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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不走运,布拉德。我甚至根本不再抱有希望。可是我依然热爱人们。当然,不是像爱史蒂夫那样,但我爱他们。我也爱你,布拉德。”

“朱莉安会回来的。世界是不会无端改变的,它现在已不可能再变回原样了。旧的世界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哦,我的生命是怎样从我身边溜走的啊,它渐渐消逝了。我真不敢相信,我已经五十八岁了!”

“你曾经爱过许多女人吗,布拉德?”

“我从未真正爱过谁,直到朱莉安出现。”

“可你确实有过许多情人,我是指在克丽斯之后。”

“安妮,凯瑟琳,路易莎——名字能留下来真是件怪事,就像肉腐烂了仅剩下骨架。它们标志着过去发生的一些事。它们不过是记忆的幻影罢了。那些人都消失了,就像死去了一样。也许她们确实死去了,就像普丽西娜和史蒂夫那样。”

“请别再提史蒂夫的名字,布拉德。我真希望什么都没对你说。”

“或许现实就存在于苦难之中。但这是不可能的。爱是快乐的承诺,艺术是快乐的源泉。只是,如果你不再需要将来,它就完全成了一句空话。我想,我现在很快乐。我会把这一切写下来,不过不是在今晚。”

“我真羡慕你们这些作家,布拉德。你能说出你的感受,而我只能被感情吞噬却甚至不能大声吼出来。”

“是的,我可以大声吼叫,我可以让银河盈满痛苦的怒吼。可你知道,弗朗西斯,我从未真正阐明过什么。现在我觉得也许到最后我才能解释这一切。仿佛我的生命之源,它曾像坚果一样坚硬、紧密而微小,现在已经变得光明、疏松而巨大了。所有的一切都变大了。最终我便能看清一切,探知一切。弗朗西斯,我现在能够成为一名更加伟大的作家了,我知道我能。”

“你当然能,布拉德。我素来深知你具有这种能力。你总是显得像一个大人物。”

“我以前从未展露过自己,弗朗西斯,我从不敢完全拿自己去打赌,绝对不敢。在整个一生中,我这人一直胆小怕事。现在我才体味到超越恐惧的感觉。我现在就是伟大的栖身之所,因为我已把自己交给了上帝。不过,这样却也像是受到了律令的约束,可我别无选择。我爱过,我崇拜过,我应该得到回报。”

“肯定会的,布拉德,朱莉安会回来的。”

“是的,上帝会来的。”

“布拉德,我想你最好去睡了。”

“对,对,睡觉,去睡觉。明天我们来订个计划。”

“你就呆在家里,我去找她。”

“好吧。快乐必定存在。生活不会都是痛苦。可是快乐是由什么构成的呢?好吧,好吧,弗朗西斯,我这就去睡。你能想象到的最糟的苦难是什么样子?”

“集中营。”

“好。我会就此深思。晚安。或许朱莉安明天一早就会回来。”

“或许明天这个时候你就会很开心了。”

“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想我都会很开心。只是,哦,如果朱莉安会在明天早晨回来呢!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集中营。我会好好想想。晚安。谢谢你,谢谢!晚安!”

我生命的转折点在第二天清晨悄然而至。但事情却是我最狂野不羁的想象力也想不出来的。

“醒醒,醒醒,布拉德利,这儿有封信。”

我从床上坐起来,弗朗西斯赶紧把一封字迹生疏的信递给我。信上贴的是张法国邮票。我知道,那只会是朱莉安寄来的。“你出去吧,出去吧,顺便带上门。”弗朗西斯走了出去。我颤抖着打开信,希望和恐惧交织在一起,我差点哭出来。信上写道:

