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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那给我,那是我的集尘网。
万一死亡真会把人逼疯呢?万一我们熬过死亡的威胁,却因此被逼疯了呢?那会怎样?
我已经走到了噩梦里的那一幕,也就是:后门忽然砰一声打开,那个东西从里面冲出来,白白、膨膨的手举得高高的。我又往前走一步就停下脚步,耳朵里是我自己刺耳的鼻息。每从喉头吸入一口气再从口干舌燥的嘴里逼出来时,都有沉重的音效。这时,“似曾相识”的感觉虽然已经消失,但我仍然老觉得那东西会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就出现在这现实世界里面,就出现在这真实的时空里面。我站在那里等那东西出现,手握得紧紧的,手心直冒冷汗。我再深吸一口气,而且,这一次憋在胸口没再吐出来。
湖水轻轻拍打岸边。
微风轻抚我的脸颊,拂动矮灌木丛窸窣作响。
一只潜鸟在湖面长鸣。飞蛾扑打后门上的灯。
没有裹着尸衣的东西从门里面冲出来。从后门两边的大窗子看进去,没有东西在里面活动,白的或什么的都没有。后门的门把上贴了一张小纸条,可能是比尔写的吧,除此之外,没别的了。我一下放掉憋在胸口的气,再往前迈步,走完“莎拉笑”车道未完的路。
那张小纸条真的是比尔·迪安写的。上面说布伦达替我买了一些杂货,超市的收据放在厨房的桌上,我去餐具室就能看到里面摆了很多罐头食品。她对容易坏的东西比较小心,但牛奶、奶油、稀奶油、汉堡都有,这都是标准的单身汉食材。
我下礼拜一再来看你。比尔在纸条上写道,我很想在这里等你回来,但老婆大人说这周轮到我们家周末远足,所以我们要到弗吉尼亚州她妹妹家过国庆日(真热啊!)。你若还缺什么或有麻烦……
他把他弗吉尼亚州小姨子家的电话号码写在后面,也给了我镇上布奇·威金斯家的电话。这所谓的“镇上”,当地人都直接叫做“TR”,比如“我和老妈受够了贝塞尔,所以就直接把活动房屋开到TR来了。”纸条上还有别人的电话号码——水电工的,布伦达·梅泽夫的,连哈里森那家电器公司的电话也有,那人帮我们把卫星接收器调到最高收讯了。看来,比尔一心要把事情处理得十全十美。我把纸条翻过来,想象他搞不好连背面也会加上一句:又,迈克,万一我和伊薇特还没从弗吉尼亚州回来核战争就爆发了,你——
我身后有东西在动。
我马上转身,纸条从我手上飘落到后门门阶的木板上面,看上去就像在我头上扑打灯泡的飞蛾,只是更大也更白。那一刻,我觉得身后准就是那个裹着白色尸衣的东西,那个从我妻子腐尸里跑出来的疯狂亡灵!把集尘网还我!把那还我!你还真大胆!跑到这里来搞得我不得安息!你居然敢回曼德雷!好,你人都来了,现在就看你走不走得开!我就把你抓进谜团里去吧!你这个小丑!我就把你抓进谜团里去!
什么也没有,只是又刮来一阵微风,吹得灌木丛略有一点怪声音……不过,我不觉得汗湿的皮肤有微风拂过的感觉,这一次没有。
“不是风是什么?又没东西!”我说了一声。
独自一人的时候听见自己的声音,要么自己吓自己,要么有安抚的作用。这一次是后者。我弯下腰捡起比尔的纸条,塞进裤子后面的口袋,再摸出钥匙圈。我站在后门的灯光里,灯泡旁边的扑火飞蛾围成大大一团阴影,朝我当头罩下。我一把一把地挑,终于找到了我要的那把钥匙。它的样子很特别,一副很久没用过的样子。我用大拇指摩挲钥匙的锯齿,又一次纳闷自己在乔死后这么些年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始终不肯回这里来——这期间,我只来过两次,办杂事,很快便走。她若还在世的话,一定会——
这时,我的想法忽然来了一个急转弯:这并不是在乔死后才开始的。你很容易把这想作是从乔死后才开始的——我在拉戈岛度假的六个礼拜,一直以为是这样——但现在,我的人已经站在一堆群魔乱舞的飞蛾阴影下面(感觉很像站在迪斯科舞厅诡异的乱晃灯光下面),耳朵里真的有潜鸟在湖面长鸣,我就想起来了:虽然约翰娜是在一九九四年八月过世的,但她是死在德里镇,那天镇上热得要命……我们怎么会待在镇上,却没到这湖边来呢?我们本可以安坐在露台的凉荫里,穿着泳衣喝冰红茶,看快艇在湖面上来来去去,对着冲过眼前的滑水客一个个品头论足的啊。别的不讲,她那时候怎么会在“莱德爱”那鬼地方的停车场呢?通常我们每年八月都离那地方十万八千里远啊!
