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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淳悟和那孩子。
淳悟配合着孩子的步幅慢吞吞走着,跟平常大不一样。渐渐走近。他俯视花的侧脸,甚至显得怯懦;他脸上带着微笑,跟他完全不相像。花抬头看他,笑了笑。淳悟特地停住脚步,有点粗暴地摸摸孩子的头。花歪着头凝视他。那张苍白的侧脸,让大人想要去守护她,以免风雨侵袭。
淳悟叼根烟,想要点火。这时微暖的风吹来,晃动他短短的前发。花踮起脚。她伸出双手,围拢了香烟,不让风吹灭了火。淳悟深深吸一口之后,又温柔地搓搓花的头顶,像在说“真乖”。
“看来干得挺好嘛。”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我猛一惊。我慌了,生怕刚才怒目而视被人看见了,但站在身边的大盐本家老爷爷并没有看我的脸。镇上第一实业家面面俱到的脸上,难得地绽放笑容。这一来,跟平时迥异地柔和,简直像个慈祥老爷爷,吓了我一跳。
“一个大男人,干得蛮不错。”
旁系的叔叔也凑近来,自言自语般说道。我一边苦笑,一边点头不作声。
“早前啦,那孩子的父亲因风暴去世,那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啊。”
“咦,是说小花的爸爸吗?”
“不,不是。是说腐野君。说他的父亲哩。我呀,从前就很了解他爸。咳,可是个令人头疼的家伙哩。对吧,老爹?”
老爷爷也想起了似的苦笑起来。
“噢,老喝酒,弄得老婆哭哭啼啼。不过,溺爱孩子。”
“对。说是要子承父业,从小就带上孩子去捕鱼。淳悟君被扔到海里,也是嘿嘿笑,很活泼的小家伙。父子俩的可爱之处挺相像的。”
“对,那家伙捕鱼很厉害。”
“噢,对……是个海上好手。可突然间遇上风暴,跟伙伴一起沉船了。可惜呀。那时候还被报道过。我们拼命寻找,海上保安部也努力了,最终还是连人带船找不着。淳悟君和妈妈二人,连着好几天呆呆地看着海。那位太太原先温柔亲切,可自丈夫去世后,一下子变得严厉起来。”
“本是个认真的人吧。”
老爷爷喃喃道。
“是吗。”我捧着托盘,小声附和一下。
很早以前……刚进高中时,唯一一次看见过腐野前辈和像是他母亲的人。在市立医院前的小公园,腐野前辈和坐轮椅的女人在一起。那女人头发斑白、骨瘦如柴。她眉头紧皱,一脸凶气,怒气冲冲说个不停。腐野前辈不作声,静静推着轮椅。过了一段时间,我知道在他高中即将毕业时,他母亲病故了。我就想,那个枯瘦狂怒的女人,就是他母亲吧。
老爷爷小声说:“他妈很用心,发奋要独力抚养孩子,担起父亲的责任吧。我想啊,那一来孩子就可怜了。那么不被妈妈疼的儿子,真没有哩。父亲的严厉比这强多了吧。嗐,我们能帮的也都帮了……”旁系的叔叔眯起眼,注视着淳悟和花走近来,说道:
“不过,淳悟君抚养那亲戚的孩子还不错。不严,还挺周全。就是时不时要出门,有点令人担心。嗐,那是工作,也没办法。”
“是啊。”
“正巧,淳悟在小花被怀上时,正好待在她父母处。是他妈病倒了,寄养在那里的。可能因为这样,他对小花特别用心吧。”
“……”
大盐老爷爷没有回答。他低着头,不让大叔看见他僵硬的表情。我觉得他的沉思怪怪的,突然去窥看他的脸。老爷爷突然喊道:“嗐,那孩子,如果淳悟君有照顾不周的地方,我们大家抚养就是。啊,来了。小花,来呀!哎,过来!”
二人终于上了坡,进了院子。大盐老爷爷眉开眼笑,讨好地招呼花。她不安地仰望淳悟的侧脸。淳悟松开牵着的手,有点粗鲁地推一推花的头,示意“去吧”。花随即欢快地跑起来,来到老爷爷跟前,小声而含混地问好:“晚上好!”
老爷爷疼爱不已地抚着她的头。我看着她的侧脸,冷眼旁观。被抚弄脑袋时,花一直低着头,紧抿双唇忍耐苦事似的。老爷爷像要吸取花的年轻、稚气似的,用老迈的手掌,把她的脑袋摸个没完没了。然后,把皱纹纵横的唇凑近她耳旁,嘶哑地说:“到里头的房间去。阿晓他们在玩哩。预备了好多点心。”花认真地点点头。淳悟轻推一下她后背,她在外廊脱下小靴子,轻快地走过廊下。
大盐老爷爷和大叔跟在花身后,一直走到孩子们的房间。大盐老爷爷大声招呼道:“小花来啦!”“哎,大家一起好好玩!”一瞬间,孩子们鸦雀无声。紧接着,要好的女孩子跑出来,喊道:“过来,一起玩游戏!”她使劲扯花的手。花像个没有分量的小人偶般蹒跚着,轻飘飘被拉进房间不见了。她依然很顺从,无论对老爷爷、对孩子们,对谁都是。好像早已死掉似的。
外廊只剩下淳悟和我。淳悟抽完烟,呆呆地望着从走廊尽头、孩子们的房间里透出的明亮光线。怪怪的眼神,像在做梦,显得有些有气无力。客厅那头,海上保安部的男人们醉眼惺忪地喊淳悟。一个远亲手指着自做的菜肴,说着什么。“喂,腐野!瞧这玩意……”淳悟边应着边脱鞋子,走进客厅:“啊,是什么?”在海上保安部的船上,淳悟负责伙食。上司跟他说:“这个,船上也做吧。我老早就爱吃这种东西。”淳悟匆忙干一下杯,就伸手取菜。
“哦,我能做。”
“真的?太好啦。不过你呀,这个也能做的话,不需要老婆啦。”
“真不需要。”
淳悟无忧无虑地笑道。他往小酒杯倒酒,干杯。他脸上呈现自在殷勤的笑容,与跟朋友泡咖啡馆时比,简直是换了个人。他开始跟职场男人们碰杯喝酒。
“你不需要老婆?”