最最亲爱的布拉德利,我现在在法国,和爸爸在一起。我们要开车去意大利。我没留条就走了,对此我非常抱歉,只因为我不知道写什么才好。我非常非常抱歉。我的心情糟透了。爸爸说,你认为是他回来把我带走的,事实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我只觉得自己必须一个人呆着,不能跟人交谈。在我心里,一切突然变得黑暗而可怕,我只好独自离开。请原谅我!一切的一切骤然变得混乱不堪,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在改换位置。我做错了事,不该随你到乡下去,我应该事先想一想。后来一切都那么迅速地发生了。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轰然崩溃了,我不能不离去,请理解我。我不愿离开你,我的感情丝毫没有改变。事情完全不是你说的那样。不能不离开就像不得不喘口气一样。我是那么傻,我对自己后来所做的事深感懊悔。听你说,你爱我,那种感觉仿佛美梦成真。倘若我再成熟一点,我就会知道,怎样做才能对彼此最好。我觉得自己糟蹋了曾经有过的某种美好的东西,可我当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而当时看来一切都是对的。哦,我是多么抱歉、多么难过啊。(在这家旅店里,我不能写得很清晰,人们不停地进屋来,而卧室里又没有合适的桌子。)我曾就这一切和爸爸长谈过,我想,我现在对自己了解更多一点了。我多么希望你不生我的气,不恨我,并已原谅了我那样的不辞而别。我把你看得非常非常重要,而且永远如此。我依然觉得迷惑不解,就像经历了一场车祸而忘记了从前的事。我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而所有的悲哀都源于我的愚蠢、糊涂和对自己感情的无知。爸爸说,这些事没有人真正理解。人人都是口是心非的。但我毫不后悔并希望你也不后悔。在我看来,你那么出色,是个了不起的人。你能那么绝妙地谈论爱情。爸爸说我太年轻,不懂得爱情,或许他是对的。现在我想象不出,我曾经有可能就是你的意中人,或者你所需要的就是我。或许,另外一个人本来更能满足你的某些需要。我是指,我不是那个人或者说那个唯一适合你的人。原谅我,我不能恰当地解释这一点,我是那么年少无知,没有个性,我觉得自己就像一页白纸。恐怕其他比我好,比我成熟的人才配得上你。说到这里,也许你觉得轻松一点了。现在我是那么、那么想你。不知道你现在的感受,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可怕啊。哦,不管怎样,请你一定爱我,我需要爱,而且从未像现在这样需要爱。我难过极了。所有的一切都荒诞不经,我感觉自己刚从梦魇中惊醒。很抱歉,我想我在前边已经说过这些了,瞧,我没法专心。爸爸知道我在给你写信,要给我一张邮票。我希望你能很快收到这封信。要不是我的心全给撕碎了,我本来早就会给你写信的。我为自己以前所做的蠢事感到难过,我真心希望我没有伤害你,而你也不怨恨我。当然,你向我表达你的感情并没有错,虽然那些感情是前所未有且与众不同的。人们常常通过倾诉来排遣情感,可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你的最佳选择。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感到你想要的并不是我。哦,我是多么痛心啊,布拉德利。我一无所有。我之所以作出反应,部分原因是你的倾诉所带来的震惊让我强烈地感到,我必须采取行动。我绝没有撒谎。原谅我,我没能解释清楚,因为我甚至连思考都不能思考了。我觉得自己有过一次重大的经历了,不过在平凡的时空中它完全是不合时宜的。

