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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子说明了和由美子相识的经过,包括由美子主动联系、见面后询问情况,以及由此认识栗桥和高井的同级生网川浩一的过程。
“那个网川就是来接高井小姐的熟人?”
“嗯,没错。”滋子惊讶于有马义男敏锐的观察力。“无论是由美子还是网川,我都见过好几次了,也说过好几次话。我觉得网川看起来值得信任,因此……”意识到又要把责任推给别人,滋子真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我告诉了网川,说今天在饭田桥的饭店,有马先生和日高女士要跟律师见面。还说同行告诉我这个消息,劝我来看看,说这是和家属会面的好机会,但我表示不感兴趣。网川就这样知道了。因此……刚才我问了由美子……”
有马义男再次展现出敏锐的观察力。“那孩子说她是从网川那里得知今天会面的事,没错吧?”
“是的。”
滋子有种想找个洞钻进去的感觉。仅仅交代了事实,但现在的自己看起来是如此胆怯。
“关于那个网川为什么要告诉高井小姐,”有马义男自问自答般喃喃道,“也就是说,高井小姐想见我、日高女士及三宅先生,直接向我们诉说高井和明无罪。”
“……也许。”
“不是也许。你知道吧?刚才在饭店,那姑娘不是大吵大闹吗?说她哥哥无罪。”
“嗯,没错。”滋子很想逃进脚边自己那微微模糊的影子,“我想由美子是想找你们直接倾诉。只是如今,她的精神和体力都到达了极限,只会考虑自己的事,根本没想过忽然闯入那样的地方向你们说出那样的话,你们会有什么反应。”
滋子说完,陷入了沉默。有马义男就像滋子最初看到他时一样,恢复了身体前屈、凝视双手的姿势。“直接找我们倾诉是没用的。”
“嗯,我也这么想。”
“找警察不是更好吗?”
“她说警察根本不听,还说那些警察只是在为确认她哥哥是凶手而进行调查。”
似乎是想思考,义男沉默了一会儿,随即作出了滋子从未想过,至少是在这种情况下从未想过的反应——他质问道:“高井小姐说无罪的人,是只有她哥哥吧?还是说栗桥浩美也一样?”
滋子立刻答道:“只有她哥哥。关于栗桥浩美,她也确信他是案件的主犯。”
“那在她看来,她哥哥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高井和明知道栗桥浩美就是凶手,想阻止他继续犯案并让他自首。栗桥出事时坐的是高井的车,也是因为高井正要带栗桥去找警察。”
“要是那样,他们在赤井山那种地方干什么?调查总部明明在东京。”
“那是……”
“算了,已经够了。”有马义男粗暴地挥了挥手,驱散自己的反问,“那你怎么想?接受高井由美子的说法吗?我更想知道这点。”他的语气第一次尖锐起来,“难道不是吗?如果高井和明扮演了那种角色,那么和栗桥浩美共同犯案的就另有其人。你是以此为原则写的报告文学吗?”
滋子胆怯不已。她的心脏——那个胆小鬼滋子的灵魂本身——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哆哆嗦嗦不停颤抖。小时候,她曾和附近的朋友一起尝试从二楼的露台向下跳。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体会过这种内心七上八下以致口干舌燥的感觉,就连昭二向她求婚时也没有。
“我的……我的报告文学并非以此为原则。”
有马义男静静地直视滋子,双眼似乎已被泪水润湿。也许不是他真想流泪,而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滋子又一次想到,辛苦了一辈子,晚年却等来了如此不公平的境遇,这究竟会给这人的身心带来多大的伤害?
“我的报告文学一开始就认为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是凶手。我是以此为基础,试图揭开案件的全貌和二人犯下如此罪行的深层理由。”
滋子边说边叹息。这样的说明简直就像故事梗概,没有一丝人情味。
“前畑女士,”有马义男责问的语气有所缓和,恢复了开诚布公说话的平稳语调,身体微微探出,“也就是说你从未怀疑那两人就是凶手?”
“是的。”断然回答后,一种如风吹进缝隙般的感觉闪过脑海。滋子立刻反问:“有马先生,您怀疑过吗?”
有马义男又默默地在怀中摸了摸,取出香烟,猛地握紧。
“没有。”老人小声说道,“警察没有详细告诉过我,报纸、新闻及周刊杂志虽然说了很多,但在细节上各执一词。不过,一切都是那两人做的——该怎么说呢,就是关于案件的根基,谁都没有怀疑过。对吧?”
