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蓁宁侧头看了他一眼:“这是个美丽的国家,值得你骄傲。”

杜柏钦看着她,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你可知墨撒兰的历史?”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蓁宁还是敏感地听出来一丝掩藏至深的苦涩之意。

蓁宁点点头:“略知一二。”

他的家族历史跟墨撒兰独立史紧密相连,杜沃尔家族是皇室宗亲, 杜柏钦的曾祖父曾追随拓摩一世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率领国民独立自治,杜柏钦的父亲——也就是后来的康铎公爵,是墨撒兰历史上最伟大 的人物之一,统领墨国三军近十年,却在十八年前因为接受军事法庭调 查,自此退出墨撒兰军政界,这个家族一度在墨撒兰销声匿迹,直到长 子进入军队服役,并因优异的表现被擢升将军,这一情况才有所改变。 两年前杜柏钦在卡拉宫接受了国王勋章,这才令人想起他背后的家族昔 日的几分荣光。

杜柏钦略微抬手,抽出了钥匙,车内只剩下一片漆黑。蓁宁看到他沉静的侧脸轮廓。

他低缓沉静的声音在黑暗之中显得有一丝单薄:“我的家庭发生变故时,我的父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办法适应,很多年都非常的消沉。

但他待我们兄妹,尤其是我,是非常好的,无论如何,他都是最好的父亲。”

蓁宁明白了她初见杜柏钦时,他身上那种冷漠和郁郁寡欢从何而来。

他在那样的环境之下长大——在那场震惊全国的空难之后,他的父亲接受了军情局长达十多年的拘禁。他父亲在那之前一直是激进的经济改革派,因此倒台之后长年受到政治压迫,反复接受秘密调查,妻子和三个儿女在泛鹿山的一幢临湖别墅居住,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监视,后半生再也没有人身自由。

一个家庭在一个国家政权更迭的风云诡谲之中,丧失了所有的尊严。

杜柏钦有些艰难地开口:“当时在佛德,我父亲骤然去世,家世崩颓,弟妹都还年幼,我在军队服役,当时局势太复杂,我自己都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蓁宁的心缓缓地沉下去,她可以想象孤儿寡母要在那样的局势下生存下去,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

杜柏钦轻轻地说:“我没想过让你知道,这一切对你太复杂,欺骗了你,我很抱歉。”

蓁宁问:“当局可有调查你?” 他微微笑了笑:“还好。”

蓁宁听着他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句,手微微一颤。

蓁宁在大学时选修过东亚文化,对于这种从被殖民到独立起来的国家政治局势发展实在太了解了,这四年来若不是杜柏钦在政局中谋得一席之地,那么在他父亲去世之后,整个家族的命运实在难以预测。

晚上十点多,杜柏钦开车把她送回酒店,车子在酒店门前停了下来,蓁宁松开安全带,伸手要推车门:“我回去了。”

“等会儿。”杜柏钦忽然侧过身子,抓住她的手腕。蓁宁愣了一下,一抬头对上了他炙热的目光。

他掌心的温度很高,热度一直渗透进她的皮肤。

蓁宁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杜柏钦深深吸了口气,开口:“蓁宁,我在佛德时跟你说,我没有办法保证任何未来,现在我想我可以了,你能不能……留下来,我们再 看看?”

蓁宁觉得眼眶有点发热,赶紧板起了脸:“殿下,纵然你离开是情有可原,可也别妄想只凭一顿晚餐就让我原谅你。”

杜柏钦立刻回答:“让我补偿你,留下来好吗?”

蓁宁面无表情地说:“殿下,我告诉你,我可是十分傲慢的,比你当初认识我时傲慢十倍不止。”

杜柏钦笑了。

蓁宁踢了他的车一脚:“你笑什么!”

杜柏钦忽然伸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脸颊,温柔地说:“留下来。”

蓁宁侧过头闪躲,可是她又如何能敌得过这样一个男人的恳求?

这时酒店有车子要开出来,按了一声喇叭,杜柏钦打转方向盘将车停在了临时车道:“我送你回去。”

蓁宁点了点头。

一时无话,却有丝丝甜蜜涌上心头,两个人竟都感觉到仿佛第一次约会一般的羞赧。

杜柏钦下来替她拉开车门,扶了扶她的手臂,将她送入酒店大堂之后,他轻声道:“晚安。”

十二月份的北涧古城,大风吹得城楼门下茶馆的旗子猎猎作响。

蓁宁在店里的后仓库清点存货,现在这个季节是淡季,但销量也还不错。

店铺的小姑娘小安今天就一直在来来回回地招待客人,连坐下来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一直到下午五点,蓁宁让她下了班,锁上店门,然后从旁边的小巷子里推出了自己的自行车。

