而我所能够说的是,“音乐”于我不过是放纵个人幻想的一个机会,是宣泄混乱的炽热情感的一种方式,是化身乐音而听得见的我思想的垃圾。

朱莉安不再抓住我的胳膊,而是用她的右手臂贴住我的左手臂,斜靠着我。我僵直地坐着,感受着这种肌肤相触的美妙。同时,我小心地挪动左脚,靠向她的右脚,这样两只鞋挨到了一块,但又没有压挤的感觉。这种做法如同是秘密委派自己的随从去收买情人的随从一样。我呼吸急促,但愿喘气声不被人听见。乐队还在演奏着它那杂乱的疯鸟之哀歌。我觉得偌大一个歌剧院顿时化为一片空无,似乎只有我的胃还在那里,欲望的巨大伤痕贯穿其间。我惶恐不安,无法确定这种恐惧是精神上的,还是身体上的,只觉得很快我就要失控,想高声喊叫,想呕吐,想晕过去。朱莉安的手臂一直稳稳地轻轻地压在我的手臂上。我能闻到她丝绸衣裙上清爽的气味。我轻轻地,轻轻地蹭她的脚,像在触摸一个光滑的鸡蛋壳。

一片柔和纷乱的红色和金色在我眼前晃动,然后像布莱克<a id="w8" href="#m8"><sup>[8]</sup></a>笔下描写的那样,开始慢慢地旋转,旋转: 原来那是一个巨大的圣诞节装饰彩球,它闪烁着明亮的光辉,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在这个暗玫瑰色大球的中心处,我和朱莉安悬挂在半空,打着旋儿,一股如飘忽的羽毛般并渐渐减弱的力把我们卷在一起。我们的头顶上是湛蓝的天空,一片星光灿烂。一群半裸的妇女手举着红红的火把环绕在我们四周。我的头着火了,脚也着火了,由于努力保持静止不动,我的双膝不住地颤抖。我好像身处一个金红色的丛林,处处可闻猿猴的喋喋絮语和鸟雀的鸣叫。一道甜美的声音像利剑刺破天空,冲进了我那红色的伤痕,变为痛苦。我成了那痛苦之剑,成了那痛苦。我又像身处竞技场,无数鬼脸围住我点头,在那里,那道德之声宣告了我的死亡。我将死于这刺耳的鸟鸣,葬身在一堆天鹅绒中,然后被镀上一层金色,最后被打得稀烂。

“布拉德利,你怎么啦?”

“噢,没什么”

“你根本没听。”

“你在说话吗?”

“我在问,你知不知道这个故事。”

“什么故事?”

“《玫瑰骑士》。”

“我不知道。”

“那,快点,你最好先读读节目单。”

“不,你讲给我听。”

“那好吧。其实,情节非常简单,这是关于青年奥克塔维恩的故事。玛歇琳爱上了奥克塔维恩,他们成了一对鸳鸯。可玛歇琳比奥克塔维恩年龄大得多,因此玛歇琳担心会失去他,因为终有一天,奥克塔维恩会爱上一个和他年龄般配的女孩。”

“他们多大?”

“我想奥克塔维恩大约二十岁,而玛歇琳大约三十。”

“三十?”

“我想是的,年龄是大了点。玛歇琳意识到,奥克塔维恩只把她当母亲般对待,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能长久的。故事开始时,他俩躺在床上,当然,能和奥克塔维恩在一起,玛歇琳很幸福,但同时她也感觉悲伤,因为她知道,肯定会失去他的,还有——”

“别说了。”

“你不想往下听吗?”

