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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答道,也为自己平静的语调深感震惊。“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她灌输到你脑海中的。你们可以原谅我离开一会儿吗?”
“当然。”帕姆说。
“我可以充当助手吗,埃德加?”卡曼的男低音响起。
我笑了。我自己都意外,笑一笑竟还可以这么容易。看起来,震惊自有其目的。“谢谢,但不用了。她的医生正陪着她呢。”
我快步走向办公室门,克制住回头看的冲动。梅琳达没有发现;但伊瑟觉察到了。我猜想,那不是很多人能发现的,就算指给他们看也未必看得出来……大多人只会觉得是巧合、或是艺术家的神经质吧。
那些脸孔。
那些尖叫着、溺亡中的脸孔,在如血夕阳笼罩的船后水波中。
苔丝和劳拉就在那里,几乎可以肯定,但还有其他人,就在她们身下,就在红色褪成绿色、绿色又凝成黑色的海水里。
其中之一或许就是橘色头发、穿着老式样连体泳衣的女孩:伊丽莎白的大姐,阿德里安娜。
7
怀尔曼在喂她喝水,又好像是巴黎之花香槟,此时,罗森布拉特在她身边手足无措地绞着手指。办公室里挤满了人。这儿比画廊里更燥热,而且会越来越热。
“我请你们都出去!”哈德洛克说,“除了怀尔曼留下,别的人都请出去!不要耽搁!马上就走!”
伊丽莎白用手腕推开水杯,“埃德加,”她用沙哑的嗓音说道,“埃德加留下。”
“不,埃德加也要走,”哈德洛克说,“你已经兴奋过——”
他的手就垂在她面前,她一把抓住,紧紧捏着,看起来很用劲,因为哈德洛克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留下。”这一声很轻微,却掷地有声。
人们陆陆续续往外走。我听到达里奥在对外面的人群说,一切都没问题,伊斯特雷克小姐有点晕,但她的医生已经赶到她身边,她正在恢复。杰克就快出门时,伊丽莎白叫住他,“年轻人!”他一转身。
“别忘了。”她对他说。
他朝她一笑,调皮地敬了个礼,“不会的,夫人,我肯定不会忘。”
“我一开始就该信任你。”她说,看着杰克出去,又用更虚弱的声音道,“他是个好孩子。”仿佛力量正从她体内消逝。
“信任他做什么?”怀尔曼问。
“到阁楼里去找那只野餐篮。”她说,“楼梯口的照片里,南·梅尔达抱着的野餐篮。”她又责怪般地看了我一眼。
“对不起,”我说,“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但我只是……我画画,然后就……”
“我没有怪罪你,”她的双眼深深陷入眼窝,“我早就该知道的。这就是她的力量。也是从一开始让你画画的那种能量。”她又看向怀尔曼,“还有你。”
“伊丽莎白,够了。”哈德洛克说,“我要带你去医院做些测试。我亲自监督给你输液。陪你休息——”
“马上就好,我的话就要讲完了。”说完,她露齿而笑,但笑得太厉害,毋宁说露出的是面目可憎的假牙箍。她调回目光,又看着我说,“妖精怪兽魔鬼,对她来说,只不过是游戏。我们所有的悲惨往事啊。而她现在又醒了。”她的手阴寒至极,搁在了我前臂上,“埃德加,她醒了!”
“谁?伊丽莎白,谁醒了?珀尔塞?”
她浑身战栗,倒向椅背,仿佛一阵电流刚刚穿透她身。我前臂上的那只手也攫紧了。珊瑚红色的指甲刺入我的皮肤,留下一排半月形的鲜红印痕。她张着嘴,这一次暴露出牙箍是因为咆哮,而不再是微笑。她的头猛然朝后一甩,我听到有什么东西断裂的脆响。
“抓牢椅子!别让它翻倒!”怀尔曼怒吼,而我做不到——我只有一只手,还被伊丽莎白死死攥住,动弹不得。
哈德洛克抓到了一只把手,轮椅没有直接后仰倒地,而是偏转方向溜滑起来,撞向了杰米·吉田的办公桌。此刻,伊丽莎白分明是在癫痫中抽搐,像具木偶一样在椅子里激烈地前后上下颠抽。束发珠网震松了,如连枷般抽打着头发,又在荧光灯照射下闪闪发光。她的双脚也在痉挛,一只深红色的无带鞋被踢飞。天使们要穿我的红鞋呢,我的心里冒出这种念头,而此时,鲜血就像台词一行行浮现,从她的口鼻里喷涌而出。
“摁住她!”哈德洛克喊着,怀尔曼纵身扑过来,压在轮椅扶手上。
是她干的,我在心里冷漠地说,珀尔塞,管她是谁。
“我摁住她了!”怀尔曼说,“拨911,医生,看在上帝的分上!”