我会尽力写一封比较平常的信,就像多年以前我还是一个孩子时常给你写的那样。爸爸现在态度很缓和,让我顺便代问你好。(旅馆里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和爸爸是情人!)他刚出门开车去修理厂,引擎盖有点毛病,盖不严。我想我从未对你说清楚,我多爱我的爸爸。(或许,他便是我生命中的那个白马王子!)我希望他还没到达修理厂的平房!这里砰砰的敲门声令人心悸,我感到自己在发抖,我开始冲着一切东西流泪。不过,这对你我来说并没有什么要紧的。我的意思是,并不是爸爸让我离开的。我离开的原因连我自己都不明了,那根本不是爸爸,不是任何与普丽西娜有关的事,不是发现了你的年龄,也不是发现了其他的事。任何人告诉我的任何事都没有实质性的影响。我以为一连串的打击会改变一个人的心态,并使其不得不作出决定什么的。普丽西娜的事令人震惊,对此我深感难过。我本来应该多去看看她。人年纪大了并遭到抛弃,是件很可怕的事,尤其是对一个女人而言。今早我为此而落泪,而有时候我会哭个不停。我将与爸爸在意大利的一个崇拜者住在一起。然后,爸爸回家,把我留在那儿。那儿的人几乎不讲英语,因此,我只好整天说意大利语!我在去年确实学了点意大利语,不管怎样我还认识一些字。斯格罗拉一家会教我。他们住在一个很偏远的小山村。那个小山村是山间的一小片地方,在“冰雪”的包围中,因此那附近不会有说英语的人。我想在意大利时我可能会开始写小说。我一直同爸爸谈论这事。我觉得现在我真的有话要说。

求求你不要恨我,不要太难过,也不要生我的气。原谅我对自己的无知,原谅我空虚自私的年少。我现在仍然不敢确信你真的爱过我,你怎么会爱上我呢?一位成熟的女性会更加吸引你。我认为男人喜欢“青春的花朵”一类的女孩子,但是也许他们并不能将年轻女孩真正一一加以区别,并不能真正弄清楚她们成熟与否。我希望你不认为我的举止像个“荡妇”。我体验着伟大的激情,每一刻我所做的似乎都是不可避免的。除非我伤害了你而你不愿原谅我,否则,我毫不后悔。我必须停笔不再写了,我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同样的事,你肯定感到厌烦了。我很抱歉我不辞而别。(顺便提一下,当时,我很容易就搭便车回到了伦敦。我以前从未搭过便车。)当时我没想别的,什么事都没想,但我只觉得必须离开。尽管从那以后,我非常非常想见你,但是我们继续分开的做法,比起给大家带来了更多困惑与痛苦,似乎要明智得多。我们会见面的,是不是?那可能是以后的事吧,要过一段时间才行。当我变得更成熟些时,我会努力让我们成为朋友的。那将是全新而又有意义的。我现在发现,尤其是在我们越朝南边走时,生活就越充满了各种可能性。我真希望我能说意大利语!哦,原谅我,布拉德利,原谅我!我希望迄今为止,你只觉得你做了个奇怪的梦。我希望那是个好梦。我的梦便是好梦。哦,我真的很不开心,觉得一切都颠倒混乱。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爱哭。我曾经是那么愚蠢和轻率。我真心真意爱你。这我以前就对你说过。我不想收回任何说过的话。但这却不属于我们能够拥有的任何生活。

这封信我不能收尾,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没说清楚,而且我应该说些别的什么。(就像“谢谢你拥有我”一类的!)(对不起,我没有那种讨厌的双关意思。)我真的不能集中注意力,周围太嘈杂。一个法国人正盯着我,他们就是那么直盯盯地看人的。布拉德利,我希望我们以后能成为真正的朋友,那份友谊将会是很珍贵的。可我们原来却不可能做到,我们真的不可能。那并非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我们不能够拥有。我多么高兴啊!你对我说出了你的爱。(我不会把这些全都写进我的小说。我多么希望你也正想着这些事!)我的期盼是,你觉得轻松自在就好。谢谢。千万不要悲伤。原谅我的年少无知和引起的纷扰。哦,我不能收尾,可我又必须搁笔了。哦,我的挚爱,再见了,给你无尽无尽的爱。

朱莉安

“布拉德利,我可以进来吗?”

我正在穿衣。

“是好消息吗,布拉德?”

