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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坚道:“本帅知道高公子目下是蒙古官员,你有你的立场,或许你希望杀人凶手逍遥法外,希望大宋和大理就此交恶,好让蒙古人从中渔利。但既然你肯为如意名节牺牲性命,应该是顾全大局之人。即使高言不是大理国大将军,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昨晚在药师殿中无辜被杀,是不是也该得到一份公道?”
高睿忙道:“王大帅言重了。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他并不是什么健壮之人,从未做过翻墙的事,只不过不愿意让张如意失望,才勉强为之。护国寺是古寺,院墙极高,甚至超过了州府和将军府,即使是身怀武艺之人,不借助工具,也绝难攀援。即使凭借梯子登上张家土墙,距离药师殿院墙也还有一段距离,高出人头。高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又有张如意在下面托顶,才勉强爬上墙头,随即失去平衡摔下来,所幸正好落在花丛中。他听到白秀才发问的声音,尽管全身如裂,还是忍痛没有出声。又听到张如意问话,便应了一声,表示自己无事。张如意则收了梯子进房去了。他则在花丛中躺了许久,才勉强起身。刚到院中,便发现院门有兵士守卫。他既不能回去张家,又出不去药师殿,只好先躲进了主殿中,预备等门禁解除后再离开。若是被人撞见,便可以说是进来拜佛。这期间,除了听到有人不顾兵士阻拦强闯进院子、偏殿中有一男一女争吵外,再无其他异常。但他自己就是翻墙进了药师殿,如何敢多管别人的闲事?因而只是躲在主殿中不吭声。到了今早,张珏一大群人到来,到处搜查,他才知道出了大事,他更是被当作杀人凶手捆了起来,然为了张如意名节,他只能闭口不言。
刘霖听了经过,道:“这么说起来,高公子的手是翻墙时弄伤的。前后的物证都对上了。杨将军,你还认为他是凶手吗?目下他可是连疑凶都算不上了。”
杨深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原来高睿既不是凶手,也做不了证人。他茫然地将头扭向厢房方向,大概想知道若冰清醒过来没有——她目下已经成为唯一的证人,也是唯一可能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人——这一望令他大吃了一惊,若冰正扶门而立,冷冷地凝视着众人。
那一瞬间,杨深脸色发生了剧变,由红变紫,极其骇人。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原来是你杀了大将军!”抬脚便往厢房冲去。
王坚一直注意着杨深的一举一动,忙令兵士拦住他,问道:“杨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深死死瞪着厢房,若冰却已经转身进房去了。他朝厢房恨恨“呸”了一声,这才道:“我已经知道是谁杀了高大将军,不过这是我大理内部的事,不劳王大帅过问。王大帅不是要立即赶去重庆吗?请代为转达余相公,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带这个女子回大理。”
他虽然没有明言,但按此情形看来,他明显已认定是若冰杀了高言。一时震惊当场!
昨晚药师殿中一共有四个人:若冰、小敏、高言、高睿。后两者都是不速之客,高言是强行闯进药师殿的,高睿则是借助梯子从张家翻越进来的。凌晨时分,张珏带着惠恩法师来求治时,意外发现高言被杀、若冰晕倒、小敏失踪,高睿则藏身在主殿中,之后被搜了出来。按照常理,在这样的情况下,高睿是首要嫌疑犯,可现下旁人知道他的经历后,再无人怀疑他杀人。试问一个宁可自己死都要保全女子名节的男子,又怎么会去胡乱取他人性命呢?而且高睿身体羸弱,右手在翻墙时受了伤,难以握刀,高言则是武功高强,他二人又素不相识,高睿如何能杀得了高言?