“对。有个女儿,足够啦。这是说实在的。有些怪吧?”
“咋回事?还想把亲戚家的剩女塞给你呢。”
“啥剩女,我才不要。”
“她像我,长得漂亮。”
“像你更加要不得。那张脸还女人呢。对吧,啊?”
“什么?你们说什么?”
说话圈子扩展开去,淳悟又埋在男人堆里不亦乐乎了。在嘈杂的说话声中,只有淳悟的声音从各处传入我耳中。“所谓家人,真是搞不清啊。究竟怎样才是家人呢?”他这句话,让一把年纪的男人们开始聊起了家庭。我收集散放的餐具,放进托盘里。淳悟的声音又传来了:“就只有一句:还想要。或者,已经够了。我……我真是受够了……”我留神起来,侧耳倾听,但后面的淹没在男人们的说话声中,听不出了。
我捧着托盘,快步返回厨房。妈妈在锅里搅拌着,生气道:“到哪儿偷懒去了?”我耸耸肩。又往托盘里堆菜肴和酒。
返回客厅,见中年男人们聚在一角,细细对酌。话题似乎集中在不景气和犯罪。田冈先生滔滔不绝,说在大城市里,外国人的犯罪也在增加。周围的男人严肃地连连点头。
“即使纹别,最近也有外来的人。总的说来,俄国佬天性不好。来卖鱼的同时,还会干什么就不知道了。即使偷窃,对老弱妇孺下手,船一走,就抓不到了。”
“俄国佬是有问题。休假的时候,‘蜜蜂族’来的也不少。那些家伙也难说会干什么。”
年轻旅游者骑摩托车奔驰在北方大地,被中年人称为“蜜蜂族”,意即“嗡嗡叫”,烦人。我放下菜肴,插一两句话,然后笑着站起来。因我自己有在大城市生活的经历,所以不会像大叔们那样,对外来者持戒备心理。跟俄国佬在小酒店相遇,我也会蹦几个词儿开开玩笑;跟大城市来的观光客,一时高兴也会交个朋友。这个小镇的男人们,过分强调保护自己妇孺的责任感,对外来者疑心重。另一方面,对一旦接受了的人,大家对他一生都有责任。田冈先生借钱出了问题,落难而来,但自加入大伙之后,谁也不出恶言,形成了一种有事也要维护他的气氛。
在这样一个小而温暖的开拓者后人的共同体里,和田冈先生大致同时被抛进来的,是那个怪孩子。
不知何时起,淳悟不在客厅了,原来他在外廊一角抽烟。身边的空啤酒罐当做烟灰缸。他身边是花小小的背影。她不惹眼地挨着他,无声无息、自然而然。我一手拿托盘,靠着柱子,注视着二人瘦削的背影。
他们什么也没说。花不做声,幸福地眯着眼,喝着果汁。
侧耳倾听,不久,像远方喧哗的波浪般,传来了花怯怯的声音:
“校服嘛,老师说了,身体会长,所以开头得买大一点尺寸。”
“是女生的水兵服校服?”
“对。你就上这间初中吧?”
“那倒是。”
“爸爸也穿过竖领校服?”
“当然穿过。”
“怪怪的,大人还穿。”
“从前是孩子。说起来,竖领还改过。在衣服里绣了红色的龙。有那么一点不良行为。”
花爆笑起来。我觉得奇怪:这孩子这样笑的?一直觉得她已是行尸走肉似的,但也许待在淳悟身边,她又活过来了,又笨拙地动起来。被共同体接纳、受到大人孩子关照成长,花并不拒绝这些,只是任由摆布。淳悟也是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其实可能对谁都无所谓。这两人也许很相像。像父女一样。像兄弟姐妹一样。彼此都是有对方足矣——养女和养父。我突然感觉到冷漠的、排他的气氛。
可是,为何大家都没有察觉呢?也许天生热心的人不理解人的冷漠吧。只戒备外部的敌人,都没料到内部混入了异物。
客厅里,因为某人的一句话哄然。酒方酣,晚间的热闹气氛蔓延开来。有人唱起了旧的流行曲。我倾听着,心神恍惚。
“这个、难吃。”
花小声说道,吐出舌头让淳悟看。红唇间伸出桃红色的舌头,湿漉漉,在月光下诱人地滑腻闪亮。舌上有一粒小小的糖。花苦着脸,细长眼角的眼睛也无精打采地半开半闭。
“难吃?”
“苦。抹茶味。”
“不会难吃吧,老爹给的。”
“……”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