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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是不能确定,长官。”那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警探表示。

“我知道你没有办法确定,比尔。只要告诉我你的直觉怎么说就行了。”

对方停顿了一会儿。“我认为他已经溜了,我想应该没问题。”

“好吧。”德尔瑞对萨克斯表示,“但是你得带一个警官和你一起去,这是命令。”

“不过得让我先进去,他可以从门口掩护我。听我说,这家伙并没有在任何地方留下任何线索,我们需要一些突破。”

“好吧,警官。”德尔瑞对几个特警队的探员点点头,“允许进入。”他使用执法人员的行话时,不经意地流露出某种当下的时髦。

其中一名战警在三十秒钟之内拆掉了玄关的门锁。

“等一等。”德尔瑞转头说,“中心呼叫。”他对着对讲机表示,“把频率告诉他们。”然后看着萨克斯说:“林肯在找你。”

一会儿之后,传出了莱姆的声音。“萨克斯,你在做什么?”

“我只是……”

“听着,”他急切地表示,“不要一个人进去,让他们先确定现场安全无虑。你很清楚规矩。”

“我有后援……”

“不行,特警队先进去。”

“他们确定他不在里面。”她撒谎。

“还不够,”他反驳,“因为对方是棺材舞者,任何人都无法把握他的行径。”

又来了,我不吃这一套,莱姆。她十分恼怒地对他说:“这是一个他没有预期我们会找到的现场。他可能没有清理,我们或许能找到一枚指纹、一个弹壳之类的东西。妈的,或许会找到他的信用卡。”

没有回答。林肯·莱姆表现出沉默的时候并不多见。

“别再吓我了,莱姆,好吗?”

他没有答复,而她有一种他希望让她被吓到的奇怪感觉。“萨克斯……”

“怎么样?”

“务必要小心。”这是他唯一的忠告,而且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犹豫。

接着,五名战警突然冒了出来,穿戴着乳胶手套、头巾、蓝色防弹衣,手持黑色H&K步枪。

“我会从里面呼叫你们。”她表示。

她跟在他们后面爬上楼梯。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于柔弱的左手所提的沉重犯罪现场专用皮箱,而不是右手的黑色手枪。

过去的日子,在那些旧日时光里,林肯一直都喜欢步行。

他在动态当中可以感觉到某种平静。从中央公园或华盛顿广场公园信步而过,或轻快地走过时尚区。他经常停下脚步——或许是为侦查资源组的资料库收集一些物资——一旦将这一点尘土、植物或建筑材料的样本收集完毕,来源也记录在笔记簿上面之后,他又会重新动身,走上几英里的路。

他目前的情况令他最沮丧的就是无法发泄紧张的情绪。他现在让自己的眼睛闭上,后脑紧靠着“暴风箭”轮椅的靠枕,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

他要托马斯为他准备一点苏格兰威士忌。

“你难道不需要保持头脑清醒吗?”

“不需要。”

“我认为你需要。”

去死吧,莱姆心想,一边把牙齿咬得更紧。让托马斯不得不清理一副血淋淋的牙床,让他不得不想办法安排一个出诊的牙医,然后我也会成为他的眼中钉。

远方传来阵阵的雷声,灯光跟着变得昏暗。

他想象着萨克斯走在战警队员的前方。她说得没错,让特勤小组清查整幢公寓会严重破坏现场。然而,他对她还是非常担心的,她太鲁莽了。他一直注意到她在抓头皮、拉扯眉毛、啃咬指甲。始终对心理学家的标准持怀疑态度的莱姆,看到自我毁灭的行径时,还是能够辨识得出来。他也坐过一次她开的车——在她那辆增强了马力的跑车里——他们加速到一百五十英里的时速,而她却还为了长岛路况简陋,害她无法让速度加倍而沮丧不已。

她压低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莱姆,你在吗?”

“开始吧,阿米莉亚。”

一阵停顿之后。“不要用名字,莱姆,会带来霉运。”

他试着笑出声,同时后悔自己用了这个名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开始吧。”

“我在大门口。他们准备用大锤撞开门。另外一个小组也回报了,确实认为他不在里面。”

“你穿了你的盔甲吗?”

