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金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第二天,骑着蓝翎穿过树林时(他现在离赫基默不到六十英里,离加拿大边境也不过八十英里),他在一个拐弯处看到一头高大的公鹿站在路中央,黑丝绒般的眼睛吃惊地望着他。公鹿摇摇白色的短尾巴,拉了一坨屎,扭头又跑进树林里了。希夫基茨看到它的尾巴再次一晃,公鹿便不见了踪影。他继续往前骑,不想让鹿屎标记他的踪迹,便小心避开。
傍晚,关上闹钟后,他从牛仔裤后袋里掏出一条印花大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同时往前靠近墙上的画。他手撑着臀部,挑剔地看着画,然后以他二十年来类似工作锻炼出的自信和速度把鹿粪从画面上抹掉,原地画了一个生锈的啤酒罐,显然是某个来猎野禽或火鸡的上纽约州猎人扔下的。
“你把这个落下了,伯科威茨,”晚上喝啤酒而不是V-8牌果汁时,他自言自语,“明天我自己来收拾,但不要再有第二次。”
可是,当他第二天来到地下室时,根本没有必要涂掉画上的啤酒罐,因为罐子已经不见了。一时间,恐惧像钝器般搅动着他的腹部——他做了什么?半夜里梦游下楼来,拿起了松节油和画笔?但他立刻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后,登上了健身车。健身车很快就变成了蓝翎,空气中又充满了森林的芳香,风再次将他前额的头发吹向脑后。是从那一天开始事情开始变化的吗?从他觉察到自己可能不是独自骑行的那一天?有一点毋庸置疑:就是从啤酒罐消失的那天起,他开始做很可怕的梦,并画了卡洛斯的车库。
4.手持猎枪的男人
自打十四岁时被三四个香艳的春梦领进成年世界后,他还没做过这么生动的梦。这也是他做过最恐怖的梦,其他的梦远不能跟它相比。恐怖之处在于如红线般贯穿其中的不祥之感,哪怕那个梦境让他觉得古怪而又不真实: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就是无法逃脱。他感觉自己被某种可怕的薄纱裹住了,明明床就在身下,他却无法清醒过来,恢复为那个穿着大狗短睡裤,大汗淋漓、浑身颤抖的理查德·希夫基茨。
他看到了一个枕头和一部底座裂缝的米色电话机。接着是挂满照片的走廊,他知道照片是那人的妻子和三个女儿的。再过去是厨房,微波炉的面板上闪烁着4:16。富美家的料理台上放着一碗香蕉(这碗东西让他又想吃又害怕热量太高)。然后是一条顶部有遮盖的通道,名叫佩佩的狗下巴搁在前爪上躺在那里。他经过时,佩佩没有抬头,只是把眼睛上翻瞪着他,露出新月形布满血丝的吓人眼白。在梦里,希夫基茨就是从那时开始哭的,因为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现在,他置身车库中,鼻子嗅到了机油和干草的味道。除草机仿佛某个乡下神明般站在角落,虎钳夹在工作台上,又旧又黑,上面沾着碎木屑,旁边是橱柜。女孩们的旱冰鞋堆在地上,鞋带像香草冰淇淋般雪白。工具整齐地挂在墙面的钩子上,大多数是园艺工具,看来喜欢在他的院子里干活的大块头是
(卡洛斯。我叫卡洛斯。)
女孩们绝对够不到的架子最顶端,放着一把点四一〇猎枪,荒置多年,几乎被遗忘,还有一盒黑黢黢的子弹,侧面的温彻斯特字样几乎无法辨识,只不过这对他来说不是问题,他就是知道上面的内容。希夫基茨在这个时候意识到自己钻进了将要自杀的卡洛斯的头脑。他拼命挣扎,试图阻止卡洛斯或从这里逃脱,却两者都无法做到,即使他感觉到床就在旁边,就在从头至脚包裹他的薄纱两侧。