“是的,不想。”

正在这时,响起了一阵掌声,这掌声由弱变强,越来越响,像干涸的大海那令人心烦的喧嚣,像暴风雨中的隆隆雷鸣。

乐队指挥举起了手中的指挥棒。星星消失了,红色的火把暗淡了,可怕的全场寂静缓缓降临。一片死寂,一片漆黑。随即,一股甜蜜而令人心悸的痛楚伴随着一阵风穿过黑暗袭来。我紧闭双眼,埋下了头,我能把这新异的甜蜜感觉转化为纯洁的爱情之河吗?抑或还是会被它毁灭,窒息,肢解,丢尽脸面呢?很快,几乎是立刻,我便感到释然,泪水不由自主地淌下。这泪,它曾经流过后来再也没流过,此时此刻回来了,这一本能的回归是上天对我的祝福。在眼泪畅快流淌的同时,我的四肢也悄悄地放松了。或许我能一直哭个痛快,我是能承受的。我并不去聆听音乐,只是体验它。心中的渴望随着我的泪水自由地流淌,泪水湿透了我的背心。此刻我是这样轻松地和朱莉安一起凌空而起,我们像两只鹰,或是一对天使,在被烈焰刺破的夜空拍打着翅膀,盘旋飞翔。我只想知道,低声喊叫是否不被允许,我是否应该在那时低声抽泣。

帷幕突然拉开,露出一张巨大的双人床,挂着圈状的血红色布幔,这使我暂时得到了安慰,想起了卡尔帕乔<a id="w9" href="#m9"><sup>[9]</sup></a>的《圣乌尔苏拉之梦》,我甚至在心里默念着“卡尔帕乔”,像是在念护身咒。很快这些给人以安慰的景象消失了,即便是“卡尔帕乔”也不能拯救我了。有两个女人紧紧相拥在靠前台类似沙发的东西上,而不是在床上。(我猜,其中一位在扮演一青年男子。)她们唱起歌来了。

两个女人的歌声是世上最甜中带苦的那一种;是所有的嗓音中最具强大穿透力和丰富得可怕的表现力的,然而最令人不满意的那一种: 二重唱甚至比独唱还糟糕两倍。(也许男声是最糟的,我不太肯定。)两人完全用声音来交流。那声音高旋低回,呼应着缠绕着,交织成一个令人颤抖的银色囚笼,甜美得近乎猥亵。我不知道她们唱的是哪国语言,歌词怎么也听不清。似乎也不需要歌词,因为那不是词句,而是人类言语熔铸而成的精粹,是纯粹意义上的歌,一种鄙俗却华丽得要命的东西。毫无疑问,那女人哭的是她将不可避免地失去她年轻的情人,而那可爱的青年争辩着,可是他的心并不因此而受束缚。一切都变为一种直截了当的、诱人的,但又让人心碎的口蜜腹剑。噢,上帝,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我意识到我呻吟了一声,因为坐在我另一侧的男子转过头来,盯着我看,我这才发现他的存在。这时,我的胃一阵痉挛,口里迅速冒出一股苦涩味,我立刻朝着朱莉安咕哝了一声“对不起”,随即便站起身来。听到这一排末端座位发出轻微却令人尴尬的响声,其他六个人急忙站起来,让我过去。我跌跌撞撞慌乱地离开,在阶梯上还滑了几步。那让人恐惧的无情的甜蜜声音用它那魔爪依然抓牢我的双肩。我沿着“出口”的灯光标识挣扎着来到外面明亮、空旷、意想不到的安静的门厅。我急促地走着,真的快要吐出来了。

挑选一个合适的呕吐地点,往往事关重大,因为它涉及个人品格问题,处理不当,则会在本已丢脸的呕吐之外更增添新的折磨。吐在地毯上?不行。吐到桌子上?也不行。更不能吐到女主人的裙子上。我不愿在皇家剧院附近呕吐,也不想留在那里。强忍住来到一条破败无人的街上,迎面扑来黄昏时分刺鼻呛人的气味。剧院的门柱,在我身后泛着黄白色的光,在眼前这破败环境的映衬下,仿佛是一座宫殿废墟的残垣断壁,又仿佛是想象或魔术幻景中缥缈宫殿的柱廊。旁边是进口水果市场那绿白色有拱顶的走道,像是出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我拐过一个弯,见一格子窗前层层叠叠堆了许多箱子,里面装了上千个桃子,我小心在意地用一只手抓住窗格,身体往前微倾,哇啦哇啦地吐了。