“我偷了一个联邦调查局特工的防弹衣,看起来就像拿麦片盒当胸罩一样。”

“数到三之后,”莱姆听到了德尔瑞的声音,“所有的小组一起动手拆掉门板和窗户,除了入口之外,覆盖每一个角落。”

“一……”

莱姆极度不安。他很想逮到棺材舞者——他自己可以感受得到,但是,他多么替她感到害怕。

“二……”

萨克斯,该死,我一点都不想为你担心……

“三……”

他听见了轻微的噼啪声响,就像青少年按压关节的声音,然后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倾向前,他的脖子因为痉挛而颤抖不已。托马斯在这个时候出现,开始为他进行按摩。

“我没事,”他低声说,“谢谢。请你帮我擦掉汗水就行了。”

托马斯怀疑地看着他——因为他说了“请”字——然后帮他把前额的汗水擦掉。

你在做什么,萨克斯?

他想要开口问,但是又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她分心。

然后他听见了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他颈背的头发全部都竖了起来。“天啊!莱姆。”

“什么事?告诉我。”

“是那个女人……那个叫做霍罗威茨的女人。冰箱的门开着,她在里面。她已经死了,但是看起来……天啊!她的眼睛……”

“萨克斯……”

“看起来他把她活生生地塞了进去。他为什么会……”

“不要去想,萨克斯。来吧,你办得到。”

“天啊!”

莱姆知道萨克斯患过禁闭恐惧症,他可以想象当她看到这种死法之后所感受到的恐惧。

“他是不是用胶带或绳索绑住了她?”

“是胶带,某种包装用的透明胶带封住了她的嘴。她的眼睛,莱姆,她的眼睛……”

“不要惊慌,萨克斯。胶带的表面很容易留下指纹。地板的材质是什么?”

“客厅里是地毯,厨房则是亚麻油地毡,然后……”一声尖叫,“哦,天啊!”

“什么事?”

“只是一只猫,它刚刚从我面前跳过去,小王八蛋……莱姆,我闻到了一种味道,古怪的味道。”

“很好。”他教过她一定要嗅一嗅犯罪现场的空气,这是犯罪现场鉴定警官应该记录下来的第一个事实。但是她指的“古怪”是什么意思?

“一种酸臭的味道,化学性质,难以命名。”

接着,他明白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萨克斯,”他突然问,“冰箱的门是你打开的吗?”

“不是,我看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看起来像是被一张椅子顶住了。”

为什么?莱姆纳闷地想。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努力地思考。

“那股味道越来越强烈了,还弥漫着一股烟气。”

那个女人是为了分散注意力!莱姆突然这么想。他让冰箱的门敞开,是为了让进门的小组把注意力放在那上面!

不,不要再来一次!

“萨克斯!你闻到的是引线的味道,一个缓冲的引线。那个地方装了另一枚炸弹!立刻离开现场!他让冰箱门敞开是为了诱我们进入里面。”

“什么?”

“那是一个引线!他装了一枚炸弹!你只剩下几秒钟,离开那里!快跑!”

“我可以取下她嘴上那一片胶带。”

“离开那里!”

“我可以取下……”

莱姆听到窸窣声、轻微喘气,几秒钟后,一声猛烈爆炸声响起,就像一把大锤敲在一个锅炉上。他的耳朵几乎被震聋了。

“不要!”他大叫,“哦,不要!”

他盯着塞林托,塞林托则看着莱姆惊惧的面孔。“发生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事了?”他也叫道。

一会儿之后,莱姆可以透过耳机听到一个男人惊恐的声音叫道:“着火了,二楼!墙壁都炸开了,全都炸掉了……有人受伤了……天啊!她怎么了?看看那一身血,这么多血!我们需要支援。二楼!二楼!”

