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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阿瑟尼·琼斯将他那宽大的脸庞和坚实的肩膀伸进了狭小的船舱。
“真像个家庭聚会啊。”他说,“福尔摩斯,给我也来点酒吧。嗯,我想我们大家应该互相庆贺一下啊。只是遗憾另外一个没有被我们活捉,但是那也没有办法。福尔摩斯,幸亏你下手在先,否则就会遭到他的毒手了。”
“结局还算皆大欢喜。”福尔摩斯说道,“不过我真没想到那只‘曙光’号会如此神速。”
“据史密斯说它是泰晤士河上最快的汽船之一,要是当时还多一个人帮他驾船,我们就永远也追不上它了。他还发誓说他对上诺伍德惨案毫不知情。”
“他的确是毫不知情,”囚犯喊道,“一个字也不知道。我租用他的船是因为我听说它是一艘快艇。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只是付给了他丰厚的酬金,并说如果我们能够到达停泊在葛雷伍圣德的开往巴西的‘埃斯梅拉达’号轮船,他还能得到一笔可观的酬金。”
“知道了,如果他没有干违法的事,我们也不会给他定罪。我们虽然追捕犯人神速,但是判刑的速度不会这么快的。”这时高傲的琼斯先生已经在吹嘘逮捕罪犯的警方的力量了,真是可笑至极。我看到福尔摩斯微微一笑,琼斯的这番话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们就要到沃克斯豪尔大桥了,”琼斯说,“华生医生,你可以带着财宝箱在这里上岸。我不用再告诉你这样做我担负着多么重大的责任吧。这种做法是极不合法的,不过,当然,我得遵守协议。可是因为你带的财宝非常贵重,我有责任派一个警长和你一起去。你肯定准备坐车去吧?”
“是的,坐车去。”
“真遗憾没有钥匙,否则我们可以先清点一下,你只能把箱子砸开了。伙计,钥匙在哪儿?”
“在河底下。”斯茂简短地回答道。
“哼!你实在不应该给我们制造这种不必要的麻烦。为了你,我们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是医生,我没有必要再叮嘱你千万要小心了吧。回来的时候你把箱子带到贝克街,我们在那里等你,然后再去警察局。”
我带着沉重的铁箱在沃克斯豪尔上了岸,由一个温和坦率的警长陪同着。一刻钟以后车子就把我们送到了塞西尔·弗里斯特夫人家。女仆对我深夜来访感到非常惊讶,她说弗里斯特夫人不在家中,可能要很晚才能回来,不过摩斯坦小姐现在在客厅里。于是我提着铁箱直接进入客厅,把履行职责的警长留在车上等候。
她坐在打开的窗前,穿着一件精致的白色衣服,在颈间和腰际系着猩红的带子。她依靠在柳条椅上,柔和的灯光透过灯罩照在她身上,照在她那可爱端庄的脸庞上,给蓬松的秀发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芒。一只洁白的胳臂搭在扶手上,那姿势和仪表都表现出她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忧郁之中。但是她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站了起来,苍白的脸庞顿时容光焕发。
“我听到一辆车子的声音,”她说,“以为是弗里斯特夫人提前回来了,做梦也没想到是你来了。你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
“我带来的东西比消息更好。”我把箱子放在桌子上高兴地说,尽管内心很沉重。“我给你带来了比世界上任何消息都还要有价值的东西。我带给你的是一笔财产。”
她扫了一眼铁箱子。
“那就是财宝吗?”她非常冷静地问道。
“是的,这就是一大宗阿格拉财宝。一半属于你,一半属于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每人各得二十万英镑左右。你想一想,每年的利息就是一万英镑,在英国很难找到比你更富有的小姐了。这不是令人高兴的事吗?”
很可能我的高兴表现得有些过火,她觉察出我的祝贺空洞无物,因为我看到她轻轻地扬了扬眉毛,好奇地看着我。
“如果我能得到财宝,”她说,“那都是你的功劳啊。”
“不,不,”我答道,“不是我的功劳,而是我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功劳。他用尽了全部的分析才找到线索,要是我,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找不出那些线索。即使是这样,在最后关头我们还差点失败。”
“华生医生,请坐下来给我讲讲发生的一切吧。”她说道。
我把上次和她见面以后发生过的事情简单地做了一番讲述:福尔摩斯搜寻的新方法、“曙光”号的发现、阿瑟尼·琼斯的到来、我们今天晚上的冒险、泰晤士河扣人心弦的追踪。她眼睛光彩明亮,张着嘴巴,听我讲述我们的那些冒险经历。当我讲到我们差点儿遭到毒刺的伤害时,她脸色突然发白,真担心她会晕倒。
我赶紧给她倒了一杯水,她说:“不要紧,我已好了。听到我的朋友们为我遭遇这样可怕的危险,我心里实在非常震惊。”
“一切都过去了,”我答道,“没什么可害怕的。我不再讲这些让人不快的事情了,咱们谈谈高兴的事吧。这里是财宝,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的吗?我获得许可给你带来,料想你一定有兴趣先睹为快吧。”
“我非常乐意。”她说。可是她的语气中并没有显露出她急不可待。她肯定意识到,由于这些财宝是费了很大的心血才得到手的,要是她显得无动于衷的话,未免太不承情了。
“这箱子漂亮极了!”她俯身看着箱子说,“应该是在印度做的吧?”
“是的,是贝拿勒斯的金属制品。”
“好沉啊!”她试着抬了抬箱子,大声说道,“这箱子本身就很值钱呢。钥匙呢?”