呕吐真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完全不由自主。其来势之迅猛,有如翻江倒海,始料不及。身体作出的反应突然,坚决,异乎寻常,人无法抗拒,只能就范。呕吐的使然是受一种与地球引力相反的巨大力量作用的结果,这一事实使人更加感到自身是受着外力的控制和震撼的。听说有人喜欢呕吐,虽然我不能苟同,但可略为想象一二。呕吐时有种成就感。如果不能和胃抗争,而成为其附庸,随其所欲,也是一种满足。至于呕吐之后的解脱感则又当别论。

我靠在那儿呆了一会儿,看着一地污秽,感觉到自己那张被泪水润湿的脸被微风吹得冷冷的。我还记得我的一腔痛苦,被严严地包裹在蜜糖之中。看来痛失所爱不可避免。我已经从朱莉安那儿获得过体验了,个中滋味难以言说。疲惫不堪、被击败的我,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我唯一的感觉便是她的存在。这种情况既不能给我带来特别的欢愉,也不能令我获得精神解脱,如果要对此加以精确定性分类的话,只能说我不过仅仅把她这个人抓到了手中罢了。

我意识到有人站在一旁,是朱莉安。“现在感觉怎么样,布拉德利?”

我从她身边走开,掏出手帕,仔细地擦擦嘴,试着用唾液清洁口腔。

我沿着一条放满笼子的走廊向前走去。我像是身陷囹圄,像是被关在集中营里。有一面墙上挂满了装着红红的胡萝卜的透明口袋,它们像一张张笑脸,又像一个个猴子屁股,讥讽地看着我。我小心均匀地呼吸,用手轻轻地揉着肚子,看它是否已经恢复正常。我折进了一条灯光通明的连拱走廊,一股烂莴苣的气味刺激着我的胃,我屏着呼吸,匆匆走过去。这时才有一种虚脱的感觉,好像已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就像一头再也跑不动的牡鹿,只得向追逐它的猎狗低头。我感到自己就像遭到惩罚的猎人亚克托安,变成了牡鹿,正被它的狗群围困、吞食。<a id="w10" href="#m10"><sup>[10]</sup></a>

朱莉安跟在我身后,听得见她走在发黏的铺道上啪嗒作响的脚步声。我身上每一处地方都感觉到她的存在。

“布拉德利,想喝杯咖啡吗?那边有一个咖啡座。”

“不喝。”

“那,找个地方坐坐。”

“没地方可坐。”

有两辆满载着乳白色纸箱的货车停放着,纸箱里装着黑樱桃。我们从两车之间穿过,来到一块空地。天越来越黑,华灯初上,灯光突显出菜市场那坚实而又简练的军事建筑的外形,它像个弹药库,或是十八世纪的简陋营房。此时,这里静寂无声,肃穆如修道院。对面是已经荒废的依尼哥·琼斯教堂,可以看见它东面的门廊。在朱莉安刚才提到的咖啡座的远远的尽头,乱七八糟地挤满了各种手推车和窝棚。黄昏时分幽暗的灯光——灯光本身就似乎是浑浊污秽的——映出了粗大的柱子,几个没精打采的生意人,一大堆卖不出去的蔬菜和几只裂口的纸板箱。这幅情景就像贺加斯<a id="w11" href="#m11"><sup>[11]</sup></a>笔下破破烂烂的意大利小镇。

在黑魆魆的门廊尽头,朱莉安坐在一根柱子的基座上,我坐在她的另一侧,或者说,在门柱凸出部位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近地挨着她。我能够感觉到在我脚下、屁股下以及背后全是伦敦那又厚又浓的污泥浊水和垃圾脏物。透过斜射过来的暗淡光线,在朱莉安拉起她的丝裙时,我看见了里面的紧身裤袜,衬着雪白肌肤,呈灰蓝色,那双我曾小心用脚蹭过的鞋也现出了蓝色。

“可怜的布拉德利。”朱莉安说。

“很抱歉。”

“是因为那讨厌的音乐吗?”

