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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皮
亲爱的布拉德利老兄:
谢谢你的来信。我不知道朱莉安现在何处,(千真万确!)我想她在朋友家里吧。我见过阿诺尔德,而他对整个事件付之一笑!我恐怕有点不明白,你当时为什么那么感到受了刺激。(老实说,当初真让我乐坏了好一阵呀!)不错,朱莉安这姑娘魅力十足,颇吸引眼球。但是,她不会把你看作叔叔一类人或爱在少女身上花钱的老色迷吗?总之,我感到莫名其妙。阿诺尔德说,你把朱莉安带到海边去度假,后来当你变得有点儿不规矩的时候,她就逃走了。不管怎样,这只是阿诺尔德的一面之词。我想,结果好一切才好。古人云: Honi soit qui mal y pense。<a id="w8" href="#m8"><sup>[8]</sup></a>常言道,无风不起浪嘛。这样的箴言不少呢。但愿你此时此刻已经稍微有点儿平静了。请一定来看我。我上次给你打电话时,就知道你在家里,因为我透过大厅门上的玻璃把你看得一清二楚。(我得告诉你,那块玻璃多明亮啊,尤其是当客厅的门大开着的时候!)我想你还在雇用弗朗西斯吧(当然,我是不需要他的),他简直被你迷住了。所以难怪你会以为人人都是如此!请读下文。
布拉德,这些话是我专门对你讲的(这是这封信最重要的部分)。从某个角度说,我真希望我刚回来时没有碰上阿诺尔德。我喜欢阿诺尔德,我对他感到有点好奇,他常常引得我发笑(而我这个人又喜欢别人逗乐)。但是,我认为他不过是颗开心果而已——可让人散心罢了,并不是我的目标。我回来是来找你的。(你知道这个吗?)而且,我现在仍然在等着你。我可是一心一意在追求你呀,你知道,我从来就没有放弃过你。从某种深层意义上讲,你比阿诺尔德更有趣。因此,我们为什么不重归于好呢?如果你需要安慰,我会给你安慰的。以前我就给你讲过,我可是个非常聪明、非常富裕、非常富有吸引力的寡妇。追求我的人可真不少。对此,布拉德,你是怎么想的呢?你清楚,那两句“海枯石烂心不变,生生死死到白头”的婚誓套语并非是无意义的东西。明天再给你打电话。保重,布拉德老兄,深深地爱着你!
克丽斯
上述关于“等待”的那段描述让人以为好几个星期已经过去了。事实上,只是四天而已,漫长得像四年一样。
据我观察,靠文字生存,以写作为生的人总是迷信文字交流的魔力。我把给朱莉安的信誊写了三份: 一份寄到伊灵巴芬家,一份寄到她的培训学院,一份寄到她的学校。我无法肯定朱莉安是否会收到其中一封。但是,写信以及把信投进邮筒对我的痛苦是一种安慰。
葬礼后的一天,哈特伯恩来电话详细地向我解释了他为何没能参加葬礼。噢,我忘了,早些时候哈特伯恩曾在电话上向弗朗西斯口授了一段致普丽西娜的悼词。我的医生也来电话说,我常服的那种安眠药上了禁药的名单。
第三天晚上蕾切尔露面了。当然每次门铃一响,我总是在恐惧与希望的煎熬中冲去开门的。有两次是克丽斯蒂安(我自然不会让她进来),一次是瑞格比来找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开门出去,他俩在院子里谈了一会儿。)第四次就是蕾切尔。我透过玻璃看到是她,便开了门。
在寓所里看到蕾切尔就像乘时光机器做了一次可怕的旅行。四下里弥散着记忆的气息,像是东西腐烂的气味。我觉得痛苦,害怕,本能地抵制着。她那张宽圆苍白的脸我是非常熟悉的,但那种熟悉又有着梦境中的那般朦胧模糊。我仿佛看见母亲穿着寿衣站在我面前。
蕾切尔兴奋地昂着头走进来,一脸的自信也许是装出来的,不过,那样子近乎洋洋得意。她在我身边大步走着,看也不看我。双手插在花呢外套的衣兜里,外套上有一层蛛网般密布的细雨浸润的痕迹。她是有目的而来的,修饰得很漂亮,我则退缩不前,不予理会。她摘下羊毛帽,脱掉外套,轻轻地抖了一抖,然后把它们挂在门厅里。我们在起居室里坐了下来,傍晚昏黄冰冷的光线笼罩着房间。
“朱莉安在哪儿?”