蓁宁大学毕业一年多后,回到家里一边正式地跟师父学掌香术,一边在古城的岳溪书院附近经营一间小铺子,出售自己工作室做的一些香氛系列作品。

上次她出发前往康铎参加表姐的婚礼,原本定的是一个星期就回来,结果她在康铎待了十多天,再回来时,店里的货都补不齐了。好在 小安能干,凭着热情和笑脸愣是让一个货架空了一半的店铺撑了下来。蓁宁回来后加了好几天班,把客人最喜欢的一款香薰蜡烛多做了好几批,终于缓解了燃眉之急。这会儿蓁宁骑着车慢悠悠地从书院的街道出 来,穿过教堂,拐进东边的一条小路,沿着石板路,穿过两条街,回到 风家后院。

后院有一个角门,连着的是厨房,从这条小道回家,骑自行车只要二十分钟,蓁宁敲门,成嫂从门里探出头来:“姑娘回来了。”

蓁宁把自行车推进了院子,这是一个三进的大宅子,住着风家十几口人。这些年孩子们大了,没成家的都在世界各地疯玩,但每次回来, 都是热热闹闹的。

蓁宁接过成嫂递上的一块米糕,一边咬一边往大宅的前厅走去。一进大门,一个人影嗖地蹿了出来,戴着一个巫师面具:“我回来了!”

蓁宁一脚踢向他:“多大的人了,还吓唬人!”

风泽敏捷地跳开了,嘴上没停:“还是这么凶!怪不得没有男朋友!”

蓁宁一甩背包:“要你管!”

风泽将一个小箱子搬了过来:“喏,你要的。”

欧洲各大品牌出的最新款香氛,一般每一季她都会仔细看一下。她伸手接了过来:“谢啦。”

风泽把头凑过来:“亲一下。” 蓁宁一巴掌拍了过去。

风泽“嗷”的一声叫起来。 “怎么了?”母亲出来了,看到小儿子正围着小女儿喋喋不休,出

声道,“老三,别老缠着你妹妹。”

风泽瞪了她一眼,做了一个“放过你”的动作。

晚上吃完饭后,蓁宁陪着母亲坐了会儿,然后上楼回房间。没过一会儿,三哥风泽在楼下喊她:“妹妹,下来玩新出的全战!”

蓁宁在房间里应道:“不了!”

风泽纳闷地问:“你不是最爱玩这个游戏了吗?” 蓁宁喊道:“我明天再杀你十八场!”

电话在十一点多时响了起来,蓁宁扑过去趴在床上,按了接通键: “嗨!”

下一秒她就听到杜柏钦问:“今天过得好吗?” “好,今天来的客人不知道为啥都特别喜欢同一个味道,茉莉香味

的都卖完了。” “冷吗?” “白天不冷。” “康铎天气好吗?”

杜柏钦愣了一下,说:“我不在康铎。” “那你在哪儿?”蓁宁心直口快地问了一句。

那端沉默了一下,也许是不习惯撒谎,杜柏钦迟疑了几秒: “这个……”

“不能问是吧,”蓁宁摸摸鼻子,然后笑嘻嘻地换了话题,“那天你不是问我冬天还去不去滑雪吗,我查了一下,最近的滑雪场在北涧雪 山,特别近,但我这么多年居然没有去过。嗯,你知道北涧雪山吗?”

杜柏钦说:“知道,你回去之后,我看过你家乡的地图。” “行啊,你爱我还挺深的吧。”

那端忽然沉默了。

蓁宁乐了:“大哥,你不会是又脸红了吧?” “我想和你一起去。”杜柏钦说。 “哪里?”

“你家乡的滑雪场。” 他们是滑雪认识的。

这个大帅哥把她从雪地里拔起来之后,那一次的圣诞节冬令营后续的所有活动中,她都一直在偷偷看他,他却冷若冰霜,熟视无睹。有一次早晨在餐厅吃早餐,蓁宁取咖啡的时候站在他的身边,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几秒,居然把他的脸看红了,蓁宁端着咖啡赶紧溜了。

一周后活动结束,集体乘校车回校,蓁宁混迹在同学中,跟在他后面,一路回到佛德镇。他对她非常不耐烦,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谁说我跟着你了?”蓁宁对着他笑得赖皮,然后伸手指了指路旁的那幢黄砖砌就的古典钟楼建筑,“我宿舍就在这里。”然后趾高气扬地拖着箱子走了进去。

后来蓁宁托同学打听到了他的学院,他如果出现在教室,她会溜进去跟他说话。有时候他在图书馆,她也会识趣,乖乖地在一边做她的功课。事实上杜柏钦根本不搭理她,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从未对她有过任何回应。

蓁宁摸了摸手机,想着现在还不是一样,三天两头不见人。

她上一次去墨撒兰的旅游签证只签了十五天,表姐婚礼结束后,她在康铎待了一个星期。那一个星期,杜柏钦陪着她在康铎看了殖民地时期留下的挱摩大教堂,在水族馆吃了一顿晚饭,在皇家大剧院看了一场音乐剧。他们总共见了三次,每一次见面,只有两个小时,弥足珍贵的两个小时。

