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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面谈大约在千住北美好新城命案发生的八个月前进行的。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栋二〇二五号悄悄换人住,是在一九九六年三月。小糸静子要求和泷野川学院的老师面谈,比这早了五个月。
而且,静子当时很清楚地说“我们最近要离婚”。
“离婚后孝弘归我。我娘家在日野市,我要带他暂时搬回那里住,这样他就无法读泷野川学院了……总之还是经济原因。”
仓桥老师告诉她,如果转入普通公立中学,办手续并不难。
“相反,要继续转读其他私立中学,就很麻烦。”
和仓桥老师、真山教务主任一起面谈时,小糸静子一直很平静,说话也很谨慎。
“她给我的印象是她是一个非常可靠的监护人。我没见过她参加学校的活动和家长会,但她似乎对这类事情很有兴趣,像是出于兴趣而参加活动的监护人。”
小糸静子告诉仓桥老师,她因为有工作,不太能参与学校的活动。
“如果不是这样,她会更热心参与。”
仓桥老师问她,孝弘是否知道她今天来学校。意外地,她说“应该不知道”。
“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孝弘,她说不到必须转学的迫切关头,她不想告诉他,免得他伤心。”
于是我问她谈话是不是要瞒着孝弘,她低下头说“拜托你们了”。
“小糸太太回去后,我和真山老师商量了一下。其实……我很困惑。我是很想告诉孝弘君,可是他母亲那样恳求,我怎能说呢?”
父母要离婚——而且已经到了母亲断然表示“最近就要离婚”的最后阶段,上中学的孩子应该已经有所察觉。如果还隐瞒他母亲到学校来谈转学的事情,仓桥老师认为对孩子其实并不好。
“如果一直不说,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才告诉他,不但显得无情,也会让他更伤心。再说孝弘可能也正在为父母之间的矛盾而烦恼,心里一定受伤了。我也想听听他的心声。于是,就在他母亲来面谈的两天后,我把他叫到了辅导室。”
那两天孝弘的神态和往常无异,还是一样听话,上课态度良好。
“老实说我很好奇他家里怎么了。他母亲那种干脆的态度,表明他父母间的决裂是必定的,可是他的生活态度不见有任何变化……他不可能对这事一无所知,我想他一定也有种种辛酸吧。”
泷野川学院中学的辅导室,除了专门的辅导员在这里为学生做心理辅导外,其他老师和学生也经常在这里谈话,因此学生被叫到辅导室,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小糸孝弘在下课后按指定的时间来到辅导室,行过礼后,在仓桥老师的对面坐下来。
这时,真山教务主任不在,只有仓桥老师一人,他努力缓和现场的气氛。
“我一开始就告诉他,不是为了成绩和学校生活有什么问题而把他叫来,只不过有一件事情我有点担心,想听听他的想法——我才这么一说,他立刻就明白了我要说些什么。”
小糸孝弘问是不是他母亲来打扰老师的事。
“他很平静。‘母亲来打扰’,这怎么也不像是普通中学生会说的话。”
仓桥老师问他是不是知道母亲来过学校,他点点头。
“我苦恼地笑着说他母亲要我们瞒着他。他立刻向我道歉说:‘我妈就是那样,拜托那种事情让老师为难……对不起。’”
仓桥老师又问他父母最近要离婚的事,说是否可以谈谈,小糸孝弘说当然可以。
“我提到他母亲说已经决定离婚时,他的表情才略显怒意。”
还没,一切都还没决定!
“他不停地说。还没,一切都还没决定,包括父母的离婚,包括他转学的事,一切都还没决定。”
这里我们要再确认一次,小糸静子到泷野川学院,是一九九五年十月初,也就是千住北美好新城命案发生八个月前的事。面谈的五六个月后,也就是一九九六年三月左右,小糸一家从西栋二〇二五号消失,换了别家人——命案中的四个被害人——住进去。
换句话说,小糸静子拜访仓桥老师时,已决定和丈夫离婚,但后来可能因为某些状况或心境的变化,他们并没有离婚,一家三口还一起搬离二〇二五号,寄住在静子的娘家。在仓桥看来,说着“还没,一切都还没决定”的孝弘,比起斩钉截铁地说“就要离婚了”的小糸静子,更能准确地预料现实。
“没错,小糸太太跟我说的话,实现的只有搬回娘家这件事。他们夫妻没离婚,小糸君也没转学。他每天大老远从日野坐车上学,非常辛苦。那件命案发生以前,他都准时上学,真不容易啊。”
但是在这期间,小糸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作为班主任,实在很难开口去问……”仓桥老师回忆当时,抱歉地耸耸肩,“小糸孝弘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打定主意试着直接问他父母为什么要离婚,他是否知道原因。”
小糸孝弘没回答。他并不是不想回答。
“最后他说他也不知道。”
仓桥老师对此这样解释:“我想他的意思应该不是如他所说的‘不知道’那样完全猜不到,而是他想得出的离婚原因中,他也不知道哪一个问题最大,是否解决了。事实上他看起来非常迷惘,甚于悲哀愤怒。”
小糸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究竟是什么缘故让静子想要离婚,让孝弘感到困惑,最后还让这一家悄悄搬离千住北美好新城,并换了别的一家四口住进“我的家”?