蕾切尔把她的短裙抚平,齐齐地拉到膝盖处,说道:“布拉德利,我想对你说,我对普丽西娜的死感到很难过。”
“朱莉安在哪儿?”
“难道你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会回来的。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布拉德利,你这个可怜的老家伙!”蕾切尔随即发出一串咳嗽似的神经质的笑声。
“她在哪里?”
“她在度假。她现在的去向我不清楚,真的不清楚。这是你给她的信。我还没开封呢。”
我接过信。情感热烈的信还没拆封就被退了回来,这粉碎了我的无数幻想。原以为如果朱莉安读了我的信,这事就会有转机的。可如今一切像落叶般死气沉沉地被风刮回来,打在了我身上。
“呵,蕾切尔,告诉我她在哪儿?”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和她断了联系。布拉德利,就此打住吧。考虑考虑你的尊严或者其他什么事情吧。你看上去糟透了,活像有一百岁。你至少该刮刮胡子了。这件事全是你的想象在作怪。”
“当朱莉安说爱我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认为的。”
“朱莉安只是个孩子。与其说最近这件事与你有关,还不如说跟阿诺尔德和我的关系更大。你如果是作家,你就该对人性有所认识。当然,此事就其行为本身来讲是‘严重的’,但人的行为动机是复杂的。朱莉安崇拜我们,只是她喜欢时不时地做出些叛逆的举动。可以说,我和阿诺尔德是相当专制的家长,而朱莉安仅仅是个孩子。她一只手推开我们,却用另一只手把我们往回拽。她想让自己相信,她享有自由,同时她也想引起我们对她的关注,她需要有人管她骂她。她利用外人来烦扰我们,这不是第一次。一年前,她自以为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的一位老师。当然,那位老师年纪没你这么大,但他是有妇之夫,还有四个孩子。朱莉安用‘民主党人’的方式向我们挑衅。我们熟知如何应付。事情结束得很圆满。你不过是另一个受害者。”
“蕾切尔,”我说道,“你说的是另一个人,你说的不是朱莉安,不是我的朱莉安。”
“你的朱莉安是童话。亲爱的布拉德利,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她不喜欢你,但是年轻女孩的感情是混乱的。”
“你不是在对我讲话。显然,你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生活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我在恋爱,我——”
“你认为,你这么郑重其事地吐出的这些字眼,真有什么魔力吗?”
“是的,我这样认为。这一切都发生在另一个空间——”
“这是疯狂,布拉德利。只有疯子才相信真有与世隔绝的空间。一塌糊涂,布拉德利,这简直是一塌糊涂。我发誓,我的确是出于一片好心才对你讲这些话的。”
“爱就是一种确定,也许是唯一的一种。”
“爱不过是一种心态——”
“一种真诚的心态。”
“噢,布拉德利,别说了。最近你的生活不如意,你的脑子也不大清醒。对普丽西娜的死,我深感遗憾。”
“普丽西娜!唉!”
“你一定不要过分责备自己呀。”
“我没有——”
“弗朗西斯是在哪里发现普丽西娜的?他发现时,普丽西娜躺在哪里?”
“我不清楚。”
“你是说你没过问?”
“没有。我想她是躺在床上的。”
“我本想了解——所有的细节——我想——只是设想那一幕的情景——你没有看到她的尸体吗?”
“没有。”
“难道你不用去辨认她吗?”
“不用。”
“那么一定有其他人去。”
“罗杰。”
“辨认尸体,看死人,多恶心的事。但愿我不会——”
“阿诺尔德一定是把朱莉安囚在某个地方了,我知道他会这样干的。”
“布拉德利,说真的,你仿佛是生活在某种文学幻景里。而世上的事,甚至那些可怕的事比你想象中的要乏味得多,也复杂得多。”
“阿诺尔德以前曾经把朱莉安锁在她的房间里。”
“他从未这样干过。小女孩总爱编故事。”
“你真不知道朱莉安在哪儿?”
