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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加?”怀尔曼忧心忡忡地问,“你在跟谁说话?”

“真正制止她的人。”我答。

因为真正制止她的人没有告诉我她要不要收回自己的镯子,我就没摘下来,继而费力而痛苦万分地站起身。碎骨和板结苔藓的瓷片纷纷掉落在我的脚边。左膝——那条好腿——感到肿胀,紧紧箍在撕破的牛仔裤内。我的头嗡嗡作痛,胸口火烧火燎。梯子好像有一英里那么长,但我看得到杰克和怀尔曼趴在洞口,俯身等着拽我上去。但愿我能拖着这伤痕累累的残体攀到他们的手边。

我心想:今夜月色撩人,爬不出这个地洞我就赏不了月色了。

就这样,我爬上了梯子。

13

再过几天就是满月之夜,今天的月亮胖乎乎、黄澄澄的,自东边的天际升起,为杜马岛南端的繁盛密林和约翰·伊斯特雷克废弃老宅的东侧镀上一层暗金色的微光。就在这里,约翰和她的六个女儿,以及女管家曾经快乐地生活过,我猜,直到莉比从马车上跌落,一切才被改写。

月光也为覆满苍苔的古老尸骸镀上了暗金色,它倒在厚厚的野草堆里——那草是杰克和怀尔曼从蓄水池盖板旁拔下的。看着爱莫瑞·包尔森的尸骨,高中时代读过的莎士比亚戏剧突然浮出记忆,我大声念道:“五深处,其父安眠……珍珠便是他的双眼。”

杰克一个劲儿地发抖,仿佛被湿冷的寒风裹挟着。他当真自己掐了自己一把。这一次,他自我控制得很好。

怀尔曼弯下腰,捡起一根污迹斑驳的瘦长臂骨。它响也没响一声就断成了三截。爱莫瑞·包尔森在翡翠汤里泡得太久太久了。一支短箭插在肋骨间。怀尔曼想把箭拔出来,但不得不先把箭头从泥地里拔出来才行。

“你来不及再搭一支箭瞄准,那是怎么赶跑地狱双生女的?”我问。

怀尔曼把短箭攥在手里,就像举着一把匕首。

杰克点点头,“对啊。我从他腰间拔了一支箭,照他的样做。但若是打持久战,我不知道能撑多久了——她们真的跟疯狗似的。”

怀尔曼把射杀爱莫瑞的那支箭重新插回皮带扣里,“说起持久战,我们倒是要好好想想,得给你的新娃娃找个妥善的安身之处啊。埃德加,你有什么主意?”

他说得对。不知怎的,我实在无法想象珀尔塞会在一支大功率手电筒里再藏身八十年。我甚至已经开始琢磨,电池筒和灯头间的隔板会有多薄。也想到那一大块掉落在桶身上、砸出致命裂缝的珊瑚石壁,只是巧合……还是说,经年累月的意念力终于赢得了持久战?或许,那就是珀尔塞版的越狱?用磨尖的意志汤勺挖穿狱室墙壁?

无论如何,手电筒已完成了历史使命。上帝保佑杰克·坎托里的实用主义精神。哦不,这样未免太小气了。上帝保佑杰克。

“萨拉索塔有个工匠,能定做银器,”怀尔曼说,“是个手艺高超的墨西哥人。伊斯特雷克小姐有——以前有过——几件他打造的银器。我觉得拜托他没问题,打一个防漏水的容器,能装下手电筒。那样,我们就有双重保险了,保险公司和橄榄球教练不总是宣扬‘双重保险,有备无患’嘛。会费点钱,但有什么要紧?只要遗嘱经过验证,我就会是个超级大富翁。朋友啊朋友,你不服都不行。”

“中了头彩。”我不假思索地附和道。

“可不,”他说,“中了该死的头彩。来吧,杰克,帮我把爱莫瑞踢到蓄水池里去。”

杰克面露难色,“好,不过我……我真的不想碰它。”

“我来帮他搬爱莫瑞,”我说,“你拿好手电筒。怀尔曼?动手吧。”

我们俩把爱莫瑞推到地洞里,再把我们尽可能找到的碎骨捡起来,全都扔下去。我依然记得他在黑暗中滚落新娘身边时,尸脸上那道石化般的、珊瑚石色的诡笑。而且,有时候,我还会梦到这个笑容。有的梦里,我听到阿黛和爱莫瑞在漆黑的地下呼唤我,问我愿不愿意下去陪他们。有的梦里,我真的会下去。有时候,我会任由自己落进黑暗腐臭的地洞,为我此生的记忆画上句点。