哈德洛克赶忙绕到桌前,抓起电话,拨号,听着,又大骂起来:“操!怎么还是拨号音!”
我把话筒从他手里夺过来,“打外线要先拨9。”夹在耳朵和肩膀间的电话果然拨通了,话音沉稳的女士问我有何紧急状况,我答得上来。而问到地址时,我傻眼了。我甚至连画廊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我把电话递给哈德洛克,绕着办公桌回到怀尔曼身边。
“上帝啊,”他说,“我早知道不该带她来,我就知道……但她死活要来。”
“她昏过去了吗?”我看到她瘫在椅子里,双目圆睁,但眼神空洞,呆滞地望着远处角落。“伊丽莎白?”没有反应。
“这是中风了吗?”怀尔曼问,“我从不知道中风会这样剧烈。”
“不是中风。有什么东西封住了她的口舌。带她去医院——”
“我当然会——”
“如果她说了什么,你要仔细听。”
哈德洛克的电话打完了。“医院那头已经准备好了。救护车马上就到。”他目光炯炯地瞪着怀尔曼,接着,又松弛下来,“哦,好吧。”
“哦,好吧?”怀尔曼问,“这算什么意思?哦,好吧?”
“那就是说,如果这样的事注定要发生,”哈德洛克说,“你认为她想置身何处?在家里、躺在床上?还是在充满最美好回忆的画廊里?”
怀尔曼艰难地吸气,浑身颤抖,又艰难地长长呼气,再点点头,跪倒在她身旁,开始梳理她的散发。伊丽莎白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还有浮肿,仿佛刚刚经历一次严重的过敏反应。
哈德洛克也弯下腰,把她的头颅往后放正,想减缓她那嘶嘶作痛的呼吸。没多久,我们就听到救护车警铃声由远至近而来。
8
画展开幕式继续进行,我也打算坚持到底,因为达里奥、杰米和爱丽丝为之付出了心血,更因为伊丽莎白。我想这应该就是她希望的。她会说,那是我如日中天的时刻。
不过,开幕式后的庆功宴我没参加。我找了些借口,又让帕姆和两个女儿,以及卡曼、卡迪和明尼苏达州的亲朋好友们全都按计划赴宴。望着他们走远,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订去医院的车。就当我站在画廊门口琢磨爱丽丝·奥柯意走没走时,一辆老掉牙的梅赛德斯在我身边停下,副驾座的窗摇下来。
“上车,”玛莉·爱尔说,“是去萨拉索塔纪念医院的话,我可以捎你一程。”她看我面露犹疑,又乌鸦般地笑起来,“玛莉今夜只喝了几口,我向你保证,无论如何,晚上十点过后,萨拉索塔的出行车辆便几乎降到零点——老家伙们把威士忌和百忧解一起吞下肚,然后蜷在沙发上打开数字电视看比尔·奥雷利的脱口秀。”
我上了车。车门关上时一阵闷响,我紧张地发现,自己的屁股好像在不停往下陷,大概会当真落在棕榈大道的路面上吧。好歹,陷到一定程度就止住了。“听着,埃德加,”她说着,又迟疑了一下,“我还能叫你埃德加吗?”
“当然。”
她点点头,“可爱的人。我记不清楚上回告别时我们都说了些什么。有时候,我喝高了就会……”她耸了耸瘦骨嶙峋的肩膀。
“我们聊得很好。”我说。
“好。至于伊丽莎白……就不太好了。对吧?”
我摇摇头,不确定该说什么。街上几乎没有别的车,果然如她所言。人行道上更是人影也没有。
“她和雅克·罗森布拉特有过一段。还挺认真的呢。”
“结果呢?”