“朱莉安在意大利,”我说。“我要去找她。她在威尼斯。”

那封信,毫无疑问是写给阿诺尔德看的。仅从阿诺尔德“提供邮票”这一点就已经真相大白。朱莉安被监视起来了,她实际上成了一个囚犯。当然,她就不能够如她所说,“解释清楚”。她不停地用含混、重复的语言抒发情感,只希望能在最后传送真实的信息,这正是“不能收尾”的含义。而这种打算被证实是行不通的。不用说,阿诺尔德回来了,读了信,然后告诉朱莉安把信收尾。接着,他拿走了信,寄了出来。阿诺尔德想必清楚,朱莉安没钱买邮票。然而,朱莉安仍然设法告诉了我,她是在胁迫下写的信。她还设法告诉了我她的目的地。“冰天雪地”是她试图引起注意的地方,显然是指威尼斯。在意大利语中,“雪”的拼写是“neve”,与信中“意大利词语”的暗示联系起来看,显然,是用了变换字母顺序构词法。<a id="w9" href="#m9"><sup>[9]</sup></a>此外,在“颠倒式”语言中,山中的一小片地方明显地是指海边的一个大城市。阿诺尔德曾提到过威尼斯,当时想误导我。名字可不是随便胡说的。

“你今天就去威尼斯吗?”我正在穿裤子时弗朗西斯问道。

“是的,马上就去。”

“你知道朱莉安在哪儿?”

“不知道,那是封密码信。她和阿诺尔德的一个崇拜者呆在一起。我不知道是谁。”

“我能帮点什么忙,布拉德?我是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我可以帮忙,可以打听,可以替你处理日常事务等等。让我去吧,我就当你的桑丘·潘沙<a id="w10" href="#m10"><sup>[10]</sup></a>。”

我想了片刻。“好吧。你或许有用。”

“太好啦!我现在就去把票弄来!你得呆在这儿,你知道。朱莉安也许会打电话来,而你可能会得到点消息什么的。”

“好吧。”这话说得有理。我坐在床边,那种虚弱无力的感觉再次淹没了我。

“呃——我说,布拉德,需要我做些侦察工作吗?我可以到阿诺尔德的出版社查出他的意大利崇拜者。”

“怎么查?”我问。窗外的灯光恰巧回射过来,我看到弗朗西斯的脸由于急切变得又红又圆,脸边闪烁着瀑状的星光,仿佛画中的神仙下凡。

“我假装正在写一本有关不同国家的人如何看待阿诺尔德的作品的书。我会询问他们是否可以帮我联系上他的意大利崇拜者。他们或许会有地址,这办法值得一试。”

“真是个妙计,”我说。“简直是天才的主意!”

“布拉德利,我需要一些钱。我这就去订到威尼斯的机票。”

“可能不会有马上就走的直达航班。如果没有就订经米兰中转的票。”

“我还得买些地图和指南手册,我们需要威尼斯的地图,不是吗?”

“是的,是的。”

“给我开张支票,布拉德利。这是你的支票簿,填上‘持票人’姓名,我就可以到你的银行去取款。多开一点,布拉德利,那样我就可以为我们订最好的机票。还有,布拉德利,不知你介不介意,我没有什么衣服,那地方会很热,不是吗?我买几件夏装,你不介意吧?我一件夏装都没有。”

“不介意。想买什么就去买。买指南手册和地图是个好主意。还有,到出版社去,是的,就这样。”

“需要我为你买点什么吗?你看,像太阳帽、词典或别的什么?”

“不用了。快去!拿着。”我递给他一张大额支票。

“太感谢了,布拉德利!你呆在这儿休息。我就回来。哦,多让人激动啊!布拉德利,你知不知道,我从未去过意大利,终究可以去了!”