“真不知道。”
“她为什么不来封信?”
“她不善于写信,一贯不爱写。无论如何,你得给她点时间。她终会写的。或许这封信很难下笔。”
“蕾切尔,你不懂我的心,你不了解我是怎样的人,你不明白我的处境。你总是认为自己对事情有绝对的把握,也确信你对自己和别人的心思了如指掌。在你看来,事物是一成不变的,过去是什么样,现在还是那个样。自打有了这个世界,它就不曾改变。因此,这就是为什么你刚才说的那番话纯属废话,它于我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一连串急促不清的音节而已。可朱莉安能领会,她和我有共同语言。因为我们彼此相爱。”
“亲爱的布拉德利,请现实一点——”
“这就是现实。噢,天哪,要是朱莉安死了——”
“别犯傻。你真让我恶心。”
“蕾切尔,她没死,对吗?”
“是的,她当然没死!好好看看你自己。你真是荒唐至极,竟然在这里编闹剧,当着我的面,编所有人的故事!几周前你热烈地吻我,和我睡觉,现在却指望我相信你在短短四天时间里对我的女儿产生了一种终生不渝的爱情。看来,你是想让我相信这点,想让我同情你啰!你简直不可理喻!本以为尊严、理智,或者常人都有的友善可以阻止你这种放肆,现在看来全不顶用。我们睡过觉,你总还记得吧?”
从某种意义上讲,事实是,我确实想不起来了。对蕾切尔的说法,我记不起任何相关的细节。此刻的记忆是一片让人战栗的阴云。蕾切尔是我的老朋友,也是常客,但我对跟她做过些什么却相当模糊。因为朱莉安的出现耗尽了最有意义的那部分生命,我有恍如隔世之感。我想解释这一点。
“是的,我确实——记得——但是似乎——自从朱莉安——一切都——被切断肢解了一般——而过去的早已经过去——不再有任何意义——过去只是——我很抱歉,这话听起来有点不近人情,可恋爱中的人任何时候都需要讲真话——我能体会,你会觉得——遭到了背叛——你会憎恨背叛——”
“憎恨?老天爷,我才不会呢。我不过是为你感到遗憾。事过境迁,说它遗憾也罢,无聊的消磨时间也罢,回想起来还真有点伤感。总之,令人沮丧,绝望,或许还感到幻灭。真是可笑,我以前把你当作一个睿智而强有力的男人,认为你能帮助我。当你滔滔不绝,满口永恒的友谊时,我还为之而深深感动。那个时候,你似乎话中有话。你还记得你谈论过永恒的友谊吗?”
“不。”
“你真的记不得了吗?真是奇怪!恐怕你神经出了毛病吧?我俩私通的事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我们没有私通过。”
“噢,得了得了,我承认时间太短,也干得笨头笨脑的,听上去难以置信。也难怪朱莉安不相信了。”
“你告诉了朱莉安?”
“是的。难道你没想过我可能这么做?哦,不过,你当然早已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告诉了——”
“恐怕我也对阿诺尔德直言相告了。又不是只有你才花心呢。在任何情况下,我跟我丈夫讲话都是无需谨慎的。谁和已婚男女打交道,谁就得冒这点险。”
“你什么时候告诉朱莉安的——什么时候——?”
“噢,前不久。阿诺尔德光临你的爱巢时,顺便把我给朱莉安的信也带去了。我在信上都告诉她了。”
“呵,天哪——她肯定是读了那封信——之后——”
“阿诺尔德认为这封信可以作为说服她的理由。他考虑事情向来细致周到。他料到朱莉安看信之后至少会跑回来向我求证。”
“你对朱莉安说了些什么?”