这种梦,会让我尖叫着惊醒,用那条早已不存在的手臂愤然拨开黑暗。

14

怀尔曼和杰克把盖板搬回原位后,我们便向伊丽莎白的梅赛德斯走去。那段路走得缓慢而痛苦,到最后,我真的不是在走了,而是一瘸一拐。仿佛时钟倒转,又把我带回了去年十月。我开始想念浓粉屋里的复方羟氢可待因了。我决定,要一口气吃三片。三片不仅能遏止痛楚;要是运气好,还能让我倒头睡上个把钟头。

两位患难之交都问我,要不要我把手臂搭在他们肩膀上。我拒绝了。今晚,这不会是我最后的一段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尚未找到最后一块拼图,但我已经有想法了。伊丽莎白是怎么跟怀尔曼说的?你会很想,但千万别。

太晚了,太晚了。为时已太晚。

想法并不清晰。清晰的,只是海贝的声响。你可以在浓粉屋内的任何一个角落听到海贝,但如果想要听得真切,你真的必须走到屋外。那时候,那声音听来才更像言语。曾有那么多夜晚,我本该侧耳倾听,却把时间耗费在画画上。

今夜,我要专心地聆听。

我们走出了石柱标志的大门。怀尔曼驻足感叹:“Abyssus abyssum invocat。”

“地狱招来地狱。”杰克说罢,也叹了一声。

怀尔曼看着我,“你觉得我们回家的一路会有麻烦吗?”

“现在?不会有了。”

“那我们在这儿的任务都完成了?”

“完成了。”

“我们还会再来吗?”

“不会了。”我说着,望了一眼废弃的古宅,恍如在月光下做着梦。它的秘密已曝光了。我突然想到,我们把小莉比的心形盒落在屋里了,或许,那反而是它最佳的栖身地。就让它留在那儿吧。“不会再有人到这里来了。”

杰克看着我,好奇,又有一丝畏惧。“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二十一 月光下的海贝

1

我们沿着原路返回,一路平安。令人作呕的气味仍在,但现在感觉好多了——或许因为起风了,自海湾而来的夜风荡涤了密林;或许更因为……现在的杜马岛就是好多了。

杀手宫庭院里的自动定时灯亮起来了,真美妙,在暗夜里熠熠闪烁。到了屋里,怀尔曼有条不紊地打开一间又一间屋的灯,大屋越来越亮堂了。最后,他把所有灯都开亮了,伊丽莎白住了大半生的大宅就像停泊在午夜港湾的豪华游轮。

杀手宫的灯光亮到极致后,我们轮流洗浴,一人进去洗,便把装满清水的手电筒交给另外两人保管,那架势活像交接警棍。始终都有人紧紧握着它。怀尔曼第一个去洗,接着是杰克,我是最后一个。洗浴完,我们互相查看周身,用双氧水为伤破之处消毒。我的伤势最厉害,最终穿上衣服时,我觉得全身上下都刺痛难忍。

就在我用单手费劲地套靴子时,怀尔曼脸色沉郁地走进客卧。“有一通电话留言,你得下楼去听听。坦帕警察局打来的。来,我来帮你。”

他单膝跪下,帮我系好了鞋带。看到他的白发增多,我丝毫不觉讶异……突然间,我心头一惊,伸手抓紧他的肩头,“手电筒!杰克有没有——”

“放心吧。他在伊斯特雷克小姐的瓷亭里坐着呢,那东西就在他腿上放着。”

不管怎样,我还是赶忙下楼。我不知道自己等着看到什么——房间空无一人,手电筒的盖子被旋开了,抛在地毯上的一摊湿迹里?或许,杰克还会变身乃至变性,变成头有三眼、手即为爪、从裂瓷桶里滚出来的老婊子。其实,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手捧电筒,看起来却颇为烦恼。我问他是不是还好,并盯着他的双眼察看。如果他有……异样……我相信自己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

“我挺好的。但警察留的言……”他摇了摇头。

“好吧,让我来听听。”

自称为萨姆森警探的人说,他想和埃德加·弗里曼特,还有杰罗姆·怀尔曼通话,询问一些有关玛莉·爱尔的问题。如果弗里曼特先生还没动身赶赴罗德岛或明尼苏达,他特别想与他好好谈谈。萨姆森明白,他女儿的尸体即将运往明尼苏达下葬。

“我知道弗里曼特先生很哀恸,”萨姆森说,“我也相信我们要谈的内容实际上该由普罗维登斯市警方来问,但我们知道,弗里曼特先生不久前接受了爱尔的采访,访谈已在报纸上刊出了。我可以在电话里向你们转述普罗维登斯市警方最感兴趣的几个问题,只希望录音磁带不要转完……”磁带继续转下去,而我心头最后一块拼图安然落位了。

2

“埃德加,这太疯狂了。”杰克说。他已经说了三遍,越来越绝望。“完全是胡说八道。”他转向怀尔曼,“你跟他说!”