他站到了虎钳旁边,点四一〇夹在钳爪里,子弹盒放在旁边的工作台上,还有一把钢锯。他用钢锯锯掉猎枪的枪管,因为那样会让他要做的事情更容易完成。然后,他打开盒子,里面有两打圆鼓鼓的绿色子弹,下面是铜底。卡洛斯装好子弹合上枪机时,发出的是“锵”而不是“叮”。枪放进嘴里的感觉油腻而满是尘土,舌头感觉油腻,脸颊内侧和牙齿沾满灰尘。而且,他的背很疼,疼得要命,“他妈的混账”。十几岁时,他在波镇和迪肯家的男孩们一起满街乱窜,在废弃的建筑上写下这句骂人话。他的背就是这么疼!可是,他失业了,医疗福利也没有了。吉米·伯科威茨无法支付手下的福利,卡洛斯·马丁内斯也就无法负担能缓解他背部疼痛的按摩,还有他的房子——啊,见鬼,他们过去曾玩笑地说过这事儿,可他知道自己没有在开玩笑,见鬼的他们真的要失去房子了。还有不到五年就还清贷款了,可他们还是保不住房子,先生,都是该死的希夫基茨的错,好死不死养成什么清路的习惯。手指下的扳机形似新月,就像那条狗凝视的双目中可怕得无法言传的眼白。
希夫基茨从梦中惊醒,不住抽泣、浑身发抖,腿在床上,头却垂到床下,头发耷拉着,几乎挨到了地板。他手脚并用爬出卧室、穿过大房间,来到天光下的画板旁。爬了一半时他才发现自己能走了。
画板上是一条空荡荡的路,地下室凹处的墙上还有一个更完整的版本。他想都不想就把那幅画扔到一边,重新铺上一张长宽各两英尺的厚光面纸。他随手抓过离手边最近的能留下痕迹的工具(恰好是一支三菱签字笔)画了起来,一连画了几个小时。不知什么时候(他隐约记得有这么个时候)他尿急,待察觉时,热热的尿液已经顺着腿流下来了。直到这幅画完成,他才止住眼泪。而幸亏如此,他才能退后几步,好好打量自己画了什么。
画面上是十月午后卡洛斯家的车库。名叫佩佩的狗竖着耳朵,似乎是被枪声吸引。卡洛斯不在画面中,但希夫基茨知道尸体的准确方位,就在左边,边缘夹着虎钳的工作台边。要是他的妻子在家,一定也听到了枪声;如果她不在家——或许是外出购物,更有可能是去工作了——那么等她回家发现尸体就是一两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画面下方有几个字:手持猎枪的男人。他不记得自己写过,但那确实是他的笔迹,对那幅画来说也是个合适的名字。画面里没有人,也没有枪,但就该叫那个名字。
希夫基茨走到沙发旁,坐了下来,双手托住脑袋。签字笔过细,用起来也不顺手,使得他的右手由于长时间的抓握而疼痛万分。他试着告诉自己,不过是做了个噩梦而已,那幅画正是噩梦的结果。从来就没有什么卡洛斯,也没有利皮德公司,两者都是他听了布雷迪医生的无心比喻而想象出来的。
可是,梦境慢慢消失了,那些影像——底座裂缝的米色电话、微波炉、香蕉碗、狗的眼睛——却仍旧清晰,甚至更加清晰。
有一点是确定的,他对自己说。那就是要和那辆该死的健身车说拜拜。刚刚的举动已经像疯子一样了。要是继续这样下去,很快他就会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寄给别人,不是寄给女朋友(他没有女朋友),而是寄给布雷迪医生,那个应该为此悲剧负有责任的人。
“跟健身车说拜拜,”他说,仍然手托着脑袋,“也许可以到‘健美男孩’去办张会员卡,但该死的健身车我是不玩儿了。”
