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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我会开口说话,但这一句居然就脱口而出,究竟为何会说这一句,我自己也搞不懂。我马上想起梦到乔躲在床底的事,不禁浑身发抖。一只蚊子在我耳朵旁边乱叫,我挥手把它赶开,再举步上路。
当我终于走到车道顶端时,时间正符合预期。那种重返梦境的感觉也未免太真切了。就连绑在“莎拉笑”路标上的气球(一白一蓝,两个都用黑墨水整齐印上了“欢迎迈克归来!”几个字),衬着背景里愈来愈暗的飘飘树影,也好像在加强我刻意营造的“似曾相识”。只是,没有两场梦会完全一样的吧,对不对?脑子里想的事和人手做出来的事,绝对不会一模一样,再怎么费力要弄成一样也绝不可能。因为,我们的每一天都不会和前一天一样,甚至这一刻都绝不会和前一刻一样。
我朝路标走去,在苍茫的暮色里,感觉到这地方深埋着谜。我捏一捏路标的木板,感受一下木板粗糙的触感,又用大拇指去划木板上的字。我不管木板裂开的碎片会扎手,像盲人读点字一样,用手指头去读路标上的字:莎、拉、笑。
车道上落了一地松针和被风打落的树枝,都已经扫干净了。但旧怨湖还是闪着凋零玫瑰似的幽光,跟我梦里一样。伸手伸脚的那栋大房子也是。比尔做事很周到,把后门的灯留着没关,从门阶木板下面长出来的向日葵也早就砍掉。只不过,其他全都一样。
我抬起头来,看着小路上方的那一线天色。什么也没有……我再等……还是什么也没有……我再等……有了!正在我视线焦点的所在之处!有那么一下子,是只有愈来愈暗的天色(一抹深蓝从边缘慢慢渗开,像晕散的墨水),可忽然间,金星出现在天上,又亮又稳定。常听人说“看星星出来”,我想有的人是真的看得到星星“出来”。这次应该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星星“出来”了。我照样跟梦里一样对着金星许愿,但这次我是在真实世界里面许愿,而且我许的愿不是要乔回我的身边来。
“帮我!”我看着天上的星星说。我原想再多说一点,但想不起来还要说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它帮我什么。
好了!脑子里有声音在催我,有一点担心的口气。这样就好了!赶快回头,回车上去。
可我原先的计划不是这样。我的计划是顺着车道走下去,跟我做的最后那场梦一样;那场噩梦。我的计划是要向自己证明根本没有什么裹着尸衣的东西躲在那栋又大又老的木屋的黑影里面。这计划颇像跟着“新世纪”的箴言走:所谓“fear”(恐惧),就是“FaceEverythingAndRecover”(勇敢面对,勇于重生)。只是,我站在那里看着门廊上的灯光(在愈来愈深的夜色里,看起来好弱),心里忽然想到:其实还有另一种说法!没那么《早安星光》的说法。“fear”其实是:“FuckEverythingAndRun”(妈的我管你,闪人要紧)。我一个人站在这林子里,天光正从天际消退,取后一种说法可能才算聪明。
我再朝下看,看到自己手上拎了一个气球,不禁莞尔——我在想这些事时,竟不知不觉伸手解开了一个气球拿在手上。气球拴在我攥在手里的线头上面,轻摇慢摆。在幽暗的天色里面,气球上面印的字已经看不清楚了。
说不定这一切全都无解;说不定我会无法动弹;说不定那“作家漫步”的老毛病又会再犯,害我只能站在这里像雕像一样,一直站到有人经过时把我拉开。
但这一次,我是在真实的世界里面;在真实的世界里面,没有“作家漫步”这样的鬼话。我松开手,放掉手里的那条线,任气球飘到头顶上面,然后开始沿着车道走下去。我一步、一步往前走,跟我早在一九五九年学会这把戏后就一直在走的步伐一样。我每走一步,新鲜但微腥的松树气味就加深一分。有一次,我发觉自己居然特别加大步伐,准备跨过梦里出现的一条树上掉下来的大枝子,只是现实世界里面并没有这树枝。
我的心脏还是扑通扑通乱跳,全身也还是汗如雨下,弄得皮肤又油又湿,惹得蚊子一路跟踪。我举起一只手,拨开落在额上的头发,忽然停住,举起的这只手还五指张开插在头发里面,停在我的眼前。我马上把另一只手也举起来,放在这只手旁边。这两只手上都没伤口,连一丝受伤过后的疤痕也没有。冰雪暴那晚我在房里乱爬时划破的伤痕全不见了。
“没事,”我说,“没事。”
“你这个小丑。”思特里克兰德骂了一句。我心里有声音应道。不是我的声音,不是乔的声音。不知从哪里来的声音,我做的噩梦就是它在讲故事;我不想往前走却硬逼我往前走的同样是这声音。不知是谁的声音。
我再往前走。现在已经走到车道过半的地方,就是梦里我跟那声音说我怕万一丹弗斯太太就在那里的地方。
“我怕丹弗斯太太在那里,”我在愈来愈深的夜色里,把这一句话大声说出来,“万一那个坏蛋老管家就在那里呢?”
