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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你高兴了吗?”
是我的声音。我在问土井崎向子。都说出来后是否心里高兴了些?可是为什么听起来不像是我的声音呢?
不,是向子在问滋子,你高兴了吗?
“这样子前畑小姐的疑问是否都解决了呢?”
滋子无言以对,只能像个笨蛋一样坐在那里看着向子。眼前的土井崎向子已经恢复平静,引擎再度切换,运作声静止。她调整姿势,重新坐好,脸颊不再濡湿,泪水也停止泛流,只有眼角还有些红肿。
“小茜是我的女儿,是我十月怀胎经历阵痛生下来的女儿。”声音中充满了自信的力量,“所以我动手杀了她。既然那孩子变成了那样的人,我就必须负责。”
花了十六年的岁月,土井崎向子刻写出这样的墓志铭。她不是一开始就有这种念头,这么一位帮小茜消毒伤口的慈爱母亲,不可能用这只手义无反顾地勒住小茜的脖子。
“我们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这就是结论。说出这句话的向子表情很平静。
“那又为什么要去自首呢?”滋子对准矛头质问,“明明可以继续隐瞒下去,又何必说出来呢?”
向子的嘴角松动,露出微笑。
“是我先生拜托我的。你看到过我们家被烧过的样子吗?半个房子被烧掉了,只有我们埋葬小茜的地方被烧掉了。”
看到那个景象,土井崎元说:“小茜在说放我出去,她说她已经受够了。”
滋子想起刊登在报纸上的照片,的确,土井崎家租来的房子很奇妙地只烧毁了一半。
同时小茜的尸体被埋葬的地方围起了白线。
“我先生比我还要软弱。”
她不是在责怪,反而是在袒护对方。
“我想阻挡他也没有用。就算我不愿意,他还是会一个人承担下来跑去报警,于是我和他一起去自首。因为我们是夫妻。今天我会来到这里,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假如我不来跟前畑小姐见面,我先生也是会自己一个人过来。”
“然后说全部都是他一个人做的吗?”
向子看着滋子的眼睛,点点头。
“我不能让我先生说那种谎,因为杀死小茜的人是我。”
这时滋子看到一个奇妙的景象。向子挺起胸膛的样子,就好像是在主张只有赋予孩子生命的母亲才拥有夺取子女性命的权利。
“假如前畑小姐听信我先生的谎言,就会告诉诚子吧?那绝对不行,那是万万不可以的。”
严厉的语气像是在告诫滋子。
土井崎向子的头转动了一下。滋子跟随着她的视线,看着墙上的时钟。
“已经过了两点,这样会造成高桥律师的困扰。”
向子坐着一鞠躬,说声“我告辞了”,之后才站了起来。
滋子无法行动,只能开口问:“你会告诉诚子小姐吗?”
向子停下脚步。她真的很高,体格十分魁梧,有种稳如山的气势。
“前畑小姐,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我也别无他法了。不管怎么做,诚子都不可能原谅我们的。”她语气平稳地说。没有悲伤,也没有自我怜悯,那些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割舍,弃置在过去的某个地方。
向子只留下花了十六年所刻写完成的墓志铭。
“假如早点说出来的话,或许诚子就不会去找你了。”
“对不起。”
土井崎向子没有回应。一如最初的时候一样,只是默默地点头致意,迈开脚步,转动门把。
“土井崎女士……”
滋子的声音虽然很微弱,但是向子还是听见了。
“我看到了小茜,小茜她还在。”
这些话没有机会跟野本刑警说,还好没有跟她说,这些话应该只能对向子说。
向子讶异地侧着头将打开的门关上。
“小茜?”
“是的,我看到了。”
那一夜天明后,隔天的上午。由于滋子和敏子不是嫌犯,没有被扣留在警局,两人便到附近商务酒店投宿。事情发生在她们再次来到警局应讯的时候。
警局前面十分热闹,聚集了记者媒体,还停有电视台的转播车。
“佐藤昌子在医院的检查和治疗已经结束,和她父母一起来到警局的那时候。”
滋子和敏子在办案警官的带领下从后门走进警局,不是被带到讯问室,而是跟前晚同样的小会议室。
经过走廊,敏子先走了进去,就在那个时候——
“昌子和她的父母从走廊对面走来,昌子被她父亲抱着。”
一家人走进了最前面的房间,带路的刑警帮他们开门。滋子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切。
进门前,佐藤昌子的父亲将她放了下来。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大概也不怎么重要吧。她的母亲紧跟在她后面。就这么几秒钟,少女被父母前后夹着,站在走廊上。她大概是注意到滋子的视线,回眸看了滋子一眼。
佐藤昌子身上穿的大概是父亲的运动服,底下只能看到像树枝般细瘦的小腿和宽松的运动鞋。一张小脸因为疲劳和紧张显得苍白。还好没受什么重伤。
滋子正准备对少女微笑时,刹那间突然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昌子也有妹妹,她们家是一对姐妹。”对着手还抓着门把的土井崎向子,滋子说,“我从附近邻居口中听到了一些有关昌子的事。昌子大概刚要进入叛逆期吧,刚好是开始会忌妒妹妹的年龄,常常不听父母的话,老是挨骂,听说是个不好管教的女孩。偏偏妹妹又很乖巧,昌子更是觉得很吃亏。”
少女看起来憔悴、累坏了,眼瞳之中除了安心外,也还有其他情绪。
她在耍别扭,她觉得很生气,心里也很受伤。只有妹妹被疼爱,只有妹妹被夸奖,“你是姐姐,为什么不听话?”妈妈每次都只会骂我,都不对我笑,爸爸也不帮我说话。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不对,我真的在这里吗?我现在在哪里?我是谁?