斯蒂芬·考尔绕着上城西区的二十号辖区走了一圈。

警察局距离中央公园并不远,他可以看到那些树木。

警察局所在的路口有警力戒备着,但是安全状况并不怎么样。那幢低层建筑的前面站了三名紧张地四处观望的警察,但是警察局的东面因为有厚重的钢架堵住窗户,所以并没有站岗的警卫。他猜想这个地方就是临时的拘留所。

斯蒂芬继续从这个角落朝南方的另一个路口行进。这一带并没有蓝色的木架封锁街口,但是有警卫守着——又多了两名警察。他们的目光盘查着每一辆过往的车辆和每一个路过的行人。他迅速地研究了一下那幢建筑物,然后继续朝着南面的下一个街区移动,再绕往辖区的西边。他悄悄地溜进了一条没有人的巷子里,从背包里拿出了双筒望远镜,朝着警察局观望。

你用得上这东西吗,士兵?

是的,长官,用得上,长官。

位于警察局旁边的停车场上有一个汽油泵,一名警察正在为他的警车灌装汽油。斯蒂芬一直都认为警察只会到美国石油公司或壳牌公司的加油站加油。

他用他的莱卡双筒望远镜盯着汽油泵看了一会儿,然后收回背包里,匆匆地继续朝西方行进。就像往常一样,小心注意那些正费尽心思寻找他的人。

倒数三十四小时

16

“萨克斯!”莱姆再次大叫。

妈的,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怎么能够如此粗心大意?“发生什么事了?”塞林托再次问道,“到底怎么样了?”

她发生什么事了?

“霍罗威茨的公寓里有一枚炸弹。”莱姆绝望地表示,“爆炸的时候,萨克斯还在里面。打电话给他们,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用扩音喇叭。”

这么多血!

经过了漫长得仿佛没有止境的三分钟之后,塞林托接上了德尔瑞。

“弗雷德,”莱姆大叫道,“她怎么样了?”

又经过了一阵折腾人的停顿之后他才回答。

“情况不太好,林肯,我们刚刚把火熄掉。那是一颗杀伤炸弹之类的东西。我们应该先进去查看的,妈的!”

杀伤炸弹的陷阱通常都是由塑胶炸药或黄色炸药构成的,也常常填装了碎片或钢珠,尽可能大范围地造成人员伤亡。

德尔瑞继续说:“炸掉了几面墙,也几乎将这个地方一把火烧光。”他顿了一下,“我得告诉你,林肯。我们……找到……”德尔瑞平日沉着的声音变得含糊,可以感觉到他心神不宁。

“怎么样?”莱姆问。

“一些破碎的尸块……一只手,还有臂膀的一部分。”

莱姆闭上他的眼睛,感受到一股多年来未曾感受的恐慌。一道冰冷的刺痛穿过了他那具毫无知觉的身体,他的呼吸发出了轻微的嘶嘶声。

“林肯……”塞林托开口。

“我们还在搜寻。”德尔瑞继续说,“她可能没有死。我们会找到她,送她到医院去。我们会尽一切力量,你知道我们会这么做。”

萨克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为什么让你这么做?

我根本就不应该……

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些爆裂的杂音,就像爆竹一样的巨大响声。“有没有人可以……天啊!有没有人可以帮我把这东西从身上移走?”

“萨克斯?”莱姆对着麦克风叫道,他很确定那是她的声音。然后听起来像是她发出了哽咽或呕吐的声音。

“哦,”她说,“天啊……真是恶心。”

“你没事吗?”他把头转向扩音喇叭,“弗雷德,她在哪里?”

“是你吗,莱姆?”她问,“我什么都听不见,让你们那个人跟我说说话!”

“林肯,”德尔瑞大叫,“我们找到她了!她没事,她完全没事!”

“阿米莉亚?”

他听见德尔瑞大声地呼叫医护人员。多年身体不曾打战的莱姆,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无名指正强烈地抖动。

德尔瑞回来和他通话。“她听不太清楚,林肯。事情是这样……看起来尸体好像是我们找到的那女人的,霍罗威茨。萨克斯在爆炸前一刻把它从冰箱里面拉了出来,而尸体承受了绝大部分的爆炸冲击。”

塞林托说:“我们看到那个样子了,林肯,放她一马吧!”

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他激动地大声咆哮:“你脑袋里到底他妈的在想什么东西,萨克斯?我告诉你那是一枚炸弹!你应该知道那是一枚炸弹,你应该逃出来保命!”

“莱姆,是你吗?”