“被斯茂扔到泰晤士河里了。”我答道,“我得借用下弗里斯特夫人的火钳。”
箱子前面有一个厚重的搭扣,搭扣上面铸着一尊佛像。我把火钳插入搭扣下面,用力向上撬起,搭扣啪的一声打开了。我用颤抖的手指抬起箱盖,我们俩站在那里惊得目瞪口呆。箱子是空的!难怪这个箱子这么重,箱子的四周厚达三分之二英寸,非常坚固,做工也非常考究,像是专门用来收藏贵重物品的。可是里边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什么金银财宝。
“财宝丢失了。”摩斯坦小姐平静地说道。
当我听到她这句话,体会到了它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我心灵中的一个巨大的阴影似乎消失了。我说不出阿格拉宝物压在我心头有多么沉重,不过现在终于被挪开了。毫无疑问,这是自私的、不忠实的和错误的,可是除了感到我们两人之间金钱的障碍已经不复存在了,其他的我都不会去想了。
“感谢上帝!”我突然发自内心地喊道。
她带着疑惑的微笑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她问道。
“因为你不再高不可攀了。”我拉住她的手说道。她并没有缩回去。“玛丽,我爱你,就如同任何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么真诚。那些财宝和财富让我难以启齿。现在财宝丢失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你了,所以我才说‘感谢上帝’。”
我把她揽到身边,她轻声地说道:“那么我也应该‘感谢上帝’。”
不管谁丢失了财宝,我知道那晚我却得到了一个宝物。
十二 乔纳森·斯茂的奇异故事
车上的那个警长真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因为在我回到车上之前那么久的时间对他来说是相当沉闷的。我把空空的箱子拿给他看时,他的脸顿时阴沉下来。
“这一来奖金没了!”他郁闷地说,“没有财宝了,也就没有奖金了。要是财宝还在,我和山姆·布朗今晚每人可以挣得十英镑呢。”
“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是个有钱人,”我说,“不管有没有财宝,他都会答谢你们的。”
但是警长沮丧地直摇头。
“糟糕透了!”他重复道,“阿瑟尼·琼斯先生也会这么认为。”
他的预料果然不错,当我回到贝克街,把空箱子给琼斯侦探看时,他显得怅然若失。他和福尔摩斯、囚犯三人刚刚到家,因为他们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在途中先到警察局报告了案子的情况。福尔摩斯仍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坐靠在扶手椅里,而斯茂面无表情地坐在他的对面,将那条木腿搭在好腿上面。当我把空箱子给大家看时,他靠在椅子上放声大笑起来。
“斯茂,这是你干的好事!”阿瑟尼·琼斯气急败坏地说道。
“不错,我把财宝藏在你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了。”他欣喜若狂地喊道,“财宝是属于我的,如果我得不到,也绝不会让任何人得到的。我告诉你们,除了在安达曼岛囚犯营的三个人和我自己以外,谁也没有权利得到这些财宝。我知道既然我不能使用它们了,另外三个人也不能了,我就代表他们三人把宝物处理了。四签名永远追随着我们。我知道他们三人会同意我这么做的,宁可把财宝沉入泰晤士河河底,也不让它落入舒尔托或摩斯坦的亲戚朋友手里。我们干掉阿奇麦特可不是为了让他们发财的。财宝和钥匙都和童格葬在一起了。当我发现你们的船一定能追上我时,我就把财宝收藏到安全的地方了。你们这趟是一个先令也别想得到了。”
“你这个骗子,斯茂!”阿瑟尼·琼斯厉声说道,“如果你想把财宝扔到泰晤士河里,连同箱子一起扔下去不是更省事吗?”
“我扔着省事,那你们捞起来也更省事啊。”斯茂狡黠地斜着眼看了看他,“一个聪明到能把我捉住的人,就必然有本事从河底找到一个铁箱子。现在它们被撒到了五英里长的河道里,找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当看到你们追上来时,我简直都要发疯了。痛心是毫无用处的,我这辈子沉沉浮浮,但我明白了:对不能恢复的事情不做徒劳的后悔。”
“事态非常严重,斯茂。”琼斯侦探说道,“如果你有助于正义,而不是这样与正义作对,那么在审判的时候,我们会对你从轻发落的。”
“正义!”囚犯咆哮道,“多么美好的正义啊!财宝不是我们的又是谁的?要是我把财宝让给了那些不劳而获的人,这难道是正义吗?看看我为得到这些财宝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整整二十年,我就煎熬在那个热病肆虐的沼泽地上,白天整天在红树<a id="z25" href="#bz25">25</a>下面服苦役,夜晚被关在污秽的囚牢里,镣铐加身,蚊虫叮咬,疟疾缠身,还受着那些喜欢拿白种人泄愤的该死的黑人警察的凌辱,我就是这样得到阿格拉宝物的。我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难道要我忍痛割爱让别人去挥霍这些财宝,这就是你们和我大谈的正义吗?我宁肯被绞死上百次,或者被童格的毒刺刺死,也不愿被关在监牢里,而让另外一个人拿着本该属于我的钱去逍遥快活。”
斯茂扯下了虚无恬淡的面具,一连串的话滔滔不绝地倾泻而出。他两眼似乎在燃烧一样,手铐随着激动的双手叮当作响。看到他如此愤怒和激动,我也就明白了为什么舒尔托少校一听说这个他曾经欺骗过的囚犯在追踪他时,吓得魂飞魄散。这是很自然的,也是完全有根据的。
“你忘了我们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福尔摩斯轻声说道,“我们并不知道你所经历的事情,也就没办法告诉你原本属于你的正义有多少。”
“啊,先生,你这样说还算公平合理,虽然是你让我戴上了这副手铐,我还是应当感谢你,我并不会怀恨在心,这是正大光明的。如果你想听我的故事,我也绝不隐瞒,我所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千真万确的。请你把杯子放在我身旁,谢谢,我口渴的时候好喝点水。
“我是伍斯特郡人,住在帕校尔镇附近。住在那里的斯茂族人非常多,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常常想着回去看一看,可是因为我在家族里名声不好,他们未必会欢迎我。他们全是些信念坚定、经常做礼拜的教徒,都是在乡里小有名气、受人尊敬的农民,而我一直是个流浪汉。不过到了十八岁左右我就没有再给他们添麻烦了,因为我玷污了一个女孩。为了摆脱此事,我入伍当兵,加入了正开赴印度的第三步兵团。
“然而,我命中注定不能在军队中待很长时间。在我刚学会走正步和使用步枪的时候,就愚蠢至极地跑到恒河里去游泳。我正游到河中央时,一条鳄鱼一下子咬掉了我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就像外科医生做手术那样干脆利落。幸亏班长约翰·侯德也在河里,他是连队里的一个游泳能手。由于惊吓和失血,我晕了过去,要不是侯德抓着我向岸边游去,我就葬身河底了。我在医院里住了五个月,最后装上了木腿跛着脚出了院。我因伤病被取消了军籍,并且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
“你们可以想象我当时的运气是多么坏,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就成了一个无用的瘸子。可是没过多长时间我就时来运转了。一个叫阿伯尔·怀特的人来到印度种植槐蓝,想雇一个监工监管苦力们干活,防止他们偷懒。这个园主碰巧是我们团长的朋友。自从那次事故后,团长对我关爱有加。长话短说吧,团长极力推荐我去做那份工作,由于这工作主要是骑在马上,我的腿也就没有什么大的障碍,因为我的大腿还能控制马鞍。我的工作就是在庄园内巡行,监督苦力们劳动,并把偷懒的人报告给主人。工资很不错,住的地方也舒适,总之,我非常乐意在槐蓝种植园里度过余生。阿伯尔·怀特为人和蔼可亲,经常到我的小屋里来和我一起抽烟,因为在印度的白种人不像国内,彼此都很友好。