弗朗西斯走后我走进了起居室。现在我已有了一个神圣的目的地,一个目标,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朱莉安可能驻足呆的那个地方。我应该收拾衣箱了。可我觉得自己力不从心。弗朗西斯会替我收拾好。对朱莉安的思念使我感到虚弱。我手里仍捏着她的信。

我对面的书橱里放着但丁的爱情诗集。我把它们抽了出来。抚摸着诗集,我体味到相爱是一种多么神奇的变化过程,我纷乱繁杂的心绪追溯着爱的历程。如今我以一种神圣的愤怒来感受爱。我为那个姑娘受了多少苦啊!当然,我甘愿受苦。但是,同样产生的还有满腔愤怒,它却是构成爱的最纯洁的原料。但丁,那个常常把上帝挂在嘴边却在上帝的手掌中受苦的人,最清楚这一切。

啊,她那头美丽动人的金发

我的爱的痛楚,爱的鞭挞。

倘若能把这秀发紧握手中,

就把它编织成一只圣钟。

要让悠悠的钟声长鸣,

让它响彻晨昏;

从此我不再可怜,

也不再妄求心善,

像对待戏班的狗熊,

我要将她逗弄,把她戏玩;

为了那爱的痛楚依旧不断,

我要百倍地以牙还牙,

千倍地以眼还眼。

我要近近地,近近地

凝视她那一对魅眼,

逼出那爱情的火花飞迸四溅,

如此

点燃我这颗僵死沉重的心,

为我昔日的胆怯

祓除那深深的遗恨。

然后

奉上满怀的柔情蜜意,

还她以最后的安宁。

啊,飞吧,我的歌,

我的歌啊,飞吧,

插上翅膀飞向那位女郎,

飞到她的耳旁。

昔日她把我的心儿蹂躏,

如今她依旧紧闭双唇,

叫我难寻真情。

我的歌啊,飞吧,

似疾矢如利箭

就在此刻,劈开她的心,

此乃我最急切的心情。

因为在复仇之中

我们将获得莫大的尊敬。<a id="w11" href="#m11"><sup>[11]</sup></a>

我把朱莉安的信和那本《诗集》一起捧在胸前,脸朝着下方,伏在地上。这时,电话铃响了。我昏昏沉沉、晃晃悠悠地爬起来,拿起了电话,听到了朱莉安的声音。

不,那不是她的声音,那是蕾切尔的。蕾切尔的声音唯独在她情绪激动时,极像她女儿的声音。

“嗯——”我应着,把话筒拿得远离自己。在那一瞬间,我在突然闪现的、边缘呈现锯齿形的幻影中看到了朱莉安。她穿着黑色紧身衣、白衬衫和黑坎肩,把那颗绵羊的头骨提到我面前。

“出了什么事,蕾切尔。我听不清楚。”

“布拉德利,你能马上来一趟吗?”

“我马上就要离开伦敦。”

“求你,求你马上来一趟,是非常非常紧急的事!”

“你也可以到我这儿来呀!”

“不行。布拉德利,你必须来,我求你了。请一定来,这事与朱莉安有关。”

“蕾切尔,她在威尼斯,是吗?你知道她的地址吗?我收到她的一封信。她和阿诺尔德的一个崇拜者呆在一起。你知道吗?也许你有阿诺尔德的通讯录,可以查一查她的地址?”

“布拉德利,马上到这儿来,这事很——重要!我会把一切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只要你来——”

“出了什么事,蕾切尔?蕾切尔,朱莉安还好吗?你没听到什么可怕的事吧?天哪,是他们出车祸了吗?”

“我会告诉你一切。只要你来。快来,快,马上,坐出租车,每分钟都很重要。”

“蕾切尔,朱莉安还好吗?”

“好,很好,很好,只要你来——”

我抖抖索索地付了车费,钱掉得满地都是。我跑到蕾切尔家,开始砰砰地叩门环。蕾切尔立刻就开了门。

我几乎认不出蕾切尔来了。或者,我只能说这是一个不祥的鬼魂,就像某些故事开头出现的泪水涟涟、神情狂乱的一类人物。她的脸明显被泪水浸肿了,看起来又是青一块紫一块,要不,就像是小孩子抹眼泪抹成的一张花脸。

“蕾切尔,发生车祸了?是他们打来了电话说朱莉安受了伤吗?发生了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蕾切尔坐到客厅的椅子上,开始哀哀地哭,身体前后晃动着,发出一连串可怕的呜呜声。