她是装的,他知道她是装的。

“萨克斯……”

“我必须拿到那一片胶带,莱姆。你在吗?我听不到你说话。那是一片包装用的胶带,我们得找到他的指纹,这是你自己说的。”

“老实说,”他严厉地表示,“你真是不可理喻。”

“喂?喂?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到。”

“萨克斯,少给我鬼扯。”

“我得检查一样东西,莱姆。”

接着出现了一阵沉默。

“萨克斯?……萨克斯,你还在吗?搞什么……”

“莱姆,你听我说,我刚好用波里光照到了胶带。你猜怎么样?上面有一小块!我弄到了一枚棺材舞者的指纹!”

这件事让他停顿了一会儿,但是他紧接着又重新开始激烈的攻击。等到他开始进入训话的重点时,才发现自己正对着一条断了线的线路长篇大论。

她看到自己乌黑的模样,惊讶得目瞪口呆。

“不要骂我,莱姆。我知道我非常愚蠢,但是我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采取了行动。”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很高兴看到她仍然生龙活虎,他脸上的严厉暂时消失了。

“我已经进行了一半。我看到装在门后的炸弹,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完成任务,所以我抓住那女人的尸体,把它拖出冰箱,正打算把她的尸体拉到厨房的窗户旁边,还没走到一半,炸弹就爆炸了。”

梅尔·库珀仔细检查萨克斯交给他的那只装着证物的袋子。他检验了气体化学的残渣以及炸弹的碎片。“M45导弹用的黄色炸药,四十五秒引线缓冲的震动开关。先锋小组开门的时候撞翻了炸弹,点燃了引线。这里面包含了石墨的成分,所以是配方较新的黄色炸药,威力十足,非常厉害。”

“浑蛋。”塞林托骂道,“时间缓冲……他希望炸弹爆炸之前,越多人进到里面越好。”

莱姆问:“有没有任何可以追踪的东西?”

“这是现成的军用品,追踪不出什么东西,除了……”

“追踪到把东西交给他的那个王八蛋,”塞林托接着说,“菲利浦·汉森。”他的手机在这时候响了起来。他接通了电话之后低头倾听,一边点着头。

“谢谢你。”他最后说道,然后关上手机。

“什么事?”萨克斯问。

塞林托闭着眼睛。

莱姆知道和杰里·班克斯有关。

“朗?”

“是杰里。”他抬起头,叹了一口气,“他的命保住了,但失去了一只手臂。他们尽力抢救,但是伤势太重了。”

“哦,不。”莱姆低声说,“我可以和他谈一谈吗?”

“不行,”塞林托表示,“他睡着了。”

莱姆想着这个年轻人,想象着他在不适当的时候说着不适当的话,拨弄着他的鬈发,用一把剃刀刮着他光滑的粉红色下巴。“我很难过,朗。”

塞林托摇摇头,就像莱姆转移别人对他的同情时一样。“我们还有其他需要担心的事。”

没错,他们确实有其他需要担心的事。

莱姆注意到那一片包装胶带——棺材舞者用来堵受害人嘴的东西。就像萨克斯一样,他可以看到胶带面上有一个浅浅的口红印。

萨克斯盯着证物,但不是用一种临床的专业目光。那不像科学家的目光,因为她看起来有些混乱。

“萨克斯?”他问。

“他为什么这么做?”

“炸弹吗?”

她摇摇头。“为什么他将她关在冰箱里面?”她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嘴里,开始啃咬。她的十根手指当中,只有一片指甲——左手的小指——仍然细长锋利。其他的都被啃过了,其中几根还因为干涸的血液而呈棕色。

莱姆答道:“我想是因为他希望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不让我们注意到那枚炸弹。冰箱里的一具尸体确实抓住了我们的注意力。”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回答,“死亡的原因是窒息。他把她活生生地关在里面,为什么?他是一个虐待狂还是什么?”

莱姆答道:“不是,棺材舞者并不是一个虐待狂。他没有那种本钱,他唯一迫切的希望就是完成这份工作,而他拥有足够的意志力,让他的其他欲望受到控制。他为什么不用手边的刀子或是绳子,而让她以这种方式窒息?我并不完全确定,但是这一点对我们有利。”

“怎么说?”