“唉,真是好景不长。突然之间,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就爆发了大叛乱<a id="z26" href="#bz26">26</a>。前一个月,印度还和英国一样和平安宁,下一个月,二十多万黑鬼<a id="z27" href="#bz27">27</a>失去了约束,整个印度变成了地狱。当然,这些事各位先生都非常清楚,至少比我这个不会看书读报的人要了解得多,因为我只知道我亲眼看到的事情。我们种植园的所在地叫穆特拉,临近西北几省的边界。每个晚上燃烧的平房火焰把天空映照得通红。每天都有一队队欧洲人带着他们的妻子和子女,经过我们的种植园开往最近的驻有军队的阿格拉城去避难。园主阿伯尔·怀特先生是一位固执的人,他以为事情不免有些夸大,认为事情来得凶猛,平息得也迅速。他依旧坐在凉台上,品味着威士忌酒,抽着他的方头雪茄烟,可是周围的乡村早已是一片火海了。当然,我和负责文书与经营工作的道森夫妇都对他不离不弃。唉,有一天灾祸降临了。那天我到远处的一个种植园去了一趟,黄昏时才骑着马慢慢地返回来。在途中我突然发现陡峭的峡谷谷底蜷伏着一堆什么东西。我骑马下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面前的情景顿时让我毛骨悚然,原来是道森的妻子,已经被撕成了碎块,一半被豺狼和野狗吃去了。不远的地方趴着道森本人,早已死去,手里握着一把打完子弹的手枪,在他前面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四个印度兵的尸首。我勒住缰绳,不知道该往何处。就在那时,我看见浓烟从阿伯尔·怀特家的房屋滚滚而出,火焰已经冲上屋顶。我知道赶过去根本救不了主人,只会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从我站的地方可以看见几百个穿红衣的黑鬼正围着燃烧的房子手舞足蹈,其中有几个人还指了指我,突然就有两颗子弹从我耳边呼啸而过。于是我赶紧掉转马头,向稻田里狂奔而去,深夜才安全地赶到了阿格拉城内。
“然而,事实上那儿也不是很安全。整个印度就像被捣乱的马蜂窝一样乱成一团。凡是能聚集一些英国人的地方,也只能用枪固守着一小块地方,其他地方的英国人都成了无依无靠的逃难者。那是一场几百万人对几百人的战争。最残酷的是,无论是步兵、骑兵还是炮兵,都是我们自己训练出来的精锐战士,他们使用的是我们的武器,吹着和我们一样的军号。阿格拉城驻扎着孟加拉第三火枪团,一些印度兵,两支马队和一个炮兵连。另外还新成立了一个志愿队,是由职员和商人组成的。我虽然装着一只木腿,也还是参加了这支军队。七月初,我们开赴沙港吉迎击叛军,虽然我们一度占了上风,可是后来因为弹药用完,只好又退回城内。
“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都是最糟糕的消息——这是用不着大惊小怪的,因为你只要看一看地图就知道,我们正处在叛乱的中心地带。勒克瑙市就在东边,相距一百多英里;康普尔城在南边,距离也是一百多英里。各个地方都是痛苦、残杀和暴行。
“阿格拉城市很大,聚居着各种各样的狂热者和魔鬼信徒。在狭窄弯曲的街道里,少数的英国人是无法对抗他们的。因此,我们的长官就调动军队在河对岸的阿格拉古堡里建立了一个阵地。不知你们这几位先生中间是否有人读到过或听说过关于这个古堡的记载,那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地方——我虽然到过很多奇特的地方,但那地方是我生平所见的最奇特的一个地方。首先,古堡规模庞大,我估计有数英亩的面积。古堡包括新旧两个部分,较新的一部分面积很大,容纳了我们所有的驻军、女人、孩子和辎重还绰绰有余。但它还远没有古老的那一部分大,从来没有人去过那里,因为那里布满了蝎子和蜈蚣。那里全是废弃的大厅、曲折的甬道和迂回的长廊,人走进去很容易迷路。因此很少有人走进旧堡,只是偶尔有一小队人拿着火把进去探险。
“有一条小河从古堡的前面流过,形成了天然的护城河。但是古堡的两翼和后面有很多门,必须派人防守,不管是旧的部分还是我们军队驻扎的地方。我们的人手不够,不可能使用武器守卫城堡的每个角落,因此在数不清的堡门处都派重兵把守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在堡垒中央设置了一个中心警卫室,让一个白人率领两三个当地人看守着各个堡门。我被指派在每天夜里的某一段时间内负责守卫堡垒西南面的一个孤立的小门,有两个锡克教徒士兵听我的调遣。如果遇到危急情况,我可以开枪,马上就会得到中心警卫室的增援。可是中心警卫室离我们那里足有二百多步,而且还要经过许多像迷宫一样的长廊和甬道,我因此十分怀疑,万一真的受到攻击时,援兵能否及时赶到。
“我是一个新兵,又瘸着腿,当了个小头目,有点扬扬自得。头两天晚上,我和我的两个来自旁遮普邦的印度兵把守堡门。其中一个人叫穆罕默德·辛格,另一个人叫阿巴杜拉·克汗,他们高大凶狠,久经沙场,并且都曾在齐连瓦拉战役中和我们交过手。他们的英语都说得挺不错,可是我很难听到他们在讲什么。他们俩总是喜欢站在一起,整夜用锡克语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我总是一个人站在城堡门外,望着宽阔弯曲的河道和大城市里闪烁的灯火。咚咚的鼓声,当当的印度铜锣声,吸了鸦片和麻醉品的叛军们的狂喊乱叫声,这一切都整夜提醒着我们:河对面的邻人有多么危险。每隔两小时,就有值夜的军官到各岗哨巡查一次,确保一切平安无事。
“值岗的第三天夜里,天空阴霾密布,小雨纷纷。在这种天气里站上几个小时的确是活受罪。好几次我都试图和那两个锡克兵攀谈,但那两个家伙还是不搭理我。凌晨两点钟,巡逻队经过,暂时打破了夜晚的沉闷。我看那两个同伴都不愿和我说话,就把枪放下,掏出烟斗,划燃了火柴。突然间,两个锡克兵向我冲了过来,一个人抢过枪对准了我的脑袋,另一个人把大刀搁在我脖子上,咬牙切齿地说,只要我动一步,他就刺穿我的喉咙。
“我第一个念头是:这两个家伙一定是和叛兵一伙的,这是他们突袭的开始。如果这个堡门被他们占据了,整个城堡就全完了,和康普尔城相同的灾难也会落在这里的妇女和孩子们身上。也许你们几位先生会认为,我是在为自己辩解。可是我发誓,当我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就会感到刀尖就抵在我的喉咙上,我张嘴想要大叫一声,哪怕是最后喊出一声,也能向中心警卫室发出警报。抓着我的那个人似乎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因为我要喊出声时,他向我低声说道:‘别出声,堡垒很安全,河这边没有叛军。’他的话听来好像还真实。我知道,只要我一出声,必死无疑。我从他那棕色的眼珠里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我就安静地等待着,看他们究竟要把我怎么样。
“那个高大凶狠,叫阿巴杜拉·克汗的人对我说道:‘先生,听我说,你要么和我们合作,要么就永远也不要出声。事关重大,我们不能犹豫。要么你向上帝起誓,诚心诚意地和我们合作到底,要么就让我们把你的尸体扔进沟里,然后我们会到河那边找到我们的叛军兄弟,绝对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是生还是死,你自己决定吧!给你三分钟时间来考虑。时间仓促,在下次巡逻到来之前必须了结此事。’
“我说:‘你们没说让我去干什么,我如何做决定呢?不过我告诉你们,如果是牵涉到城堡安全的事,我是决不会干的,如果是那样,干脆给我一刀好了!’