他是空军现役军官,伏空军事基地距离首都康铎有差不多两个小时的车程。平日里,他要驻防、作训、飞行,他的工作对他的体能和专注力都有极高的要求,如果他在军事基地,蓁宁从不主动打扰他。有时候杜柏钦打电话过来,蓁宁没有接到,回拨过去,也多数没有人接,所以一般都是杜柏钦联系她,有时没说两句,他突然抛下一句“对不起,有任务”,然后就挂断了。

但每一次突然离开,他再打电话来,都会记得道歉。蓁宁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即使是以前对她极不耐烦的时候,他也会用冷漠的、彬彬有礼的语气向她道歉:“抱歉,小姐,我对你没有意思。”

后来她笑话过他:“你说那么多抱歉,你累不累?”

“不累。”杜柏钦说,“抱歉,你听烦了?”

蓁宁现在终于明白,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决定了所接受教育的方式。他是接受正规的王室教育长大的,读的是精英公学,他的家庭极度的自由和富裕,他却愿意在成人之后回国,进入以严苛和残暴而著名的银翼大队接受训练。这段时间杜柏钦虽然不说,但蓁宁也明白他这样一直给她打电话,肯定是牺牲了仅有的一点休息时间。

蓁宁握着电话的手心有些发烫,心底仿佛有一片毛茸茸的草地被微风吹拂着,心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的软:“今晚几点出的场?”

杜柏钦的声音有些低沉,但很稳,温和的语气中透着一种笃定: “十一点,我提前走了。”

她知道他夜航下机已经很累了,只是两个人仍然舍不得挂电话,又说了几句,她狠狠心,说道:“好啦,去休息吧。”

杜柏钦很乖地应了一声:“晚安。”

圣诞节前蓁宁要出门。

这几年她一直是这样,在世界各地跑,家里待她一向宽纵,早几年她还小没人管她,这一次风熔却问了句:“妹妹,你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蓁宁笑着道:“是啊,我遇到旧情人,坠入爱河,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一向沉稳的大哥怔了一下,认真地看了看她,然后说了句:“真有的话,带回来给哥哥们看看。”

蓁宁赶紧摇头:“不要,三哥每次都把我的男朋友打跑。”

她有三个哥哥,从小到大每一个追求她的男孩子,都被她的哥哥们吓跑了。

蓁宁搭早上的航班,中午时到了康铎,杜柏钦安排了司机来接她, 车子从机场高速下来之后,并没有驶入繁华市区,使馆区有一条外环路,通向机场高速,司机这时直接转进了信德使馆区。

身后忽然有车子按了一下喇叭。

司机看了一下后视镜,立刻挺直了身体:“殿下的车。”

他打转方向盘避让,一辆黑色的SUV从车旁驶过,蓁宁靠在车窗上,看到驾驶座上的人对她挥了挥手。

杜柏钦的房子在街道的深处,远远地就看到了高耸的雕花铁门,两辆车一前一后地驶进了院子。

杜柏钦跳下车,走到蓁宁的车旁,拉开了车门。

蓁宁下车,脚还没落地,就被杜柏钦一把抱了起来:“感谢你愿意来。”

蓁宁被他一把扛到了半空中,低头看了他一眼,杜柏钦穿的是银翼的作训服,深绿色的迷彩裤子、飞行员夹克,她兴奋地搂住了他的脖 子:“天哪,你真帅。”

杜柏钦把她放了下来,蓁宁笑着凝望他的脸,两个人又拥抱在了一起,蓁宁伸出手,紧紧地贴在他胸口的银翼徽章上。

杜柏钦牵着她的手,把她送进了屋子里,看着司机把她的箱子安放妥当,然后无奈地说:“我只能出来半天,现在得回去了。”

蓁宁笑眯眯地道:“嗯,回来就为了看我一眼?”

杜柏钦亲了亲她的额头:“我没有时间去陪你过圣诞节,已经很不好了。”

蓁宁推开他:“好了,回去训练吧。”

杜柏钦把她送进房子,又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蓁宁坐在院子前廊的椅子上,夏季的月季凋落尽了,橘子树上挂满了金色的果子。初冬的天气还是很好,康铎真正要冷起来,还得到一二月份。

蓁宁这一次过来,两个人都明白这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意味着什么。 因为蓁宁一直都喜欢他,辗转之后再次遇见,结果不过同样是证明

了她跟当年一样,依然被他那种神秘的东方式的美色所吸引。

如果说在大学校园时追求他是逞着一时之勇,凭借着一股莽撞纯粹的年轻意气,那么四年后再见,他更加令她心荡神驰。

不试试看,她不会甘心。

第二天晚上七点多,杜柏钦从伏空基地回来了。 “别住酒店了,住客房吧。”杜柏钦俯下身,嗅了嗅她的头发。蓁宁仰头:“你是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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