“或许她身上有某种让他嫌恶的东西,所以他希望以最痛苦的方式来杀害她。”

“好吧,但是这件事为什么对我们有利?”

“因为——”萨克斯接着为自己的问题提出了答案,“这表示或许他已经失去了冷静。他开始产生疏忽了。”

“没错。”莱姆叫道,非常骄傲萨克斯想出了其中的关联,但是她并没有注意到他眼中赞许的微笑。她让眼睛闭了一会儿,一边摇着头;或许她又再次想起了那具尸体吓人的眼珠。一般人都认为刑事鉴定专家十分冷漠(莱姆的妻子曾经无数次这样指责他),但是事实上,他们最容易对犯罪现场的被害者产生伤心的共鸣,萨克斯就是这种人。

“萨克斯,”莱姆温柔地低声说,“指纹呢?”

她看着他。

“你告诉我,你找到了一枚指纹,我们得尽快采取行动。”

萨克斯点点头。“并不完整。”她拿起塑料袋。

“会不会是她的?”

“不是。我拓下了她的……我花了好大工夫才找到她的手,所以那枚指纹肯定不是她的。”

“梅尔!”莱姆说。

库珀将那片胶带用超效黏合剂进行烟熏,那枚指纹立刻变得清晰起来。

库珀摇了摇头。“我不敢相信。”他说。

“什么事?”

“这个棺材舞者擦拭过胶带!他一定知道自己没戴手套的时候碰过。所以剩下的指纹只有局部的一小部分。”

库珀和莱姆都是国际鉴定组织的成员。他们的专长是通过指纹、DNA和剩余的牙齿来辨识对象。但是这一枚不完整的指纹——就像留在炸弹钢嘴上的那一枚——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如果有任何专家能够指认,并将一枚指纹归类,一定非他们两人莫属,但是这枚不行。

“拍成照片之后,挂在墙上。”莱姆说。他们继续完成这些动作,因为这是他们的工作。不过他却沮丧透了。萨克斯差一点把命都丢了,却什么东西也没得到。

著名的法国犯罪学家爱德蒙·洛卡德总结出一条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原理。他表示,罪犯和被害人每一次的遭遇都是一种证物的流通,这种流通或许十分细微,但是转移确实会发生。不过对莱姆来说,如果有任何人能够推翻洛卡德的原理,就一定是这个被称为“棺材舞者”的幽灵。

看到莱姆脸上露出的沮丧之后,塞林托对他表示:“我们还有警察局的陷阱。只要够幸运的话,我们会逮到他。”

“但愿如此,让我们拿一些该死的运气出来赌一把吧。”

他闭上眼睛,头靠在枕头上休息。一会儿之后,他听到托马斯提醒:“已经快十一点了,该上床睡觉了。”

我们偶尔会轻易地忽略自己的身体,忘记自己拥有一副躯体——这种时候,当生命面临紧急关头,我们必须走出自己的肉身,然后继续工作、工作、工作。我们必须超越正常的极限。但是林肯·莱姆有一副不容他忽略的身体。褥疮可能导致败毒症和败血病,肺脏积水可能造成肺炎,导尿管是不是已经插入膀胱了?肠管的推拿是不是促进了蠕动?史班克鞋是不是太紧了?可能造成的结果包括反射异常,也就是中风,体力消耗太多也会引起心脏衰竭。

太多种死亡的方式……

“你要上床了。”托马斯表示。

“我得……”

“睡觉!你必须睡觉。”

莱姆默默地接受了:他累了,非常累。

“好吧,托马斯。好吧。”他让轮椅朝着电梯驶去。“还有一件事。”他回头看去,“你待会儿可以上来几分钟吗,萨克斯?”