“蕾切尔——是朱莉安碰到什么可怕的事了——是什么?我的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几分钟后蕾切尔站了起来,身体靠在墙上,仍旧呜咽不止。她的头发,就像疯子的那样,蓬松而杂乱,在额前分开又稀稀拉拉地遮住眉毛和眼睛。她大张着嘴,嘴唇湿漉漉的,打着哆嗦。她的眼睛仅剩下了肿胀的眼睑之间的一道缝,还不停地渗出泪水。蕾切尔用一只手扶着墙,像一头疲乏的野兽,从我身边吃力地挤过,慢慢向客厅的门走去。她把门推开,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我随着她走了进去。

阿诺尔德躺在靠窗的地板上。阳光从花园照进来,照亮了他的褐色粗花呢长裤,而他的头笼罩在阴影中。我瞪大眼睛又使劲眨个不停,仿佛要用尽力气看透另一个空间。乍一看,阿诺尔德的头枕着地上一样很奇怪的东西,似乎是一个托盘。凑近细看,才发现他的头下是一片鲜红湿润的血污,那片血渍已浸透他头部周围的地毯。我又朝前走了几步,并俯下了身。

阿诺尔德侧躺着,蜷着腿,一只手掌心向上,伸向我站的地方。他的眼睛半睁着,仅现出一丝白眼仁。他牙关紧咬,嘴唇微微向后缩,看上去像是在咆哮。鲜血凝固在他向上翘起来的灰白头发上,并在他的脸颊和脖子上结成大理石般的血痂。我看到他颅骨的一侧已被打出一个窟窿,真吓人。沾着黑血的头发陷到了凹痕里,仿佛他的头是蜡做的,被什么人强有力的手指狠狠地摁了下去。他那太阳穴上的一条血管还在缓缓地冒着血。

一把大火钳放在地毯上的血污处。血渍鲜红而黏稠,犹如表面浮着奶油的牛奶蛋糊。我先碰了碰,然后抱住了穿着粗花呢的阿诺尔德的肩膀。他的肩由于阳光照着还是温暖的。我试图稍稍把他挪动一下,可他好像铅一样沉重,紧紧地钉在了地板上,要不,就是我颤抖的四肢根本没有力气。我退了回来,鞋子上沾满了血,并踩到了阿诺尔德的眼镜,因为他的眼镜就躺在那摊血迹的旁边。

“天哪——你干的——用火钳——”

蕾切尔低声说:“他死了——他肯定死了——是吗?”

“不知道——我的天——”

“他死了,他死了。”蕾切尔喃喃地说。

“你让人去叫——我的天——发生了什么——”

“我打了他——我们争吵了起来——我并不想——然后他痛得高声大叫——我不能忍受他那样尖叫——我又打了他,让他不再叫喊。”

“我们必须把火钳藏起来——你必须说这是个意外——哦,我们该怎么做——他不能死,他不能——”

“我不停地叫他,叫他,叫他,可他一动也不动。”蕾切尔站在房门口,仍在不停地喃喃自语。她止住了哭,呆滞的眼睛看上去似乎大了些。她不停地、机械地在衣服上擦着手。

“他或许会好的。”我说。“别担心,你打电话叫医生了吗?”

“他死了。”

“你打电话叫医生了吗?”

“没有。”

“我叫医生来——还有警察——我想——还有救护车——告诉他们他摔倒了,碰到了头什么的——我的天——不管怎样我得把火钳拿走——最好说他打了你——”

我把火钳拾起来,盯着阿诺尔德的脸看了一会儿。他那无神、翻白的眼睛令人害怕。我又恶心又惊恐,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噩梦尽快让给别人去对付。我向门边走去,看到蕾切尔脚旁的地上有什么东西。那是一张揉成一团的纸,上面是阿诺尔德的笔迹。我捡起纸团,从靠门站着的蕾切尔身边擦过,进了厨房,同时把火钳放到桌上。那纸团是阿诺尔德写给我的信,谈的是有关克丽斯蒂安的事。我拿出一盒火柴,开始在洗涤槽里烧那封信。我的手不听使唤,信老是落到水槽里。当我终于将它化为灰烬时,便打开了上面的水龙头。接着,我开始冲洗火钳。几撮阿诺尔德的头发和着血粘在火钳上。我把火钳弄干,并把它放到橱柜里。

“蕾切尔,我要打电话了。只叫医生来还是把警察也叫来?你打算说些什么?”