“嗯,是啊。”
两人确实死于事故。在确知凶手不止一人的基础上,即使不特意拿出由美子主张的“高井和明是善意的第三者说”,坦率地说明事实难道不更简单、更现实吗?因此无论是谁,都没有怀疑案件的根基。警方继续调查也是为了查明案件的全部真相。他们对那两人就是凶手毫无疑义,只是还有很多被推测为受害者的女子仍不知去向。
“警方正在寻找两人监禁并杀害女子时使用的秘密基地。”滋子说道,“在栗桥浩美位于初台的公寓中,完全没有监禁和杀人的痕迹。高井和明和父母同住,不可能在自己的房间监禁受害者。这样一来,必定有个可以让他们自由出入并任意妄为的地方。在木村庄司被杀的十一月四日夜里,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在冰川高原一带,也许秘密基地就在那附近。”
有马义男“嗯、嗯”地点点头,闭上眼睛,也许是想起了古川鞠子。
“只要发现那处秘密基地,应该就会增加物证。那样就能更明确地证明两人的罪行了。那只是时间问题。”
“要是那样,那孩子无论怎么坚持认为哥哥是无辜的,也……”
“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啊。”滋子有意冷冷地说道,“现在的由美子只是逃避现实,躲进了理想的世界。难道不是吗?难道不奇怪吗?如果像她所说,高井和明是善意的第三者,努力想让栗桥浩美自首,那么真正的同伙又在哪里、在做什么呢?难道在羡慕地袖手旁观?发生事故还真是不幸命运的捉弄。如果没有事故,两人也许正在前往警局的路上。会有那种轻易默许两人自首的同伙吗?”
有马义男露出苦笑。“前畑女士,你对我发表意见可没什么用,要对那孩子、对高井小姐说才行。”
滋子脸红了。“对、对不起。”她也曾对由美子说过刚才的话,但由美子一副完全听不进去的样子,反驳说真正的同伙也许并不知道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行动。滋子并不赞成。若真如此,又该怎么解释高井和明汽车的后备厢里有木村庄司的尸体?在木村失去联系的第二天傍晚,高井和明收到栗桥浩美通知,特意开着自己的车前往冰川高原。这些举动究竟说明了什么?难道是栗桥独自杀了木村?事后觉得害怕,因此叫来一直热心劝自己自首的高井和明,将尸体作为亲自去见警察的礼物?难道就没有联系另一个同伙?
真荒谬!这样绕圈子的说法究竟哪里真实?!与此相比,栗桥浩美独自在秘密基地附近行动时,偶然遇到合适的猎物木村庄司,便抓住机会将他绑架,监禁在安全的地方后,急忙叫来高井和明,推敲出将木村的尸体向社会“公开”的方案,这么想更容易明白,也更现实。两人开着载有尸体的车前往赤井山,也是“公开”前的一个步骤。鬼屋也许吸引了他们。杀了在HBS特别节目中宣称的“大男人”,将尸体放在人气很旺的鬼屋渐渐腐烂的地基上,恐怕会给全国人民的客厅里提供比三流电影和电视剧更富有戏剧冲击力的画面吧?
“前畑女士,我啊,”有马义男压低声音说道,“刚才也说了,我没有怀疑过那两人的凶手身份,至今一次都没有。只是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就是还有不理解的地方。”
“不理解的……”
“是啊。我至今没有和他们见过面,只在照片上见过长相,体形、走路方式和行为举止,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点上,滋子也一样。
“对我来说,他们就是幽灵二人组,结伴杀了鞠子。应该就是他们杀的。但我却觉得那……那有种……”
就像在翻动悬浮在空中看不见的辞典,有马义男眯着眼皱起脸。随后,就像在说“果然找不到”一样,他摇了摇头。
滋子叹了口气。“有马先生,请不要再在意由美子说的话。让她在那种情况下接近您,真的很抱歉。按说应该是不能发生的。今后我会好好看管,不让她再做出那种疯狂的举动。”
有马义男仔细端详滋子。“你今后打算怎么和高井由美子相处呢?”
“这……”
“你不赞成那孩子的话吧?认为那孩子的意见只是她一厢情愿吧?尽管如此,你还能和她相处吗?”
“嗯,可以。”滋子果断答道,“我不是受害者的家属,也不是警察。因此无论高井由美子如何自以为是,我都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和她来往。”
“因此你准备在报告文学里写她的事?”
要写。为了写出凶手在家人面前是什么面孔,为了写出只知道那副面孔的家人无法正视凶手的犯罪事实。“是的,我会写。”
“那孩子读了你的文章,不会认为你背叛了她?她很依赖你吧?”