“他说:‘与城堡绝无关系,我们让你做的事就是和你们英国人来到这里所追求的目的相同的事。我们叫你发财!如果你今天晚上决定和我们合作,我们就对这把出鞘的刀向你起誓——从来没有一个锡克教徒违背过自己的誓言,你就会公平地得到一份财宝。四分之一的财宝归你,没有比这更公平的了。’
“‘那究竟是什么财宝?’我问道,‘你要是告诉我怎样做,我愿意和你们一道发财。’
“他说道:‘那么,你能以你父亲的身体、你母亲的名誉和你的宗教信仰起誓,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永远不背叛我们吗?’
“我答道:‘我起誓,只要城堡不受到威胁。’
“我的同伴和我一同起誓:‘我们分给你四分之一的财宝。我们四人平分。’
“‘可我们只有三个人呀。’我说。
“‘不,多斯特·阿克巴必须分得一份。在等候他的这段时间里,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穆罕默德·辛格,请你守在门口,他们来的时候通知我们。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知道欧洲人是守信用的,所以我信任你,并把这件事告诉你。你如果是一个说谎的印度人,无论你怎样向庙里的所有的神像发誓,我们也会刀子上见血,把你的尸体扔到河里去。可是锡克人了解英国人,英国人也了解锡克人。那好,听我来说吧。
“‘北部省有一个土王,他的领地虽然不大,但是却很富有。他的财产一部分是他父亲流传下来的,但更多的是由他自己搜刮来的。他嗜财如命而又非常吝啬。在暴乱刚开始的时候,他既做狮子的朋友,又做老虎的朋友——一面附和印度兵,一面又做英国兵的朋友。可是没过多久,他便觉察到白人的末日到来了,因为全国各地传来的都是他们惨遭屠杀、溃不成军的消息。不过他是个谨慎的人,于是做出了这样的计划: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至少要保住自己的一半财产。他把金银钱币都藏在他宫中的地下室里;而把那些贵重的宝石和上等的珍珠都放在一个铁箱子里,派一个化装成商人的亲信把它带到阿格拉城堡藏匿起来。这样,如果叛军取得胜利,他就保住了自己的金银钱币;如果白人得胜,他还能保全自己的钻石珠宝。他把自己的财产划分成两半以后就投入了叛军——因为叛军在他的边界上实力很强。先生,你想想看,他这样两面三刀的人的财产,是不是应当归到忠心耿耿尽忠于一方的人的手中呢?
“‘这个乔装商人化名阿奇麦特,现在就在阿格拉城内,他准备潜入城堡。他的同伴是我的堂兄多斯特·阿克巴,他知道这个秘密。多斯特·阿克巴答应今天晚上把他从我们把守的边门带进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要来了,他知道穆罕默德·辛格和我在此等候着他。这个地方非常偏僻,没有人会知道他的到来。从此世界上就再也没有阿奇麦特这个商人了,而土王的巨额财富也就归我们几个平分了。先生,你看怎么样?’
“在伍斯特郡,人的生命是伟大而神圣的,但是当你置身于血与火的环境里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随时都有可能丢掉身家性命。在我看来,商人阿奇麦特的生死是无足轻重的,但是那批财宝打动了我的心。我想象着回到老家以后怎样支配这笔财富,想象着当乡亲们看到我这个从不干好事的浪子带着满口袋的金币回来时,会怎样瞪圆了眼睛看我。于是我下定了决心,可是阿巴杜拉·克汗以为我还在犹豫,又紧逼了几句。
“‘先生,你考虑考虑吧,’他说道,‘要是这个人被指挥官抓到了,肯定会被绞死或者枪毙,财产充公,谁也别想得到一个子儿。他现在既然落在了我们手里,我们为什么不把他干掉呢?与其让财宝落入白人官员的手中,还不如归我们所有呢。这些珠宝足够使我们每人都变成巨富。不会有人知道的,我们这个地方那么偏远。你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吗?先生,说明白点吧,你到底是要和我们合作,还是让我们把你看作敌人?’
“‘我的心和灵魂都和你们在一起。’我说道。
“‘好极了!’他边说边把枪还给了我,‘你知道我们是相信你的。你和我们一样,绝不会违背誓言。现在就等着我的兄弟和那个商人的到来了。’
“‘你兄弟知道这个计划吗?’我问道。
“‘他是主谋,全是他一手策划的。我们现在到门外去吧,陪着穆罕默德·辛格一起站岗。’
“那时正是雨季的开始,雨依然下得很紧。天空中乌云翻滚,很短的距离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城堡的门前是一道深沟,某些地段并没有积水,很容易走过来。我感到很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和两个粗野的旁遮普邦人站在一起,等待着那个前来送死的人呢?