不止如此。我们一般都会在“莎拉笑”待到九月底才走——那时节是这里最安静、最美的时候,暖得跟夏天一样。但一九九三年时,我们在八月才刚过一个礼拜,就离开“莎拉笑”了。这点我可以确定,因为我记得约翰娜在八月下旬的时候,跟我去过一趟纽约,谈出版的事和一般的宣传垃圾等等。那时,曼哈顿热得要命,东村的消防栓不时喷水降温,上城的街道热得蒸汽腾腾。那一次,我们有天晚上去看了《歌剧魅影》。快演完的时候,乔朝我靠过来,低声说道:“唉!干!魅影又在唱哭腔了!”害我之后一直到散场,都得硬憋着不要爆笑出声。乔有时候也坏到家呢。
那年八月她为什么会跟我去纽约呢?乔从不喜欢纽约,连四月或十月纽约还算美的时候都不喜欢。我不知道为什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一九九三年的八月上旬之后,乔再没有回过“莎拉笑”……而又过了没多久,我连这一件事也记不清楚了。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一下。我准备进去后直接进厨房开吊柜,随便抓一只手电筒出来,再马上回车子那边去。不马上回去,只怕南面小路底的小屋那边若有人喝醉,准会飙车撞上我那辆雪佛兰的尾巴,再要我赔上千万大洋。
木屋已经做过通风,一丝霉味也没有。一股幽淡、怡人的松树清香取代了闷热。我伸手要去开门内的灯时,漆黑的屋里突然传来小孩子呜咽的哭泣。我的手刹时僵在空中,全身的血流像是凝固了一般。我倒没被那声音吓破胆,只是脑子里的理性思考一下子全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是哭声没错,小孩子的哭声,但我抓不准那哭声是从哪儿来的。
哭声渐渐远去。不是愈来愈小声,而是远去,像是有人抱起那孩子沿着长长的走廊朝远处走去……只是,“莎拉笑”里面没有这样的长廊。即使是穿过屋子中央把两边厢房连在一起的那条走廊,也不算长。
退……再退……几乎听不到了。
我站在一片漆黑里面,全身寒毛直竖,手还搭在电灯开关上面。我心里有一部分很想立刻使出飞毛腿功,让我这两条短腿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像姜饼人一样飞奔逃命!但我心里也还有另一部分——理性的一部分——已经开始巩固阵脚。
我按下开关。想逃命的那部分骂道,算了吧,灯不会亮的,你在梦里面,笨蛋,你做的梦变成真的了!但灯真的亮了。玄关的灯倏地一亮,驱散了黑暗,照出乔那一小堆陶器藏品就摆在左边,书架摆在右边。这些东西我有四年多没见,但还在这里,依然如故。书架中间的那一格,看得到有三本埃尔莫尔·伦纳德早年的小说——《赃物》《大反弹》《梅杰斯蒂克先生》——我特地放的,准备在碰上霪雨天的时候读。在荒郊野外过日子,一定要为下雨天做一点准备。没一本好书在手,树林子里连下上两天的雨准会逼得你抓狂。
那饮泣又再微微传来细弱的一声后,就没有了声息。而在那一声饮泣里,也听得到厨房里有滴答、滴答的声音。那是炉子上的钟,乔难得品味失足的宝贝,菲利猫的造型,两只大眼睛会跟着尾巴上的钟摆一下摇向左,一下摇向右。我老觉得这样的钟也只有在乱拍一通的恐怖电影里才看得到。
“谁?”我大喝一声,朝厨房前进一步,然后停住。厨房就在玄关后面,暗沉沉、幽忽忽的。这木屋没开灯时黑得像山洞。哭声随便说是从哪里来的都可以——包括从我的想象里来的也可以。“谁在这里?”
没回应……但我觉得那声音不像是我想出来的。若真是的话,那么写作障碍在我身上还不算是最严重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