“我已经很明确地告诉她,我不赞成她的意见。因此不会产生误解。”
“所以也就不会有背叛,对吧?”义男尾音尖锐,似乎在非难滋子,“我觉得这太残酷了。你真的要那么做?能做到吗?”
滋子咬紧牙关,脱口而出的话比她想象的更充满个人感情。“有马先生,您太善良了。高井由美子可是诱杀鞠子的凶手的……”
“那种事不用你说。”就像用柴刀斩断物体一样,有马义男打断了滋子,“失去鞠子的懊悔之心不用你来说明。”
“我并没有那种打算……”
“你按自己的喜好写就行。但高井由美子是高井和明的妹妹,正因如此,才不能任意对她做残酷的事。她并没有杀鞠子,鞠子也不是因为她才遭遇不幸的。前畑女士,我们不是正相反吗?你是为谁写报告文学的?你的目的是什么?完全不明白我们这些受害者家属真实心情的人,难道不正是你吗?还是说你从来没打算明白,因为对你来说没必要啊?”
冷汗直穿背脊,掌心也被汗水浸湿。滋子尽量避免颤抖……不,是尽量避免让有马义男察觉她在颤抖,猛地屏息收紧下巴。
“有马先生,您生气是理所当然的。但您说我完全不考虑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属的心情,这是误解。没这回事。”
“是吗。但要是如此,你怎么会写什么报告文学?”有马义男的语气毫无刁难和攻击的意味,也没有挑滋子毛病的意思。
尽管如此,滋子仍感到敌不过对方,甚至连与对方抗衡都无法做到。
“创作报告文学,对案件进行解说,就像从河的两岸分别描写一条河。如果偏袒一边,就不可能认真创作。最重要的是,你认为谁会读你的文章?被你的文章吸引,想要知道案件细节的人,应该都是与案件毫无关系的人,对吧?他们是在隔岸观火,所以想知道其中内幕。你是为了他们写,是站在最前面的起哄者。你没有利用高井由美子的权利,更没有责备那孩子的资格。”
滋子像是在寻找依靠般想起了塚田真一的话。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人为什么会这么干,真一说他想知道。
“有马先生,”滋子唤道,“您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做出这种事吗?他们为什么对鞠子那么残忍,您难道不想弄清楚吗?”
“那样鞠子就会回来吗?”有马义男的话就像放弃了一切。
不能消沉!滋子反击道:“确实,离世的人不会再回来。但也许可以由此防范相同的悲剧再次发生。”
“你是为此写报告文学的?那就请随便写吧。和我没有关系。现在,我光是照顾自己就已经心力交瘁了。
“我明白您的心情,但是……“
“前畑女士,你弄错了不少地方啊。”有马义男毫不掩饰悲伤的目光,“我也想知道啊。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杀鞠子,想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杀了人后又有什么感觉,还想知道他们是否曾有一瞬间觉得鞠子很可怜。但我并不想从你这样的陌生人的‘解说’里得知。我想听他们亲口说出想法,想让活着的他们亲口说出来。‘解说’之类的东西,无论解释得多么好,道理多么通顺,归根结底是个故事,是创作出来的。就算他们的话支离破碎,我也想听他们的声音。”
前畑滋子没有这种需要。她心中正直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像是讽刺,又像是辩解。她不需要听到栗桥和高井的声音,需要的只是作为素材的他们,只要能够供她在报告文学中自由使用就行。
“所以我可以和高井由美子见面。”就像要把纠缠在一起的东西吹散,有马义男用力点点头,“和她见面,听听她的主张,这都没问题。我可没说谎。那孩子了解的哥哥也许真的不会干出那种杀人勾当。栗桥的同伙也许另有其人,如今正在窃笑。不,我甚至希望如此。如果高井只是栗桥运气不佳的朋友,逃走的同伙还在其他地方,那接下来岂不是能逮捕吗?我不就可以不再听像你这样聪明的陌生人的‘解说’,而是直接听真凶的声音了吗?那家伙不再是幽灵,而是实体,是那家伙杀了鞠子!”
恰巧从走廊另一端走来的护士仿佛感到有马义男高昂的声音从鞋底震颤着上升,猛地停住了脚步。一瞬间,她露出了责备般的严厉神色,但也许是长椅上相向而坐的有马和滋子间的氛围吓到了她,她一言不发地打开紧急处置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有马先生,”滋子恳求般说道,“您这么想也是没办法的。两个凶手都死了,这实在遗憾。如此一来,您的愤怒和悔恨也无处发泄,只能悬在空中。我也能想象那是多么痛苦,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