“不是,是因为你。对不起。”

很久很久,仿佛有几百年,我俩都沉默不语。我叹了一口气,斜靠在柱头上,眼泪又一次悄悄地、柔柔地盈满眼眶,淌了下来。我凝视着朱莉安那双蓝色的鞋。

朱莉安问:“怎么是因为我?”

“我非常爱你。不过,请不要为此而担心。”

朱莉安吹了声口哨。不,用口哨这个词还无法形容朱莉安当时发出的声音。她若有所思地,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朱莉安说道:“我早已猜到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一边用我那双湿润的手搓着脸颊,摸着嘴唇。

“从你上周吻我的神态看出的。”

“噢,真的吗?实在抱歉。我觉得我该回家了。明天我就离开伦敦。万分抱歉,今晚让你扫兴了。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的不文明行为,希望没弄脏你漂亮的衣服。晚安!”我站起身来,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一片虚空,但还能走。这种感觉,先是肉体上的,接着就变成精神上的了。我开始朝亨利叶塔大街方向走去。

朱莉安抢先一步,站到我跟前。她满脸狐疑,热切地望着我。“别走,布拉德利,过来再坐坐,就一会儿。”她挽着我的胳膊说。

我猛然抽出胳膊,对她说道:“这可不是小女孩玩游戏。”我俩面对面盯着对方。

“回来,我求求你。”

我走回去,又坐下来,用手蒙住脸。接着,我感觉到朱莉安的手试图穿过我的臂弯,要搂住我。我再次把她推开。我当时很坚决也很暴躁,就像是恨她,甚至恨到可以杀了她似的。

“布拉德利,别这样。求你和我说说话。”

“别想来碰我!”我吼道。

“好,我不碰。但是,你得开口说话呀。”

“没什么好说的。我曾经发誓决不说出我的心事,可是我却说了。我也不必来强调这事实在太过分,想来你已经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明天我就做我早该做的事,离开。我不准备向你坦露我的感情,以满足你女孩子的虚荣心。”

“布拉德利,听我说,听我说,我不是个能言善辩之人。但是——你看,你刚把这一切透露给我,就想逃走,这不公平。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我是不公平,”我答道,“我只想活下去。我敢肯定,你的好奇心想得到满足是自然的。虽然出于礼貌,我也不能过分粗鲁,但老实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在乎你的感觉什么的。这也许是我做过的最糟糕的事。但事已至此,再去追究已经毫无意义,不管你能从中得到何种满足。”

“你不想和我谈谈你的爱吗?”

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我很清楚答案。“不,全毁了,我以前总是不断地想象我如何向你谈论我的爱,但那是梦幻世界。在现实生活中我无法和你谈论这一话题。现实世界拒绝这种爱情。它不应该是罪过,甚至也并非是——荒唐。这会儿我觉得很冷——口渴。你还想要什么?要我赞美你的眼睛吗?”

“难道告诉了我,你爱我——你的爱就——就寿终正寝了吗?”

“当然并非如此。但爱情无言,它——它不——它已不再能用言语表达了。我将带走我的爱,让爱随我一起生活。在向你表白之前,我曾无数次幻想我正在向你倾诉,而现在舌头却不听使唤了。”

“我——布拉德利,别走——我得——,噢,帮帮我——找个合适的字眼——这很重要——而且关系到我——你——你说起话来简直就是旁若无人。”

“是这样,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我说,“你只不过是我的梦中之物罢了。”

“不对,我是实实在在的。我听得见你说话,我可以感觉到痛苦。”

“痛苦?你?”我笑了两声站起来,又要往前走。这次,朱莉安坐着没有起身,我刚往前迈了一两步,她就用双手抓住了我的一只手。我俯身望着她的脸,意欲抽出我的手,但大脑和手之间信息传递中断了,手不听使唤。我就这样站着,看着,她那张焦急万分的脸似乎变得坚定、成熟了许多。她盯着我,目光并不温柔,眉头紧锁,眯缝着双眼,双唇微启,鼻子皱了起来,表情中带着几分挑剔和疑问。她然后说道:“坐下吧。”我坐了下来,她松开了手。

