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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环”其实就是一个凹陷的把手。做工差的,一眼就能看出;做工好的,和滑面如同是个整体,比“平案”还难被发现。

“流槽”最容易辨认,却是最难解的,因为它的种类很多,有流水、流沙、流石丸、流水银,稍有不对,生死两算的坎反成绝杀坎。

鬼眼三和铁匠都知道这些,他们配合也默契,石壁面上一搭手,就左右两边分头查寻起来。

墙壁还在继续推进,巨大的压力仿佛让空气也颤抖起来。

鲁一弃的意识已经模糊,尿都被压了出来,湿透了裤裆。他已经放弃了生命,只求速死,解脱这样的煎熬。

女人也趴倒在地,手指无力地搭在鲁一弃的胳膊上,身体一抖一抖地抽搐着。盲爷也不再拉着鲁一弃了,只是用盲杖极力撑住地面,不让自己瘫倒。

鬼眼三和铁匠的动作变得很缓慢,他们每移动一下身体都要用几倍于平常的力量,而且此时也是耳如轰鸣、眼冒金星、呼吸困难、意识模糊了。

石壁是光滑的,所以上面稍有点不平整都可以被摸索出来,更不要说一个明显的凹坑。凹坑里有只拉环,一只石头拉环。鬼眼三抓住了拉环却没拉动它,只是利用这石环挂住自己身体,不让自己跌倒,然后腾出一只手艰难地掏出洋火盒,终于一枚洋火棍带着颤抖被划燃弹出,火花翻着跟斗往铁匠那边飞出了五六步。

虽然有迷雾,虽然洋火棍的光芒很微弱,虽然光芒持续的时间只有刹那,但铁匠看到了,于是没等鬼眼三弹出第二朵火花,他已经跌撞着来到鬼眼三面前。

铁匠的状态比鬼眼三要好些,这和他常年在火炉高温前做活有关。铁匠也一把抓住了石环,但他没有像鬼眼三那样一味用力往外拽,而是先往上下左右平移。

往右的时候,石环发出一声落槽声,但是鬼眼三和铁匠都没有听见,他们耳中只有自己血管中血液奔流的巨大声响。但他们都感觉到石环落槽时的震动,合力将扣入槽口的石环往外拉出了三寸。

一块六尺见方的圆形石面在内部巨大的压力下骤然打开,把基本已经失去知觉的鬼眼三和铁匠重重抛入了另一个黑暗的世界。

打开的石壁口像个咆哮的大嘴,“吼吼”地呼啸着,也将鲁一弃他们以及恶狼、雾气、碎石、尘埃一同吞了进去。

鲁一弃醒来时感觉自己身上湿乎乎的,就像是泡在水里一样。的确,在刚才的坎面中,汗水几乎将他身上内层的衣物全都浸透。尤其是裤裆的地方,那里除了汗水,还有尿液。

周围静静的,听不到一点声响。隐约中有少许光亮,是从鲁一弃身体的某个部位发出的。

他没有动,他不敢动,因为有一只冰冷的手正压在他的脖子上。

这是什么地方?自己是生是死?其他人都去了哪里?鲁一弃现在深深体会到什么是毛骨悚然,他觉得现在最好就是一动也不动,免得惊扰了什么未知的东西。

过了许久,那只冰冷的手有了一点温度,手指抽搐了一下,接着身边幽幽地传来一声呻吟,一口温温的气息吐在他敏感的耳廓上。鲁一弃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小腹处绷得紧紧的。

旁边有东西动了起来,手也从他的脖子处移到了胸口,一个影子慢慢抬起身来,并且往他脸上探过来……

鲁一弃从来都没有这样激动过,那是水大娘俊俏的脸庞。虽然那脸上有许多污渍,些许擦痕,头发也蓬乱得像个鸟巢。萤光石让鲁一弃发现水大娘不但面容不再齐整,身上的衣物也很散乱,许多该遮掩的部位都没遮掩得住。

这情形让鲁一弃一阵窘迫,同时也将女人从自己身上推开了。女人低着头没说话,身体却以很美的一个曲线斜坐在地上。

鲁一弃没再看女人,而是将手中的萤光石高高举起。他想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想知道这里还有谁。但他没有看到什么,更没有看到其他的同伴。虽然有女人在身边,但孤独还是一下包围了他。没了鬼眼三,他感觉就像失去了所有的保护,没了盲爷,他感觉就像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他们现在在哪里?是生是死?为什么这里只有他和水冰花?