只不过,他并没有去“健美男孩”办卡。一个星期没有真正锻炼之后——他倒是散了回步,但散步完全是两回事—人行道上太过拥挤,使他无比怀念赫基默路上的宁静——他再也无法忍受。最近接的活儿是仿诺曼·洛克威尔风格为富瑞托玉米片画广告,期限已过还未完成,经纪人和广告公司负责富瑞托项目的员工都打电话来催过他。这是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还从未发生过的。
更糟的是,他失眠了。
梦的急切感已经消失了一些,所以他觉得可能是卡洛斯车库的那幅画影响了他的睡眠。它从房间的角落里瞪向他,反复强化着那些影像,像灌溉器为干渴的植物注入生命一样翻新着那个梦。他无法狠下心来毁掉那幅可称得上得意之作的画,只好把它翻转过来对着墙。
一周过后的那个下午,他乘电梯下了楼,来到地下室,再次登上健身车。刚刚定神于墙上的投影图,那辆健身车就变成了三速变挡的蓝翎,载着他继续向北方前进。他试图说服自己,并没有人真的跟踪他,只是噩梦和随后待在画板前的几小时产生了幻觉。一时间,虽然心里明白,他却似乎被幻觉论说服了。他有理由这么相信。首要的两条就是他夜里能睡着,白天能干活了。
他画了几个孩子坐在田园风情的干草垛上分享一袋富瑞托玉米片,并把这画通过特快专递送了出去。第二天,他收到了一张一万零贰佰美元的支票和经纪人巴里·卡斯尔曼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你吓了我一跳,宝贝儿。希夫基茨想:吓了一跳的不止你一个,宝贝儿。
接下来的一周里,他偶尔会想,或许应该把他在肉红色天空下的历险对别人说说,可每次都改变了主意。要是特露迪还活着,他会告诉她;可她要是还活着,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一步。告诉巴里是很可笑的,告诉布雷迪医生则是可怕的,没等你提到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验,他就会向你推荐一个好心理医生。
收到富瑞托支票的当天晚上,希夫基茨发现了地下室“壁画”的一个变化。他停下上闹钟的动作,走近几步细看——一只手里拿着低卡可乐,另一只手里是值得信赖的布鲁克斯通闹钟,旧衬衫的口袋里仍旧放着两块提子饼干——画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但他一时看不出来到底哪里不一样了。他闭上眼,默数到五——这是他常用的清空思路的小花招——然后猛地睁开,眼睛瞪得活像演员摆出一个夸张的吃惊表情。这次,他立刻就看出了变化在哪里。像当初的啤酒罐一样,靠近锅炉房房门的亮黄色圆圈也不见了。树木上方天空的颜色也变成了更深更暗的红色。太阳要么已经下山,要么只剩一点。通往赫基默的路上,夜幕即将降临。
必须停止了,希夫基茨想,然而接着他又想:明天,或许明天吧。
打定主意后,他跨了上去,开始骑车。包围他的树林中,传来鸟儿回巢歇夜的声音。
5.用螺丝刀来开场也行
接下来的五六天里,希夫基茨在健身车——或他童年时代的蓝翎——上的体验既美好又可怕。美好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感觉这么舒服过;对于这个年龄段的男人来说,他的身体无疑正处于巅峰状态,而他也知道这一点。或许职业运动员会比他状态更好,但到了三十八岁,那些人也已经接近运动生涯的终点了,不管他们对自己精心维持的身体多么自负,也会因为这一事实而沮丧。希夫基茨则不同,在商业美术这一行里,只要他愿意,再画上个四十年甚至五十年也没问题。期间,五代足球运动员和四代棒球运动员将如大浪淘沙般来了又去,而他希夫基茨会在画架前岿然不动,好好地画他的图书封面、汽车广告和百事可乐的五个新商标。
