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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我把我回“莎拉笑”之前和我回“莎拉笑”之后碰到的每一件怪事都列了出来:重复出现的怪梦、向日葵、电台贴纸、晚上的哭声。我想,遇见玛蒂和凯拉母女,加上“像素画板”先生随后追来的电话,也可以算是怪事……只是,怪得跟你晚上听到小孩子哭不一样。

还有,约翰娜死的时候,我们是在德里而不是旧怨湖这件事呢?这件事算不算呢?我不知道。我甚至想不起来怎么会这样。一九九三年的秋、冬两季,我一直在忙《红衫男子》改编成剧本的事。一九九四年的二月,我开始动笔写《从巅峰直坠而下》,注意力就此全放在那上面。此外,决定往西到TR来,往西到“莎拉笑”来……

“都是乔在决定。”我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一听到自己的声音,我马上就想起来:真的是这样。我们两个都爱这亲爱的老“莎拉”,但会说“嗨,爱尔兰人,请你动一动屁股,我们到TR住几天好吗?”的,一直是乔。她随时都会冒出这么一句……唯独死前的那一年,她一次也没说过。我自己也从没想到要替她说。像是不知怎么就把“莎拉笑”给扔到了脑后,连夏天来时也没想起来。跟我全神贯注在写书有没有关系呢?不太像……有没有其他的解释呢?

这样一想,就觉得事有蹊跷,但我抓不到蹊跷在哪儿。

我想起了莎拉·蒂德韦尔,还有她唱的一首歌的歌词。她没录过唱片,我知道这首歌的歌词,是靠“瞎子莱蒙·杰弗逊”唱的版本帮忙。其中一段是这样:

这啥也不是,不过就是谷仓舞曲,甜心。

这啥也不是,不过就是转圈圈。

让我吻你甜蜜的双唇,甜心,

你是我找到的如花美眷。

我很喜欢这首歌,也一直不懂为什么不是由嗓音粗哑的民谣歌手来唱,而是出自女子之口。出自莎拉·蒂德韦尔之口。我敢说她的歌声一定清甜。不止,我也敢说她一定边唱边摇,乖乖!

我又回到自己的地方了。眼下在附近看不到一个人影(虽然听得到这天的第一艘快艇已经在下面的湖面上低声轰隆)。我便脱到只剩内裤,下水游到浮台那边。我没爬上去,只用一只手抓着侧边的梯子,两条腿懒懒地踢水。这样是很舒服,但接下来这一天我是要怎么过才好?

我决定去整理二楼的工作间。等整理好了以后,不妨出去,到乔的工作室看一看。但也要看我的勇气还在不在。

我朝岸边游回来,一路踢水踢得很轻松,头在水面一上、一下,任由湖水漫过全身,像裹在凉凉的丝绸里面,觉得自己很像水獭。就在我快游到岸边时,湿漉漉的脸往上一抬,就看见有个女人站在大街上瞅着我。那女人瘦得跟我在沃林顿看到的那个一样……但这个女人是绿色的。绿色的!她站在步道上,面朝北,像古老传说里的树妖!

我倒抽一口气,结果吞下一大口水,猛咳一阵才把水咳出来。我站在及胸的水里,伸手抹掉脸上一直朝下淌的水,马上就扑哧笑了出来(虽然还是有一点狐疑)。那女人是绿的,因为她是一棵桦树,就长在我那条枕木步道和大街接口朝北一点的地方。就算我的眼睛已经抹去了水,它的树叶在象牙白、有黑条纹的树干周围生长的样子,仍然很像一张瞅着人看的脸。没有一丝风,那张脸也就纹丝不动(跟先前那位泳衣外加黑短裤的女人的脸一样,没一点表情),但若是微风徐徐的日子,那张脸就会是微笑或皱眉的了……搞不好还是大笑呢。那棵树后面还有一棵样子很邋遢的松树,一根光秃秃的枝子直朝北伸。就是这根树枝害我以为看到了一条皮包骨的手臂,用没有一丝肉的手朝北方指。

这也不是我头一回自己吓自己。以为看到怪东西,如此而已。小说写太多,难免会连地板上的影子都以为是脚印,把泥地上的每条线都当做是神秘的暗号。这样当然无助于我判断到底是“莎拉笑”这地方太诡异,还是我自己的脑袋太特别。

我四下环顾一圈。我名下的这块湖区依然独属我一人(只是为时不久了,因为先前那第一艘快艇的引擎声已经有第二艘和第三艘加入,成了多声部),于是我脱下湿透的内裤,挤掉水分,放在短裤和T恤上面,然后光着身子沿着枕木步道朝木屋走去,把衣服捧在胸前。我假装自己是本特,正捧着早餐和早报要给温西爵爷送去。等回到家,进了木屋,我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傻笑。

那时节,二楼就算开着窗也还是很闷。等我走到了楼梯顶,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乔和我共享二楼,左边归她(很小的一个房间,跟个小贮藏室差不多;她只需要这么大。我们在木屋的北边另盖了一间工作室给她用),右边归我。走廊底看得到空调的出风口。这台空调是我们买下木屋一年后买的。我看到它,才发觉空调惯有的嗡嗡声听得我都忘了它的存在。上面有一张纸条,写的是:“努南先生,机器坏了。开了后只出热风,听起来好像里面都是碎玻璃。迪安说,城堡岩的西方连锁会把要换的零件送过来,但我要真看到了才会信。梅泽夫。”

我看到最后一句不禁失笑——十足的梅泽夫太太本色。我伸手转了一下开关。机器一发现附近有带把儿的人类出没,通常都不敢造次,乔以前就常这么说。但这一次,它不给面子。我听着那机器嘎啦嘎啦叫了约五秒,就啪一下再把它关掉。“这老东西死翘翘了”。TR的人爱说这一句。机器修好之前,我可是连填字谜都没办法在这里做。

我四下看了一圈我的书房,想知道会有什么感觉,想知道会找到什么。答案是啥也没有。我看到我写《红衫男子》时用的那张书桌。我用那本书证明自己第一次出手就成功并非侥幸。我看到了那张尼克松的照片,他双手高举,两只手都比划着胜利的手势。下面的标题是:“你会跟这人买二手车吗?”我看到了乔织的拼接地毯。那是她有一年冬天特意为我做的,过了一两年,她发现了阿富汗毛毯的神奇世界,就把钩针一股脑儿全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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