高睿的嫌疑既然排除,剩下的人中,当以小敏嫌疑最大。然刘霖已从高言伤口位置判断不可能是小敏杀人,虽然目下还不能判断小敏人去了哪里,但在断案中,物证远比供词重要,因为人会撒谎,而物证则是千真万确的。
小敏既不是凶手,那么就剩下若冰一人。即使她成了唯一的嫌疑人,还是没有人起心怀疑她,除了因为她是药师殿主人外,张珏发现她时,她本人亦受了重伤。倒是杨深这一句“原来是你杀了大将军”,令旁人疑窦大起,这才会意到原来若冰也有极大嫌疑——
据守门兵士所言,高言冲进药师殿时,先遇到了若冰,他一下怔住,好半天才道:“果然是你!”倒是若冰要镇定得多,挥手命兵士退出,不准再进来。从这点上来看,高言非但认识若冰,且二人之间必有什么难解恩怨。高言为什么来找小敏不得而知,但他先认出了若冰。两人到房中谈了一番,若冰趁高言不备,夺刀杀了他,为了掩饰,又自行撞伤额头,晕了过去。
杨深明显是认识若冰的。而若冰大概是个化名,杨深原先不知道她就是那个跟高言有极大恩怨的人,等到看到她的容貌,立即醒悟过来,凶手一定就是她了!
那么小敏呢?小敏人一直在若冰房中,她应该亲眼目睹了一切经过,是重要证人。是不是她也被若冰杀了灭口,且将尸体藏了起来,好嫁祸给她?
至于高睿,他是意外来客,若冰根本不知道他昨夜人在药师殿中。幸运的是,除了那番争吵声,高睿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不然怕是又要多一具尸体,又是另外一番故事了。
若冰虽是大理人,却一直在钓鱼城行医,造福一方百姓,虽然性情孤僻古怪,但依旧受人尊重。梅应春最先打破了沉默,道:“若冰娘子虽然是大理人,但却在大宋生活多年,算是我大宋人。杨将军凭什么说带走就带走?”
杨深道:“她生是大理人,死是大理鬼。我一定要带她回去。王大帅,你怎么说?”王坚道:“嗯,这个……”
忽听得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若冰重新出现在门槛后,招手叫过一名兵士,低声说了几句话,便又掩门进去了。
那兵士奔过来禀报道:“若冰娘子只叫张将军进去。”
张珏因有上司在场,不敢擅自做主,只等王坚示下。王坚招手叫过张珏,二人一起走到龙眼亭边。王坚道:“昨晚惠恩法师来到将军府,除了告知蒙古人即将倾全力进攻大理外,还有一个重大消息,就是大理段姓皇族有人暗通蒙古,这次蒙古人南下,其实是段氏自己要求的。”
张珏大吃一惊,道:“竟然有这种事?”王坚道:“这件事真假难辨。虽然大理大权一直在高氏手中,段氏备受屈辱,空有皇帝尊号。但历代大理皇帝均虔诚向佛,更有数位皇帝退位出家为僧,似乎不大可能因一己之私而引兵燹到大理国境,如此,不是引狼入室吗?即便段氏能因此而夺回国中大权,从此也要屈服在蒙古铁蹄之下,必须缴纳赋税,必须遣派皇子到蒙古做人质,还必须派军队跟随蒙古军东征西讨。此等劳民伤财作为,就算段氏能够容忍,但也会自此失去大理民心,威望声名反而不及一直以来积极抗蒙的高氏了。”
张珏道:“大帅怀疑是蒙古人有意放出假消息,想令大理在大战前因内讧而先自乱阵脚?”王坚点点头,道:“这种可能性很大,但惠恩法师的消息来源也很可靠,所以本帅才说真假难辨。本帅昨晚之所以没有告诉你,原是希望等你尽快找到高言大将军等人后再说,却不想出了这等意外。”
原来王坚今早得报大理大将军高言被杀后,便立即联想到惠恩密报的消息,多信了几分不说,且立即怀疑到了小敏头上。
张珏讶然道:“原来将军认为小敏是大理段氏派来的。”
如此,倒是能解释小敏在上天梯遭擒后当面指证高言一事。她是段氏心腹,有意与高氏为敌,纵然失手,拼死也要拉高言下马。至于高言,刚开始并未认出小敏,后来大概想了起来,知其与段氏有密切关系,心中诧异不止,不知道大理皇帝为何会派她来钓鱼城。但段、高争权的矛盾不能公开化,更不能让旁人知道,所以他独自来到护国寺,想找小敏当面问个明白。从此点看来,如果大理段氏暗结蒙古真有其事的话,高言尚不知情。
然内中也还是有一些疑点——小敏用迷药放倒兵士牛二,穿其戎服混上上天梯,分明是要盗取火药配方。大理既然已决意降蒙,如何又派小敏来盗取火药呢?难道是打算将其作为见面礼送给蒙古人?还有若冰,嫌疑愈发大了。小敏被押送来药师殿,虽只是张珏个人的临时决定,但小敏一被押进药师殿,若冰便要求刘霖等人退出去,只留下小敏一人。而且是她主动提出要让小敏在药师殿休息一晚。那么若冰和小敏是不是事先认识,她留下对方本就是有预谋助其逃走呢?而高言被杀,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了段氏内结蒙古的阴谋?杨深适才认出若冰后,立即认定就是她杀死了高言,也许若冰正是段氏皇族一方的人。之前杨深既然认为小敏不可能杀死高言,表明段氏暗中投敌一事尚未外泄,那么高言和若冰之间明显是个人恩怨了。小敏不符合现场物证,那么杀死高言的应该是若冰了,若冰事后又将小敏藏在了哪里?