我俩对视着。“布拉德利,你不能走。”

“看来也只好这样。你知道吗?你这样真残忍。”

“这不是残忍。有件事我必须弄明白,你说你只关心你自己,那么好吧,我也只关心我自己。是你先这样做的。一旦你打定主意,就不能停下来。在这场游戏中,你我是享受同等权利的合作伙伴。”

“希望你在这场游戏中玩得高兴。想必是要玩得满爪子都是血才算满意。这样,你今晚躺在床上便有好事情想想了。”

“别对我这么粗暴,布拉德利。这不是我的错,我没有请你爱上我,做梦也没想过。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你开始那样注意我?”

“听我说,朱莉安,”我说,“对两情相悦的人来说,进行这样的回忆是甜蜜的,但若是对一个单相思的人而言,这事就失去魅力了。我不幸爱上你,并不意味着我蒙上了双眼,不了解你是怎样一个人。你是一个幼稚的,没有多少教养的,在许多方面都还很愚蠢的小姑娘。我并不打算因为羞于启齿而纵容你的愚蠢。你一定觉得这事好玩,我敢说这件事让你很得意。不过,你必须尽量懂事一点,严肃冷静一点,别再在这事上纠缠。你不能把此事当作玩意儿一般过把瘾,你的好奇心、虚荣心一概不能得到满足。相信你不像我,能对此事缄口不语。虽然我无权要求你别对此事津津乐道,但我还是求你不要那样。”

过了一会儿,朱莉安才说:“你似乎一点也不了解我,你肯定爱的是我吗?”

“够了。我相信你对此有决定权。但我必须要求你放过我,别再这样残忍地不恰当地追问下去了。”

又停顿了片刻,朱莉安说:“那么你明天就走?去哪儿?”

“国外。”

“那我该怎么办?把今晚发生的事锁起来?忘掉它吗?”

“对。”

“你认为这可能吗?”

“你完全懂我的意思。”

“我懂。需要多久你才能从你所说的那种不幸的迷恋中解脱出来呢?”

“我没有用‘迷恋’这个词。”

“假如我说,你就是想同我上床,那又怎么样呢?”

“那就算你说了呗。”

“你不会在乎我的想法,是不是?”

“现在不。”

“难道就因为你将你的爱情带入现实世界,从而就破坏了它的梦幻般的乐趣吗?”

我起身站起来。这一次很容易就离开了她。我走得很快,恍惚中见她腿一动,那身红蓝相间的郁金香丝裙一下子就荡开了。她像斯巴达女子一样迈着大步,铮亮的蓝色皮鞋闪着光亮。她伸出手臂又一次拦住我。我俩停在一辆装载白色纸箱的货车旁。一种怪怪的、难以辨明的气味混合着可怕的联想,一窝蜂地钻进了我的头脑。我靠着货车的后板,呻吟着。

“布拉德利,可以摸摸你吗?”

“不行,请走开。行行好,走吧!”

“布拉德利,你搅得我心烦意乱。你必须让我说出来,我也想弄明白我自己是怎么回事。你不想——”

“我知道这事让你恶心。”

“你说你不在乎我。你的确不在乎我!”

“这该死的什么味?纸箱里面装了什么呀?”

“草莓。”

“草莓!”就是能够勾起青春幻想的和转瞬即逝的狂喜的那股香味儿。

“你说你爱我,可你压根儿对我没兴趣。”

“才不是呢。再见,请走吧。”

“显然,你根本不认为我会回报你的感情。”

“才不是呢。你说什么?”

“我说也许我会回报你的感情!”

“别傻了!”我说,“你又孩子气了。”有几只鸽子,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在我们的脚边走来走去。我呆呆地望着这些鸽子。

“你甚至连我的感受都没有想象或猜想过,那你的爱一定是非常——那个词是什么?——噢,唯我主义的。”

“说对了,”我说,“我是唯我主义。必须这样,这是我自个玩的一场单人游戏。”

“那你就不该告诉我。”

“我俩对此已经达成了协议。”

“但是,你就不想了解我的感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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