她点点头,一边看着小电梯的门缓缓关上。

她上楼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治疗床上了。

她等了他十分钟,让他有时间完成就寝之前的需要——让托马斯插上导尿管,并为他刷牙。她知道莱姆的嘴巴很硬,他像一般残障人士一样地忽略了谦虚。不过她也知道有一些私人的例行公事,他并不愿意让她看见。

她利用时间在楼下的浴室里洗了澡,穿上了干净的衣服——她自己的衣服——“凑巧”摆在托马斯地下室的洗衣间里。

房间里的灯光非常昏暗。莱姆就像一头靠在树上抓背的大熊一样,正在枕头上磨蹭他的脑袋。治疗床是全世界最舒适的床。由厚实的原木制成,重达半吨,中间则有流通暖气的通风孔。

“萨克斯,你今天做得不错。你超越他了。”

除了杰里·班克斯因为我而丢了一条手臂。

我还让棺材舞者全身而退。

她走到吧台,为自己倒了一杯麦卡伦威士忌,一边抬高了一道眉毛。

“当然,”他说,“母亲的乳汁,忘忧的露水……”

她踢掉警察局配发的鞋子,拉起上衣来查看淤伤。

“哦!”莱姆说。

淤伤的形状就像密苏里州的版图一样,颜色则像茄子一般乌黑。

“我不喜欢炸弹。”她表示,“我从来不曾如此接近过一枚炸弹,而我一点都不喜欢。”

她打开皮包,找出三颗阿司匹林,然后干吞下肚(早年学的老把戏)。接着她走到窗口,那两只游隼也在。漂亮的飞禽。它们的体型并不大,只有十四到十六英寸左右,和狗比起来可谓迷你。不过以一只鸟来说,已经足以令人生畏了。它们的嘴看起来就像《异形》这类电影中某种怪物的爪子一样。

“你没事吧,萨克斯?老实告诉我。”

“我很好。”

她坐回椅子上,啜饮着那杯热身的饮料。

“你今天晚上留下来吗?”

她偶尔会留在这里过夜。有时候睡在沙发上,有时候则躺在他旁边。或许是为了治疗床中间流动的暖气,或许纯粹只是希望躺在另外一个人的旁边——她自己并不知道原因——但是从此之后,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让她睡得更安稳。自从她和最后一个男朋友尼克分手之后,她就没再享受过和一个男人亲近的滋味。她和莱姆会躺在一起聊天,她会对他谈起车子,谈起她的射击比赛,谈起她的母亲和教女,谈起她父亲的一生和他可怜可悲的死亡。她提到的私人故事比他还多,不过没有关系,她喜欢听他聊起任何他想说的事情。他的头脑聪明得令人惊讶。他会对她谈起从前的纽约,聊到全世界从来没有人听过的黑手党谋杀案,还有干干净净、看起来似乎令人绝望的犯罪现场,然后因为搜寻人员找到了一颗尘土、一片指甲、一丝痰渍,而揭露了罪犯的身份或居住的地点——好吧,对莱姆来说,这些东西是揭露了这些事情,但是对其他的人来说并不见得如此。他的脑筋从来不曾停止转动。她知道他在受伤之前,会在纽约的街道上漫游,寻找泥土、玻璃、植物、石块的样本等任何可以帮助他破案的东西。这股就像是停不下来的劲儿,已经从他的双腿移到了他的脑中——他用想象力在城市里漫游到深夜。

不过今天晚上并不一样,他有些漫不经心。她并不在意他恶劣的脾气——还好她并不在意,因为他脾气恶劣的时候非常频繁——但是她并不喜欢他心不在焉。她靠着床边坐下。

他开始说出了明显的是让他要求她留下来的主要原因。“萨克斯,朗告诉我关于机场发生的事情了。”

她耸耸肩。

“你当时什么事都不能做,除了把你自己的命送掉之外。你为自己找掩护这件事情做得很对,他试射第一枪之后,第二枪就会击中你。”

“我有两三秒的时间。我可以击中他,我知道我可以。”

“不要太莽撞,萨克斯。那枚炸弹……”

她炯炯的眼神让他安静下来。“我想要逮到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可以感觉到你想要逮到他的希望也一样强烈,我想你也会赌一把。”她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神秘语气补充道,“或许你也正在赌一把。”

这句话比她的预期引起了更大的效果。他眯起眼睛,看向远方,不过他只是啜饮着他的威士忌,什么话都没再说下去。

她突然冲动地问:“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如果你不希望我问下去,可以叫我住嘴。”

