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之猿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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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爷,居然是他!”曾九惊呼一声。
狄公手笼袖中,厉声说道:“不错,此人正是被你残杀,现有尸首在此。”
曾九爆出一串粗口咒骂。站在他右首的衙役抄起大棒,兜头打来,呵斥道:“还不快招!”
曾九挨打后,竟然没事人似的,只摇一摇头,大声叫道:“我没有杀他!这老家伙昨晚离开客栈时,明明是活蹦乱跳的!”
“此人是谁?”
“他名叫段慕才,是个有钱的书呆子,在京城里开着一家大药铺。”
“有钱的药铺掌柜?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这老色鬼迷上了我妹子!一心想要加入我们一伙。”
“休想胡乱扯谎来糊弄本县!”狄公冷冷说道。
衙役又举棒欲打曾九的脑袋,却见他利索地低头闪开,冲口叫道:“千真万确,不然叫我天打雷劈!他为了我妹子神魂颠倒,还想要出钱入伙哩!可是我那傻妹子死牛犟,一个子儿也不要他的。瞧瞧这不听劝的小淫妇给我们惹下的祸事!居然弄出人命来了!”
狄公手抚长髯,心想此人一身蛮力,十分粗野,不过口中所言倒似是不虚。曾九见狄公不言语,以为不信自己的话,便又埋怨道:“青天大老爷,我和我那同伙从来不曾杀人害命!虽说偶尔也会偷鸡摸狗,或是向路人借几文钱使花——这都是在道上讨生活的弟兄们难免要做的勾当。不过我们从没杀过人。再说我杀老段叔又能图个什么?他又不是手紧抠门不给我钱!”
“令妹可是青楼女子?”
“是啥?”曾九疑惑地问道。
“娼妓粉头。”
“哦,老爷是说那个!”曾九挠挠头皮,小心地答道,“实话告诉老爷,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如果我们实在没钱了,她也会偶尔接一次客。不过平日里她只收自己中意的后生,让他们不花一个大子净白玩,就是这么个放着钱硬是不挣的蠢货!还不如正正经经出来卖,好歹是个生意,至少有些进项!还求老爷行行好,告诉我怎么着才能给她挂个牌,有了那东西,就可以大大方方上街招客了……”
“休得东拉西扯!”狄公怒道,“快说,你们从何时开始为当铺冷掌柜效力的?”
“当铺掌柜?我可没有,老爷!我从不为那帮吸血鬼卖命!我等以前听命于江北的炊饼翁刘老汉<a id="jzyy_1_13" href="#jz_1_13"><sup>(13)</sup></a>,就住在西门边的酒肆里,我等是他的手下,听他号令。如今我们仨,我、我妹子还有老张,已经赎身出了帮会,金盆洗手了。”
狄公点点头,深知江湖上有不成文的规矩,入了帮的人只要出一笔钱,就可与帮主划清界限,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入帮时交的钱和在帮中上缴的份子钱都会从中扣除。至于这笔账如何算法,时常会引起争执,甚而大打出手。
“你们出帮时,两造可都满意?”狄公问道。
“不瞒老爷说,当日确实有些麻烦。炊饼翁想讹我们一笔,那狗娘养的东西!不过老段叔还真有手腕,他拿出纸笔,一笔一笔算下来,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证明炊饼翁存心欺诈。那老贼还不肯善罢甘休,可是在场的还有其他几个弟兄,都说老段叔算得没错。炊饼翁无奈,只得放我们去了。”
“原来如此。你们为何要从帮会中洗手赎身?”
“因为炊饼翁为人不地道,还逼着我等干些不明不白的勾当,就是让我们去铤而走险。有一次,他让我和老张搭手运两个大箱子过界。我说我可不干。其一,如果被抓住了,就会有大麻烦。其二,替炊饼翁做这种要紧差事的人,总是过后不久便意外丢了性命。虽说死生无常,不过接连出事,未免让我觉得有些蹊跷。”
狄公意味深长地看了陶干一眼,接着问道:“你和老张不干,那谁去干了?”
“老应,老孟,还有老劳。”曾九应声答道。
“他们现在何处?”
曾九抬手在喉头处比划一下,“天有不测风云嘛!”说罢嘿嘿一笑,小眼中却露出几分惧意。
“那两只箱子运给了何人?”狄公追问道。
曾九耸耸肩头:“天晓得!我偶然听见炊饼翁对老应说什么人在汉源城内的集市上开着一家大铺子。我并没多问,此事与我无关,知道得越少越好,老段叔也说我做得很对。”
“昨晚你人在何处?”