“没用的——”她转身走到客厅里,于是,我们一起站在彩色玻璃前门边昏暗的灯光下。

“你是说,隐瞒真相没用?”

“没用的——”

“可你必须告诉他们那是个意外——他先打了你——那是自卫——蕾切尔,我应该打电话叫警察来吗?哦,求你努力想一想——”

蕾切尔喃喃地说了些什么。

“什么?”

“多宾,多宾,我亲爱的——”

就在蕾切尔转过身走开时,我明白了这一定是她对阿诺尔德的昵称。认识他们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听蕾切尔这么叫过。这是阿诺尔德不为人知的名字。蕾切尔离开我走进了饭厅,我听见她倒下了,不知是倒在了地板上还是在椅子上。她又开始恸哭,一声短促的哀嚎之后是颤抖的呜呜声,接着便嚎啕起来。我走回客厅去看阿诺尔德是否有动静。我几乎害怕看到他睁开双眼,露出谴责的神情,也怕看到他在痛苦地挣扎,而这,是蕾切尔最不能忍受的。可是,阿诺尔德没有任何动静。他的姿势看起来就像一尊塑像一样不可改变,可他已经不再是阿诺尔德·巴芬了。痛苦扭曲的面容使他显得陌生,就像一个瓷人,露出某种奇怪而难懂的表情。他轮廓分明的鼻子被鲜血染红了,耳廓里还积有一小汪血水。他翻白的眼睛隐约有光,因痛苦而扭曲的嘴巴似乎在咆哮。我正要转身走开,突然注意到了他的一双小脚。那双我素来认为颇为独特却令人讨厌的小脚,穿着一尘不染、擦得雪亮的棕色皮鞋,干干净净地靠在一起,仿佛在互相安慰。在往门口走时,我注意到椅子上、墙上、壁炉边的瓦片上,到处都溅有血污。正是在这里,在这一很难想象会发生在世界其他某些地方的场景中,阿诺尔德被打垮了。我还看到地毯上模糊的血足印,有阿诺尔德的,蕾切尔的,还有我的。

我在客厅里找到了电话。蕾切尔的哭喊已弱化为梦呓的哀泣。我拨了999,接通一家医院,并告诉他们发生了不幸的事故,需要一辆救护车。“有个男人头部受了伤。我想他的颅骨破裂了。就这些。”稍稍犹豫了一会儿,我拨通了警察局,说了同样的话。对警察的畏惧使我根本想不出其他的办法。蕾切尔是对的,想要隐瞒真相是不可能的,最好是马上把一切都说出来,不管怎样都比担心被“查出”而惴惴不安要好得多。说阿诺尔德从楼上摔下来并不是一个好的托辞。而蕾切尔根本不可能学会胡诌一个故事来掩盖事实。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失口说出真相。

我走进饭厅去看蕾切尔。她坐在地板上,大张着嘴,两只手用力挤着两腮。她的嘴呈“O”字形,看上去她已没了人样,面容惨淡呆板,皮肉干枯发青,犹如阴间的鬼魂。

“蕾切尔,别担心,他们就来。”

“多宾。多宾。多宾。”

我走出来坐在台阶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正不住地说着“噢——噢——噢——噢”。

警察先到。我让他们进来,并指了指里屋。透过开着的前门我看到了阳光灿烂的街道和急驰而来的车辆,有一辆救护车。我听到有人说:“他死了。”

“发生了什么事?”

“问一下巴芬太太。她在那儿。”

“你是谁?”