周围只有墙,很高的墙。也有通道,不宽的通道。凭这两点鲁一弃可以确定,自己和女人是在一个巨大建筑的某个角落。

“奇怪,怎么到这地儿了?其他人呢?”鲁一弃说这话绝对是在自语,他没想过在这里谁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刚才那个闭盒子突然开了口,我们都硬生生被抽出来了,应该是气流把我们推这儿的吧,也不知昏迷了多久。也许大家都被冲散了。”女人边说便慢慢整理自己衣物。她的话可以表明,至少在风箱气口打开时,她的意识还没有全失。

鲁一弃站起身来,这样萤光石照亮的范围可以更大些。借助这光芒,可看出他们所在的角落只有一间灶房那么大,是不规则的弧形。

墙壁不是砖石的,鲁一弃触碰后立刻就作出了这样的判断,因为材质的手感没有砖石那么冷硬。鲁一弃用拳头敲击了两下,发出的声音也比砖石墙壁要空洞,这墙壁的硬度应该是介于砖石和木材之间的。

鲁一弃举着萤光石在周围摸了一圈,竟然找到了自己的毛瑟步枪。枪拿在手里,胆量可以多出七分。

萤光石探到了过道里,鲁一弃的一只脚也迈了进去。他的思路基本是正确的:这个角落就一个通道,他和水大娘都是从通道进来这里的,进来没什么事,出去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等等我!”女人叫了一声,从黑暗中射出的眼光是幽怨的。

鲁一弃其实没有忘记她,而是想自己先到过道里探探,安全的话再让女人出来。

女人站起身来到鲁一弃身后,轻声说了句:“小心点,瞧真切了再跨枝杈儿(迈步)。”

女人说的话里带着老林子里的人常用的暗语,但是鲁一弃还是听懂了,这些话打出了关就没少听。女人会说这样的话不奇怪,女人寨的鸨头,南来北往的客子不知见识了多少,天上地下的秘密不知道听了几许,知道这么几句暗语那是情理中的事。

鲁一弃继续往前,蜿蜒的过道里什么都没有,就连一丝半缕的雾气都看不见。更奇怪的是没走出几步,鲁一弃就又看到一个角落,和自己刚才醒来时的那个角落差不多。

站在这角落的入口,隐约间可以看见几步外的斜对面也有个口子。

鲁一弃回头看了一眼,女人正紧紧地跟着,这让鲁一弃有些心虚,可千万别让她闻到自己身上的尿臊味儿呀。

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另一边的通道也连接着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空间,于是鲁一弃索性继续往前。再往前还有通道,通道也一样连有圆形的空间,所不同的是这个空间的另一侧竟然还有一个通道,那通道串连着又一个圆形。

鲁一弃退回到上一个岔口,沿着原来的过道朝前行,于是看到更多串在一起相互联通的圆形角落。

一座建筑不会只是由通道组成。这些面积很小的不规则圆形应该是居室,虽然这些居室的造型不怎么样,但是在组合上却是讲究的,有单间,有套间,也有联屋。其中具有一定的规则,贯穿的通道,他们所连接的居室数量是同样的,就像树枝杈上两边叶片一样。

鲁一弃站住了,他觉得必须搞清楚了才能继续往前。这地方的建造方式和形状太奇怪了,根本不像是给人居住的。而女人刚才说的“跨枝杈儿”会不会含有其他玄机?这通道不正是应合枝杈儿的路数么?她走了这一路没说过什么黑话暗语,这时忽然冒这么一句,到底说的是黑话暗语还是根本就知道眼下的坎面?

“不知道这坎面该怎么走,我们还是歇这儿等其他人来找我们吧。”鲁一弃说完这话并没有找地儿歇下,而是看着女人。

女人的眼中先闪过一丝笑意,但随即咬咬嘴唇,表情很不情愿地说道:“知道其中规律就不是坎面,不知道其中的规律,那它就是坎面。”

“哦?!”鲁一弃这一声让女人的心不由地一悬。

“我可以提醒你一下,足蹁跹,衣流绣,庆瑞丰,炫所获……”