“我?我和妹子还有老张一起在红鲤酒店吃了点东西,顺便赌了两把。老段叔说他出去另吃,他不喜欢赌钱。我们半夜回房的时候,还没见他回来。这怪老头子好生可怜,竟被人敲了脑壳!他本不该独自出去乱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狄公从袖中取出祖母绿戒指,问道:“你可认得此物?”
“当然认得!这是老段叔的戒指,从他爹手里传下来的。我跟妹子说:‘让他把戒指给你!’可是她非不肯听我的话。有这么个妹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将此人押回大牢!”狄公对班头命道,“然后让女牢头带曾姑娘去二堂。”
二人穿过庭院时,狄公对陶干欣喜地说道:“你将这三人诱来县衙,着实干得漂亮!我们总算找到了走私案的头一条线索!我会立即派人去见江北县令,让他速速捉拿炊饼翁,从此人口中可问出背后的主谋是谁,那两箱私货又是交给何人。八九不离十就是咱们的老熟人,开当铺的冷掌柜!他家资甚富,正好在集市中开着一间大铺子,且又三天两头往江北跑。”
“老爷真以为曾九与段某人之死无关?冷公子口中所述,似是与他兄妹二人正相符。”
“等到段慕才的谜团解开,此事自有分晓。据我看来,曾九适才已将他所知的情形和盘托出,不过另有许多事他并不知晓!且看他妹子有何说法。”
二人走入公廨,老主簿急忙起身恭迎,呈给狄公一纸文书,说道:“启禀老爷,小人碰巧听到陶捕头向班头打听炊饼翁刘老汉。江北县的例行公文正好送到,其中有一段就是关于此人的。”
狄公迅速浏览过公文,转手递给陶干,怒道:“真是晦气透顶!陶干,你看这里!就在昨天早上,炊饼翁酗酒斗殴,竟被人打死了!”说罢一甩衣袖,直朝二堂走去。<a id="jzyy_1_14" href="#jz_1_14"><sup>(14)</sup></a>
狄公在书案后坐定,郁郁地望了陶干一眼,黯然说道:“我本以为走私案就要水落石出了!如今又得从头来过。知道私货下落的三人已被炊饼翁灭了口,也难怪马荣乔泰寻不到一点踪迹!他们的尸骨定已烂在一口枯井里,或是被埋在荒郊密林中了!炊饼翁是唯一知晓幕后详情之人,如今竟也死于非命!”说罢恼怒地揪一揪长髯。
陶干缓缓捻着颊上的三根长毫,半晌后说道:“将炊饼翁在江北的同谋逐个审问一遍,不定就能……”
“不可能。”狄公断然说道,“炊饼翁把替他干脏活的帮手都灭了口,下手如此狠毒,足证背后的主谋有过严命,不许走漏一丝风声。”说罢从袖中抽出折扇,摇晃几下,接着又道,“段慕才之死必与走私密切相关。我深觉若是能勘破此案,走私之谜也将迎刃而解。进来!”
叩门声响过后,只见一个妇人进来,身量颇高,骨瘦如柴,身着简素的褐袍,头上裹着一幅黑巾,推搡着一个窈窕女子走入。
“老爷,曾姑娘来了。”女牢头说话时嗓音嘶哑。
狄公对着曾姑娘上下打量,却见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也瞪视着自己,竟是毫无惧色。一张黝黑的鹅蛋脸艳色非凡,面上未施粉黛,正显出天生丽质。樱桃小口红艳欲滴,却露出刁蛮任性的神气,鼻梁纤巧挺直,弯弯两道蛾眉,一头乌黑光亮的长发分作两绺披散在肩头。如此一个绝色佳人,竟穿着一身破旧的蓝布衣衫,裤子上还打着补丁,实在太不相衬,此时傲然立于书案前,双手叉在权作腰带的草绳下。<a id="jzyy_1_15" href="#jz_1_15"><sup>(15)</sup></a>
狄公端详了半日,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官府正在追查段慕才的下落。你是在何时何地结识他的,当时情形如何,从实道来。”
“官老爷,你以为能从姑奶奶的嘴里套出话来,”曾姑娘咬牙怒道,“可就大错特错了!”
女牢头上前意欲掌掴,狄公抬手示意不可,又和缓说道:“曾姑娘,你如今站在此处,本县问你,就必须回话。”
“你以为本姑娘怕挨鞭子?随便你打,我受得住!”