穿黑色制服的人进来了,接着穿白大褂的也进来了。饭厅的门关上了。我一一解释着,阿诺尔德是谁,我是谁,我又是怎么到那儿去的。

“像敲蛋壳一样敲碎了他的脑袋。”

蕾切尔在一间关着门的房间里尖声嚎叫。

“请跟我们走!”

我坐在警车上,左右两侧是两个警察,我重新开始解释。我说:“我想阿诺尔德打了蕾切尔。那是个意外,不是谋杀。”

在警察局,我再一次告诉他们我是谁。我与几个警察坐在一间小房里。

“你为什么那么做?”

“做什么?”

“为什么你要杀死阿诺尔德·巴芬?”

“我没杀阿诺尔德·巴芬。”

“你用什么东西袭击他呀?”

“我没有袭击他。”

“你为什么那么做?为什么那么做?你为什么要杀死他?”

“我没有!”

“你为什么那么做?”

<a id="m1" href="#w1">[1]</a> 拉丁文,出自荷兰犹太哲学家斯宾诺莎(Baruch de Spinoza,1632—1677),意为: 凡事均应从永恒的真理的视角来审视。

<a id="m2" href="#w2">[2]</a> 列奥那多·达·芬奇。

<a id="m3" href="#w3">[3]</a> 出自莎士比亚第22首十四行诗。

<a id="m4" href="#w4">[4]</a> 约里克(Yorick),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中的虚构人物,已死的宫中弄臣。见第五幕一场: 哈姆雷特正对着其掘出的头颅发出对死亡的独白。

<a id="m5" href="#w5">[5]</a> 乌切洛(Paolo Uccello,1397—1475),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佛罗伦萨画家。他注重运用透视法,力图调和晚期哥特式风格和新兴文艺复兴风格。作品以三幅《圣罗马诺之战》最著名。

<a id="m6" href="#w6">[6]</a> 勃朗宁(Robert Browning,1812—1889)和丁尼生(Alfred Lord Tennyson,1809—1892)同为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著名诗人。勃朗宁表现手法独特,以独白形式和心理分析见长,代表作有《指环与书》;丁尼生是维多利亚时代最具特色的诗人,1850年其诗作《悼念》(<i>In Memoriam A.H.H.</i>)付梓后,获封“桂冠诗人”。这里,布拉德利拿不准朗诵的是勃朗宁的还是丁尼生的诗。先说勃朗宁,犹豫后接着改口说丁尼生。

<a id="m7" href="#w7">[7]</a> Dukha,梵语,佛教之“苦谛”,是说人生皆苦: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

<a id="m8" href="#w8">[8]</a> 拉丁文,意为: 心中有恶,恶必近身;恶有恶报。

<a id="m9" href="#w9">[9]</a> 按布拉德利牵强附会的思路,“snow and ice”可写成“neve and ice”再利用变换字母顺序构词法,并减去多余字母,从“neve and ice”中就变化出了venice(Venice)。

<a id="m10" href="#w10">[10]</a> 桑丘·潘沙是塞万提斯名著《堂吉诃德》中伴随主人公堂吉诃德冒险的忠实随从。

<a id="m11" href="#w11">[11]</a> 该诗原文为意大利语中古方言,是诗人但丁抒写对贝雅特丽齐的爱情的《新生》(<i>Vita Nuova</i>)中的诗篇“我要让无情充满我的话语”的最后两个诗节。诗人九岁时在佛罗伦萨的阿尔诺河上的廊桥“旧桥”(ponte vecchio)上邂逅八岁的贝雅特丽齐。两人一见钟情。待到第二次邂逅时,诗人的梦中情人已被迫嫁给了一位身为伯爵的银行家。因相思但丁成疾,不久夭亡,留下廊桥遗恨。但但丁对她的爱矢志不渝,难以释怀,因而催生了他早年的《新生》及晚年的《神曲》的部分诗节。布拉德利在此借诵读此诗抒发对朱利安的思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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