“当她果真回来了,我得说——”
“你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
“不过是发生的一切罢了。比如你似乎爱上我了,你开始狂热地吻我,然后我们一起上了床。尽管那事不那么成功,但你却发誓永远忠于我,诸如此类。还有后来阿诺尔德来了,你来不及穿袜子就冲了出去。以及你为朱莉安买了双靴子——”
“噢,老天——你告诉她——那一切——”
“嗯,为什么不呢?事情确实发生了,不是吗?你不否认,是吧?事情与你有关,不是吗?它已经成为你的一部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要隐瞒可不能。”
“噢,天——”
“显然你想把一切都忘了。可是布拉德利,一个人得为他的所作所为负责。他的过去就是他的一部分。你不能钻进一个虚幻的世界,命令生活从昨天开始而把自己的过去一笔抹掉。不管你爱得有多深,你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改头换面成为一个新人。你那样的爱是幻想,你口口声声说的‘肯定’其实是虚无缥缈的,就像药物造成的幻觉。”
“不,不是,绝对不是。”
“不管怎么说,一切都结束了,也没造成什么伤害。你不必太担忧,也不必后悔,朱莉安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她还是有点理智的。说实话,你不必把年轻女孩的感情太当真。亲爱的布拉德利,你还没有失掉你那价值不菲的珍珠,很快你就会对它的可贵大加赞赏,这会比你想象的要快得多。你也很快就会为自己的解脱舒心地叹一口气了。朱莉安是个平凡的女孩。她不成熟,完全不成熟,幼稚得像个小娃娃。当然她的感情总是到处泛滥,至于谁是这些感情的接受者并不重要。这正是生命中最反复无常的阶段。在这种种狂热中没有任何稳定、持久或深刻的东西。近两三年她多次疯狂地陷入感情漩涡。我的好人,你真以为你会成为小女孩激情的焦点吗?怎么可能呢?像朱莉安这样的女孩在选定自己的意中人以前会爱上成百个男人。我过去就是那样的。噢,布拉德利,醒醒吧。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回到现实里来吧。”
“朱莉安是径直来找你的吗?”
“我想是吧。阿诺尔德回家后没多久,她就到了——”
“她说了些什么?”
“别装出李尔王那副样子——”
“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她还能说什么?换成别人又能说些什么?她像个疯子一样嚎啕大哭,而且——”
“天哪,天哪。”
“她要我把一切重述一遍,不漏一个细节,要我发誓所讲的一切都是真的。然后她就相信了。”
“可是她说了些什么呢?你记不得她说的原话吗?”
“她说‘要是早些时候知道就好了’。我觉得她话里有话。”
“她不了解。事情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你那样说是撒谎。你用的那些字眼,它们暗示了某种莫须有的事情。你暗示——”
“抱歉!我不知道你指望我用什么字眼!我倒觉得我用的字眼相当贴切。”
“她不可能理解到——”
“我想她理解了,布拉德利。很遗憾,我认为她确实理解了。”
“你说她当时哭起来了。”
“唉,歇斯底里,像个要上绞架的孩子。可她一贯是把哭泣当成一种享受。”
“你怎么能够告诉她?怎么能够——但是,她一定知道事情不是这个样子,并不是这个样子——”
“哼,我认为就是这个样子!”
“你怎么会那样告诉她?”
“是阿诺尔德的主意。说实话,那时我也觉得我没必要再瞒着什么了。我认为一个小小的震动对朱莉安恢复理智——”
“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阿诺尔德叫你来的吗?”
“不,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有必要把朱莉安的情况告诉你。”
“可你还什么都没对我说呢!”
“关于你们俩的——嗯,想必你已经猜到了——结束了。”
“不!”
“别这么嚷嚷。我来找你,尽管你并不当回事,可我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呀!要是能帮上什么忙,我一定会帮。”
“我得见朱莉安,我必须见她。我得找到她,我得向她解释——”
“既然一切都已经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我来的目的便是收拾残局了。从你接到阿诺尔德的电话到我们家来那天起,我就有种感觉: 你有些无知,不谙世事,看问题总是有偏差。可是,我敢说我是有心帮你的,可是爱莫能助。我确实想帮你。我知道你有强烈的感情需求,知道你是一个十分孤独的人。也许,我当初不应该管你的闲事,可那时我认为自己处境很好,可以帮帮你。我过得挺好,这是人们的臆断,我甚至傻乎乎地以为你也有同样的看法。我的意思是,我原以为你知道,我和阿诺尔德是多么恩爱,我们的日子过得有多么甜蜜。也许我应该说得更明白些。并非我误导了你,而是在某种程度上我听任你误导你自己,对此我很抱歉。当人们需要你时,你必须谨慎地对待他们。我就是太大意了。你也知道这恐怕就是已婚男女偶尔做的不公平的事情之一。他们要么去安慰他人,要么从他人那里寻求安慰,然后径直奔回家把一切都告诉给自己的伴侣。我从未骗过阿诺尔德,他也没骗过我。这一点外人不理解,或者是根本无法理解。美满的婚姻关系坚不可摧,灵活而不死板。你刚才说到背叛和怨恨,我看,遭到背叛的人恐怕是你,你也许不得不去承受那怨恨的重负。我很内疚,也深感抱歉。我实在不该作出这样的假设,认为你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已婚男女有时候的确就这样伤害了未婚男女,结了婚的人就是幸运。阿诺尔德和我亲密无间,我们甚至嘲笑一切,嘲笑你,嘲笑克丽斯蒂安,嘲笑朱莉安。感谢上帝,到头来一切都结束得合情合理。我知道你现在相当痛苦,你不久就会好起来的。这是一次荒唐的旅行,但对你颇有益处。振作起来,亲爱的布拉德利。对世事太认真是不行的!”