“别这样,萨克斯。你和我之间还有秘密吗?至少我不这么认为。”

她看着地板,然后说:“我记得有一次曾经告诉你关于尼克的事情,我对他有什么样的感觉等等,以及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事情有多难受。”

他点点头。

“然后我问你,你是不是曾经对任何人——或许你的妻子——有过同样的感觉?你告诉我你有,但是并不是对布莱恩。”她抬头看着他。

他很快地回过神,但是并不够快。她了解自己正朝着一条暴露在外的神经吹冷风。

“我记得。”他答道。

“她是什么人?嗯……如果你不想谈起这件事的话……”

“我不介意。她的名字是克莱尔,克莱尔·特里林。你觉得这个姓氏怎么样?”

“或许和我在学校一样,经常被冠上可恶的绰号——阿米莉亚·傻个子,阿米莉亚·煞克死,你是怎么遇到她的?”

“嗯……”他似乎不太情愿说下去,所以笑着表示,“在局里面。”

“她是警察吗?”萨克斯觉得很惊讶。

“没错。”

“发生什么事了?”

“那是一段……不容易的关系。”莱姆悲伤地摇了摇头,“我当时已经结了婚,她也一样。只不过不是和彼此。”

“有小孩吗?”

“她有一个女儿。”

“所以你们分手了?”

“这件事不可能有任何结果,萨克斯。布莱恩和我注定要离婚——或者杀掉对方。但是克莱尔……她很担心她的女儿,担心如果离婚的话,她的丈夫必须自己带着一个小女孩。她并不爱他,但他是一个好人,非常爱女儿。”

“你见过她吗?”

“她的女儿?见过。”

“你现在还会再见到克莱尔吗?”

“不会,那已经是过去的事,她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了。”

“你是在发生意外之后才跟她分手的吗?”

“不,不是,在这件事情之前。”

“不过她知道你受伤了,对不对?”

“她不知道。”莱姆再次犹豫了一下才回答。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一阵停顿之后。“有一些原因……奇怪,你居然提起了她,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想到她了。”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而萨克斯感觉一股痛楚流过全身——实际的痛楚,就像炸弹在她身上留下的那片密苏里州形状的淤伤一样——因为他所说的是谎话,他一直都在想着这个女人。萨克斯并不相信女人的直觉,但是她相信警察的直觉,她走过的巡逻路线,长到不容她忽视这种洞察力。她知道莱姆一直都在想着克莱尔·特里林。

当然,她的感受非常荒谬。她并没有嫉妒的耐性,她不曾因为尼克的工作而吃醋——他是卧底的警探,可以在街上一混就是好几个星期,她不会因为他和妓女或金发花瓶一起喝酒而吃醋。

而除了嫉妒之外,她还期待自己和莱姆之间可能发生什么事吗?她曾对自己母亲多次提起过他,而这个精明的老女人总是会对她说:“对残障人士友善是件好事。”

这样的答复也总结了他们之间理当存在的关系,也是可能存在的一切关系。

已经不只是荒谬了。

但是她却嫉妒得要命,而且不是因为克莱尔。

是因为珀西·克莱。

萨克斯没有办法忘记她在今天稍早的时候,看见他们紧挨着坐在他房间里的模样。

再来一点威士忌,回想着她和莱姆在这个房间里讨论案情,喝着上好的酒,一起共同度过的夜晚。

哦,太好了,我变得多愁善感了,真是成熟。我要用霰弹枪对准胸口,一枪将这种感觉打散。

但是她反而为这种感觉浇上更多的威士忌。

珀西并不是一个吸引人的女人,但是这一点并不代表什么;萨克斯在她工作了好几年的模特儿经纪公司只花了一个星期,就明白了漂亮一词的荒谬之处。男人喜欢看漂亮的女人,然而这也是他们面对的最大威胁。

“你要再喝一点吗?”