不用说,在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被侦破的现在,这个答案已众所周知。但意外的是,在媒体的大肆报道中,唯独没有小糸家的人对这件事的说法。他们虽然积极协助警方查案,但是完全回绝媒体的采访。在命案话题席卷全国之际,他们小心翼翼地藏身不露。
因此之故,写作本书时,务必要听听小糸一家的心声。因为笔者也很想和警方一样站在同样的立场,听听小糸一家在命案发生当天的六月二日下午于八王子市警察局出面说明情况后,再解开在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栋二〇二五号出现的谜团。
另外,基于我们通常都是“事后评论家”的事实,可能的话,也希望让大家直接听听小糸一家对所发生的事态有何看法。
笔者开始为本书做采访时,小糸信治夫妻下落不明。静子会定期联系日野的娘家,但是不透露自己在哪里。孝弘则单独留在外公外婆家,他也不知道父母在哪里。
孝弘的外婆木村逸子说:“我猜孝弘是知道的,很多记者老追着他跑。有一阵他不是躲在亲戚家,就是住到朋友家,着实吃足了苦头。到最后泷野川学院也不读了……”木村逸子又气又无奈,“静子什么坏事也没做,和杀人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被骗了……静子和孝弘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要说谁真有不对的地方,那也是信治,是他害她吃尽了苦头。”
小糸信治的姐姐小糸贵子的说法则完全不同。“会变成那样,都是静子的责任。”她还是无法压抑怒气,“她的奢侈就是这一切的原因。她爱慕虚荣,老想过和身份不相称的生活。信治的婚姻就是个错误!我弟弟为了静子那个女人误了一生。”
光听他们这些话,不难想见为什么小系信治夫妇连至亲都避不见面。
经过一个月的努力搜集资料,并在一些关系人身上下了功夫后,很幸运地找到了小糸夫妻的下落。但在记述有关他们的采访情况前,有几件事必须事先声明。第一是小糸静子要求不要透露她现在的住址与职业,以及这次采访的时间、地点。第二,小糸静子与小糸信治在本书成稿的这段时间正在协议离婚,等孝弘的监护权谈妥后就会正式离婚。
小糸信治虽然答应见面,但是不愿意谈命案以后的事情。因此,本章后半段出现的只有小糸静子。
和静子联络上,是托坂田尚子帮忙。
“静子常常打电话给我。”尚子说。
前面说过,尚子和静子从小就是好朋友,静子的母亲逸子也是坂田接骨诊所的病人。
“她搬回娘家后,逸子阿姨的身体就不好了,那时我和丈夫就猜,他们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在荒川命案发生以前,我都没见过静子,她也没跟我联系。她开始打电话给我,是那件命案发生的两个月后,那时她已经搬出娘家。”
那次静子是为了母亲的身体,打电话到坂田接骨诊所询问情况。
“逸子阿姨来我们这里已经很久了,静子很担心。她说问过逸子阿姨,听了反而更糊涂。她们母女挂虑彼此,不太敢说真话。”
于是她才想起可以询问母亲所信赖的坂田接骨诊所。
“那时我告诉了她逸子阿姨的情况,还有最近媒体常去木村家以及孝弘的一些事情。静子稍微放心地说:‘我爸我妈一接起电话就哭,谈不出什么,以后就问你好了。’我当然说好啊。”
就这样,小糸静子主动打电话给尚子的单向联系开始了。
“我在接受这次采访前,也问过静子的意见。她说不要紧,让我照实说,不管是好是坏,什么都可以说,但不论我说得多真,都不能保证记者会照我说的写出来。她好像成见很深。这也难怪,她才惨遭电视媒体修理过。”坂田尚子的眼神可以用“严厉”来形容,“我也很困惑,这是降临在老朋友身上的灾难,我很不愿意拿来当话题散播,我丈夫也反对。但是如果不让我说,我又觉得生气。确实,静子有点糊涂,也爱出风头,这我都不否认。可是说她杀人,就太离谱了。不只是这个,甚至还把她学生时代的男女关系之类传闻扯出来议论一番,实在太过分了!她的同事讲了很多她的事情,但里面有多少真话,谁也不知道。”
她指责部分电视台的谈话节目在事件当时对小糸一家,尤其是对小糸静子所作的评论。
“静子的大姑居然也上那种节目?虽然脸孔遮住了,姓名也没有打出来,我还是看得出来。她一定很恨静子!