一只潜鸟在湖面幽鸣,但没有回应,我想是不需要吧。根本没有丹弗斯太太这个人,她只是老书里的一袋白骨。那声音也很清楚这点。
我再度开步走,走过一棵大松树,有一次乔开着我们的吉普车在车道上倒车,撞过这棵松树。当时她骂得那个凶啊,跟嘴里不干不净的大老粗差不多。我一直憋着笑,直到她连“操他奶奶的”都骂出口时,就再也忍不住了。我在我的座位上往前靠,两只手按在太阳穴上,狂笑不止,笑到眼泪都流了下来。乔则是全程用她蓝色的眼睛朝我发射火爆的怒气!
我看到这树干上约三英尺高的地方留有痕迹,在朦胧的夜色里,白色的痕迹像是浮在黝黑的树皮上面。其他“莎拉笑”的梦里一直都有的那种怪怪的感觉,就是在这里变得更加诡异。在那裹着尸衣的东西从屋子里冲出来前,我就已经觉得怪怪的了。这里什么都不对劲!我就是觉得这栋木屋不对劲。就是在这里,在经过这棵有疤的老松树时,我很想拔脚就跑,像姜饼人一样死命地逃!
现在,我却没有这种感觉。没错,我还是会怕,但没怕到惊慌失措。我背后没有怪东西呼噜噜吸口水的声音,可能是原因之一。在这样的林子里会碰上的事,最惨也只是不小心惊扰了一头大角鹿。要不就是——我猜吧,若真有这么倒霉的话——遇到发脾气的熊。
我做的那梦里,天上是有月亮的,快要满月的月亮。但那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本来就不会有月亮。那天早上我看了一下《德里新闻》的天气预报,注意到当天正好是朔月。
所以,这“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强,也显得很脆弱。一碰到没有月亮的夜晚,它就应声而破。重返梦境的感觉一下子烟消云散,弄得我开始纳闷我这是在干什么!我这是在证明什么!你看看,现在我还得回过头去,循着来时那条漆黑的小路回去开车。
回去就回去!但我总可以从屋子里拿个手电筒用一下吧。屋子里一定还剩一个,就在——
连番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从旧怨湖对面传了过来,最后一下,连山峦都响起了回音。我倏地停下脚步,倒抽一口气。若是几分钟以前,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准会吓得我拔脚就跑,沿着车道狂奔而去,可现在,我只是稍微吓了一跳。肯定是爆竹啊,还会是什么。那最后一下——也就是最大的一声——可能就是M-80吧。明天是七月四日,这只是湖对面的孩子在提早庆祝国庆;小孩子不都这样!
我再往前走。小路两旁的灌木丛还是有枝子朝路中央蔓伸过来,但都已经做过修剪,没那么吓人。我也不必担心没电。我现在已经走到离后门不太远的地方,看得到有成群的飞蛾正绕着比尔·迪安替我留的那盏灯乱飞。就算真的停电(在这一州的西半部,许多电线还没地下化,因此很容易停电),发电机也会自动启动供电。
虽然重返梦境的感觉已经走了,可我做的梦有那么多地方和现在的情况一样,还是着实教我惊异。乔的花盆还放在以前的老地方,在通往“莎拉笑”拥有的那块海滩的步道两旁,排得好好的。我想是布伦达·梅泽夫发现花盆堆在地窖里,便叫她带来的人马把花盆搬出来重见天日吧。花盆里还不见有一茎半草长出来,但我想也快了。还有,就算没有我梦里的月亮,也还是看得出来有块黑黑的方块浮在水面上,离岸边约五十码。那就是我们的浮台。
后门倒是没有长方形的东西翻倒在地。也就是说,没有棺材。不过,那时候,我的心跳还是陡然加快。我想,若再忽然有人从湖对面的卡许瓦卡玛放爆竹的话,我准会放声尖叫。
“你这个小丑。”思特里克兰德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