“突然,我看到深沟对岸有一个被罩住的提灯发出的微光。灯光在城墙那边消失了,不久又重新出现了,并向着我们的方向慢慢走来。
“‘他们来了!’我喊道。
“‘先生,你按照惯例盘问他,’阿巴杜拉轻轻说道,‘不要吓唬他。让我们把他带进门里,你在这里守候着,剩下的由我们来办。把灯准备好,别把人认错了。’
“那灯光一闪一闪地向前移动着,时停时进,最后我看清了深沟对面有两个黑影。我等他们下了深沟,过淤泥,爬上岸来,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来人是谁?’
“‘是朋友。’来人开口答道。我掀开灯罩照了照他们。前面的锡克人个头高大,浓黑的胡须长过了腰带,除了在舞台上,我还从没有见过他这么高大的人。另一个人个头矮小,滚圆滚圆的身材,裹着大黄包头,手里拿着一个用围巾包着的包裹。他已经被吓得全身哆嗦,他的手颤抖得好像患了疟疾一样。他的两只小眼睛闪闪发亮,滴溜溜地左顾右盼,像是一只钻出洞外的老鼠。我想,杀死这个人未免有些残忍,可是一想到财宝,我就铁了心肠。他看见我是白种人,高兴地朝我跑了过来。
“‘先生,’他喘着粗气说道,‘求你保护我,保护我这个不幸的商人阿奇麦特吧。我从拉吉普塔诺来到阿格拉城堡避难,我曾被他们抢劫、鞭打和侮辱,因为我曾经是你们军队的朋友。今天晚上我又安全了,谢天谢地,现在我和我的东西都安全了!’
“‘你的包里边是什么?’我问他。
“‘是一个铁箱子,’他答道,‘里边有一两件祖传的小玩意儿,在别人看来一点儿都不值钱,不过我舍不得扔掉。我不是穷要饭的,年轻的先生,要是你的长官同意我在这里避难,我一定会酬谢你们的。’
“我不敢再和他说下去。越是看到那张惊恐万状的胖乎乎的脸,我就越不忍心把他杀掉了。真的还不如放他过去。
“‘把他带到总部去。’我说道。两个锡克兵一左一右把他带进了黑乎乎的门道,那个高个子在后面跟着。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被死神包围着。我提着灯留在门口。
“我听见死一般寂静的长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忽然,脚步声停住了,接着传来格斗扭打的声音。没过一会儿,一个呼吸急促的人向我奔跑过来,我大吃一惊,举灯向又长又直的甬道照去,原来是那个胖子,满脸鲜血直流,疯了似的往前奔跑。黑胡子大汉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紧随其后,向我这边跑过来。我从来没见过什么人跑得像那个小商人那么快。眼看着那个锡克人追不上他了,我想,他只要越过我跑出门外,就有可能获救。我本已动了恻隐之心,想留他一命,可是想到那些财宝,便又变得铁石心肠起来。待到他跑近时,我猛地把我的步枪插进了他的两腿之间。他如同一只被打中的野兔一样,接连翻了两个滚。还没等他爬起来,那锡克兵就扑了上去,在他的肋上刺了两刀。他不再挣扎,也没有出声,就躺在地上不动了,我想可能他在跌倒时就已经摔死了。先生们,我是说到做到的,不管是不是对我有利,我都如实地全部对你们说了。”
他停住了,伸出带着铐子的手,接过了福尔摩斯给他倒的威士忌酒和水。这个人的所作所为让我感到极度厌恶,这不仅是因为他参与了那次血腥的谋杀,更因为他在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那种得意忘形和满不在乎的神情。无论他将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我想我都不会对他产生丝毫的同情。夏洛克·福尔摩斯和琼斯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侧耳倾听,脸上也露出厌恶的神情。斯茂大概有所察觉,因为在他继续讲述的时候,声音和动作里都带着些挑衅的意味。
“这事确实糟糕透顶了,”他说道,“可是我倒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我那样的处境中,会宁愿被割断喉咙也不愿得到一份财宝?再说,一旦那商人进入堡垒,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如果他跑出了堡外,整个事情就会败露,我就要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而被枪决,因为在那样的时刻,没有人会宽大我的。”
“接着说你的事吧。”福尔摩斯简短地说道。
“阿巴杜拉·克汗、多斯特·阿克巴和我,三个人把尸体抬了进去。他虽然个头矮小,可是却非常重。穆罕默德·辛格留在那里守门。我们把他抬到已经准备好了的地方,和堡门有相当远的距离,通过一条弯曲的走廊进入一间空荡荡的大厅,里面的墙面早已破损,地上有一处凹坑,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墓穴。我们把商人阿奇麦特的尸体放了进去,用碎砖掩埋完毕后,就回去查看财宝了。
“铁箱仍然放在阿奇麦特刚才被打倒的地方,也就是现在摆放在桌上的这个打开的箱子,钥匙用丝带系在箱子盖上的刻花的提手上。我们打开了箱子,灯光下便呈现出一堆闪闪发光的珠宝,跟我小时候在珀肖尔时从书中读过的和想象过的一模一样。这些珠宝真令人眼花缭乱,大饱眼福之后,我们就动手把所有的珠宝列了一张清单。里面有一百四十三颗上等钻石,其中有一颗叫作‘莫卧儿大帝’,据说是世界上第二大宝石,还有九十七块异常美丽的翡翠,一百七十块红宝石(其中有些比较小),四十块红玉,二百一十块青玉,六十一块玛瑙,还有许多绿玉、缟玛瑙、猫眼石、土耳其玉,还有一些宝石我甚至叫不上名字来,不过后来我就慢慢地认得了。除此之外,还有三百多颗上等珍珠,其中有十二颗珍珠是镶在一个金项圈上的。顺便提一句,我再次拿到铁箱后,清点了一下,其他的全都在,只是少了这个项圈。
“清点完以后,我们把宝物放回铁箱里,又拿到堡门给穆罕默德·辛格看。接着,我们再次庄严地宣誓:同生同死,谨守秘密。我们一致同意,把宝箱藏在安全的地方,等战争结束之后,我们四人再来平分。在当时就把财宝平分了是没用的,因为珠宝价格太高,一旦在我们身上被发现了,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我们的住处也没有隐秘的地方可以藏匿。因此我们搬着箱子来到掩埋尸体的那间屋子,在保存最完好的一面墙上挖了个洞,把财宝藏在里面。我们在藏宝的位置小心地做了记号。第二天我画了四张图,一人一张,图下方签上了四个人的名字,因为我们已经发过誓,从此以后每个人的行动都代表四个人,谁也不能独吞。我可以手按胸口发誓,我从来没有违背过这个誓言。
