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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啊。”

台阶到头,来到了街上。从旁刮来干燥的北风。我不由得脖子一缩,竖起衣领。

周四晚上,街上人来人往,一如往常。好几伙有些醉意的人在跟前走过。离餐馆入口稍远处,有小小的路灯发出苍白的光,照着街上。

一名瘦高的男子背靠灯杆站着,无所事事的样子。

他两腿交叠,仿佛不知拿两条长腿怎么办。黑色外套黑皮鞋,都已经老旧,简陋得跟这条街不大相称。他脸色很差,鼻子到下颏呈现细细的皱纹。年龄约莫三十五六,或更大一点。他左手很自然地插在外套兜里,右手细长的指头夹着点燃的香烟,无精打采地吐出烟雾。小小烟圈在街灯照射下袅袅变幻。

真拿他没辙:丸之内是禁烟区,他还这样!他不知道?或者,不拿遵守社会规则当一回事?

我从他身上移开视线,发现腐野只穿了外套,她会冷吧。就在我伸手去摸围巾、想把围巾借给她之时,腐野在我耳边喊了一声:

“啊……”

这是我有生以来都没有听过的、滑溜缠绵的娇声。我浑身一激灵。她突然跑了起来。像冷风般窜过我身旁。

一身黑的男子慢慢抬起头。脸上的无表情跟刚进餐馆的腐野很像。他向跑来的她点头,然后,冷不丁望这边一眼。

那是一双空洞似的黑眸子。目光相接的瞬间,我后背一懔。那男子瞥我一眼,像看风景一样不在意。他把夹在长指头间的香烟扔在地上,用鞋尖缓慢而执拗地碾。早已熄灭的烟蒂夹在男子皮鞋与地面之间,发出惨叫般扭动、溃烂。干干的茶色烟丝,被可怜地碾烂在地。风一刮来,茶色烟丝“呼——”地起舞。

男子的鞋尖好不容易从烟蒂挪开,他瞥一眼腐野。绷紧的脸仿佛说“很冷吧”,他脱下自己的旧外套。他里头只穿了一件袖子过长的衬衣,单薄得马上就要感冒的样子。他却不以为意,把外套披在腐野肩头。腐野仿佛全然忘掉曾和我们聊天、吃饭,依偎着男子,几乎把脸埋在他瘦削的胸口,和他缓缓并行。我瞠目以视,目送他们。这时,男子突然回望,下颏微微一收,点一下头,仿佛说“再见”。我不由自主地低头致意。

随后走上台阶的前辈,伸长脖子去看他们,对着他们的背影说:“嘿,那就是传说的吃软饭情夫啦。”

“刚才要是问问这事就好了。反正我今晚失礼大醉。喂,尾崎,你没挨他揍吧?”

“……哪里,没那回事。”

“咦,什么?你说什么?”

“……那人,像是她的父亲。”

“哦?”

“她不是提过嘛。”

“说了什么?”

“没有啦。”

我沉思起来。

刚才像兔子般窜出去时,腐野撒娇般的奇特声音,的确喊了一声的。

爸……

怎么看那男子也就三十多,怎么会喊他“爸”呢?跟我爸没法比的年轻,年龄跟我们部长不差多少。不过,虽然乍一看年轻,我也觉得,那种不在公司上班、我身边甚少的人,他们的年龄看不准。

可是,有这种女儿跟别人吃饭、自己守候在外的父亲吗?如此的寒冷中,在我们不知何时结束的谈笑中一直吸烟干等?我无法理解。

二人相依远去的身影,让我感到一种特别的温暖。像在黑暗中闪烁的、烟蒂的亮光。微弱。摸到肯定感觉热。那温度的真面目是什么,我不清楚。想要细究,后背冷飕飕的。

今夜,与前辈等分手后,打出租车回家,进门遇上父亲。他刚洗了澡,平日威严的父亲穿一件条纹睡衣,有点儿不合拍。我小声说“我回来了”,他从廊下望着我,皱着眉头。他一看我的脸,牢骚就会脱口而出。今晚也不例外。

“又去喝酒?脸色跟晚下班不一样嘛。一看就知道。”

“是。社交应酬。”

“永远是学生心态。你也该有自觉性了。”

“是。”

我笑着应允。

胃部突然紧缩。

拼不拼又如何?反正是你不认可的儿子。

晦暗的感情填塞胸膛,我伫立在门口。舒适的醉意消失无踪。就在这一瞬间,刚才耳畔响起的“爸……”复苏了。还有那句梦话似的“最差劲的”。

接着,是她怜悯地看我的、细长眼角的眼睛。然后是裹着旧外套远去的背影。令人惊讶般清晰地重现在我的脑海里。

他们是父女吗?是父女……失败感涌现,笼罩了我。那样子相依。老旧、温暖。父女跟父子是完全不同的吗?像一件旧外套似的父亲和女儿。的确,我身边的女孩子提及父亲时,都是带着快活腔调的:我老爸呀。不过,还不是她那样。

“美郎,你不思考吧?”