“祭风顺,贡三穗,祈连年,有今岁。”鲁一弃接着往下念,这是《班经》“布吉”中的一段,他能背下来,更知道是什么意思。

早在鲁一弃被大伯送去天鉴山之前就已经知道口诀所说的是什么了,那是他父亲鲁盛义在刻成一件吉板后,指着上面的图案告诉他的,那年他五岁。

吉板也叫吉木,是刻有祈吉布瑞镇邪驱晦图案的装饰板,一般安置在檐额、门楣以及床、橱门面上。在古代,民间不允许用龙、凤、虎、象这些图案,这是犯皇家的忌。也不刻神仙菩萨,因为床、橱多在内室、檐额也有在内室房下的,内室中男女房事会对神仙菩萨大不敬。因此百姓人家一般都还是用人形图案,人形大都为童子、男人,这是取立阳祛晦之意。但为了美观,那些童子、男人的面容都比较柔和,形态也显妩媚,这是刻绘手法上故意偏于女性的柔美,所以就会有“足蹁跹,衣流绣”之说。

民间吉板所描绘的场景基本都是劳作、丰收、读书、游戏等,也有用典故、寓言的,比如说封侯记、探仙山、林中高士等等。

鲁家人刻绘吉板的技法虽然高超,但《班经》却只是用一幅“庆丰收”为例来诠释木刻的所有刀法。“庆丰收”中最为突出的是两个人形,一个人抱着象征着五谷丰登的穗头,还有个人会抱着个箱子模样的东西,民间一般说成百宝箱。

清代《百吉图解说》中有这样的解释,说是在人类最早开始农耕时,拜祭的是风神。因为最开始人类只收获,不播种。第一年翻收的土地,第二年又长出各种东西来,他们认为是风给播种下去的,所以将好收成叫“风收”,后来才演变为“丰收”。这个错误的崇拜一直被保留到现在,种地人要丰收首先要风调,然后才雨顺,而传说中风神布风的宝贝是个箱子,所以吉板图案中的百宝箱其实最早代表的是风神的风箱。

“这里是穗形连居<sup>。</sup>”鲁一弃像个睡醒了的人,他为这样的建筑惊讶,也为女人如此熟知鲁家技法而惊讶,“这里应该是鲁家祖先设下护宝构的坎面,坎面与《班经》中‘庆丰收’相合,刚才那个‘回开、推闭,气出’的地方是风箱,而这里是三朵穗。瞧这些房形,还真像是穗谷,恐怕也只有这样圆室连圆室、圆室套圆室的蜂窝状结构,才可以将那么巨大的一个风箱鼓出的风逐渐消于无形。”说话中鲁一弃发现,女人的眼光始终悠悠地瞧着他。

“三朵穗,上朵穗敬天,民以食为天,祈得食;中朵穗敬神,神灵佑身心,祈康宁;下朵穗敬地,俯首挖宝金,祈富贵。俯首挖宝金,此处藏‘金’宝,我们应该是往第三朵穗那里去才是正路!”得出这样的结论让鲁一弃很是兴奋。

“那就去吧。”女人的语气很是随意,就像个毫无主张的孩子。

“刚才是独头单穗粒,后来是对排单穗粒,这里是斜对双穗粒,我们就顺着过去,找到穗尾叶托再说,说不定大伙儿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呢!”鲁一弃此刻的思维分外的清晰,吉板上刻绘的穗朵清晰地映在他的脑海里。那种木刻的手法是写意夸张的,一个穗朵一般只有一个叶托,穗粒也不多,却紧密圆满,而且有一定的排列顺序。这样一是为了美观,二是不能出现缺口和漏粒儿。那的话样就成破穗了,谐音破碎,吉板反会成了暗咒儿。

“嗯呐。”这是鲁一弃遇到水大娘以来第一次听到她绝对服从的答应声,东北腔说得软软的,一听就知道是跟哪个会在暖炕上把男人缠死的女人学的,因为那话里头带着些暖炕上的烘燥味道,让鲁一弃小腹虚虚的,心头怦怦的。

“噢,对了,如果这里的坎面儿都对上了号,那么外面进来的小道就不是你说的房事中‘三峰三回’的理儿了,而是刻绘在吉板下方暗喻水到渠成的‘三徊波’。”这一会儿,鲁一弃脑中记住的文字、图案都像他说的水到渠成一样全都贯通了。

“嗯,你倒是一直在琢磨这‘三峰三回’。”女人说这话时脸上似笑非笑着。她不知道鲁一弃脸上是什么表情,因为在她说完话的瞬间,鲁一弃已经转头往前走了。

从穗形连居中走出来,鲁一弃发出一声感慨:“这真是老祖们留下的,要不按‘庆丰收’的路数真不容易出来。”

听了鲁一弃的话,女人也发出一声感慨:“也真险,差点就死在你家祖辈做的风箱里了。”

穗朵通道出来的地方,有个狭长的房室,这房室应该就是叶托的位置。根据鲁家吉板的一般刻绘方法,三朵穗的叶托只有第二朵是在穗朵左面,而且是包穗状的,另外两个都是在右侧并且下挂。