只不过……
只不过,这不是熟悉此类故事的读者期待的结局,对不对?甚至也不是他自己预料的结局。
每次骑行,被跟踪的感觉都会变得更强烈一些,特别是他取下最后一张纽约州地区图,放上第一张加拿大地图之后。他用一支蓝色的笔——用来画《手持猎枪的男人》的同一支——在过去那张没有路的地区图上画了赫基默路的延伸段,加了很多蜿蜒曲折的线条。他比过去蹬得更快,常常回头看,每次骑完后都会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连爬下车关掉闹钟的力气都没有。
回过头看这件事也变得有些诡异。最初,他能瞥见的是地下室的凹处和一条过道,通往布满迷宫般储藏室的那些大房间。还会看到波莫纳橙子的包装箱,上面放着标记着四点至六点时间的布鲁克斯通闹钟。后来,某种红色的阴影扫过所有的物体,红影消失后,他看到身后出现了那条路,路的两边是秋日里叶片灿烂的树木——不过,随着暮色加深,树叶的颜色没有以前那么鲜艳了——上方是变暗沉了的红色天空。再往后,回头看时压根就看不到地下室了。连个影子都没有。只有那条回到赫基默、甚至是波基普西的路。
他很清楚自己在回头找什么:车头灯。
说得更清楚点,是弗雷迪那辆道奇山羊的车头灯。因为对于伯科威茨和他的工友们来说,困惑和不满已经变成了愤怒,卡洛斯的自杀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将卡洛斯的死归罪于他,并跟踪他以寻求报复。捉到他之后,他们会——
会怎么样?他们会怎么样?
杀了我,他心情沉重地踩着脚蹬想,别不好意思说。追上来之后,他们会杀了我。我现在可是在荒郊野地,整个地区图上都没有城镇的影子,连个村子都没有。就算把喉咙喊破,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能听到的恐怕只有大熊巴里、母鹿黛比和浣熊鲁迪。所以,要是真的看到车头灯,不管闹钟响不响,我都要回索霍区。从一开始就不该来这儿,我简直是疯了。
可是,想回去也不是那么容易。闹钟响后三十秒甚至更长时间,蓝翎还是蓝翎,路还是路,并没有立刻变成水泥墙上的一团颜料,而闹钟的铃声听上去也十分遥远,柔和得古怪。他觉得闹铃声迟早会变得像天上飞机的轰鸣一样远,像架驶离肯尼迪机场、飞往世界另一端北极点的美国航空767。
在这种情况下,他会停下来,紧紧闭上双眼,再猛地睁大。世界会恢复原样,不过他担心或许有一天这个小花招也不管用了。那时候怎么办呢?饥肠辘辘地抬头看着像充血眼睛般的月亮,在树林里待一个晚上?
不,在那之前他们就赶上来了,他想。问题是,他打算让那种事发生吗?难以置信的是,部分的他愿意。部分的他生他们的气,部分的他想要面对伯科威茨和他的工友,质问他们能指望他怎么办?还是破罐子破摔,继续海吃胡塞KK甜甜圈,排水沟堵着、溢水也不管不顾吗?那就是你们想要的?
然而,还有一部分的他知道那样的对质纯属疯狂。没错,他确实状态很好,可是一对三也太没胜算了,何况你怎么知道卡洛斯太太没有把她丈夫的猎枪借给他们呢?她还会对他们说,好极了,干掉那个混蛋,记得告诉他第一颗子弹是我和姑娘们给他的。
希夫基茨有个在八十年代成功戒掉严重毒瘾的朋友,他还记得那个人说过,第一步就是要把你想摆脱的东西丢出屋外。没错,丢了还可以再买,这年头到处都有卖可卡因的,转个街角就有,但不应该就以此为借口,把那东西放在你意志薄弱时触手可及的地方。所以,他把家里的可卡因收到一起,从马桶里冲走了,之后又把吸毒工具和垃圾一道丢了。那并不是问题的结束,他说,可是起码意味着问题开始结束了。