“才不会抽鞭子哩,”陶干从旁说道,“就算与老段叔无关,你还犯有流窜和暗娼两桩罪行,会判你左右脸上各刺一印。”
曾姑娘立时面色煞白。
“倒也无须担忧!”陶干又殷勤说道,“多扑些铅粉就看不出来了,至少不会太显。”
曾姑娘定定立在原地,两眼直盯着狄公,流露出惊惧之色,终于耸耸肩头说道:“好吧,犯王法的事我从没做过,我也不信老段叔会说我的坏话,绝不可能!我在哪儿认识他的?那是在京城里,大约一年之前,我腿上划破了,去段家药铺里替自己买点药膏。他正好站在柜台前,与我攀谈了几句,看去十分和善。我还是头一次遇上有钱人对我示好,却又不是一上来就说那些不堪入耳的鬼话,我就中意他这一点,答应当天晚上和他碰面,我二人当真一见如故,情投意合。他虽说年事已高,五十好几了,可真是个正人君子,说话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也从不嫌我嘴碎话多。”说罢住口不语,望着狄公似有所待。
“你们来往了多久?”狄公问道。
“大半个月左右。我跟老段叔说我们一伙人得远走他乡,只好就此别过。他要给我一锭银子,我却没收。天地良心,我又不是卖身的婊子,要是真出去卖,我哥肯定乐开了花,这懒鬼就爱拉皮条!当时说完就各自走散,谁承想过了不到一个月,我们正在广业的一家客店里,老段叔忽然冒了出来,说是要娶我做二房,还会给我哥一大笔现钱。”
曾姑娘用衣袖揩揩脸面,又朝下扯扯衣襟,接着叙道:“我跟他说,这情意我心领了,可是钱不能收,也不愿嫁给他做二房。我在江湖上野惯了,只喜欢自由自在,从没想过要把自己拘在深宅大院里,既得对大太太服服帖帖,还得从早到晚受用人服侍。老段叔听罢很是伤心,二话不说就走了,我心里也不好受——为了这事还跟我哥干了一架,被他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又过了一个月,我们到了江北老家附近,正在上游一个小村子里,老段叔又冒了出来,说他决心要跟我们一起行走江湖,已把京城的药铺卖给了搭档。我哥说只要他定期交钱就行,自己可不会平白照顾人。我对我哥说那可不行,老段叔可以跟着我们,只要我愿意,他还可以跟我一起过夜,但是我不会收他一文钱。我哥听了气得要死,和老张一起抓住我,把我的裤子扯下来,要拿藤条狠狠抽我一顿。老段叔拦住不让打,还把我哥拉到一边,私下里商量了半日,最后说定由我哥教他道儿上的种种花招,他给我哥付钱,这全是他自己的事,我管不着。就这么着,老段叔入了我们一伙,到如今差不多已有一年,直到昨天晚上。”
“你是说段慕才这么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商,撂下京城里的荣华富贵不享,跑来跟你们一起行走江湖?”
“一点不错!我告诉你,他心里可中意呢!他跟我说了几百遍,以前从没这么舒心自在过,还说京城里那种日子早过厌了,三妻四妾们年轻时还好,如今只知道跟他唠叨个没完。几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整天对他的生意指手画脚,总想教导他应该如何经营店铺。他有个独生女儿,跟掌上明珠一般疼爱,后来嫁给一个商人,去了南方,再也见不到了。他还说以前几乎隔天就得出去赴宴,把肠胃都折腾坏了,自打跟着我们,再也没害过胃疼。老张还教他如何钓鱼,老段叔一下子就钓上了瘾,还成了高手呢。”
狄公手抚长髯,打量了曾姑娘半日,开口问道:“段慕才每到一处,是不是常去拜访生意上的旧相识?”
“根本没有!他说已经跟从前一刀两断,只是不时会去一个同行那里提钱。”
“段慕才随身可带着大笔现钱?”
“猜啥都是猜不对!老段叔虽对我痴心傻意,但是处事上精明得很呢!他身上最多就带些铜板儿。每到一个大码头,他就去银铺里,说是兑什么票,然后把取出的现银托付给一个相熟的同行保管。这一招很聪明,也是为了防着我哥那下作黄子!但是需要钱的时候,不论多少,老段叔总拿得出来,真是要多少有多少!我们初到汉源时,他身上揣着五根金条,想想看五根足赤金条哩!我从没听说过有人身上会带这么多钱!我跟老段叔说,天爷保佑,千万别让我哥看见!我哥倒不是心狠手辣,不过为了这么一大笔浮财,让他杀一城的人他都下得去手!老段叔可好,只是微微一笑,说是知道一个地方可以保管起来,一准儿没事,到了第二天,果然只剩下一串铜板在褡裢里了。能来杯茶润润嗓子吗?”