张珏虽然心头疑云大起,但总算略略松了口气,照目前形势看来,小敏没有被杀人灭口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
王坚道:“刘霖既然说小敏个子不够高,不可能刺中高言胸口位置,那么就只有若冰了。其实从一开始,本帅就知道她嫌疑最大。”
他赶到护国寺后没有立即指出若冰的嫌疑,且对杨深怀疑高睿、张珏勾结一事不予质疑,有意纵其作为,其实目的是想要看看若冰的反应。
张珏道:“可若冰娘子人在厢房中,人尚在昏迷中啊。”王坚道:“本帅下山之时,与阮先生讨论过,我们都认为若冰很可能是自己撞伤。但人体有自我保护的本能,她即使下了很大决心,自残时身体也会自行收缩,不受意志控制,因而她受伤应该不重,很可能早就清醒了。这一点,本帅到了护国寺后,愈发可以肯定——厢房窗上一度有人影闪动,应该是若冰在窗边偷听外面的动静。”张珏道:“惭愧,下官竟没有留意到。”
王坚道:“这不怪你。若不是本帅先从惠恩法师那里得知大理段氏可能内结蒙古的消息,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到若冰头上。目下小敏不知所踪,事情似乎更复杂了。若冰指名要你进去,也许是要告诉你真相,也许是要为她自己辩护。无论如何,你要特别留意观察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如果确定是她杀了高言,也不要轻举妄动,只暗中派人监视她,再设法从她身上找到小敏。本帅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须得立即赶去重庆。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张珏道:“是。那么杨深将军……”王坚道:“你是怕杨深会干扰你查案吗?我会请他跟我一道去重庆,如果他坚持留下来,我就派人将他和大理诸人软禁在寅宾馆中,但你要尽快弄清真相。还有,因段氏通敌一事尚无实证,有可能是蒙古人的反间之计,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以免泄露出去,引发大理国内乱。”
张珏道:“遵命。那么高睿……”王坚面色一沉,道:“这件事上你犯了大错,四十军棍还要照打。但你妹妹张如意带蒙古人入城、刘霖有意替她顶罪之事,本帅就不追究了。高睿我要带去重庆府,交给余相公处置。”又问道:“如意当真喜欢他吗?”
张珏道:“如意自己说对他谈不上喜欢,但他救过如意性命是真事。”王坚道:“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他二人都没有将来。高睿他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蜀地都很难说。”
张珏有心替高睿说几句求情的话,然他也知以高睿的身份,连王坚都无权处置,只有蜀帅余玠甚至朝廷诏令才能决定其命运,因而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未说出来。
王坚重新回到庭院中,道:“杨将军,本帅这就要赶赴重庆府,我私下有些话要对你说,一会儿请将军随我出寺,我们另找个清静的地方。”杨深道:“是。”又问道:“那么这里……”
王坚道:“这里自有张珏处置。杨将军放心,我已下了死命,务必查明真相。”
杨深转头看了厢房一眼,道:“可是……”王坚上前一步,低声道:“杨将军,我们中原有句老话,叫作‘清官难断家务事’。有些夹杂不清的事,自己人不好处置,不如交给外人来办,也许反而能发现更多真相。”杨深一时怔住。
王坚道:“杨将军尽管放心,张珏有勇有谋,是我最得力的部下,他知道轻重。我们这就走吧。”杨深便不再多说,任凭王坚挽了手,一道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