我惊讶地盯着蕾切尔,她美丽而略显苍白,温柔中透着几分得意。说起话来措辞严谨,滔滔不绝,声音微微发颤,带着某种矜持和坚决。“蕾切尔,我想我们彼此一点也不了解。”
“别担心。过后你就会解脱了。只是请你别恨我和朱莉安,否则,你只会痛苦不堪。”
“我们讲的不是同一种语言。我听到的只是一连串无意义的音节。抱歉,我——不管怎样,难道阿诺尔德没有爱上克丽斯蒂安?我想那是关键——”
“他才不会呢。那只是克丽斯蒂安一厢情愿的想象。她一度追求过阿诺尔德。你知道克丽斯蒂安精力多么旺盛。阿诺尔德当时有点飘飘然,当然也觉得有趣,但他从未对她认真过。所幸她是个敏感的女人,很快就发现这样下去没什么结果。布拉德利,你为何不去探望探望克丽斯蒂安?从本质上说,她是个好女人。你和她可以互相好好安慰安慰。你看,我这人并不狠毒吧?我确实想关心你、帮助你。”
我站起来走到桌前拿出阿诺尔德的信。我此举只是想确定我不是在做梦。或许我的记忆真有些混乱了。关于阿诺尔德的信,我记忆里出现了空白,然而我还是隐约想起——我拿着信说道:“朱莉安会回到我身边的。我知道她会的,就像我知道——”
“你手上拿的什么?”
“阿诺尔德寄给我的信。”我下意识地看着信。
前门的门铃响起来。
我把信扔在桌子上跑了出去,心里一阵剧痛。
邮递员站在外边,他刚把一个大纸箱放到地上。
“什么东西?”
“布拉德利·皮尔逊先生的包裹。”
“是什么?”
“我不清楚,先生。你就是布拉德利·皮尔逊先生吧?要我把它推进去吗?它简直有一吨重!”邮递员用膝盖顶住箱子缓缓地把它推进门后就离开了。我返回起居室时看到弗朗西斯坐在楼梯上,显然是在偷听。他像个幽灵,那种常出现在作家笔下长一副常人相貌的鬼怪。他讨好地挤出个笑脸,我没理睬他。
蕾切尔站在桌边看信。我一屁股坐下来。我简直累极了。
“你本不该把这封信拿给我看呀。”
“我没有给你看呀。”
“你不知道你干了什么。我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可是,蕾切尔,是你说过和阿诺尔德无话不说,理所当然你——”
“天哪!你这个卑鄙的、睚眦必报的小人——”
“这不是我的错!它无关紧要,不是吗?”