玛莉耸耸肩,“说不清。如果你非要我猜,我会说她更喜欢当自己的情人,不管和谁在一起都没法天长日久。但雅克从未忘怀。”
我记起他说去他妈的禁烟规章,伊斯特雷克小姐!又不禁去想他在床上是怎么唤她的。显然不会是“伊斯特雷克小姐”。但我的遐想只是徒劳伤怀。
“或许这样最好,”玛莉说,“她是摇曳不定的。如果你在她盛年时就认识她,埃德加,你肯定会明白,她绝不是心甘情愿相夫教子的传统女人。”
“真希望我能在她盛年时就认识她。”
“有什么事需要我为您的家人效劳吗?”
“不用了,”我说,“他们和达里奥、杰米还有明尼苏达州全体人士共进晚宴呢。如果来得及,我自己也会去——赶得上甜品就好;我也为他们定好了丽兹的客房。要是没变动,我会在明早和他们见面的。”
“很好。看上去,她们都挺好的。也都非常善解人意。”
帕姆确实比离婚前显得更加善解人意。当然,现在我蜗居在此专事绘画,也没再冲她大喊大叫,更不会挥舞黄油刀刺她了。
“我打算把你的画展吹捧到天上去,埃德加。这或许对今晚的你意义不大,但或许日后会有用的。那些画都太离奇了,非同寻常。”
“多谢您。”
前方的黑暗里,医院的灯光愈加分明。医院旁边就有一家华夫糕点屋。或许能为心脏科带去好生意吧。
“能帮我向莉比转达慰问吗,如果她还能听得了这些的话。”
“当然愿意。”
“我还有东西给你。在仪表盘下的抽屉里。马尼拉信封,看到没?我本打算留作下次采访的诱饵引你上钩,不过,去他妈的吧。”
我捣鼓不好老爷车仪表盘下的按钮,摆弄了一会儿,那扇小门儿才掉下来,活像死尸的下巴。除了马尼拉信封,里面还有好多玩意儿——地质考古学家完全能以此为基地,获取回溯至一九六五年的美国人生存样本。但信封是摆在最前面的,上面还有我的名字,打印的。
她把车停靠在医院门前,就着一盏<b>上下客不超过五分钟</b>指示灯的灯光,玛莉说:“准备好大吃一惊吧。我反正是惊过了。我有个老朋友是审稿编辑,是她帮我追查到的——她比莉比年纪大,但至今眼明耳聪。”
我翻下扣钩,抽出两张老报纸的复印件。“那个,”玛莉说,“是从一九二五年六月夏洛特港的《周鸣报》上找到的。应该就是我朋友安吉看到的那篇报道,我以前没搜到它,是因为我从没想过要到那么远的南方城市夏洛特港去找。况且,《周鸣报》在一九三一年就停办了。”
街灯昏暗,不足以让我看清第一份复印件。但光是标题和照片就让我看了很久。
“挺有意义的吧,对你?”她问。
“是的。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如果你想明白了,能不能告诉我?”
“好的。”我说,“玛莉,你大概都不会信,但……这是你绝不会发表的一个故事。谢谢你送我来。也谢谢你光临我的画展。”
“这两件事我都很乐意做。记得对莉比说我爱她。”
“我会的。”
但我没能转达。我已经见过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最后一面了。
9
重症监护病房的当班护士告诉我,伊丽莎白还在手术室里。我再追问详情,她答说不太清楚。我只能环顾等候室。
“如果您在找怀尔曼先生,我相信他是去餐厅喝咖啡了。”护士说,“餐厅在四楼。”
“多谢。”我刚一迈步,又转回身问,“哈德洛克医生也是手术医生吗?”
“他不是。”她说,“但他也在手术室里观测。”
我再次谢过她,便上楼去找怀尔曼。我看到他坐在餐厅尽头的角落里,面前放着一只大号纸杯,简直跟二战时的迫击炮弹一个尺寸。除了几个护士和勤杂工散坐各处,只有神情紧张的一家人占据另一个角落,我们周围无人打扰。大多数座椅都倒放在桌上,穿着红色人造纤维工作服的清洁工疲乏地拖着地板,胸前吊着iPod的耳机线。
“你好,我的朋友,”怀尔曼招呼我,送出乏力的苦笑。他和伊丽莎白、杰克一起进画廊时向后梳平的头发颓败地掉落在耳畔,眼圈黑得很。“你干吗不给自己拿杯咖啡?喝起来像工厂废料,但保证能顶住眼皮不掉下来。”
“不了,谢谢。让我蹭一口你的就够了。”我的裤兜里有三片阿司匹林。我把它们全倒出来,用怀尔曼杯里的咖啡送下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