“好啦,先生们,至于印度的叛变结果如何,用不着我来讲述了。威尔逊占领了德里,柯林爵士收复了拉克劳以后,叛军就瓦解了。新的军队大量开到。纳南先生从国境线上溜走了,葛雷特里德上校率领着一个急行纵队来到了阿格拉把叛军击退了。全国似乎又恢复了平静。我们四个人开始期盼着不久就可以平分了财宝远走高飞了,可是转眼之间我们的希望就破灭了,因为我们被指控杀害阿奇麦特而全都被捕了。
“事情的过程是这样的:那土王把财宝交给阿奇麦特,是由于他认为这个人非常值得信赖。可是东方人疑心太重,土王又派了一个更可靠的仆人在后面跟踪,暗查阿奇麦特的行动,并且命令这仆人要紧紧地盯住阿奇麦特。于是,他像影子一样在后面跟着。那天晚上,他跟随在阿奇麦特身后,眼看着他走进了堡门。他以为阿奇麦特在城里已经安顿妥当,所以第二天就想办法进入堡内,然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阿奇麦特。他认为事情太蹊跷了,就和守卫班长说了,班长又向指挥官做了报告,于是对整个城堡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搜查,结果找到了尸体。在我们还以为平安无事的时候,就被以谋杀的罪名逮捕了——三个当时把守堡门的人,另外一人有人知道是和被害者同来的。在审讯中谁也没谈到财宝,因为那个土王已被罢黜并被逐出了印度,所以没有人和财宝有直接的关系了。但是谋杀是确定无疑的了,我们四个都卷入其中。三个锡克人被判了终身监禁,我被判死刑,不过后来得到减刑,和他们一样了。
“我们当时的处境非常离奇。四个人都被戴上镣铐受到监禁,恐怕很难再逃出去了,同时我们又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只要能找回财宝,就可以过上豪华舒适的生活。我们忍受着那些狱卒的拳打脚踢,吃的是粗茶淡饭,而在狱外却有巨额的财富等着我们去取用,想到这儿真让人痛不欲生。我几乎都要急疯了,不过我生性倔强,忍受一切以等待时机。
“后来,好像时机出现了。我们由阿格拉被转押到马德拉斯,又从那里被转到安达曼群岛的布雷尔岛。那里的白种人囚犯很少,又由于我一开始就表现得很好,不久就受到了优待。在侯波镇的哈里特山坡上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茅屋,非常自在。那岛上流行着可怕的热病,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就有吃人的生番部落,生番们一有机会就向我们施放毒刺。我们在那里整天忙于开垦、挖沟和种植山药等,还做很多其他的杂役,到夜晚我们才有些空闲时间。我还学会了为外科医生配药,对外科医术也有了一知半解的认识。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逃走的机会,可是那里离陆地足足有几百英里,而且附近一带海面上几乎没有风,要想逃出去真是比登天还难。
“外科医生萨默顿是一个聪明而喜欢玩乐的年轻人,一些年轻的驻军军官们经常晚上到他家去打牌赌钱。我配药的外科手术室在他起居室的隔壁,中间有一个小窗户相通。我觉得孤独的时候,就把手术室的灯熄灭了,站在窗前听他们聊天,看他们赌钱。我自己原本也喜欢玩牌,在一旁看看也觉得充满了乐趣。常常在一起的有舒尔托少校、摩斯坦上尉和布朗尼·布朗中尉和这位医生本人,此外还有两三个监狱里的狱卒。这几个人都是玩牌的老手,牌打得狡猾稳重。他们几个人凑在一起,玩起来倒也开心。
“但不久有一个情况引起了我的注意:每次赌钱军官们总是输,而狱卒们总是赢。我不是说牌玩得不公平,可事实的确如此。只是因为那些狱卒自从来到安达曼群岛后,每天无所事事,就靠玩牌来消磨时光,所以他们对彼此的牌技了如指掌。军官们打牌仅仅为了消磨时间,随随便便就出牌了。一晚上又一晚上,军官们越输越多,越输就越要赌。其中舒尔托少校输得最多。他开始时还用钱币钞票,可是不久就用期票赌,而且赌注越来越大。有时他多少赢回一点儿,胆子就更大了,接着就输得更多,以致搞得他整天没精打采,借酒浇愁。
“有一晚他输得比往常更多了,当时我正在茅屋外边纳凉,他和摩斯坦上尉跌跌绊绊回家。他们两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每天形影不离。这时少校正在抱怨他的赌运不佳。
“‘摩斯坦,我彻底完蛋了,’经过我茅屋的时候,他和上尉说道,‘我得辞职了,完蛋了。’
“‘胡说,老兄!’上尉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比这更糟糕的事情我也经历过呢,但是……’后面说的什么我就没听到了,不过这已经足够让我思考了。
“几天后,舒尔托少校正在海滨散步,我便趁机走上前去和他攀谈。
“‘少校,我有事向你请教。’我说道。
“‘嗯,斯茂,什么事?’他拿开嘴里的方头雪茄烟问道。
“‘先生,我想请教你,’我说道,‘有一批埋藏的财宝应该交给谁最合适呢?我知道有一批价值五十万英镑的财宝埋藏在哪里,因为我自己用不上,我想最好还是把它交给合适的长官。如此一来,他们有可能会缩短我的刑期。’
“‘斯茂,五十万英镑?’他急促地问道,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想弄清楚我是否在说真话。
“‘先生,一点儿都不假。都是珠宝和钻石,随时可以弄到手。奇怪的是,它的主人已经犯罪远逃,不可能得到财宝,那么捷足先登的人就可以得到财宝。’
“‘交给政府,斯茂,’他吞吞吐吐地说道,‘应当交给政府。’我心里清楚,他已经上了我的圈套了。
“‘先生,你觉得我要不要把这件事报告给总督?’我轻声问道。
“‘嗯,你先不要忙,否则你会后悔的。都讲给我听听,斯茂,先把全部事实都告诉我。’
“我就把全部经过都告诉了他,只是做了一些小小的改动,以免让他知道了藏宝的地方。我讲完以后,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沉思了许久。他嘴唇颤动,我知道他内心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思想斗争。
“‘斯茂,这件事事关重大,’他最后开口说道,‘你千万别对任何人说,我会很快再来找你的。’
“两天后的一个深夜,他和他的朋友摩斯坦上尉提着灯来到我的茅屋。
“‘斯茂,我想请你把你的故事亲口再对摩斯坦上尉讲一遍。’他说道。
“我于是把以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听着倒像是真的。’他问道,‘是否值得一干?’