“不了。”他回答。

她并不需要多加思索,就躺下来将头靠在他的枕头上,心想,我们对于事情的适应方式还真是奇怪。当然,莱姆不可能把她拉到他的胸膛上面,然后拥抱着她睡觉。但是他取而代之的姿势,就是让他的脑袋倾过来靠着她的,他们已经多次以这样的方式一起入睡。

不过她今天晚上感觉到一股僵直、一种谨慎。

她觉得自己正在失去他。而她想到的方式,就是试着让自己更加靠近,尽可能地靠近。

萨克斯曾经对她的朋友艾米——她教女的母亲——吐露过一次关于莱姆的事情,以及她对他的感觉。艾米很纳闷吸引力到底来自什么地方,所以猜测:“或许就是因为……你知道,因为他不能动。他是一个男人,而他对你没有任何控制力,或许这是一种刺激。”

但是萨克斯知道事情刚好相反:刺激来自于虽然他是一个不能动弹的男人,却对她有着全然的控制力。

他所说的话在他提到克莱尔、提到棺材舞者的时候飘了过去。她缩回脑袋,看着他薄削的嘴唇。

她的双手开始游动。

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当然。但是他可以看见她那几根指甲受了伤的完美手指滑过他的胸膛,顺着他光滑的身体往下移动。托马斯每天都会为他进行一系列被动式的运动,虽然莱姆的肌肉并不发达,他却有着一具年轻人的躯体。就好像从他发生意外的那一天开始,老化的过程就已经停止了一样。

“萨克斯?”

她的手朝着更低的地方移动。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并且将毯子拉开。托马斯为莱姆穿上了一件运动衫,她将它往上拉起,手在他的胸膛上面滑动。接着她脱掉自己的上衣,解开自己的内衣,让她涨红的皮肤贴紧他苍白的身躯。她原本预期他的身体一片冰凉,但是事实并非如此。他的身体比她的还要热,于是她更用力地磨蹭起来。

她在他的脸颊上面亲了一下,然后是他的嘴角,然后直截了当地吻在他的唇上。

“萨克斯,不要……听我说,不要。”

但是她并没有听进去。

她并没有告诉莱姆自己在几个月前买了一本题为《伤残的爱人》的书。她意外地学到瘫痪者也能够做爱,甚至当上父亲。人类令人难以理解的器官可以说拥有自己的意识,而且在脊椎神经中断之后,也只会淘汰掉一种类型的刺激。残障的男人可以拥有完全正常的勃起。没错,他不会有知觉,但是对她来说,身体的兴奋只是一部分,而且经常是次要的部分,重要的是那种亲密的关系;那是百万次电影中的高潮永远也模仿不出来的快感。萨克斯猜想着莱姆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感觉。

她再次亲吻他,而且更加热烈。

他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回应了她的吻,她一点都不惊讶他吻得相当好。除了他的黑眼睛之外,她在他身上注意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他的唇。

接着他缩回他的脸。

“不要,萨克斯,不要……”

“嘘,安静……”她让自己的手在毛毯下面忙个不停,开始动手又蹭又摸。

“只是……”

什么事?她心想,那东西不能作用了吗?

但是那东西运作得相当正常。她可以感觉得到握在手中的肿胀,比起她遭遇过的一些强壮的情人还更有反应。

她滑到他的身上,将被单和毛毯踢开,弯下身重新开始亲吻他。她一直渴望爬到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和他面对面,尽可能地亲近。让他了解在她的眼中,他是一个完美的男人,一个完整的男人。

她拿下发夹,让头发散在他的身上,然后倾身继续亲吻他。

莱姆也回吻了。他们的唇紧紧地贴在一起,将近一分钟的时间。

然后他突然开始摇头,程度之猛烈,让她以为他中了风。

“不行!”他低声表示。

她原本期待的是一种嬉戏、一种激情,或在最糟糕的情况下,用一种调情的语气告诉她:哦,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是他听起来非常虚弱,空洞的声音穿透了她的灵魂。她翻过身,抓起一个枕头遮住自己的胸部。

“不行,阿米莉亚,我很抱歉。不行。”

她的脸孔因为羞耻而火烫。她脑海里出现的是多次和原本是朋友的男孩出门,或赴一个普通的约会,却突然因为对方开始像个青少年一样动手动脚而出现的那股嫌恶感。她的声音里也流露出她在莱姆的声音里听见的那种沮丧。

她最后终于明白了,这就是她在他心中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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