鲁一弃从这间房室与穗朵的相对位置以及这个叶托房室的形状估计,自己刚走出的穗朵是第二朵敬神的,所以现在应该沿穗杆过道往左,那里应该是第三朵敬地的穗朵。

“走这边吧。”鲁一弃回头招呼女人。

“嗯呐。”

殿无梁

鲁一弃择路很果断,因为只要此地护宝的坎面确实是鲁家祖先留下的,那么总是有办法解开的。毕竟有《班经》在手,万变不离其宗,找到了苗儿就能探到根,只是不要一脚直接踏入了扣子就行。

事实也确实如此,鲁一弃按照自己的思路走下去,没遇到阻碍也没有走错路径,最终顺利到达了一座大殿,一座屋顶由六边瓦铺成的大殿,一座几乎被埋在地下的大殿。

大殿里并不是漆黑一片的,这是因为殿顶的四周有一圈半透明的天窗,天窗外射入的光线,呈一道光墙围住大殿。鲁一弃推测,天窗应该是上面那圈冰沟,这里进来光线说明外面天已亮了。

不但有天光,大殿殿道的两边,也燃起两路长长的火盏。不仅如此,殿道的正中每隔二十步就有一个火缸,其中火焰纵跃不息。

火缸和火盏都是大鼓钵造型,火缸下是盘跪足,火盏下是缠枝三叉足,足脚固定在地面,看起来非常牢靠。这些东西都是铜制的,表面闪烁着明亮的金属光泽。可是奇怪的是,它们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放置在这里的?因为不管是哪辈先人放置的,都不应该如此光亮如新,除非是有人在常常擦拭它们。

而且,火盏火缸是怎么点燃的?要么是人为,要么是自燃,是有大量氧气拥入,破坏了这里含氧量极低的环境。但不管什么原因,肯定是有人进来过了。

如果这里还是鲁家祖先布置的坎面,那还可以壮些胆子继续往前。但现在已经有其他人进来过,原来的坎面可能变了,新的坎面也可能有了,前面的道路变得更加险恶莫测,所以鲁一弃和女人站在大殿的门口没有往里挪步,只是仔细打量着整个大殿。

大殿真的很大,和女人在地面上的那套说法一样,它是纵深走向的长方形。虽然有光盏,但殿内纵深方向依旧见不到底。

殿道铺得很平整,鲁一弃细看了一下发现,那根本就是原有山体的整体石面,然后在上面凿刻出线条,样式看上去如同石块铺成。由此推断,大殿的殿基也是整块的山体,是采用凿穴立柱的手法建成。

殿中无梁,殿顶微微上凸,真就像是个龟背一般。《班经》中讲过这样的技法,所以鲁一弃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因为无梁,大殿才要用六边形的木石瓦,只有这样的形状才可以相互支撑,而且所受的力可以平均分散。六边瓦屋顶铺设后,留下的三角形状边口对四散的瓦面力道有很好支撑力。如果估计得不错的话,大殿殿顶的正中心还会有个六边形的空心,这是瓦面叠铺后往中间力道的撑面。

“无梁无檐殿。”女人轻声说了一句。

“准确说,应该叫无梁无脊无檐殿。”鲁一弃说,“这种建筑方式多见于三国之前,大都是木质结构,因为砖瓦结构分量太大。这里用的是木石瓦,比砖瓦还坚硬,但是分量却要轻得多。”

“要找的东西肯定在这大殿中,我们进去吗?”

“进去,问题是怎么进去。”鲁一弃说的是实话,暗构到了这个范围,不管是鲁家的祖辈,还是对家的高手,留下的恐怕都是必死的坎扣。

就在踌躇之际,殿道上第一个火缸背后传来“呼哈”的怪声,吓了鲁一弃和女人一大跳。声音断断续续,一会儿就没有了。鲁一弃的心里突突乱跳着,可是脸色却是平静如常。他示意女人留下,自己却缓步往那方向走去。

女人没有留下,虽然她的神情是极度恐惧的,可依旧紧紧跟在鲁一弃的背后。

鲁一弃回头看了女人一眼,没再阻止,可心里却在嘀咕:“这女人是怪,也不嫌我身上的尿臊气。”

火缸背后是条垂死的狼,眼中幽绿的光虽然依旧凶狠,却越来越暗淡。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同被关在风箱里的狼,但这狼肯定不是被风箱压伤的,它身上有数十道的血口子,身体如同浸在血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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