“摩斯坦上尉点了点头。
“‘斯茂,你看,’舒尔托少校说道,‘我和我的这位朋友已经商量过了,我们认为,这个秘密纯粹是你个人的私事,和政府毫无关系,所以你要做任何处理都可以。现在的问题是,你要求的交换条件是什么?如果我们能够达成协议,我们或许愿意办理此事,至少也可以做一番调查。’他说话时尽量保持着镇静和不在乎的样子,不过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了兴奋和贪婪。
“‘唉,论到代价,先生们,’我也故作冷静,可是内心里也和他一样兴奋不已,‘处在我这样的境况,只能提出一个条件:我希望你们帮助我和我的三个同伴获得自由,然后与你们合作,分给你们五分之一的财宝,再由你们来平分。’
“‘哼!五分之一,太不值得!’他说道。
“‘每人可以得到五万呢。’我说。
“‘可是,我们怎么才能够恢复你们的自由呢?你要明白,你的要求是不可能满足的。’
“‘这个不成问题。’我说道,‘我已考虑得非常周全了。我们逃走的唯一障碍是弄不到一艘适于航海的船和足够的干粮。在加尔各答或马德拉斯,有很多小快艇和双桅快艇,完全可以消除这个障碍。只要你们弄一艘来,我们夜晚一上船,你们只需要把我们送到印度沿海任何一个地方,就算尽到了义务。’
“‘要是只送走你一个人呢?’他说。
“‘要么都不送,要么四个全部送走。’我答道,‘我们已经发过誓,四个人生死不离。’
“‘摩斯坦,’他说道,‘你看,斯茂是个守信用的人,他不肯抛下自己的朋友,咱们可以信任他。’
“‘这真是一件肮脏的交易啊。’摩斯坦答道,‘可是正如你说的那样,这笔钱可真能解决咱们的问题呢。’
“‘哦,斯茂,’少校道,‘我想我们只好答应了,不过我们需要先验证你的话是不是真实的。你可以先告诉我们箱子藏在哪里,每月有一趟轮船过来,到时候我将请假回印度去调查一下。’
“他越着急我就越冷静,我说:‘先别着急,我必须先征得另外三个同伴的同意。我说过我们四个人是不能分离的。’
“‘岂有此理!’他打断我说道,‘那三个黑鬼和我们的协议有什么关系?’
“‘黑也罢,蓝也罢,’我说道,‘我和他们一起发过誓的,谁都不能单独行事。’
“第二次见面时,穆罕默德·辛格、阿巴杜拉·克汗和多斯特·阿克巴全都在场,我们才把这件事决定下来。经过再三磋商,最后达成协议:我们给两位官员提供阿格拉城堡的藏宝图,藏宝图上标明了财宝藏匿的地方。舒尔托少校去印度核实财宝的事情,如果他发现这件事是真的,不能拿走箱子,必须给我们派出一艘准备好足够粮食等必需品的小快艇,快艇停在罗特兰岛接我们离开,最后他回营上班。然后摩斯坦上尉请假到阿格拉和我们碰面,在那里均分财宝,他拿回少校和他自己应得的那份。对这些协议我们都庄严地发过誓,用尽了所能想到和所能说出的誓言。我熬夜赶画图纸,第二天早上画好了两张,并签下了我们四人的名字:阿巴杜拉、阿克巴、穆罕默德和我自己。
“先生们,我的故事让你们厌烦了吧?我知道,琼斯先生一定急着要把我送到监狱去,他才能安心。那我就简明扼要地说说吧,舒尔托那个无赖去了印度以后一去不复返了。不久,摩斯坦上尉给我看了一张邮船的旅客名单,舒尔托的名字赫然在列。他的伯父死后给他留下了一笔钱,他因此退伍了。可是他居然卑鄙到这种程度,不仅欺骗了我们四个人,居然把五个人全都骗了。没过多久,摩斯坦去阿格拉城,和我们预料的一样,财宝果然不见了。这个无赖压根儿没有履行我们出卖秘密的任何条件,就将宝物席卷而逃了。从那天起,我活着就是为了报仇,日日夜夜都在思考着此事。报仇的强烈愿望占据了我整个心头,此外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不在乎什么法律,也不在乎自己被绞死。我心里只想着如何逃跑,找到舒尔托并亲手掐死他。与杀掉舒尔托的念头相比,阿格拉财宝在我的心目中已无足轻重了。
“我一生曾立下过很多志愿,没有一件不能办到的。然而,在等待这时机的这几年里,我却历尽了艰难困苦。我告诉过你们,我学得了一些医药知识。有一天,萨默顿医生因发高烧卧床不起。安达曼群岛的一个小生番因为病重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等死,却被一个囚犯带了回来。虽然生番生性狠毒如蛇,可是我还是亲自护理了他两个月,他渐渐恢复了健康,又能走路了。就这样,他对我充满了感激之情,很少回到树林中去了,整天守在我的茅屋旁边。我从他那里学了一些土话,他对我就更加敬爱了。
“他的名字叫童格,是一个优秀的船夫,有一艘很大的独木舟。自从我发现他对我忠心耿耿并且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后,我找到了出逃的机会。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他也同意在一个夜晚把独木舟划到一个无人看守的码头去接我上船。我吩咐他要准备几葫芦水,多带些山药、椰子和甘薯。
“这个小童格真是忠诚可靠,再没有比他更忠实的人了。那天晚上,他果然把独木舟划到了码头边。事情也巧,一个可恶的狱卒正好也在那个地方,那人正是经常喜欢侮辱我、伤害我的帕坦人。我一直发誓要找他报仇,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好像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让他出现在我的面前,在我临走之前给我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他背朝着我站在岸边,肩上扛着枪。我想找块石头砸碎他的脑袋,但一块也找不到。
“这时,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有一件武器可以使用。我在暗处坐下来,取下木腿,猛跳了三下,来到他身边。他的枪背在肩上,我用木腿狠命地向他打去,他的脑门被打得稀烂。你们看,我木腿上现在还有裂纹,就是打他时留下的。由于一只脚失去了重心,我们两人同时摔倒在地上,可是我站起来时,发现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了。我朝独木舟走去,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远离了海岸。童格带上了他全部的财产,还有他的兵器和他的神像。他带来了一根竹子做的长矛和一块安达曼椰树叶编成的席子,我用这些东西做了一面船帆。我们听天由命,在海上漂了十天。到第十一天,有一艘从新加坡开往吉达、满载着马来亚朝圣者的商轮,把我们救了上去。船上的人都很古怪,可是不久我们彼此就很熟悉了。他们有一个很好的品质:他们能让我们独自待着,从不问长问短。