“哪儿的话,爸爸。”

我一边爽朗地回答他,一边背过身,在门口坐下来。脱着鞋,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我和父亲,在我成年以后是这样子,但小时候不是。反倒是,胆小的我待在父亲身边,就感到安心。我得到强有力的大人、男子汉的保护。不过,不知何时起,我自己也被要求成长为强有力的男人。我很压抑,父亲则愈加烦躁。不知不觉中,亲情纽带就消失了。

父亲的脚步声远去。我的后背感知到了。那天晚上,我感觉夜空的颜色比平时浓重。我很失态地伤感了。试探地给腐野花发了短信:今晚很开心,不是场面话,真的。我想也许马上就有回音,抱着手机打盹等着。回信终于到来,是第二天早上。意思仍旧直白,写着:尾崎先生真是怪人。

我对于干巴巴的回应虽感失望,但想想看,被人说“怪人”,在我人生中是绝无仅有的。我想问一句:怎么个怪法?跟腐野花定了下一个约之后,我舒了一口气,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

在她的身后,不知何故有风暴的征兆。我开始忐忑不安,仿佛听了天气预报的小学生,“快来了,快来了”地期待着。

下个约会是在十天后,其间已到了十二月,寒冷更甚。竖起外套领子快步走在户外,自己的呼气不时变成白雾。街上装饰了圣诞彩灯,欢快的音乐从各处商店传到街上。

跟腐野花约会的日子尤其冷。

我在有乐町“玛丽安”大钟下面等她,不知她怎么想的,竟迟到近两个小时。忍受着寒冷打了无数次电话,但电话通了就是没有人接听。都已经绝望了。到晚上近九点,她终于飘然而至。外套、鞋子朴素,但款式是流行的。发梢卷了一下的褐色长发。右肩挂着名牌手袋,左手提着有大百货商场标记的纸袋,买了衣服的样子。

“我忘了约会这回事了。”

我失望地应了一句“是吗”。还是那张略带茫然的、没什么特征的脸。花嘟哝一句“肚子饿了”,低下头。发旋还是挺可爱的。

已经迫近任一家店最后点菜的时间了。我想起就近一家西班牙菜店,提议过去。跟别的女孩子不同,花说声“好啊”就同意了。好像哪家都行的样子。我感觉不到她的期待和兴奋,没有“想吃什么、为什么想”之类。怎么说呢,女孩子所拥有的眼花缭乱的欲望,她似乎都没有。

要了瓶红酒碰杯,磕磕巴巴地说话。今晚的腐野花没有模仿别人,这么一来,比起她二十一岁的年龄,孩子气多了。她显得不安,视线低垂,游移不定。而且,举止也有些唐突。她一直肘子撑着桌面,一直用叉子捣鼓盛杂烩饭的平底锅上粘的黄色饭粒。那神态,仿佛对锅的兴趣,比对我更浓。我想她关注我,抛出一个她该有反应的话题。

“上次接你的男人,就是你那位爸爸吗?”

她窄窄的双肩微微抖动一下。我心想,成功了。花害怕似的抬头看我,眯着眼。

“你说‘那位’指什么?”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对这意料之外的反应,我有点慌。不过,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哦,你自己不是说过,什么‘最差劲’的。不过,远远看去,作为你爸爸,真挺年轻的。”

“噢……”

花像是松了一口气。

“哦,你是这意思。”

“嗯?”

“淳悟三十七岁。作为我爸,是年轻吧。”

“三十七岁?……那么,十六岁就有你了。”

我回想起那个晚上依偎着、相拥似地走远的父女俩,问道。这时花笑得有点怪,就像自以为得计的窃笑。

“什么呀。亲生父女才是那样。我原先不是姓竹中嘛,亲生父母另有其人。在北边去世了。所以做了他养女。淳悟原先是亲戚。”

“是这样……”

我心想,原来如此,连连点头。这样的话,她直呼其名“淳悟”,也就可以理解了。不过,为何那么开心地说他“最差劲”呢?