“你什么都不懂。你是个破坏狂,恶毒心肠的破坏狂。你这种人浑浑噩噩只会坏事。难怪你写不出东西来。你成天想入非非,完全生活在梦里。朱莉安看着你,让你暂时变成了一个人,而我那时让你暂时成了一个人,是因为我同情你。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现在在你身上,我看到的是一个疯狂的、坏心眼儿的吸血鬼,一个好报复的恶鬼。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可怜你。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我也不会原谅自己。是我没有让你呆在你该呆的地方,没有和你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你既危险又让人恶心。你这类人郁郁寡欢,总是想破坏你们看到的幸福。你这么做是出于卑鄙的恶意——”
“说真心话,我没有让你看的意思。我并不想让你烦恼,这只是我头脑混乱时的失误。何况,现在阿诺尔德也许已经回心转意了——”
“你当然是故意给我看的。你在处心积虑地报复我。我要为此恨你一辈子。你不明白,你一点都不明白——一想到你拿着信,幸灾乐祸地读着,浮想联翩——”
“我没有幸灾乐祸——”
“不,你就是。否则,你干吗把它当作打击我的武器,让我看到,用它来伤害我,因为你认为我抛弃了你——”
“坦率地说,蕾切尔,我根本连一丝儿也没有想到过你!”
“啊啊啊——”
蕾切尔的尖叫像火焰一般在光线渐暗的房间里腾起,比她那张苍白的脸更清晰可见。从她的眼睛和嘴巴,我看到了震惊和强烈的痛苦。她朝我扑过来,或许她只是打算夺门而出。我摔倒在一边,手肘撞到墙上。蕾切尔像头受惊的野兽从我身边经过,她的尖叫声仍然在我耳旁回响。前门大开,透过临街那扇敞开的门,我看到路灯的光反射在院子里湿漉漉的石子儿铺的地面上。
我慢慢地走出去把两扇门关上,这才打开灯。弗朗西斯还像幽灵般地一动不动地坐在楼梯上,一脸莫名其妙的笑容。他仿佛某个时代、某类故事中才有的四处游荡的小精灵,那来去不定、无人主宰、爱恶作剧的巴克小精灵的同类,正若有所思地、谦卑而深情地、会心地微笑着。
“你一直在听。”
“布拉德,我很抱歉——”
“没关系。这箱里究竟是什么鬼东西?”我踢了一下那个厚纸箱。
“布拉德,我来替你打开。”
我看着弗朗西斯撕开厚纸箱,扯掉箱子的顶层。
里边全是书。《珍奇迷宫》、《权力的臂铠》、《托拜尔斯与堕落天使》、《奇纹旗》、《探索者手记》、《燃烧的头骨》、《象征之冲突》、《天穴》、《玻璃剑》、《神秘主义与文学》、《少女和占星家》、《残破的圣餐杯》、《雪晶里的世界》。
我看着这座由自鸣得意的印刷符号密密匝匝堆积而成的大山,拣起一本信手翻了翻。愤怒攫住了我。在突如其来的厌恶感的支配下,我试图把书从中间撕开,把书脊撕成两半。但它太结实了,于是我只好一把一把地抓起多少撕多少。第二本是平装书,我用一下力就将它一分为二,二分为四了。然后我又抓起一本。弗朗西斯看得津津有味,而且喜形于色,表情中既有快乐又有同情。接着,他下楼来助我一臂之力。他自顾自地低声喊着“嗨”,一边“嗨”一边把书扯得粉碎。他还追逐那如瀑布般泻落的碎片,抓住后又继续撕扯。我们把这一箱书销毁得坚决而彻底。我们像在河水中工作的人那样叉开双脚稳站着,成堆的碎纸片在我们周围越堆越高。我们只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毁掉了阿诺尔德·巴芬的全部著作。
“感觉怎样,布拉德?”