“如果把我和童格冒险的经历全都讲给你们听,你们会厌烦的,因为你们要待在这儿直到明早太阳升起。我们在世界上四处漂泊,可就是回不到伦敦。不过复仇的念头从来没有在我心头消失过。到了夜里,我常常梦见舒尔托,在梦中杀了他一百次。三四年前,我们总算回到了英国。我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舒尔托的住处,还设法弄清楚了他是否偷到了那些财宝,或者那些财宝是否还在他那里。我和那个帮助我的人交上了朋友——我不愿说出任何人的姓名,因为我不想把其他人牵连进来。不久我就查清楚了财宝还在他的手中。随后,我想尽了各种办法去接近他,但是他很狡猾,除了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印度仆人外,还有两个拳击手保护着他。
“有一天,听说他快要死了。我急忙赶到他的花园,从窗口往屋里看,发现他躺在床上,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守候在床边。那时我本想冒险冲进去把他们爷仨全部干掉,不料就在那个时候他的下巴耷拉下去了,我知道他已经咽气了。我连夜潜入他的房间,翻看了所有的文件,想找到哪里记着藏宝的地方,但一无所获,我只好愤然而去。临走之前,我想到要是能再见到我的锡克朋友,他们知道我已留下表达我们仇恨的标记,会非常高兴的。于是我又草草地写下了和图纸上的一样的我们四人的名字,然后把纸别在他胸前。被他抢劫和欺骗过的人不在他身上留下什么标记就让他进入坟墓,那样太便宜了他。
“从那以后,我在市集或其他类似的地方,把童格当作吃人的原始黑人向人们展览,以此来维持生计。他吃生肉,跳生番的战舞,这样一天下来总能收到满满一帽子的铜板。我也常能探听到来自樱沼别墅的所有消息。几年来,除了听说他们仍在寻找财宝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终于,我们期待已久的消息传来了:财宝找到了。财宝就藏在巴索洛谬·舒尔托的化学实验室的屋顶上。我立刻前去察看地形,但是我这个木腿是个障碍,没有办法从外面爬进顶屋。后来我听说屋顶上有个暗门,又打听到了舒尔托先生每天吃晚饭的时间。我想,有童格在,办成此事易如反掌。我带着一条长绳和童格一起来到樱沼别墅,把一根长绳系在童格的腰间。他像一只猫一样爬了上去,不一会儿就到屋顶了。但是不幸的巴索洛谬·舒尔托还在屋里,因此被害。童格认为把舒尔托杀掉还是他的聪明之举,因为当我沿着绳子爬进去的时候,他骄傲得像只孔雀一样正在屋里走来走去。直到我用绳子的一端抽打他,并骂他是小吸血鬼的时候,他才大吃一惊。我把宝箱拿到手以后,先用绳子把箱子放了下去,然后自己也顺着绳子滑了下去。我在桌上留下一张写有四签名的字条,表示财宝终于物归原主了。最后,童格把绳子收回,关好窗户,从他进来的地方出来了。
“我想我把全部事实经过都告诉你们了。我听一个船夫说过,史密斯的‘曙光’号有快艇之称,因此我想到,它倒是我们出逃的便利工具。我便与老史密斯取得了联系,并答应如果他能送我们安全抵达大船,他将会得到一大笔酬金。毫无疑问,他看出这件事中间有些蹊跷,可并不知道我们的秘密。我所讲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我认为不隐瞒任何秘密就是我所能做的最好的辩护。还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舒尔托少校是如何背信弃义的。至于他儿子的被害,我则是清白无辜的。”
“讲得非常精彩。”福尔摩斯说道,“这桩离奇的案子终于得到了恰当的结局。你所说的后半部分,除了不知道绳子是由你带来的这一点以外,其余的不出我所料。顺便问一句,我原以为童格的毒刺全丢了,但是他在船上怎么又向我们射出了一支呢?”“先生,的确是全丢了,不过吹管里还剩有一支。”
“啊,当然。”福尔摩斯道,“我可没想到这一层。”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囚犯殷勤地问道。
“我想没有了,谢谢。”我的伙伴答道。
“嘿,福尔摩斯先生,”阿瑟尼·琼斯说道,“我们够迁就你的了,我们都知道你是鉴定罪行的行家。不过职责就是职责,今天我对你和你的朋友可算是仁至义尽了。现在只有把这位故事家安全地锁进监狱里,我才能安心。马车还等在那儿,楼下有两位巡警。对于二位的鼎力相助我衷心感激。当然,开庭的时候还得请二位出庭做证。晚安。”
“二位先生晚安。”乔纳森·斯茂也说道。
“你走前面,斯茂,”谨慎的琼斯在出门的时候说道,“不管你在安达曼群岛是怎样对付那位先生的,我得特别小心不要被你用木腿打了。”
“唉,我们这场小小的戏剧该谢幕啦。”在屋里抽着烟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后,我说道,“恐怕这是最后一次向你学习破案的方法了。摩斯坦小姐已经接受了我的求婚。”
他非常忧郁地叹息了一声。“我已料到了,”他说道,“可是我不能向你道贺。”
我感到有些不快。“你对我所选的对象有什么不满意的吗?”我问道。
“一点儿也没有。我认为她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迷人的女子了,并且对于我们所从事的这一类工作或许还很有用。她在这方面肯定具有天赋,你看,她从她父亲的所有文件中只是挑选了阿格拉藏宝图收藏起来。可是爱情是一种感性的东西,凡是感性的推理都与真实冷静的推理相抵触,而我把推理看作是高于一切的东西。我终生不会结婚,以免影响我的判断力。”
“我相信。”我笑道,“我的判断力还是经得住考验的。你看起来有些疲倦了。”
“是的,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一个星期我都会无精打采的。”
“奇怪,”我说道,“为什么你这样一个懒懒散散的家伙也会时常表现出极其充沛的精力呢?”
“是的,”他答道,“我天生就是一个懒散的人,但同时又是个精力充沛的人。我时常想到那位睿智的作家歌德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上帝只造了你的躯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顺便说一句,在上诺伍德案中,我曾怀疑他们有一个内应,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仆人拉尔·拉奥。琼斯撒了一网,倒也捕到了一条大鱼,这的确是他的功劳。”
“分配得似乎太不公平了。”我说道,“全案的工作都是你一个人做的,而我从中得到了妻子,琼斯得到了荣誉,请问你从中得到了什么呢?”
“我吗?”夏洛克·福尔摩斯说道,“我还有那只可卡因瓶子。”说着,他已伸出修长白皙的手去抓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