“我觉得很遗憾。静子是有不好的地方,但是拿她没做过的事来责备她,这不对吧?我接受这次采访,让你们把我说的话登出来,也可以顺便劝劝静子。我就说说我的意见吧。”
“从哪里开始好呢?”小糸静子一开口就这么说,“媒体挖根刨底地追问一些完全和命案无关的事情,连我二十岁时交往了有妇之夫那件事也挖了出来。”
在此先声明,小糸静子这时完全没有借酒装疯。此时的她不是因为酒精的关系而表现得迷糊,而是紧张到近乎举止笨拙,脸色苍白,眼尾不时抽动。
这天是她在命案发生后的第一个生日,四十五岁生日。她自己说那件事及其后遗症让她变得憔悴,但从外表看起来她比实际年龄年轻约十岁,不仅美丽,也给人很脱俗的印象。她穿着灰色套装配薄荷绿罩衫,轮廓鲜明的双眼皮上也搽着薄荷绿的眼影,还戴了金耳环和项链,没戴结婚戒指。
她对这次采访的要求,我们事前已经充分沟通过,她应该有了相当的心理准备。但她还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适应气氛,之后,便发出一连串的攻击言论。听她说话,就知道她是个记忆力很好的人。她自虐地引用过去有关她的报道内容,几乎正确无误,诸如登载的报纸杂志名称、发言者姓名、节目名称和播出时间等,都不是瞎说的。
那些内容都是谎言和不当言论,她又不能不看不听那些报道,兀自带着愤怒过日子,应该很累。这倒可以看出她过于认真的性格。
小糸静子把对媒体报道的气出完后,喝了一杯水。她几乎是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水,然后拿着杯子闭上眼睛一会儿。她睁开眼,把杯子放回桌上,抬起脸,整个人面对着我。
“不好意思,要从哪里开始?”
——你们为什么悄悄搬出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栋二〇二五号?接着为什么换另一家人住进去呢?就从这里开始吧。
小糸静子缓缓点头,说:“你大概也知道了,我们缴不出贷款,房子被迫拍卖。”
拍卖。
就字面而言,没什么稀奇,这是普通人日常生活中较少接触到的熟悉名词。有关法院拍卖的制度,我们在下一章再详细说明,这里只记录小糸静子的叙述。
“我以前以为拍卖都是艺术界或古董行的事,关乎有钱人优雅的艺术品位……拍卖,投标,中标。就是这样吧?所以我听丈夫说危险了,这样下去房子会被申请拍卖时,不觉笑了出来。”
但这不是好笑的事情。
当时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栋二〇二五号的所有人是小糸信治,房产证上登记的也是他的名字,但是抵押权者栏登记的则是贷款给他们的金融机构名称。小糸信治这里说的“被申请拍卖”,是指他作为债务人长期滞缴贷款,债权人判断他已陷于无法缴付的状态,向法院申请拍卖抵押的房产以收回借款。
“我们家向住宅金融公库——就是他们申请拍卖房屋的,因为他们贷给我们的额度最大。贷款的事情都是我丈夫办的,我一个家庭主妇也处理不来,是吧?
“就这样,突然——其实不是突然,只是我丈夫到了这个节骨眼才说,我才觉得突然——他说再这样下去,房子就要查封、拍卖。我虽然觉得‘拍卖’好笑,可是‘查封’这个词让我悚然一惊。他老是使用这种给人恶劣印象的字眼。我咆哮道:‘住宅金融公库凭什么查封我们的房子?他们又不是地下钱庄,是国家机构啊。’这回该他笑了。”
住宅金融公库是国家机构,没错,即使客户缴款迟滞,也不会随便采取查封或申请拍卖的手段,缓缴期限也确实比一般银行来得长,因此小糸静子的反驳并非毫无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