我一边品着红酒,一边想自己和父亲的事。这时,类似失败感的感情油然而生,挤掉了疑问。

“即使不是亲生父女,也可以像亲生的一样彼此喜欢吧。”

“……尾崎先生的父亲呢?”

被她一反问,我语塞。察觉了花的那种目光,我不能安稳:“咳,该怎么说呢?”我嘟哝一句,花的视线回到杂烩锅。看她拿起叉子,我慌忙说:

“我爸呀……”

“噢?”

她抬起脸。还是那种眼神。可是,因为已经说了开头,感觉得说点什么。然而,原来是为了吸引她注意提出的话题,一旦说起来,却停不了了。花仍旧以怜悯的目光注视我。

“我父亲是个很优秀的人。在公司里,有时会遇见这样的人吧。他自己能做到的事,就认为其他人也能够做到。要求极高。是这种人。只是,如果他是自己的上司,我也会鼓起干劲紧跟,可他是父亲,心里就不爽。为什么会这样呢?”

“是怨恨他吧?”

花歪头想着,插了一句。长发垂胸。我很意外,心想她脱口就这样说,她自己也怨恨父亲?

“是吧。”

“噢,我随口说的。”

“他讲道理,也正确,可就是有些不对劲。也就是说,没有温情。我这想法是藏在心底的。”

“哦……”

“上大学以后,我想成为跟父亲不同的男人,活法不一样。我想,怎样才能活得平衡。”

我觉得,父亲缺的,就是平衡。工作与余暇。自己独自的时间,和异性的交往。作为社会人的素质,与孤芳自赏的洒脱。他没能取得这样的平衡,就只在工作上迈进。他认准了这样就行。所以,我想找到与他不同的活法。在家时曾与母亲在廊下碰面,被她说“讨厌,以为是你爸哩。咋这么像”。我不寒而栗。

我沉默了,花又把兴致转向捣鼓杂烩锅上的饭粒。餐馆客人走掉大半,很安静。

“别在意这些不挺好吗,尾崎先生。你跟父亲是血脉相连的呀。”

“这怎么说?”

“父母跟孩子之间,对方比谁都重要。所以,干什么都没有关系的。”

我回想起自己跟父亲,总是客气地保持距离对峙着。不想再多想。我尽量快活地问:

“你爸爸呢?噢,准确地说,是亲戚吗?”

“嗯……”

花没有抬头,眼盯着平底锅小声道。没有抑扬的声音。

“我爸是最差劲,也是最好的。我们一直很融洽。从九岁起在一起,已经十二年了。他最宠我,我也最喜欢他,可是……我长大成人了。虽然想一直这样一起过,可是,也许心底里是想分开的。究竟是想一起过还是分开,我也不明白,而且怎么能溜掉,也完全不知道。机会来了的话,我一定要从爸爸身边溜掉!机会是怎样的呢?一起过得太久了,无法想象了。”

花无聊地搁下叉子,缓缓抬起头。

“我爸从前也是没了父母的。在海上,和陆地。我们是孤儿父女。”

那眼神,是我读不透的迷惑和怨恨奇妙的交织。这时,从这小小女孩的身上,我仿佛看出她那熟知老男人的半老徐娘似的奇特风韵。我移开视线,心想这是心理作用吧。锅底的饭粒被捣烂,黄黄的乱七八糟。

换一家店子喝酒,过了十二点才离开。花已很醉了,她叫了出租车,上了车,在后座缩成一团。我担心她能否找着家门。回想起挨她父亲——亲戚、吃软饭情夫揍的说法,我迟疑了。但担心之下,自己也上了车。我摇晃她,问道:

“你家在哪里?”

“河对面,北千住。”

“……什么河?”

“荒川河的对面。”

“是哪一块?”

“有监狱吧?就那附近。”

司机点点头,且往那边开。东京监狱的确在荒川一带。每次抓了名人,新闻里就播放直升机拍的报道,就是那一带。我想起电视上所见的荒凉得不像市内的灰色景色,有点皱眉头。

“住址呢?”

“没事。就在监狱正门前下车。”

“没危险吗?这么晚。”

与市中心不同,这个时间连个行人也没有,很危险吧。我打个寒战。花蜷缩在座位上,嘿嘿发笑。车窗外彩灯闪烁,热闹,但车越开就越沉寂,夜的黑暗愈甚。有白晃晃的东西出现,竟是雪粒。干干的雪粉漫天飞舞,在车头玻璃前翻滚,牢牢吸附在车窗玻璃上。

司机启动了雨刮。

传来低低的声音:

“……不危险。”

花突然说道:

“一点儿也不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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