所以我才没有听妈妈的话。我做了妈妈说不可以做的事,去了不可以去的地方,我以为也许可以在那里找到自己。
她是小茜。
滋子知道,刚才在走廊上看到的是小时候的小茜。
这里也有个小茜。
经过那令人颤抖的几秒钟后,佐藤昌子被母亲抱在怀里,消失在门里面。昌子小小的手指抓住母亲背部的衣服,细瘦的手臂紧紧抱住母亲,母亲也紧抱着昌子。
滋子的心中有什么东西发出声音,开始融化。那东西很温暖、很干净,将滋子的内心彻底清洗干净。滋子因为感觉很舒服而眼眶湿润,不禁手扶着墙壁好支撑住身体。
“我没有小孩,不知道养儿育女的辛苦与喜悦。”滋子提高音量说,“然而我还是会想。有时我会想,不由自主地、没有理由地想说这种事总是会发生……”
一心一意用爱养育的子女,却被父母无法看见的洪流带离身边,渐行渐远。伸手摸不着、说话不肯听,就算和偶尔回头的子女四目相交,也只能看见他们眼中令人难以理解的晦暗颜色。
“虽然很残酷、恐怖、不合理,却只能束手无措地茫然看着自己的子女随波逐流。有时候就是会发生这种事。”
佐藤昌子在随波逐流之前被拉了回来,滋子目击到那一瞬间。
“你和你先生曾经试图阻止小茜随波逐流,最后的机会是十六年前的那个晚上,你伸出手抓住了小茜,抓住她,将她拉回来。”
你将小茜拉回来了。用小茜的生命交换。
“我没资格责备你或原谅你,可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小茜。我只想告诉你这一点。不好意思叫住了你。”滋子深深一鞠躬,“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请保重身体。”
滋子闭着眼睛低下头的时候,听见事务所的门静静地开了又关。
土井崎向子走了,回去了。回到有她丈夫、诚子和小茜的墓志铭等着的地方,回到她的人生。
之后不知道过了几天,滋子整个人变得失魂落魄,几乎都不跟昭二和敏子说话。昭二气得快哭出来,也只能生气,敏子则是夹在两人之间进退两难、不知所措。
滋子在等待,等待另一场戏的落幕。
土井崎诚子半夜打来电话,滋子对此早有预感。假如要和诚子对峙,然后别过,就应该和小茜离世一样是在三更半夜。
诚子的语气意外地开朗。
“前一阵子承蒙你的照顾,谢谢你。”
她喝醉了,但只是微醺,还不至于失去控制。
“我和父母谈过了。”
“是吗?”滋子说,然后沉默。诚子也沉默无语。
滋子正在想她会不会挂上电话时,诚子接着说:“毕竟有血缘关系吧。”
她指的是敏子和阿等。
“敏子的祖母有千里眼,敏子和阿等也继承了那种能力,所以说有超能力的并非只是阿等而已。”
滋子没有说话。
“因为你,我总算见到了父母。”
诚子说话没头没尾,但滋子能够理解。她静静地倾听。
“我终于知道了姐姐的事。”诚子轻轻打了一个酒嗝,“土井崎茜是个坏东西。”
我觉得自己的父母很棒。
“父母是为了我而动手杀死姐姐,是为了我才那么做。是为了保护我,对吧?”
滋子没有回答。
“一定是那样的。所以姐姐不在后,他们一直对我隐瞒真相,就算得付钱给那个男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保护我。”
能这么做的,只有父母。能这么爱我的,就只有父母。
滋子终于开口说话。“达夫还好吗?”
“我们分手了。”诚子的语气开朗得近似疯癫,“还是不行,我们无法恢复成以前那样。”
那个人竟然借钱给我父亲,他终于说出来了。还说他以为父亲是要接济离家出走的姐姐,所以才没有对我说。
“简直跟笨蛋没两样!”
就好像还在跟眼前的达夫争吵一样,她说:“达夫,你是笨蛋!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可是……可是……
“达夫其实都知道,而且我知道达夫他知道,达夫知道我知道达夫知道。真是复杂,达夫居然自以为是地对我说教,还说我们要一起幸福。像个笨蛋一样,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诚子哭了。
“前畑小姐,你也和达夫一样,好像什么都知道,却一点都不明白,不是吗?”
“也许是吧。”滋子回答。
“让我土井崎诚子来告诉你。”
酒精作祟再加上哭泣的关系,诚子口齿不清,滋子听成了“让我土井崎诚子来个数你”。
“所谓的幸福,不是随便说说就有的。就算是亲人,有时候也必须被迫放弃。既然是坏东西,也就没办法了,不是吗?因为是坏东西。”
那是我的姐姐呀。
“我的父母为了我那么做,所以我知道会有那种情形。可是前畑小姐,你不懂。你一点都不懂。你不懂的!”诚子又打了一个酒嗝。
“诚子,你睡得着吗?”
“啊,什么?我?我睡得着呀,我睡得好好的。”
“既然这样,你今晚好好睡吧,熬夜对身体不好。”
滋子话还没说完,诚子便大叫:“我才不用前畑小姐为我操那种心。”
滋子感觉震耳欲聋,却也没将话筒拿远,所幸如此,她才能听到诚子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我才应该跟你说对不起,”滋子说,“我没有完成你所委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