“还好。”
先前我有点眩晕什么的。回到伦敦以后我实际上还没吃过东西。现在我坐在起居室地板上一块黑色羊毛垫子上,背靠墙边的一张安乐椅。煤气的火焰忽明忽暗。一盏灯发着幽光。弗朗西斯做了几块三明治,我吃了一点,还喝了些威士忌。事实上,我的感觉仍旧怪怪的,但是不再头昏眼花,也不再觉得有黑沉沉的天穹塌下来,将我压在地上。此刻坐在地上的我只是疲惫呆滞,希望渺茫。在跳动的灯光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弗朗西斯,而且似乎太清晰了,以致我不得不皱起眉头。他突然间变得太亲近、太真切了。我低下头,发觉他握着我的一只手。我再次皱起眉头,挪开他的手。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到目前为止弗朗西斯已经灌下不少威士忌了。他热切殷勤地跪在我身边,没有一点倦意,仿佛我是他正在制作中的作品。他诱哄似的嘟起嘴唇,鲜红肥厚的下唇向下翻卷,口水漫到了唇边。他那一双长得很近的眼睛闪耀着发自内心的快乐。被我挪开的那只手合着另一只手,在他那寒酸的蓝色西裤包裹下的肥硕大腿上有节奏地上下搓个不停。他时不时地发出讨人喜欢的咯咯的笑声。
回伦敦以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生活在现实中,同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一起。与此同时我又觉得自己像一个久病不愈的病人,面临病情突然恶化以致无药可救的局面,反倒变得释然起来。我也还有足够的聪明,看得出弗朗西斯对我的崩溃感到幸灾乐祸。但我并不怨恨他的幸灾乐祸。
“再来点威士忌,布拉德,它对你会有帮助的。别再忧心忡忡了。我会替你找到朱莉安的。”
“好极了!”我说。“我要留在这里,必须留在这里。朱莉安会来的,不是吗?这儿正是她要来的地方。她随时都可能来。今晚我要把前门开着,就像昨晚那样。这样她就可以像归巢的小鸟那样回来。她就可以进来了。”
“我明天就去找朱莉安。我会到她上学的大学去,我会去阿诺尔德的出版社,我总会在什么地方找到点线索,明天一早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去找她。别难过,布拉德利,你会看到她回来,下星期这个时候你就会很开心了。”
“我知道朱莉安会回来的。”我说。“人在有知的时候感觉是多么奇妙啊!朱莉安对我的爱不容许丝毫的怀疑,那是一种永恒。我怎能不信任她的爱呢!它是生命的理念,如果朱莉安不再爱我,我将再次陷入混乱。爱是一种知识,你知道,就像哲学家们常常告诉我们的那样。我凭直觉来感知朱莉安,好像她就在我的大脑里一样。”
“我明白,布拉德,当你真心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诉说你的爱。”
“世间万物都是对爱的保证,就像人们一贯认为万事万物是对上帝存在的保证一样。你像这样爱过吗,弗朗西斯?”
“是的,布拉德。我一度爱过一个男孩。可他自杀了。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哦,我的天哪,普丽西娜。我总是忘了她。”
“那是我的错,布拉德,你能原谅我吗?”
“是我的错。我总认为那是不可避免的,这个想法禁也禁不住,就好像她是一个被癌症判了死刑的人。可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想法来诅咒她呢?我似乎也觉得她在我心里,可事实上她不在。她变老了,失望了,然后死去了。她化成了尘土。也许上帝也像我这样。他想象着,在他的庇护下每一样小东西都安然无恙。然而,有一天他凑近仔细一看,才发现所有的东西都死去了,腐烂了,只剩下空洞的思维。这就是为什么爱那么重要。它是理解那些以爱支撑、为爱生存的人的唯一途径,难道这也错了?你的那男孩自杀了。他叫什么名字?”
“史蒂夫。别再问了,布拉德。”
“普丽西娜死了,是因为没有人爱她。她的内心枯竭了、崩溃了,像一只中毒的老鼠一样死去了。上帝并不爱这个世界,他无能为力,只是袖手旁观。不过,我似乎也根本就不在乎。我爱我的母亲。”
“我也一样,布拉德。”
“我母亲是一个很愚蠢的女人,但我爱她。我觉得自己对普丽西娜负有一种责任,但这远远不够,是吗?”
“我想是的,布拉德。”
“因为我爱朱莉安,所以我应该能够爱所有的人,将来的某一天我会做到的。啊,基督,要是我能够拥有一些快乐,那该多好啊。只要朱莉安回来,我会爱每一个人,我会爱普丽西娜的。”
“普丽西娜已经死了,布拉德。”
“爱应该能战胜时间而取胜的,可真的能够吗?时间说他不是傻子,如果有人懂得爱,他就懂;如果有人被血淋淋地钉死在十字架上,他也会如此。不用说,每个人都要受苦难的煎熬。也许到末了,苦难就是一切,而一切就包容于苦难之中。苦难就是痛苦,哪怕是它的小到不能再小的原子也还是痛苦。你多少岁了,弗朗西斯?”
“四十八了,布拉德。”
“你还拥有十年时光,可以比我幸运,比我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