狄公冲女牢头示意一下。女牢头面有愠色,分明是对这破规矩的事心怀不满,却又不敢违拗,只得依命倒了杯茶。狄公并未留意这边,正拿两眼瞧着陶干。陶干点一点头,心知终于找对路接上榫了。等曾姑娘喝过几口,狄公又问道:“段慕才把金条交给谁了?”
曾姑娘耸耸圆润的肩头,“他跟我讲过许多自家私事,但是关于生意,从不提一个字,我也从来不问。我吃饱撑了打听这些干啥?我们到这里的头一天,他对我哥说要去集市里见一个店铺掌柜。我哥说:‘我还以为你是第一次到汉源哩!’老段叔答道:‘以前确实没来过,不过在此地有故旧!’”
“你最后一次看见段慕才,是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就在吃饭前。他出去以后再没回来。也许是跑江湖跑累了,不想再这么下去,就回京城家中去了。腿长在他身上,愿来就来,愿去就去,是不是这个理儿?只是他根本犯不着故意骗我,昨晚还跟我说打算要正式行礼、对天起誓、拜入会门哩!何不把话挑明,就此一拍两散拉倒?我心里倒也有点儿念着他,但也没有太伤心。一个姑娘家身边少了个老头儿,还能活不下去不成?”
“此话倒也不错。他可曾说过要去何处?”
“他说要去头一天见过的那故旧家里吃饭,还神神鬼鬼地一笑。我居然就信了!”
狄公将祖母绿戒指放在案上,“你说你没有收过段慕才的任何东西,为何又想拿这戒指去典当?”
“我没去典当过!我特别喜欢这玩意儿,所以老段叔常常让我戴着玩几天。那天正好路过一家当铺,我一时来了兴致,就进去打问这戒指值多少钱。谁知那胖掌柜立时上前讨好巴结,还拽着我的袖子说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我转头就出来了。”曾姑娘抬手撩开额前的一绺散发,似笑非笑地又道,“那天真是晦气得很!我刚一出门,又有个大块头的无赖一把揪住我的胳膊,管我叫相好的!那双直愣愣的金鱼眼真叫我恶心!老段叔立时过来对他说:‘把手放开!这姑娘是我的人!’我哥一拧那厮的胳膊,冲他背后踹了一脚。男人都是一个德性!看见走江湖的姑娘就想入非非,满以为自己动一动手指头,人家就会立时往他怀里钻!不过老段叔跟他们完全两样!你要说他拿什么罪名告了我,我就敢说你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陶干留神看去,发觉狄公似是没听见最后几句话,正手捻颊须,两眼定定望着前方,显然心不在焉,竟似颇为沮丧。陶干不由心中一惊,暗自琢磨老爷为何忽然变成这般模样,就在提审曾姑娘之前,还满心指望着会找出走私案的线索。这姑娘无意中已然道出了十分要紧的消息,老爷想必也已推断出段慕才加入帮会只是一个幌子,为的是掩人耳目,很可能暗中负责往各处送钱。这个幌子实在高明,谁会疑心一个与人结伴浪迹江湖的老头子呢?段慕才早上去拜访过的人,定是负责分派私货的一名同党。如今只需去集市中彻查一番,挨家挨户问过所有掌柜店主,必能查明此人是谁,然后再顺藤摸瓜挖出背后的真正主使……朝廷正急不可耐要捉住此人哩!陶干屡次干咳,奈何狄公竟充耳不闻。女牢头见众人默然许久,也在一旁暗自纳罕,冲陶干投去询问的一瞥,陶干只得无奈摇头。
曾姑娘烦躁不安起来。只听女牢头斥道:“老实站好!”狄公猛一抬头,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将纱帽朝后一推,对曾姑娘和缓说道:“段慕才昨晚被人害了性命。”
“你是说被人害了性命?”曾姑娘惊叫一声,“老段叔被人暗害?是谁干的?”
“我以为你会道出此人。”狄公答道。
“在哪里找到的?”曾姑娘屏息问道。
“林中的一间废旧茅棚,就在半山坡上。”
曾姑娘冲案上猛击一拳,眼中泪光盈盈,大声叫道:“一定是狗贼老刘干的!炊饼翁派人跟踪,只因老段叔帮我们跟他清了账!老段叔中了他的圈套!这狗贼,该死的王八羔子!”说罢抬手捂住脸面,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