“是有点疯。”怀尔曼用西班牙语表示赞同,但我明白“有点”和“太”的区别,就算杰克听不懂也没关系。

庭院里,我正站在杰克的车和伊丽莎白的老奔驰之间。月亮升得更高了;风也更大了。海浪拍岸,涛声隆隆,想必海贝正在一英里之外的浓粉屋下探讨一切古怪离奇之事:非常可怕的事。“但我觉得,就算我说个通宵,也不见得能改变他的想法。”

“因为你知道我是正确的。”我说。

“朋友,你大概是正确的。”他说,“我跟你这么说吧:怀尔曼打算弯下他的老肥腿,为你祈祷。”

杰克看着我手中的手电筒,“就算你要去,也别带着那个啊。老板,请原谅我说话太直,但你带着这玩意走,实在是疯了!”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说着,默祷上帝,但愿我说的是真的。“你们俩都留在这里。别想暗中盯我的梢。”我把手电筒举高一点,指着怀尔曼,“要以你的名誉来保证。”

“好吧,埃德加。我的名誉不值一提,但我就以它发誓。更切实的问题是:你只吃了两片泰诺,真的能确保你走回浓粉屋吗?莫非你想像鳄鱼那样吓人地爬啊爬?”

“我保证昂首挺胸地正步走。”

“到了那边,要记得打电话过来。”

“我会打的。”

接着,他张开双臂,我上前一步与他拥抱。他吻了我的双颊。“我爱你,埃德加。你是条真汉子。要乖乖的像苹果哦。”

“什么意思啊这是?”

他一耸肩,“保重。我猜是吧。”

杰克伸出手——左手,这孩子学得真快,但握手很快就演变为拥抱。他在我耳边轻轻说:“老板,把手电筒给我。”

我也在他耳畔低语:“不行。抱歉。”

我往后门走去,从那儿就能走上木栈道。恍如千年之前,我就在木栈道的尽头认识了大块头怀尔曼,他坐在条纹遮阳伞下,给我冰镇绿茶,多么爽口啊。他还说过:陌生的瘸子终于大驾光临。

此刻,瘸子要走了。我心想。

我转过身。他们都看着我。

“朋友!”怀尔曼喊了一嗓子。

我以为他会请求我回去,劝我再考虑考虑,说我们可以再商量一下。但我真是小看他了。

“上帝与你同在,我的勇士。”

我朝他挥手,最后一次,然后绕过了大宅的屋角。

3

于是,我最后一次踏上了伟大的沙滩之旅,痛苦不堪地一瘸一拐,就像第一次走在海贝俯拾皆是的沙滩上。但是,以前的我是在玫瑰色的晨光中散步,世界停歇在宁谧之中,微波轻扬,褐云舒卷,只有鹬鸟在我面前翻飞。此刻却不同。今晚狂风呼号,滔滔大浪拍岸,倒更像赴死俯冲,决意要撞得头破血流。远处海天一色,却是冷钢色系,好几次,我以为自己用眼角瞥到了珀尔塞,但每次回首四顾,却什么都看不见。今晚,我行走的海湾沙岸上只有月光凛冽。

蹒跚前行的我手捧电筒,忆起和伊瑟曾经并肩走过这里。她问,这里是不是地球上最美丽的地方,我言之凿凿对她说不,还说,起码有三处比这里更美……但我想不起来那些地方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都非常绕口。记得最清晰的,莫过于她说的:我应该好好享受美景,享受宁静的好时光。用以治疗的好时光。

泪水流淌下来,随它去吧。我手里捧着手电筒,没法抹眼泪。所以,我就任泪奔流。

4

我还没看到浓粉屋,就先听到它的动静,屋下的海贝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喧嚣。我走近一点,又停下脚步。就在我的面前,星光被浮云遮蔽时,一片黑影显露出来。又缓慢蹒跚地走了四五十步后,月光渐渐披露了零星细部。所有的灯都暗着,就连我总是在厨房和佛罗里达屋里留的夜灯也没亮。有可能是大风引起的断电,但我觉得不是。

我突然意识到,海贝在用我熟稔的声音交谈。我真该早点明白,那就是我自己的声音。我是否一直都知道?我想是的。在某种程度上,大部分人都能辨识自己想象出来的声音,除非是真疯了。

当然,还有记忆的声音。记忆也有声音。随便问问哪个失去肢体的伤者、失去孩子的父母、失去夙愿美梦的失意人吧。随便问一个为错误的决定而自责不已的人吧,错误的决定通常都是在痛恨交加的瞬间(而那瞬间大多都是红色的)草率做出的。我们的记忆也会有声音。而悲伤的记忆总是喧哗躁动,犹如暗夜里挥舞的双臂。

我继续走,拖沓的伤腿在身后留下鲜明的足印。通体黑暗的浓粉屋越来越近了。它不像苍鹭栖屋,它没有被废弃,但今夜也有幽冥鬼行。今夜,这里有一个鬼魂在等待。或许,并不像幽灵那般缥缈。

大风涌来,我朝左看去,望着风之源。现在,那条船出现了,是的,没有灯光,没有声响,它扬起无数破败风帆,正在静候。

就要走了,我孤立月光下,海贝对我发声,距离我的小屋不足二十码。把往事一笔勾销——这是可能的,没人比你更清楚——然后就扬帆远航。把伤痛抛在九霄云外吧。只要你想玩儿,就要付出代价。知道最妙之处在哪里吗?

“最妙之处,就是我无需孤身远航。”我说。

风起浪涌。海贝呢喃。小屋下的黑暗里,那六英尺之下的尸骨水床中,浮现出一尊更暗的身影,并步入月光下。它垂头静立片刻,仿佛在思忖,接着径直向我走来。

她,开始向我走来。但那不是珀尔塞;珀尔塞已再次陷在水里沉睡。

伊瑟。

5

她没有走;我也没指望她走。她拖着脚步,艰难蹒跚。毕竟,她能移动已是奇迹——恐怖的奇迹。

和帕姆最后一次通话(你会说,那连“通话”都算不上)之后,我冲出了浓粉屋的后门,踢断了扫帚,我曾用它扫除邮箱门前小径上的沙。然后,我跌跌撞撞走上了沙滩,走到了又湿又硬、晶晶闪光的沙地。其后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我不想去记。显然是。但现在我记起来了,现在我必须记起来,因为我亲笔制造的奇景现在就站立在我面前。那是伊瑟,但又不是伊瑟。她的脸浮现,模糊,变得不再像她。她的身形浮现,悄然溃散,继而又集合成坚实的人影。她一晃动,海滨燕麦草的碎枝散叶和一些贝壳就从她的脸颊、胸脯、臀部和双腿上掉下来。月光闪烁,令一只眼倏忽乍现,清澈得令人心碎,因为那是她的眼睛,又倏忽即逝,再忽而复现,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这个朝我蹒跚而来的伊瑟,是用沙子做的。

“爹地。”她开口了,听来干枯,隐约有沙石摩擦之音,仿佛哪里卡着海贝了。我猜想,那是一定的了。

你会很想,但千万别,伊丽莎白早就说过……但我们经常难以自制。

沙做的女孩伸出手。大风吹来,吹落指尖细沙,那只手因而模糊,又细成了骨。又有细沙在她身边飞旋若舞,聚拢在她指尖,便又显得丰满。她的容貌闪动不已,就像站在快速飞过的夏日云朵下。那情景太神奇了……就像催眠。

“把手电筒给我。”她说,“然后我们就能一起上船去了。上了船,我就能恢复你记忆中的模样。其实……你什么都不需要记。”

海浪翻滚。星光下,波涛咆哮着一波接一波涌来。月光照耀,浓粉屋影下,海贝大声地说:用我的声音,自说自话,争辩不休。拿个朋友来。我赢。坐在朋友上。你赢。沙做的伊瑟就在我眼前,身披下弦月的银光,像魅影闪烁的天堂美女,她的身影变幻不定。现在,她是九岁的伊瑟;然后,成了十五岁的伊瑟,打扮好了,要去赴人生第一场真正的约会;接着,她又成了十二月里刚下飞机时的模样,无名指上套着订婚戒的大学生。站在这里的,是我最爱的人——是不是就因为这个,珀尔塞才杀了她?——她伸出手来,只想要手电筒。手电筒就是我的船票,能在健忘的海上做一次漫长的航行。当然,健忘之说大概是谎言……但我们经常不得不碰碰运气。通常都会。恰如怀尔曼所说,我们总是自欺欺人,乃至以此就能维生。

“玛莉带了盐,”我说,“一袋又一袋的盐。她把盐都倒在浴缸里。警察想知道为什么。但即便说出真相,他们也绝不会相信的,是不是?”

她站在我面前,身后掀起一波大浪,巨响如雷。她站在那里,被风吹散,她身下、身边的沙又旋舞着重返人形。她站在那儿一言不发,手臂执着地伸向我手中的东西。

“在沙子上把你画出来,这远远不够。就算玛莉把你淹死,那也不够。她必须把你淹死在盐水中。”我低头扫了一眼手电筒,“珀尔塞告诉她该怎么做。她从我的画里钻出来,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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